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老三想了片刻,謝璟站在那等,時間一分一秒像是有一把小火,在心上烤過,火燒火燎。
片刻後,他終於聽到寇老三開口。
“這事你也只是聽說,做不得準,不過三叔承你人情,這頂替的事兒……容我再想想,兩塊銀元先借給你就是了。”寇老三這麼說著,又抬手去拿自己那件半新的羊皮夾襖,“這麼的,叔先請個大夫,給你姥姥瞧瞧。”
寇老三頂著寒風跟謝璟一起出門,他不放心,並沒有直接給謝璟錢,跟著他一道去找了郎中,一塊銀元都沒讓謝璟沾手。這兩塊銀元可是一家人一個多月的嚼用,寇老三把錢給郎中的時候心疼的厲害,但咬牙還是遞了出去。
謝璟路上拿出兜里僅有的銅板買了一個燒餅。
賣燒餅的支著一個大鐵皮桶,裡頭炭火旺盛,烘得燒餅外酥里嫩一個個冒著熱氣,有掛著芝麻粒的燒餅被火一烤,上頭的芝麻爆開,發出細微“啪”地聲響,香氣撲鼻。
謝璟在攤前站定了,要了一個帶芝麻的。
芝麻燒餅薄而扁,比正常的要小上一圈,但內裡夾了糖汁儿,香酥可口。這樣一個芝麻燒餅要三個銅板,賣燒餅的人給他拿了,又問道:“一個夠不夠?不如再要倆白面的,比芝麻的便宜倆大子兒!”一般人都愛要白面燒餅,裡頭撒了點五香粉,一樣香,更擋飽,除非是給家裡小孩帶才買芝麻的,這玩意香是香,半大小子可吃不飽。
謝璟搖頭,要了一個,拿油紙包好了貼在胸口放著,路上一口沒吃。
寇老三在一旁瞧著,倒是對這孩子心軟了幾分,謝璟不吃,定是帶回去給家裡病人吃的,這麼大的孩子也是有心了。
青河縣不大,郎中騎著毛驢,謝璟和寇老三一路緊跟著半個時辰就到了寇姥姥住的老房子。
小鎮邊上的老房子多,住的大多都是苦力,靠近碼頭,房子裡陰冷潮氣,除了寇姥姥躺著的土炕和炕邊搭放著的一張小飯桌,再沒有一件稱得上家具的東西了。
郎中穿著棉布厚長袍,進屋來放下藥箱去給寇姥姥治病,看了一陣,就道:“不礙事,不礙事,我當是肺癆,不過就是傷寒,想是積勞過度,又吹了風……”看了一陣,又給開了藥,“這些藥我身邊正好帶了,也省得再回去取一趟,留下幾服藥你先給姥姥吃著,晚上留神盯著點,多照看些,吃著見效就再去我那裡拿,幾服藥就能好。”
郎中寫方子的時候忍不住跺了跺腳,這屋裡倒是比外頭還冷,一絲熱乎氣都沒有。
寇老三忙道:“快去燒些熱水,好歹也暖暖炕!”
謝璟盯著躺在那的寇姥姥有些遲疑,寇老三道:“這有我呢,快去。”
謝璟這才去了,灶間的火燒起來,房子裡多了點熱乎氣,寇老三給郎中倒了一碗熱水,謝璟卻是端了小半碗吹涼了小心餵給寇姥姥,半點沒嫌老人的意思。
郎中在一旁道:“對,一會也這麼餵藥,小口餵,慢慢的來,只要不吐出來時間長些也可以。”
寇老三送郎中出門,回來的時候就瞧見那孩子掰碎了燒餅,小口餵給寇姥姥吃,餵了小半塊之後,又忙去熬藥。外間灶連著裡頭的土炕,他家只有一口小鐵鍋,裡頭還放著剛煮好的一鍋熱水,現取了下來,換了一個缺了半耳的黑陶罐在熬中藥。
寇老三瞧他可憐,幫著去撿了些樹枝柴火回來,言語裡忍不住帶了責怪:“你姥姥病著,家裡怎麼一絲火星都沒有?天寒地凍的,好歹把炕燒熱……”
謝璟沒吭聲,只聽著。
寇老三說到一半,準備抬頭去拿東西的時候,就瞧見謝璟耳後的血痕,剛打的傷口還在,天冷,血凝在他一頭黑髮裡,倒是不容易察覺,若不是這會兒灶膛里火苗燒得旺,他也不能看個正著。
謝璟臉偏白,透著冷色,白瓷似的色澤沒有一絲瑕疵,這個年紀的男孩裡算是長得極俊俏的了,但就是太瘦,細伶仃的脖子支撐著腦袋,手腳纖細,蹲在那小小的一團。
這年頭誰討飯吃都不容易,寇老三心裡嘆了一句,也就沒再吭聲。
寇老三沒問謝璟的遭遇,謝璟就一字不說。
寇老三在那等了會,瞧著屋子裡空蕩蕩的,也實在沒什麼能幫忙的,他臨走的時候又敲打了一下謝璟,畢竟他在這扔下兩塊銀元呢!
寇老三瞧著他們孤兒寡母的,到底有些於心不忍,說了句軟和話:“你且準備幾日,也照顧好你姥姥,我這也等著主家聽信兒呢,等來了消息,我就來尋你,橫豎總還要個幾天,你在家等著吧。”
他也不怕謝璟跑了,青河縣就這麼大,能跑到哪兒去?
謝璟應下。
等到夜裡,謝璟又餵了寇姥姥兩次藥,一宿沒睡,守在老太太身邊兒。
半夜裡沒有水了,外頭天寒地凍,水缸裡的那點水都被凍上,謝璟也不敢離開老人身邊去河裡取水,半夜下了大雪,他就取了些雪水回來煮沸了,餵給老人喝。
他餵寇姥姥吃完剩下的那半塊燒餅。
大約是喝了藥有點力氣,好歹是嚥下去了。
謝璟坐在那,放輕了手腳給她仔細擦嘴,看著她捨不得挪開眼睛。
真好,她吃了一整個燒餅。
當年寇姥姥撐了幾天,終於撐不下去了,她燒得糊塗,嘴裡喊著他的乳名,一聲聲念地都是他,只最後說了一句,說想吃一張芝麻燒餅。謝璟當年和現在一樣,在當舖外被人搶了銀元,身無分文,為了滿足老人最後的一點心願,他在路邊給人磕了許多頭,好不容易借了幾枚銅錢去買,回來寇姥姥只來得及吃了半張,人就沒了……
謝璟看著她心想,姥姥這次吃了一整個芝麻燒餅,一定會好起來。
天邊泛白的時候,寇姥姥醒了,指尖動了動,謝璟就察覺到,立刻起身小心去碰了碰她的臉,小聲道:“姥姥,姥姥你醒了?”
寇姥姥眼睛緩緩眨了眨,微微點頭:“醒啦,幾時了,璟兒怎麼今日沒去學堂?”
謝璟鼻尖泛酸,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邊,“我不去,我守著您,哪兒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