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爺道︰“租車行的事, 我也是打牌時才知道,虹兒這兩年開始接手姑母那邊的生意,她年紀小, 不過眼光和魄力倒是有一些, 歷練一下也無妨。”
曹雲昭問︰“上回聽說你家老太爺讓你身邊帶個人,你這是要選她?我以為你從黑河帶回來的那個叫什麼白明禹的,才是要培養的學生, 怎麼弄了半天,又轉回虹兒身上了?”
九爺笑道︰“虹兒確實不錯,但姑母那邊更需要她, 我不過是舉手之勞。”
曹雲昭嘖了一聲,道︰“你對這小丫頭可真夠好的,我說你為何一口就答應來聚會,原來是專程替她撐場子的。”
九爺仰頭躺在藤椅上, 閉著眼楮道︰“白家有家規。”他頓了一下,緩聲道︰“凡我族人,敦孝悌忠信為本, 敬宗尊祖, 式好無尤, 庶可振家聲。”
曹雲昭︰“所以?”
九爺︰“所以白家不會一條路走到黑,我幫的不是姑母,也不是虹兒,是白家。”
曹雲昭話多,嘀嘀咕咕念叨半天︰“你這話我可不愛聽,張口閉口家族為重, 我就最煩你們白家這點, 一點人性都沒有, 你現在還好好兒的呢,怎麼跟又找一位繼承人似的。”
白九在一旁笑了一聲,沒說話。
曹雲昭心裡沒底,仔細打量了老朋友的模樣,也沒瞧出來他哪裡患有重病的樣子,不過比常人白一些,也畏寒一些,其余再正常不過。曹雲昭湊近一點,試探道︰“你家老太爺就你這麼一個孫子,總不能對你也是這樣?”
白九閉眼輕笑︰“對我也是如此。”
曹雲昭心急︰“不能吧,白九,咱倆兄弟這麼多年,小時候可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你老實跟我說,你這麼早就找下一任接班的,該不會是……不行?”他說著眼神往下看,滿是憂慮。
白九爺眼楮睜開些許,踢他一腳︰“滾,你才不行。”
三樓陽台上,曹雲昭半真半假努力套白九的話,但除了得到兩腳之外,別無所獲。
另一邊,謝去後面找了張虎威。
張虎威一早就等著,見謝來了,也沒多 攏 潘 窖潛嘸艘晃晃涔蕕睦鮮Ω怠br /
這位武館的老師傅姓王,叫王春江,瞧著五十來歲的年紀,頭髮胡須花白,普通身高。猛一看並沒有其他武館師傅那般精壯,但薄衫袖子卷起,露出的一截古銅色胳膊看著精瘦結實,十分有力氣。
張虎威給他們介紹了彼此,又對謝道︰“打從年初開始,九爺就吩咐我去找合適的人教你,省府能人不少,但我思來想去,還是只有王師傅最合適,他擅用一手軟鞭,其他小玩意兒也會一些,你跟著他先學幾日,彼此熟悉一下,若有緣分,以後就讓王師傅來教你功夫,槍法還是跟著我學。”
謝答應一聲,又跟王春江行禮,喊了一聲師傅。
王春江年紀大些,但耳不聾眼不花,站在那先上下打量了謝,瞧他身上穿戴一時也猜不透來路,若說是府上的小公子,沒見過這麼謙遜的,但若說是普通人,斷沒有穿戴這般好的,隻這一身西洋襯衫和長褲,就和他們穿短打的不同。
王春江心裡有些顧慮,因此對謝也多了幾分客氣,教導起來並沒有把全部家底拿出。
他雖是一手軟武器,但用的力氣可不小,真想學會了那可是要下功夫吃苦頭。
眼前這位漂亮的“小少爺”瞧著不像是能吃苦的模樣。
謝卻不管王春江心裡如何想,他喊了一聲師傅,就實打實的想學本事。
上一世的時候,他就曾認了梨園裡的一位武生學了些拳腳功夫,巧的是,用的也是軟鞭,這次王春江一教,他學的格外快。
王春江也發現了,不過教了兩日,就上手查了他筋骨,表情如同張虎威當初一樣,又驚又喜,連聲誇贊道︰“好,好!難怪張虎威求到我這裡,一定要我親自來一趟,果真是好苗子!小謝,你認真學,老頭子這一身本事你能學會多少,我就教給你多少,我也沒什麼別的要求,隻盼著百年之後,我這手功夫,還有人使,有人記得,我就知足啦。”
王春江開了武行,教的都是外家拳腳功夫,像謝這樣身子骨天生柔韌的萬裡挑一,能遇到就已少見,能吃苦的就更少見了。
王春江剛開始還擔心太過用功,嚇跑了謝,但在山上帶了謝幾日,就發現這個小謝什麼都學,什麼都不喊一聲累,像是一根被壓彎的韌竹,眼瞧著已經彎到底,但就是不肯倒下。只要給一點空隙休息,立刻就能再扳回挺立起來,像是怎麼都打不倒、壓不折一般。
王春江慢慢加重訓練難度,想探探謝底細。
他讓謝卷起核桃去敲打十米遠的一面銅鑼,鑼響為記,不設上限。
但要不是他眼尖瞧見謝手臂已不受控制微微發抖,喊謝停下,這孩子估計還會繼續練下去。
王春江黑了臉,高聲道︰“把鞭子放下,休息一刻鐘!”
謝這才坐在一旁樹樁上,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但依舊有汗水順著下巴滴落。
王春江原本的那點怒氣,全都變成了心疼,給他拿了一個水壺過去,問道︰“你這傻孩子,累了怎麼也不喊一聲?我是教你學本事,又不是要你的命,這麼拚下去,你這手還要不要了?”
謝慢慢抬手扯了扯衣領,啞聲道︰“王叔,沒事,我就是太熱了,還能練。”
王春江平日在武館裡最為嚴苛,但此刻卻忍不住道︰“你歇著來,不急在一時。”
謝手臂酸軟,身上出了汗,但心裡痛快,擦了汗道︰“沒事,我心裡有數,若真撐不住了,我就跟您說。”
王春江不解︰“你這也太拚了。”
謝笑了一下,道︰“大概是怕死。”
“怕死?”
“嗯,想多學一點保命的本事,總有能用到的時候。”
謝嘴角依舊彎著,但笑意未達眼底,他半垂著眼楮看著前面地面,草皮這兩日已被他踩倒了一片,露出黑褐色的土地來,汗水滴在上面,隻一瞬就隱沒不見。
像是他微弱的努力,微弱,但不肯有半分松懈。
白家屹立百年,只因先祖一句話。
白家的家規翻譯過來,也不過就是告訴後人,不可把希望寄托於一人身上。
所以,即便是驚才絕艷的白家九爺,也不會是唯一那個。
九爺心中一直都知道,所以病重時依舊冷靜安排,他同外敵周旋,也庇護族人,但無人瞧見深夜絹帕上咳出的血。
九爺曾開玩笑說,將來或許要依靠他。
謝聽了難過。
他不想聽。
也不忍心去聽。
上一世就是這樣。
白九可以死,但白家必須保住根基。
換上一位掌舵人,這個家族在風雨飄搖中,繼續走下去,頑強沖出另一條生路。
謝擦乾額頭上的汗,站起身,活動一下手臂又繼續練習。
他現在能做到的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在心裡計劃安排過的,過去會的、不會的,他都要學,一點一滴,慢慢積累,這一次他要做九爺的臂膀,做爺的依仗。
在山中小住幾日,降了暑氣,其余人休息的時候,謝都在埋頭用功努力。
白明禹找了他兩日,倒也問到了地方,但是還未走近,老遠就被甩了一枚核桃,嚇了一大跳,站在那遠遠跟謝喊話,但謝忙著,十句裡回不了一句,核桃、石子倒是丟過來不少,跟暗器似的,沒個準頭,白明禹站在那心驚肉跳,拿手放在嘴邊喊道︰“小謝——我先走了啊——你記得!回去!給我慶生!聽到沒有!!”
待聽得謝遠遠答應一聲,這才放心走了。
謝在山上又陪著九爺住了幾天,這才回到東院。
回來之後要忙碌許多,白日裡九爺都找不到他人影,不是跟王春江學功夫,就是跟著張虎威去練槍,一直到晚上才回來。
謝皮膚白,曬了一日也不見黑,只有些發紅,臉頰還有輕微脫皮。
九爺晚上瞧見之後,就讓人送了藥膏過來,給謝擦上。
藥膏帶了一點蜂蜜甜甜的味道,謝動了動鼻尖,低頭去看藥盒,裡面的藥膏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大塊軟軟的蜜糖。
九爺拿棉球沾了水給他擦另一側,謝輕輕“嘶”了一聲。
九爺看他︰“疼了?”
謝點頭,跪坐在床上,眼巴巴看他。
九爺繼續擦拭,淡聲道︰“也該長個教訓,你這幾日撒手就沒,瘋跑了幾日,可玩兒夠了?”
謝輕輕搖頭,討好道︰“爺,你改天去看我打槍好不好?我今天獵了三隻野兔和一隻錦雞,野兔可肥了,足有十幾斤……”他瞧著九爺神情,立刻加了一句,“兔子皮也好,我明日剝了,給爺做圍領,攢多了就給爺做冬衣。”
九爺捏他鼻尖,謝茫然,帶著鼻音小聲喊他︰“爺,可是我說錯了話?”
“沒說錯,小嘴挺甜,也會哄人,就是心思不純。”
“啊?”
“一心想跑出去玩兒,該罰。”
九爺松開手,看了他片刻,道︰“罰你明日在書房抄書,哪兒都不準去,我親自盯著你,別想偷懶。”
謝答應了一聲,倒是也沒再討饒。
九爺看他一眼,心裡略松一口氣,他拿不準謝開口跟他說還想騎馬出去的時候,他會不會心軟答應。
他這幾天好像確實有些不太對勁。
總是容易心軟,也容易心煩。
瞧不見人心煩。
把人留下之後看著小孩兒時不時往窗外眺望和期盼的眼神兒,又總是心軟。
這樣的矛盾情緒是他從未有過的,心裡酸澀的滋味也是從未嘗過的,一時說不清道不明。
就好像一直待在身邊、揣在兜裡的,會自己跑遠,即便每天晚上都會再跑回來,但依舊會有些許焦慮和不安。
晚上謝守夜,習慣性蹭上九爺的床尾,睡在那裡。
九爺還在看書,但捧著卻一個字也讀不下去。
他抬頭去看謝,他的小謝管事白日騎馬瘋跑一天,打獵累了,此刻睡得正香,少年人身形單薄,睡褲寬松束在細腰上,露出一截白皙皮膚,褲腿也卷起來一些,腳踝骨節分明,一隻腳藏在另一隻下面,蜷縮著雙腿,只露出一點修剪整齊的指甲,圓潤如貝。
謝向來怕熱,睡著了之後額頭都有一點細汗。
九爺沒給他蓋薄毯,只看了一會,才慢慢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