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回來省府之後, 除了陪在九爺身邊,留意最多的就是城裡有無病患。
他記憶裡那次鼠疫一直未發生,算算時間,已經比上一次要遲了幾月。
大約是之前黑河發生鼠疫, 讓北地三省都有了警惕, 這兩年一直格外小心檢查, 一時間還沒聽說哪裡有人突然得傳染病。
臨近年關,城郊一家忽然生病, 是一位外鄉返家的男人發了高熱,第二天家裡兩個小孩也病倒了。
謝一直派人四處盯著『藥』房,但凡有拿『藥』的立刻就能知曉, 他得了消息, 第一時間讓人報給衛生局,又回家同九爺說了。
九爺親身經歷黑河那場瘟疫,知道嚴重『性』,直接去總督府說明情況,請白將軍派幾位醫生前去會診。
會診很快就出來了, 果然是鼠疫。
有了黑河那次經驗, 省府各處一直提防著, 這次一經發現,迅速隔離撲殺。
街上開始有巡邏車隊,大喇叭一遍遍喊著要人們“飲用熱水,忌食生冷”, 除了在街道上撒消毒粉以外,還分發『藥』片,並派人專門滅鼠;城郊那一兩處較為嚴重的區設置了路障,就地建立了衛生院, 請了醫生專門治療。
省府醫療資源日漸緊張,白家『藥』房首先做了表率,為衛生院提供『藥』材、『藥』品,有些緊缺的西『藥』,也在通過各種渠道陸續運送過來。
省府有專門的醫學院,裡頭的醫學生們也盡數上了戰場——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場爭分奪秒、必須打贏的仗。
慢一點,就是幾條命為代價。
久違見面的林醫生找到了謝,求他引見白家九爺。
“小謝,我今日是替我老師來的,我這兩年一直替老師做翻譯,他是華僑,漢語說的不是很好,因此才讓我跑一趟。如今疫區什麼都缺,但最缺的還是『藥』品,老師想做一批『藥』棉口罩,需要大量醫用酒精,我知道九爺管著黑河大小酒坊,不知能不能運一批過來?”林醫生苦笑道︰“實在是沒有辦法,才來找你,我同白家沒有交集,但如今也只有白九爺能幫我們這個忙。”
謝沒遲疑,點頭道︰“白家『藥』房今日剛到一批,稍後就可以運過去,其余還需要多少,隻管說。”
林醫生又驚又喜,連連點頭答應,又道︰“你放心,這錢記在帳目上,事後我陪你一同去衛生局報銷。”
謝道︰“無妨,救人要緊。”
林醫生連忙起身要走,謝喊住他道︰“林醫生,你家中兩個女兒還好?若是來不及照顧,可以送到我姥姥那邊。”他不知道這次疫情有多嚴重,記憶裡的那次,有些老人和小孩正是因為家中無人照看,病了也沒及時送醫,因此才耽擱丟了『性』命。
林醫生看向他的目光變得柔和,笑著道︰“我在醫學院有一處教師宿舍,她們在那裡住著,還算安全,若有什麼事我一定再來麻煩你。”他說完給謝鞠了一躬,不等謝回應,匆匆又返回疫區忙碌了。
幾日後,疫情迎來高峰,當日死亡率高達數十人。
省府一時人心惶惶,絕大多數人家閉門躲在家中,街上空無一人。
林醫生一人分身乏術,擔心照顧不周全,按之前謝說的,把雙胞胎女兒林知非、林知意送到了寇姥姥的小飯館。
小飯館如今早就關門停業,因之前開店做生意,家中廚房裡倒是有不少米面蔬菜,足夠寇姥姥他們吃用數月,就算多養上兩個小姑娘也無妨。
與此同時,黑河商號那邊接到九爺的消息,立刻放下手中其他訂單,抓緊一切時間生產醫用酒精。
白明哲怕有什麼閃失,製作好之後,親自押隊給送來。
白家商隊來的很快,所帶除了醫用酒精還有一些從邊境洋商手裡換購的西『藥』,『藥』片、針劑都有不少,一並送了來。
只是當天下午又有一隊車馬送到,對方把貨物卸下放在白家門口,拱手拜了拜,不留一句話就走了。
謝得到消息去查看,那一瓶瓶密封完好的竟然也都是醫用酒精,和白家酒廠的一般無二。
之後接連三天,陸續有車隊到。
趕車送貨的這些人風塵僕僕,看得出不是同一商號的人手,他們把一箱箱醫用酒精送到白府,有些箱子是自己廠房的,有些還貼著洋文,顯然是從外頭購入。這些人情況各有不同,但唯有一點是一致的,貨物卸在白家門口,全都拱拱手就走了,也不留單子,也不留姓名。
每批多則幾千斤,少則幾百斤。
這些醫用酒精比預期多出許多,遠超林醫生所求之數。
九爺知道後並未多說什麼,隻以“北地三省商會”的名義盡數捐贈給衛生院。
這些是當初在黑河受了白九爺恩惠的人,當年那筆十萬訂單,救了不少酒廠,幾年過去,當初那些小酒坊也都發展壯大起來,九爺雖隻給白家酒廠打了招呼,但其余人知道消息之後一聲不吭的跟著一並做了好事,送到了白府。
這批醫用酒精很快就做成了『藥』棉,用兩片紗布固定之後,做成厚棉口罩,口罩成本極便宜,醫用酒精來的又及時,醫護人員和患者幾乎人手一個,解決了大難題。
在遏製了源頭之後,又加上天寒地凍,疫情沒有散播多少,事情逐漸開始好轉。
僅半月,就沒有新增病例。
臘月。
謝不敢外出,他一直在東院守在九爺身邊。
九爺前些日子的風寒未散,一直有些咳嗽,但是並未發燒,也沒有其他癥狀。
即便如此,謝也還是擔心,日夜不離開。
沒有人上門拜訪,省府的生意也停滯數日,一時間日子都過得慢起來。
東院裡有家室的人都已回去,隻留了些單身的護衛和粗使打掃在。
謝在院中,爬到樹上去摘柿子。
院子裡的那棵老樹已有年紀,枝乾要高一些,樹梢上掛著的幾顆紅彤彤的柿子尚在,頂著昨夜的一層落雪,被襯得像是一個個小燈籠似的。
九爺站在遊廊下看他,眯著眼楮見他爬高了,開口提醒道︰“樹枝太脆,摘幾顆就夠了,下來罷。”
謝在樹上答應一聲,聽話下來,只是一隻手兜著衣擺,單手爬下來的,最後更是從低枝上蹦下來,貓兒似的輕盈,落地都沒聲音。
九爺一直瞧著他。
謝兜著那幾枚柿子,跑到遊廊底下仰頭去看九爺,挑了裡頭最大最紅的一枚給他,額上頂著細汗笑道︰“爺,你嘗嘗?”
九爺拿起來把玩幾下,沒吃。
謝自己低頭挑了一個,剝皮吃了,柿子已熟透凍過之後冰涼涼的帶著一股甘甜,一直湧入腹中,冬天吃這個果然更有滋味。他吃了兩口,忽然抬頭瞧見九爺沒吃,就叼著嘴裡的柿子,雙手兜起衣擺把其余的往前遞了地,示意九爺隨便挑,一雙黑白分明的瞳仁裡帶了一點小小的疑『惑』。
九爺抬手給他擦了額上的汗,沒再拿,隻問道︰“為何今日突然想起摘這些?”
謝用手拿著慢慢吃,比他還奇怪︰“爺一直看外頭,都瞧了一上午了,難道不是想吃?”
九爺失笑,點點頭道︰“對。”
他其實是想畫,昨夜落了一場雪,倒是襯得枯枝、落雪和紅柿有幾分意境,不過現在已經光禿禿的了,全被謝一股腦摘下來,捧到他面前。
謝摘了太多,九爺讓人拿了一個白玉盤子過來擺好,畫了一幅“事事(柿)如意”。
謝一直等他畫到一半,才猛然領悟過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九爺招手讓他過來,握著他的手教他畫,謝心不在焉,都不敢看那幾枚柿子。
九爺手撐在他身側,在耳邊低聲問︰“不想畫,那就寫字?”
謝點頭。
他練習了幾日,倒是也有點自信了,感覺字比之前還好上許多。
只是寫了一會,謝就有些心猿意馬。
他以前,頭一回的時候,就是在這處書房裡。
那時他給九爺侍疾,彼此慢慢接觸下來,剛對九爺有了好感,但是緊跟著九爺就控制不住越了界,九爺一臉嚴肅問他是否是“故意引誘”——仔細想想,或許九爺從一開始盯著他看的時候,這位自己就動了心思。若不然他不過就是踫灑了水,給爺擦擦衣裳,何以就是“故意引誘”?
謝身上發熱,九爺覺察,低頭問道︰“兒?專心些。”
謝專心不下去。
他想“故意”一回。
在南坊時他就做好準備,九爺又用了數月時間,讓他一點點逐漸適應,他現在一閉上眼楮,就全是同九爺在一起的畫面。
有過去的,也有現在的,兩世各有不同,但人一樣,看似溫和實則霸道,即便嘴裡說得再好聽,手上從未放開過分毫。
謝忍耐片刻,忽然放開筆,手指和九爺的交叉握在一處,低聲含糊說了一句。
九爺靠近一些,“什麼?”
“爺,我想你事事如意。”
謝偏過頭,親了他一下,眼楮濕漉漉的看著不放。
九爺看他片刻,湊過來也親了他額角、鼻尖,最後落在唇上。
和以往一樣溫柔,但比以往更為熱烈。
……
春宵一刻。
故地重遊。
書桌上和椅子上已疊了一些凌『亂』衣裳,宣紙已髒。
一旁的羅漢塌上,交疊的身影正在休息,呼吸略重。
謝在羅漢塌上趴著,身上伏著最愛之人,呼吸交疊,一個接一個的吻落在耳畔,讓他眼眶都濕潤起來。
九爺吮幹了他臉頰上的淚,問道︰“剛才都沒見你喊疼,為何現在哭了?”他聲音略微一頓,握著謝的手緩聲道,“可是後悔了?”
謝搖頭,黑發散在枕頭上,啞聲道︰“不後悔,我就是,好喜歡爺。”
九爺在背後輕笑一聲,似乎聽了他的話心情都好起來。
謝同他十指交疊,握緊了小聲道︰“我也不知為何,一瞧見爺,就喜歡,最喜歡了。”
九爺被他哄得一顆心都要化了,謝說一句,他就親一下,從肩開始,一下下沒停過。
他想,此刻就是謝要他摘天上的星星,他也絕無二話。
隕鐵難找,但千金求之,世間總能找到那麼一兩塊。
他懷裡的人,才是獨一無二的寶貝。
謝跟九爺廝混幾日,也得虧院門緊閉,東院人手此刻也少些,才未被人察覺。
九爺剛嘗到滋味,正是熱衷的時候,謝陪他胡鬧幾日,也不肯答應了。
謝推他下巴,不肯讓九爺近身,“爺,你今日還未吃『藥』。”
九爺道︰“我已不咳嗽了,不用吃『藥』。”
謝道︰“小廚房頓了補湯,總要喝一些,養身的。”
九爺捏他下巴,眯眼道︰“昨日不好?”
謝原本隻想給他補身體,擔心他再受風寒,並未想到其他地方去,冷不丁被問了一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應了一聲“好”。
九爺這才放開他,喝了那碗湯。
謝也有一碗骨頭湯,捧著小口喝。
他想趁著最後兩年再長高一點,他現在已到九爺肩膀那了,再高一點,至少不用跟現在一樣抬頭隻親到對方下巴那。這麼想著,視線忍不住落在九爺身上,爺現在好像比以前還要健康些,青河白家沒有因麻匪出事,爺身上也沒了舊疾,只是依舊討厭寒冷天氣,其余和常人無異——唔,力氣更大一些。
謝覺得自己力氣就很大,但掰腕子,九爺單手讓他兩隻手,他還從未贏過一回。
或許白家人力氣都很大,天生的。
謝想起白明禹那身蠻力,有些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