寧霽再次醒過來是在鶴雪院中。
之前的記憶襲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出了鬼蜮之後脫力暈倒了。
他身上還蓋了條薄衫,寧霽隱約記得是楚盡霄送他回來的。昨夜脫力到如今還是沒有好,寧霽此時一回想,額頭便是隱隱刺痛。
那刺痛來的突然,他伸手剛想要觸踫,卻忽然被一雙手搶先了一步。
楚盡霄不知何時來了。此刻低頭看著師尊,輕輕替他揉著額角。
他這時沒有帶面具,那張面容完全展現了出來,比之前蒼白不少,看著竟有了幾分病弱的味道。
楚盡霄手中緊了些,垂眸道:“師尊這樣可有好些?”
他手中用了靈力微微有些溫度,按在額角時舒緩了些疲憊。
寧霽看了眼桌邊的面具問。
“你怎麼會去鬼蜮?”楚盡霄一直在龍淵之中,昨夜怎麼會去鬼蜮。
他皺了皺眉。
望著師尊冷淡的面容,楚盡霄心頭一刺,緩緩蜷縮起手指。
還是垂眸道:“我吞噬了龍魂,就出來了。”他說著又斂下眼底情緒重新抬起頭來。
“師尊,是你先騙了我。”
楚盡霄少有這麼執拗的時候,聲音也與往日有些不同。
寧霽不傻。
他想到了在之前,龍鱗中那道讓他不要去的聲音。
恐怕是因為他去找了鬼王,所以楚盡霄才從龍淵趕出來。
那少年此時想要伸手遮住他的眼楮,像是不想看見他冷淡的眼神。
寧霽卻看到他手臂上一道道深深刻骨的傷痕。
那是他出龍淵的代價。
他目光微微動了動。
在無盡的沉默中,楚盡霄心已經落在了谷底。
本是想要假裝不在意,卻沒想到聽到了叫他意料之外的聲音。
“這些傷都是在龍淵中所受?”
楚盡霄手背上有道傷痕已經見骨,看起來像是剛受傷不久。
寧霽任由他動作。
他此時分明虛弱無比,卻隻一句話,便叫楚盡霄收緊的手顫抖了起來。他猛然收回手,不想讓師尊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
寧霽低咳了聲,他如今面色蒼白,眼神卻有些復雜。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
楚盡霄緊抿著唇。他現在這個樣子就像是沒有得到梨膏糖的小孩一樣。眼眶紅紅的,卻死死的看著他。
“可是師尊卻隻擔心別人。”他低聲道。
頭上的龍角叫他與以往不同,楚盡霄面容在陰影之下看不清。
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他也不忍心傷害師尊。
他分明又擔心又惶恐,可是在見到他的剎那間眼中卻只剩下那射向師尊的鬼火。
那時候他恐懼達到巔峰,來不及多想便伸手截住。
楚盡霄甚至不敢想他若是晚來一步該如何?
若是他晚來一步,師尊是不是就要被侵蝕?
他心一點一點的沉入谷底。可是師尊睜開眼後,卻隻叫他取心頭血。
到那種時候,他心底還想著救謝與卿。
楚盡霄眼底血絲密布,沒有人知道在酆都之外看著師尊將那解藥給謝與卿時,他在想什麼。
——他沒有看他一眼。
玄龍身上瘋血湧動著。下一刻,卻乍然卻被一股清涼劍氣注入眉心。
“楚盡霄,清醒。”
冷意注入紫府,將他從魔障中拉回來不少。
楚盡霄半跪在地上抬起頭來,便見師尊皺眉看著他。
他眼神冰冷依舊。楚盡霄從師尊的目光中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微微低下頭去。清雋褪去,脖頸上血紋若隱若現,他現在越來越像龍族。
楚盡霄身上發冷。
寧霽在皺了皺眉之後,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但還是拿出藥來。
“過來。”他聲音淡淡。
那被拒絕的玄龍霍然抬起頭來。
……
楚盡霄本是想要將師尊禁錮在這裡的。
他讓童子回去,這鶴雪院中便只剩下了他與師尊兩個人。
他知道師尊受傷了。他可以守住他,不讓他離開。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卻在師尊握住他的手的時候,心中仿佛被什麼東西刺中。
寧霽將掀開他衣袖。果然,那會兒看見的還遠遠不止。
他手臂之上全是龍族爪痕。
“有些疼,忍著。”在楚盡霄垂眸時,他伸手蘸了些藥膏。
冰冷的溫度融化在傷口處,叫楚盡霄眉頭皺了起來,他忍不住抬頭看向師尊。
師尊的側容在日光下有些看不清。
“師尊。”他頓了頓開口。
寧霽沒有說話,他向來是冰冷的性子,楚盡霄也不介意,只是他沒想到師尊還會再關心他。
他目光緊緊的看著他,生怕錯過師尊。
寧霽被他看的終於抬起頭來。他皺了皺眉,還是問:“還疼嗎?”
楚盡霄怔了下,連忙搖了搖頭。他心中原本滿是戾氣,此刻卻猝然瓦解,一點點的被按了下去。
好像是在黑暗中,只要師尊向他伸出手來。他便能壓下瘋意,像個普通人一樣靠過去。
他的開關在師尊手中。他能讓他發瘋,也能讓他強行按捺住自己不喜歡的那一面。
楚盡霄遮住眼底陰暗,沒有一刻他比此時更清楚,他在師尊手中。可是他卻不覺得束縛,他隻想與師尊一起。
他將那頭的線交在師尊手中,瘋魔還是正常都由他決定。
寧霽目光頓了頓,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去休息吧。”
楚盡霄眼底的血絲他不是沒有看見。這人恐怕從龍淵至今都沒有休息過。
楚盡霄垂下眼來。
“師尊,我想在這裡休息。”
寧霽皺眉看了他一眼,在楚盡霄眼底血絲密布時,還是妥協了。
“隻這一次。”
他頓了頓道:“楚盡霄,我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他聲音冷淡,楚盡霄卻還是笑了起來。這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笑,好像被喜悅淹沒了一般。
“我聽師尊的。”
“不會有下次了。”
寧霽掩下思緒,到底沒有再說什麼。
……
這幾日他一直在鶴雪院養傷,楚盡霄與他寸步不離。
一直到後面,他才放松了些。
寧霽看在眼裡皺了皺眉,他對楚盡霄的影響太大了,大到出乎他的意外。
他在楚盡霄離開之後,才低頭看了眼自己心口,那裡一絲黑氣縈繞不散。
他被侵蝕了。
即便是後來用甦風焱的心頭血擋住了鬼王,但是早在之前他便被侵蝕了。寧霽皺了皺眉,對此並沒有什麼意外。
不過想到楚盡霄,他微微頓了頓。
以他現在的身份並不適合在留在玉清宗這裡了。
寧霽最早的時候,是因為火毒才留在玉清宗,如今接管這裡竟然已經有了百余年。
如今被死氣侵蝕,他若是控制不住自己,恐怕會釀成大禍。
他面色淡了些,看著楚盡霄出去之後,傳音給了藥牧余與琴音年兩人。
兩人並不知曉劍尊去鬼蜮的事情,此刻聽到召令還有些奇怪。
他們上了山之後才看到劍尊在院外。寧霽此時戴上了面具,又恢復了往日威嚴的模樣。
“劍尊。”藥牧低頭行禮。
寧霽微微點了點頭:“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事要說。”
如今魔族敗退,短時間內是無法掀起風浪了。
書房中,兩人都放松了下來,誰料劍尊在低咳一聲之後,忽然拿出了解劍峰的峰印。
“劍尊這是……?”琴音年有些詫異。
寧霽垂眸道:“我受傷不淺,如今已無法再留在玉清宗。”
他語氣平靜,藥牧霍然抬起頭來。
“劍尊。”
“劍尊可是與魔尊對戰那日留下了遺癥?”藥牧皺了皺眉。
“劍尊可否讓我看看。”
他原本對於寧霽其實並沒有多麼敬佩。可是在掩日失蹤之後他力挽狂瀾保住了玉清宗,卻叫他改變看法,心中對這人敬仰不已。此刻聽見這話,不由有些詫異。
寧霽搖了搖頭:“不必。”
“這傷本尊自己知道。”
死氣侵蝕並非藥石能醫。他將峰印交給藥牧兩人之後淡淡道:“魔族敗退,其余各門派後面應當也會派人來。”
“剩下的事情便有勞你們。”
他該做的已經做了。
寧霽心中並無虧欠,只是將事情交代下去。
他已經決定要離開。琴音年心中早已感激那人,此時雖然不舍,但也不願違背他意願。
藥牧收緊峰印,忍不住問。
“劍尊之後要去何處?”
寧霽微微頓了頓,沒有說話。他只在藥牧兩人有些失望時,淡淡道:“若是楚盡霄問起我。”
“便說讓他不必尋找。”
夜色拂去,天漸漸要亮了,寧霽抬起頭來轉身離開。
藥牧兩人只看到他背影,不由心中微沉。
楚盡霄第二日過來時本是神色輕松的。他去買了之前師尊喜歡吃的那家酥餅。大清早的剛剛回來,那酥餅還熱著,他叫了聲“師尊”。
誰知道一推開門卻只看到屋中空寂,榻上整整齊齊的一個人也沒有,清晨之時竟有些冷清。
楚盡霄握著酥餅,心中頓了頓。
“師尊?”
他又叫了一聲沒有回應。
“師尊是不是出去了?”楚盡霄笑了下,勉強按捺住心慌。
再抬頭時——卻只看見了桌上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