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後, 省府逐漸恢復。
東院眾人陸續歸來,依舊各司其職。
只是孫福管事剛回來不久,就悄悄把謝叫到一旁,旁敲側擊問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 爺房裡……是不是收人了?”
謝臉上發燙, 站在那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只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是。”
孫福管事擰眉道︰“很厲害的人罷?”
謝愣了下︰“何以見得?”
孫福管事嘆了口氣, 道︰“我一進書房,就聞到好大的胭脂香粉的氣味,你年輕不知, 那梔子花香味一染上好幾天都不會散, 這不是明目張膽的告訴咱們這些人來著?我有心想提前打聽下,可問了一圈兒,留在這守院的幾個小兔崽子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剛開口沒問兩句, 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 一個字兒不肯往外說呀!再問, 就全往你這邊推,我還不知道他們,也就仗著你老實什麼事都讓我問你。”孫福管事揣著手,一臉擔憂, “小謝,這新來的主母好手段,而且她行事這般乖張,估計也是仗著爺的偏寵。咱們爺還是頭一次身邊留了人, 也不知這東院之後要起什麼風浪了。”
謝紅著臉小聲道︰“也沒什麼風浪吧,我覺得現在就挺好。”
孫福管事拍拍他肩膀,感慨少年人經歷的少,也沒難為他,不多問就放謝走了。
他既回了東院,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能踫到新主母。
何苦難為謝這老實孩子。
謝轉身的時候,孫福管事鼻尖動了下,不知為何好像也聞到了那梔子花的氣息,老管事沒多想,只在心裡嘆了一聲新主母好手段,連爺身邊伺候的人都染了香,可見來的是有多頻繁!
等到傍晚的時候,九爺留了謝一同吃飯。
這本也平常,謝是從九爺身邊長大的,九爺待他和旁人不同,一直寵愛有加。
孫福管事端了菜前來,親自給九爺擺在桌上,等放好一抬頭就愣住,他覺得自己好像眼花了,怎麼瞧見九爺在喂謝吃飯。
九爺舉筷喂到謝嘴裡,淡聲道︰“松口。”
謝已渾身僵硬地不知如何是好,咬著筷子好一會才松開。
九爺又夾了一些青菜放在他碗裡,叮囑道︰“若是再挑食,就這麼喂你吃完一盤菜,聽到沒有?”
謝點點頭,耳尖赤紅,低頭端著碗一個勁兒扒飯吃,不敢抬頭。
九爺又看向孫福管事,問道︰“怎麼是你上菜?”
孫福管事還未完全從驚愕中回神,但身體比意識反應的更快,轉身恭敬道︰“伺候爺是應當的事,再說我之前就是做這些的,如今事多,反倒是沒時間多留在爺身邊照顧。”
九爺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必做這些。”
孫福管事嘴上答應著,但還是站在一旁給九爺盛了湯,順便也給謝盛了一碗,偷偷看了一眼謝。
謝低頭道謝,拿過碗一口氣喝了半碗湯。
九爺慢條斯理吃了幾筷清蒸魚,夾了一筷魚腹上最嫩的肉,略浸湯汁,“兒吃這個,我嘗著還不錯。”
謝捧了碗過去,九爺卻沒放下的意思,謝略猶豫一下,自己湊過去張嘴吃了。
孫福管事內心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快要繃不住了,眼楮瞪大了看看魚,又看看謝——他不敢看九爺,但九爺面前那盤清蒸魚確實少了一大塊魚肚,這,這是親手喂給小謝吃了?
九爺看了孫福,問道︰“可還有事?”
孫福管事“啊”了一聲,他原本只是想來上菜順便看一眼主母什麼樣,現如今人是瞧見了,但他一個字都不敢講,實在太熟,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吹捧才好。支支吾吾半晌,才想出岔開的話︰“之前手下鋪子看管不嚴,帳房先生貪了錢,原是我監督不力,來給爺告罪……”
九爺道︰“我已讓兒去鋪子裡把帳目再核對過一遍,報上來的盈余也充足,大約是這樣才讓那人起了貪心。過去的就算了,隻此一例,以後要仔細些。”
孫福管事連聲應是。
從九爺那邊出來,孫福管事腳步都是虛浮的,踩在院子裡走了好一會才恍然醒悟。
孫管事忽然覺得,爺身邊留的是小謝,倒是也行。
這都是他們東院自己人,關鍵時刻還能幫自己說說話呢!
謝晚飯時緊張,一不小心吃多了。
晚上躺在床榻上,九爺給他『揉』肚子。
九爺手本是微涼,但擱在謝小腹那時間久了,掌心都熱起來,一下下輕輕給他『揉』著,笑道︰“我就說讓你不要一直低頭扒飯,你不聽,現在好了。若是一會還難受,我就讓大夫過來給你抓一副消食的『藥』,煎水喝。”
謝看著放下的帳幔,臉上熱度未退,沒吭聲。
九爺問他︰“跟爺賭氣呢?”
謝垂眼,小聲道︰“沒有。”
九爺手微微向上探去,謝下意識握住他手,抬眼看他。
九爺『摸』了『摸』他胸前,金鏈子還在,但是那顆珠子不見了,“姑母給你的夜明珠呢?”
謝老實道︰“太貴重了,我怕戴脖子上不小心弄丟,放在錦囊裡了。”他說著『摸』出枕頭下的一枚錦囊,打開給九爺看,裡頭的那枚夜明珠白天曬過一小會,此刻散發著水『色』的光芒,幾乎透亮,珠光寶氣地照亮了整個帳幔。
九爺瞧了一眼,把它順手丟在枕頭一旁。
謝剛想去找,就被九爺抱住了,耳朵被咬了一口,耳邊也是對方低啞聲音︰“不如做些別的,讓你舒服些。”
謝想躲︰“珠子,收起來……”
“不收,這樣剛好。”
謝動了一夜,起初還舒服,後來就有些頂不住了。
他最後一點意識想的,就是明日起不能再讓小廚房燉補湯,就算燉了,他自己喝就足夠了。
九爺對謝好,在東院並不避諱眾人。
謝剛開始還有點緊張,以前的時候,東院裡最反對的一位就是孫福管事,他每回偷跑,這位是又高興又難過,高興他終於走了,難過的是九爺氣病傷身。好幾回孫福管事奉命去抓他回來,路上哭喪著一張臉,比他還不能接受要回去的事實。
但是這次好像有些不同。
孫福管事對他和往常一樣,謝一見到他說話還有點磕巴,但孫福管事先體恤寬慰道︰“你也不用壓力太大,爺對你好,是你的福分,你以後就懂了,這世上真的再沒有比他還好的人。小謝,我不求別的,你同我們不一樣,既在爺身邊還請多替我們照顧些,我在這裡謝過了。”他說著,給謝鞠了一躬。
他年紀足以當謝父親,謝慌忙躲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也鞠躬給他回了一禮。
孫福管事被他逗樂了。
謝在東院最常去的地方一個是九爺的書房,另一個就是馬房。
尚玉樓之前給他的那盒梔子花香膏用了大半,全被謝拿來遮事後的氣味,但是他沒想到,這花香反而更明顯,尤其是前陣子被孫福管事問話之後,他就不敢再用了,有意無意躲著不肯在書房裡待著。
九爺白日裡也不拘著他,除非有事要辦帶他出門,其余時間都撒開了隨意讓謝跑出去玩,不管是和護衛隊那些人上山打獵也好,還是回小飯館陪寇姥姥也好,都答應,隻除了一點,每日入夜得回府。若是天黑見不到人,門口就有人等著,再晚一些,就提著燈籠到處去找,找到也不多說話,只打燈照路,陪著回來。
如此幾次,謝天黑就往東院跑,不再出去了。
這一日,謝回小飯館看寇姥姥。
他騎了白十四回來,馬背上還抓了幾隻野兔、野雞,拿草搓了繩子捆住了一並帶回來。
李元上前來給他牽馬,看到這麼多獵物,笑道︰“打了這麼多,又跟張叔他們上山去了?”
謝翻身下馬,一邊松草繩一邊道︰“嗯,去跑了一圈,姥姥呢?”
李元道︰“在屋裡了,林醫生他們今日過來,知非、知意她們正在裡頭跟姥姥說話。”他接了謝手上的獵物,又道︰“這兔子好肥,就是可惜皮子打爛了,不然還能給姥姥做條圍脖。今兒中午待客,燉野兔好不好?”
謝點頭應了,在院中打了一盆井水喂白十四。
白馬微微用力從李元手中掙脫,不用牽就跟在謝身後,雪白馬尾左右擺了一下。
李元知它認主,提了那些獵物去廚房忙碌去了,把院子留給他們。
堂屋裡,林醫生提了謝禮,正在跟寇姥姥道謝。
疫情時候,他一直忙碌救人,無法照顧家中兩個女兒,多虧了寇姥姥留下小姐妹倆,如今林家專門過來一趟看望老太太,真心實意感激她。
林家的小姐妹兩個如今已是十來歲的姑娘家,模樣嬌俏,花骨朵似的含苞待放很是討人喜歡。她們身上穿著女子學校的校服,湛藍『色』的改良旗袍小襖和百褶長裙,左右兩根麻花辮,說話清脆悅耳,沒幾句就哄得寇姥姥開懷大笑。
“姥姥,這些是我們自己打的絡子,按您上次教我們的那樣,喏,您檢查看看,這作業及格嗎?”
“傻丫頭,我又不是你們學校的先生,這叫什麼作業呀,不過是閑著無事教你們的小玩意。”
“一樣的,學校裡是教我們識字的先生,姥姥是我們生活的先生呀。”
“哎喲,我可當不得先生二字……”
謝推門進來,正好聽到她們說笑的聲音,先跟林醫生問了好,林醫生站起身滿面笑容道︰“小謝,這次真是要多虧你,那些醫用酒精——”
謝岔開道︰“一切都是九爺的意思,我不過是按吩咐辦事,再者也是商會眾位的心意,只要能幫上忙,大家夥也心安,林醫生不必多禮。”
正說著,忽然又聽到外頭院門被人敲響。
寇姥姥道︰“這還真是稀罕,兒,快去瞧瞧,又是誰來了?”
謝起身出去,開了院門,外頭站著的卻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穿了一身半舊乾淨的長袍,人也清爽,手裡提了一包點心正笑著看他,拱手道︰“小謝,好久不見。”
謝看了他一會,恍然道︰“方繼武?”
方繼武點頭,笑道︰“黑河一別,好久不見。”
謝還記得他,前幾年白家族學裡有幾位不錯的學生,除了成績拔了頭籌的王敬秋,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方繼武,人踏實勤奮,也有些想法。
方繼武道︰“我去年就來找你一次,可惜你那時不在,我想把錢留給姥姥,但她說什麼都不肯收,說沒見過借條,等你回來再還不遲,前陣子和林醫生一直在疫區忙碌,沒空過來,這不剛休班就過來找你了。”
謝道︰“什麼錢?”
方繼武失笑︰“我就知你忘了,當初在黑河,我曾問你借了二十銀元。”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遞給謝溫和道,“如今錢已攢齊,如數奉還,還要多謝你當初這筆救命錢,讓我和家人度過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