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這聲“陶先生”,陶令立刻就知道沒找錯地方。
他看了聞清映一眼,聞清映抓著他手用力握了一下,兩個人一起進到店裡。
那老板看看他們剛剛放開的手,又仔細打量了陶令幾眼。
陶令頷首:“錢老板您好,我不是陶君,我是他弟弟。您剛才喊的應該是陶君吧?”
錢老板張張嘴,又合上,端著個紫砂茶壺,好半晌才爽朗地笑出聲,說:“我說怎麽就我一個人變老,你還跟五六年前一模一樣。”
陶令也笑了笑:“錢老板,能不能問問您,您是怎麽認識我哥的?”
“他是我的客人。”錢老板說。
陶令:“可是您在這裡開店,來來往往的客人那麽多,您剛才說五六年沒見過他。”
錢老板悠然自得地前傾,上半身靠在櫃台上,神秘兮兮地說:“那不一樣,他有眼光,他一下子就能看懂我想做的東西。”
陶令吸了一口氣,把左手舉起來:“您是說這個嗎?”
“怎麽會在你這裡?”錢老板有點驚訝。
陶令蒼白地勾了嘴角:“我哥留給我的。”
錢老板呵呵笑:“他去哪兒了?支援撒哈拉大沙漠的挖井事業去了?還是去新疆荒漠裡種胡楊樹了?媽喲,不會去越南挖煤了吧?”
話音落後,空氣沉寂半晌,老板發現不對勁,目光在面前兩個人臉上來回片刻,眉毛一高一低地問:“嗯?”
陶令說:“他已經過世了,三年多了。”
錢老板端著茶壺的手一滯,末了表情全都收回去,淡淡地點點頭:“哦。”
一點客套和安慰也沒有,陶令松了一口氣,忽然有點懂為什麽陶君跟這男人處得來了。
“錢老板,”他說,“我們這回來得突兀,其實就是想問問這戒指的事情。”
錢老板再次點點頭,端著紫砂壺坐回了躺椅上去,指指旁邊的長凳:“坐。”
聞清映和陶令走過去坐到他對面,中間隔著個玻璃櫃台,錢老板悠悠地喝了幾口茶,說:“從哪裡開始聽?”
不等回答,又說:“算了我隨便講。”
“這店是我從我家老爺子那裡接手來的,一直沒什麽生意,我上崗做的第一單生意就是陶先生的,他說他是瞎逛走到這裡的,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磨戒指,他看了半天,直接跟我說,說他是個同性戀。”
陶令鼻梁驀地一酸,堪堪忍著,顯出平靜。
錢老板瞅他一眼:“你們家是有同性戀的基因還是怎麽的?這玩意兒遺傳嗎?怎麽哥也同性戀弟也同性戀的?”
陶令笑了,聞清映見他笑,也跟著垂眼笑了笑。
“不過你這位,我會看面相,”錢老板看著聞清映,“你這位一看就是個好小夥子,人也生得好。就是太安靜了。”
“他不會說話。”陶令坦然道。
錢老板端著紫砂壺,再次沉默半晌,最後依然“哦”了一聲,撿著前面的話頭說:“他說他是個同性戀,想給自己和愛人磨一對戒指,戴上戒指就帶他去見家裡人。”
陶令抿緊唇,聽他繼續說:“我就應下來了,但是他後來來取的時候隻取走了一個,讓我把另一個給他保存著,等另一個人來取。”
陶令:“前段時間那人來取了?”
“對。”錢老板敲敲椅子邊,“一個姓夏的。”
陶令:“你沒有問他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才來嗎?”
“為什麽要問?”錢老板笑,好像他這問話有多蠢一樣,“別人的事情與我何乾。”
話說到這裡,陶令知道也沒什麽可問的了。
拉著聞清映起身,他多看了兩眼櫃台,錢老板幽幽地說:“要不是真心想買隻覺得不好意思就別看了,一點都不珍惜我的貨,說幾句話又不費事。”
“沒,沒這樣想。”陶令笑,“謝謝錢老板。”
跟在聞清映身後快要踏出門時,錢老板突然又說:“哎我想起來了,姓夏的那人說過一句話。”
陶令轉頭,看清了錢老板柔和的眉眼。
“他說現在有比他更適合戴那隻戒指的人了。”
出了金店,陶令始終心不在焉的,聞清映一直牽著他,讓他不用費心看路。
兩個人扣著十指,揣進聞清映寬大的兜裡,在鎮上慢慢地走,上坡下坡,石板階梯。
途中路過一家賣玫瑰糕的小店,陶令忽然發冷似地抖了一下,臉上卻沒什麽表情。
聞清映捏捏他指尖,拇指從他手背上摩挲到指節。
晚上在附近找了個酒店,陶令問聞清映想不想逛逛,聞清映看出他心緒低落,搖了搖頭。
陶令笑,低頭看到他的手,才想起來該換藥了,最後還是硬拉著他出了門去找藥店。
換好藥往回走,途經一方黑漆漆的大緩坡,陶令本來低著頭,眼前卻有什麽光亮閃了一下。
與此同時,聞清映拽著他停了下來。
陶令一愣,抬起頭,遠處砰砰的聲音炸響,一朵又一朵煙火盛開在古鎮的邊緣處,照亮了一小方天空。
禁煙花的法令在梧市實行了太多年,陶令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真的煙花,那種特殊的爆竹味道雖然相隔甚遠,陶令卻覺得自己聞到了。
是小時候過年的味道。
他轉頭朝向聞清映,還沒看清他臉,驟然迎來一個冰冰涼涼的吻。
陶令閉上眼,唇上觸感逐漸變得溫熱。
他心裡也有煙花,他在飛濺的流星下面跟愛的人接吻。
只要不歎息,夜晚就會收起爪牙,變成真正的夜晚。
這一晚兩個人都睡得很遲,陶令窩在聞清映懷裡,剛開始倒是睡著了,半夜卻又迷迷糊糊地醒來。
這地方夜裡很安靜,醒來之後陶令想起陶君,怎麽都沒辦法再闔眼。
看了聞清映半天,把白天錢老板的話回憶了一遍,陶令悄悄拿開聞清映圈著自己的手,下了床。
第二天早上,陶令睜眼時聞清映已經醒了。
“早啊。”陶令說,情不自禁往前湊,在他鎖骨處親了一下。
聞清映溫柔地笑,在他臉上蹭了蹭。
等陶令下了床他才坐起來,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自己的手,他忽然頓住了。
陶令背對著他站在窗邊,一把拉開了窗簾,外面是陰沉冬天裡難得的好天氣,能看到天邊隱隱的橘色。
聞清映舉起右手,輕輕扯開那層半遮半掩的紗布,借著晨光仔細打量自己的中指,上面多了一個戒指,跟陶令手上那個一模一樣。
出乎意料地,這戒指仿佛是為他量身定製,大小剛好合適。
一隻左一隻右,手牽手的時候戒指會吻上戒指。
看了很久,聞清映將視線放遠了些,他閉上一隻眼睛觀察陶令的背,這個角度望過去,陶令就跟他的手一樣大。
聞清映笑了,他起身下床,走到陶令背後抱緊他。
而後日出。
沒兩天就是除夕夜,周圍的商鋪漸漸關得差不多,花店卻還一直開著,反正兩個人只要在一起,待在哪裡都是過,怎樣都心安。
臘月二十九,雲家姐妹和白觀來了一趟,送來好些年貨。
雲心照舊一副誰都欠她的樣子,坐在車上冷眼看著一切。
白觀打完招呼就在卸東西,聞清映旁觀了一會兒,雖然手還裹著紗布不太方便,但也去幫了忙。
雲南則在店裡跟陶令講話,感歎著:“陶老師,你跟我哥關系真好!”
陶令只是笑笑。
雲南問:“陶老師過年都不回家嗎?”
“我家就在附近,”陶令說,為免以後再應付類似的問題,又開口,“閑著也沒事,入你哥的股了,在這裡賣賣花,以後失業了不愁沒飯吃。”
雲南笑得可愛:“陶老師怎麽會失業?”
“那我以後來看哥哥都能看到陶老師了?”她說。
陶令:“興許吧。”
他轉頭看了一下聞清映的背影,佯裝不經意地問:“雲南,你哥為什麽不回家啊?就因為你姐不喜歡他嗎?”
雲南覷了外面的車一眼,小聲說:“這個啊,陶老師你別誤會,雖然我姐跟我哥合不來,但其實我姐沒什麽壞心眼的。”
陶令點點頭。
“我哥他一直就不怎麽喜歡在家住,我們以前在老家,媽媽沒了之後大家都傷心,當時我剛剛到了這邊讀書,家裡乾脆就搬了過來。過來之後哥哥在醫院待了段時間,出院之後他說不想跟人住在一起,就自己搬出來了。”
聽到住院,陶令心裡猛地一滯,還想再接著問,外頭雲心不耐煩地喊:“雲南!該回家了!”
見白觀已經上了車,雲南忙應了一聲,說:“陶老師,我走啦。”
“慢走。”陶令應,跟在她背後走到門口。
門外矮階下面,聞清映揉了揉雲南的頭髮,跟她揮手道別。
車子開遠,聞清映轉身,看到店裡堆滿了的東西,他無奈地攤了一下手。
陶令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手指輕易就被攥進手心,笑著轉頭,忽然看到隔壁店的老板正在看這邊。
他一愣,還沒作出反應,聞清映卻害怕他離開似的,立即將他的手攥得更緊些,還衝老板笑了笑。
氣氛忽然變得尷尬,但是兩秒過後,老板卻和善地笑說:“你們倆感情真好。”
“啊,”陶令不知道老板是看出了什麽,還是沒看出什麽,他想到前幾天覺夏在這裡說的那些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判斷,末了應,“是。”
“過年好哇。”
“過年好。”
進了店,陶令沉默著,聞清映衝他比劃:“先生,你生氣了嗎?”
陶令連猜帶蒙懂了他的意思,搖搖頭。
聞清映拿出手機,認錯:“對不起先生,我不應該那樣。”
陶令笑笑:“哪樣?”
聞清映看了他很久,眨眨眼,坦白:“我剛才故意的,我想讓人知道我們倆的關系不一般,我不應該這樣。”
對視片刻,陶令寫:“沒有,一點也沒有生氣,送你戒指就是為了讓你昭告天下的。”
聞清映露出小虎牙,揭開紗布看戒指,末了打字:“那等學校開學之後我再取好不好?”
陶令心裡情緒太複雜,應他:“好,怎樣都好。”
不知道聞清映怎麽想,但是陶令一點不介意雲家送的禮,關門之前他挑揀了一些,省得去超市年貨區擠人了。
這幾天兩個人都一起住,今天回的是陶令家。
等聞清映去廚房燒水的時候,陶令給雲南發了條略顯突兀的消息:“雲南,抱歉打擾,請問一下,你哥是因為什麽住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