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之中萬鬼臣服，密林裡也靜不可聞。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鬼火陣法徹底熄滅之時，那道骷顱身影慢慢走了出來。

甦風焱緩緩垂眸。

他母親當年落入鬼蜮，是和鬼王苟合才撿回一條命的，那日回去之後便生下了他。

眼前這人說是他的父親，也不是。

鬼王沒有理智，沒有生命，只是這酆都之中萬鬼所聚的惡念而已。他望著那人收回目光後，又不由去看向寧霽。

寧霽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眼神淡淡回過頭去。

他面具在冥河之中愈加冰冷。

甦風焱傳音與他:“劍尊就不怕我騙你？”他指的是入冥河躲避鬼王的事情。

寧霽目光不變:“鬼蜮之中遍地鬼火，那火焰便是他的眼楮。”

“冥河確實是唯一的辦法。”

即使是這河底有怨魂撕扯，但確實也是唯一一處能夠躲避鬼火的。

他之前查探過一番，心中早有自己的判斷，並不是聽信甦風焱一面之詞。

聽見那人一如既往冷淡的聲音。

甦風焱心中頓了頓，又有些想笑。在這種危機的時候，他居然心中放松了下來。

那曾經是他無數日夜的噩夢的冥河依舊蝕人，但是不知今日是有人陪同還是如何，甦風焱竟不覺得很是刺骨。

如今白日裡才剛剛開始，鬼蜮之中的氣氛便已經變了。

寧霽看了眼岸上，低等的鬼物直接便被鬼火吞噬，沒有留絲毫余地。

寧霽心中幾種方式演變，迅速計算著。

若論修為他並不是不能和鬼王一拚，但是鬼物與人族不同。

這鬼蜮之中的這些鬼物所修的都是天地間的啼怨之氣，與正道相克，若是貿然動手，沾染上他身上的死氣，經脈被侵蝕，便是修為再高也會淪落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以寧霽如今的修為，若是他沾染死氣心性大變，恐怕將是修真界的大敵。

他斂眉靜靜的等著。

隨著鬼王出現，冥河之中的怨鬼蜂擁而至。

白衣輕輕浮動在幽暗水面之下，劍氣剛震退了一批怨鬼。

另一批又迅速而來。

寧霽微微皺了皺眉，不知此刻能不能動。

冥河沉靜，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被發現。

他收緊劍，卻見那忽然回來的龍鱗又動了。

也許是血脈上的壓製，龍族的氣息乍然出現後，便籠罩著冥河，一力威懾那些怨鬼。

那片玄色龍鱗漸漸變成了血色，在心口處紅的發燙。

即使是隔著衣物，寧霽也能感受到這龍鱗冰冷的觸感。

他從未與別的東西如此親近過，在那龍鱗剮蹭到他心口皮膚之時，隻覺得刺痛之余，微微有些發癢。

蒼白的肌膚上多了一絲血痕，那龍鱗不知是被他的血浸染還是如何，竟有幾分邪性。

寧霽還不知道這上面有楚盡霄的意識。

龍淵之中有多危險，他心中清楚，所以才沒有將這龍鱗的忽然出現與楚盡霄牽扯在一起。

隻以為是出了什麼意外，叫它也卷入了鬼蜮。

那頭的楚盡霄悶哼一聲。

這逆鱗能將師尊身上的傷轉到他身上來，剛才那絲刺痛過去後，怨鬼的死氣被從他指尖排出。

楚盡霄眼底血絲遍布，卻不覺得有絲毫難受。

巨大的慌張之後他終於在找到那人時平靜下來，只不過他此時的模樣著實恐怖。

分明是同一張臉，同一個表情，可是楚盡霄此時卻叫人不寒而栗。

那龍魂心驚膽顫的看著他，便見他收了利爪，語氣陰冷。

“你沒有騙我，滾吧。”

龍魂收緊手爬了起來，轉瞬消失，只是心中想著再也不敢得罪這個煞神。

楚盡霄沒興趣再追他，他此刻滿心都在找到了師尊中，不由緩緩垂下眼。

從鱗片的視角能看到許多東西，有怨鬼纏上了師尊的小腿。

他指尖停下，眼中殺意一閃而逝。

不允許。

這些骯髒的東西怎麼能踫師尊。

那些靠近的怨鬼在察覺到冷意的一瞬間便被攪碎。

那是極其殘忍的死法，楚盡霄閉上眼。師尊的面具還漂浮在眼前，他心中緩緩下沉，隻覺得還是不夠。

師尊為什要騙他呢？

分明是答應了他一起來的啊。

為什麼要騙他呢？

——只是因為他從來都沒想過與他一起。

或許等他從龍淵出來時，便再也不會再見到師尊。

他想要拋棄他。

他可以為了謝與卿孤身犯險。可以為了那些偽君子，鎮守玉清宗。

他心中有很多很多。楚盡霄臨走前以為自己終於靠近了師尊一些，可是可笑的是他只是想要拋下他。

楚盡霄雙目血紅，慢慢閉上眼，隻覺得腦海中被殺意支配。

孔翎在乾坤袋中若有所感，忽然覺得身上一陣冷意，像是被什麼東西盯上了一樣。

他抖了抖羽毛，有些詫異，但隨即又被別的吸引了注意力。

鬼王在吞噬了幾隻怨鬼之後正要離開，卻似乎從冥河中察覺到了什麼。

生人的氣息並不是那麼容易被隱藏的。

甦風焱目光一利，袖中的蠱蟲微微動了幾下。

寧霽也收緊了劍。

一城之隔，鬼蜮之中氣氛緊張，謝與卿掐算著時間。

“只能遮蔽三個時辰。”他盡力遮掩天象，卻只能遮住三個時辰，讓今天比平日裡短一些。

樓危宴在剛才的怒雷之後，才知道鬼蜮之中有多凶險，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他很少有擔心別人的時候，此刻竟然破天荒的開始擔心寧霽，擔心今日他熬不過去。

但是面上樓危宴並沒有說什麼。他摩挲著修羅刀，在吳罡警惕的看著他時，目光望向前面的酆都。

兩人身上都有傷不能進去。

他們本就沒有什麼好說的，這時候隻好沉默了下來，只看著裡面的戰況。

天色忽明忽暗，黑色雷霆劈在酆都上空。這時一隻紙鶴飛了過來，落在了樓危宴手上。

他拆開看了眼，是魔族那些老家夥們的。這些老家夥聽說他要來鬼蜮，馬上便送來了這個阻止他。

樓危宴自然不會聽他們的，不過叫他皺眉的是這裡面提到的事情。

——鬼王生了靈智。

鬼蜮獨立於六界之外無人敢接觸，只因那一身侵蝕修士的死氣無論多高修為的人都討不了好。

但天道畢竟也有製衡，不會叫一個沒有弱點的種族過於強大，所以鬼王沒有靈智。

他再如何厲害，也與普通的鬼一樣，沒有生前記憶，不通世事，沒有靈智。

可剛才，長老居然說……

樓危宴面色沉了下來，開口道:“鬼王生了靈智。”

這句話在這時無異於晴天霹靂。

謝與卿手乍然一抖，詫異的抬起頭來面色難看。

……

看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並且鬼王毫不遲疑，寧霽便知道被發現了。

甦風焱顯然也清楚。

兩人心中都有些疑惑。

不過現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在那東西靠近之時，冥河中落了疑幾簇鬼火，暗沉的河中仿佛被火燒起來一般。

是鬼王在查探。

這樣下去遲早要被發現，正當寧霽皺眉準備動手之時，忽然身上多了層護障。

那護障是從他心口處發出的，正是龍鱗。

甦風焱此時已經被發現了，他沒有猶豫站起身來。

寧霽知道他在此生存了這麼久，底牌不止如此，便沒有動手。

果然，下一刻一模一樣的傀儡出現在了岸上。甦風焱擅長傀儡之術，此時便連寧霽也難以分出真假。

那鬼王果真被蒙蔽。

幾個傀儡在密林之中迅速穿梭，冥河之中安靜了下來。

寧霽只聽見甦風焱臨走前一句話:“我引開他。”他皺了皺眉，不明白甦風焱是打什麼主意。

……

鬼王腳步停住後被引開，再在冥河之中呆下去也不是辦法。

寧霽緩緩走了出來，看了眼天色。

時間才過去了三分。

“師尊，不要去。”他剛站起身來，便聽心口處傳來一道聲音。

是楚盡霄。

只不過楚盡霄此時的聲音與往日有些不同，叫他一時之間沒有聽出來。

“師尊不要去，就在這裡呆到天亮好嗎？”楚盡霄在龍淵之中收緊手。

“我會護著你的。”

寧霽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並不知道他與以往已經不一樣了。

他只是皺眉道:“甦風焱不能死。”

他若死了，謝與卿也不會好。

寧霽對甦風焱雖有感觸，但卻並不同情。他只是分析利弊，得出的最理智的結果。

不能放任甦風焱找死。

他太理智了，然而這種時候理智才是最傷人。

寧霽忽略掉心底一絲不適，破開護障，握緊了劍。

楚盡霄唇角溢出血跡來，死死看著師尊，再一次看見他一步步離開。

果然。

在他與謝與卿之間，他選擇了謝與卿。

楚盡霄收緊手時，背後忽然利爪刺入，那些盯著他的鬼祟趁機在此時偷襲。

身上殺意不再壓製，乍然迸發。

楚盡霄迅速睜開眼，轉過頭去，死死扣住對方脖子。

他一點一點的收緊手，扭斷龍魂脖子。在另一邊偷襲將來之時，抬眸掏出他的心肺來。

那隻龍魂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被掏心而亡。

楚盡霄捏碎心臟後，緩緩支著劍站了起來。

他眼前一陣模糊，逆鱗處的疼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甚。

他舍不得傷他，舍不得違背他的意願。

可是師尊永遠不會聽他的，他總是理智的寧願自己受傷。

可是他從未想過，他也會疼。

寧霽離開時決絕的背影一閃而逝，楚盡霄心中緩緩下沉。

後背脊骨清晰可見，黑衣染血，龍鱗中光芒漸漸弱下。他感受著那人的心跳，慢慢垂眸收緊手。

他忽然明悟，師尊那樣的人，只是喜歡還是不夠。

若無法禁錮，便只能一次次的被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