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容儀之前提過, 他很久以前受過一次天罰,起因已經忘了。然而他被罰的內容與火有關, 思來想去,只能是乾旱。
早在那麼久以前,容儀是救了薑國一次的。
相裡飛盧和軍荼利大明王下了神官塢塔樓。
庭院裡擺上了各種各樣的素齋。
“啊,真是豐盛。說起來,人間的這些清粥小菜,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了。我還為人時,也曾認得酸甜苦辣鹹, 百般滋味。”軍荼利大明王說。
相裡飛盧看了一眼空蕩蕩的位置,又往閣樓上看了一眼︰“請大明王稍坐,我去叫容儀下來。”
“你去吧。”軍荼利大明王頷首。
閣樓很安靜,相裡飛盧往上走去,推開房門。
“嘎吱”一聲, 風被帶進來,隨後又被擋在門外。相裡飛盧抬頭看去, 望見容儀窩在床上,手裡捧著一本小傳,正在聚精會神地看。
“你在幹什麼?”相裡飛盧問道。“上神,該下去用飯了。”
“在等天運罰我。”容儀說, 聲音委委屈屈的, “軍荼利大明王說, 這次的天罰會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厲害, 我太緊張了,我不太想吃東西。”
“那麼上神還有時間看風月小傳?”相裡飛盧輕輕問。
容儀抬起頭, 眼底一片水光, 看起來無辜又可憐︰“我就是緊張地看風月小傳啊。”
他頭頂翹起一撮睡卷的頭髮, 烏黑細膩。或許是因為從小在梵天被寵著,也或許就是鳥兒的本性,這鳳凰活了三百年,有時候仍然像一個孩子。
相裡飛盧的手動了動,提起青月劍,用劍鞘輕輕地戳了戳他。
柔軟的觸感隔著軟綿綿的被子和冷硬的劍鞘傳來,他為這觸感微怔了一下,隨後才垂下眼,說道︰“……我會代上神受過。”
“我不要。你代我受過了,你死了,我找誰來養我?”容儀“啪”地一聲把手裡的書本放了下來,抱住膝頭,歪頭看他,“佛子,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喜歡薑國人。我們羽族,並不一定要喂養人全心全意,滿心只有養鳳凰這一件事。那樣的喂養人,我們也是看不起的。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不會阻攔。”
但他們日後的發展,如果找不到辦法,又豈是一個阻攔與否的程度?
相裡飛盧看著他烏黑發亮的眼楮,微微走神。
容儀理了理衣襟,把兩條腿放下床晃著,人依然賴在床頭沒有動︰“我想要佛子給我揉手。”
他把他那雙手伸了出來,放在他眼前。
他的指尖白皙瑩潤,九陰錘的傷好了一些,烏青色淡了很多,但是依然存在。他之前隻來得及給容儀配了一次藥,之後就是艷鬼的事了,他無暇顧及。
相裡飛盧說︰“好。”
他回到桌前,重新給容儀配了一次藥。
實際上容儀的傷有所緩解,多半是因為霧氣散了,但他仍然挑選了藥材,研磨浸透,拿過來給容儀纏手。
紗布剪開了,沿著手指纏上去,貼合過後,稍稍用力剪斷,打結。相裡飛盧垂下眼,烏黑的睫毛長而卷翹,那雙蒼白的手盡量避開與他的傷痕相貼,或是避開與他的肌膚相貼。
容儀察覺到了這一點,指尖張開,往裡一鑽,扣住了相裡飛盧的手。
相裡飛盧愣了愣。
容儀沖他一笑。
相裡飛盧低下頭,問道︰“疼嗎。”
“疼,你揉一揉就好了。”容儀跟著湊近了,發絲在他眼前垂落下來,呼吸拂過他的臉頰,芬芳微熱。
相裡飛盧為他纏好布,默不作聲地替他揉手。指尖勾連,溫熱的肌膚被燭火映成蜜色,無端就多了幾分旖旎曖昧。
過了不知道多久,相裡飛盧聲音微微沙啞︰“……還疼嗎?”
容儀又瞅他一眼,眼底已經帶上了幾分壓不住的笑意︰“還疼的。”
相裡飛盧握著他的手——這雙修長白皙,本該從沒吃過苦的手。他又想起容儀第一天來找他的夜晚,面容掩在鬥篷之後,只是把手交給他。
他低下頭,輕輕地在那瑩潤的手背上落下一個吻。
*
軍荼利大明王在這裡吃了一頓飯後就走了。
青月鎮的秩序慢慢恢復,相裡飛盧也在估量回程的日子。沒幾天,容儀忽而接到梵天傳令,說需要他回去一趟。
容儀彼時正窩在相裡飛盧懷裡睡覺。
神令直接由天下達,貫入他的靈台,相裡飛盧並沒有察覺。
他舊傷還沒好全,又是為了青月鎮的善後事宜累日勞累,正在進行少有的休息。
容儀哭喪著臉爬起來,曉得這一趟過去,怕是就要領天罰了,他本來想把相裡飛盧叫起來,好好地送別一番,但是看著他疲憊的面容,他的動作卻慢了下來,隨後停住。
他注視著相裡飛盧。
這個男人實在是十分的俊秀,而且也十分的溫柔。這種溫柔來自眉目間,哪怕那眉毛時常是有些冷峻地皺起的。
他不想把他吵醒,但是又有些矛盾——萬一他再回來,已經是一隻死鳳凰了,不知道相裡飛盧會不會覺得有些突然。
而且相裡飛盧應該也快回王都了,王都裡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他做,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想他。
他偷偷摸下床,提筆作畫。幾百年來,他疏於法道,也不怎麼愛學習,和梵天明王們通書信時,也最多是畫鬼畫符。
先畫一隻鳳凰,再畫一個雷劈的符號,那個意思就是他要回去領天罰了。
再畫一隻雲朵上的鳳凰,望著地面流淚,那就是他會思念他的意思。
容儀畫完這兩張畫,覺得意思已經可以傳達到了,於是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塞在了相裡飛盧袖中。
隨後他俯下身,在相裡飛盧唇邊印下一吻,起身穿牆而過,化作了鳳凰,直飛九天之上。
*
他下界兩個多月,天界沒什麼變化。
梵天一如既往地寂靜,流雲湧動中,每個人都慢悠悠的,不關心外界的事。
倒是他養在五樹六花原的那些小龍們,不知道去了哪裡。唯一一條駐守在門口的小黑龍說︰“主上,是天界新飛升了一個神仙上來,大家都看熱鬧去了。”
“年年都有人飛升,什麼時候這麼稀奇了?”容儀問道。
“這個不一樣,這個不是修行飛升,聽說是沉睡昆侖的一位遠古上神,星位中都找不到他對應的地方。他無名無姓,可是論到身份地位,恐怕比天帝還要高。畢竟女媧、盤古等遠古上神們,都已經化為虛無了。”小龍說,“這是這位新神沒有記憶,現在還在休養狀態,佛祖和天帝都親自去看望過了,其他人也都跟著去看了。”
小龍見容儀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悄聲提醒︰“長得很俊秀呢,是俊雅青年郎,主上會喜歡的那一款。”
容儀眼前一亮,隨後硬生生克制住了︰“不行,我有佛子了。我剛剛得令要我回來,你可曾聽人提起過,我要受天罰的事情?”
小龍遲疑了一下︰“似乎沒聽人提起過,也沒什麼消息。”
容儀奇道︰“還沒有消息嗎?”
他等個天罰,提心吊膽了十天半個月,遲遲不到,回了天界也還沒有說起,那他回來是幹什麼的?
“倒是有另一個事,佛祖讓我們轉告。”小龍往身後指了指,“主上,你留了一個執行人在這裡,還記得嗎?”
容儀一下子沒想起來,經過小龍提醒後,才恍然大悟︰“就是那個長得十分精致,皮膚十分白,眼神有點冷的少年,是嗎?他養傷養得怎麼樣?”
小龍嗤笑了一聲︰“執行人畢竟不算真神,介於人神之間,五樹六花原這麼強的靈氣,一隻螞蟻都能養成神仙。他好是好了,但是佛祖說,你取走他的練實,害他行降禍時沒有足夠的靈氣作引,這才被凡人的禁術困住。你把他救出來,又準他在五樹六花原養傷,但是你欠他的,還差那麼一丟丟……功過相抵,你還需要滿足他的任意一個願望。”
容儀想了想︰“這好說,就是這件事嗎?”
“暫時隻得這件事。”小龍說。
容儀長出一口氣——被罰的事情又暫時延長了一些。
“那麼我過會兒再回來,我先去神山竹林一趟。”容儀吸溜了一下口水,只差眼冒綠光,“我要喝神泉水,吃新鮮練實,誰都攔不住我,要死,也要做個飽死鬼。要是我真的死了,就請大明王們照顧好我的遺孀。”
“你有什麼遺孀?”小龍疑惑道。
容儀很矜持︰“自然是我那人間的佛子了。”
*
天界神泉山在離蓬萊不遠的一個地方,種植著六界最珍奇的花果,有著最純淨的清泉水,傳說這裡的水有療愈一切的功能。這個地方也因此被天界嚴防死守了起來。
容儀很少親自來這裡,一般都是派遣小龍來隨意摘取,但是今天他忍不住了。
“是何人,不得天帝法令,擅闖神泉山?!”
容儀剛剛落地,便聽見路邊一聲怒喝。
他無辜地轉過頭,指尖無意識地跳出一簇火焰,發話的那人臉色直接白了。
守山的其他小仙們認出了他的明行法相,趕緊在他面前跪倒一片︰“不知明行大駕,還請贖罪!”
容儀揮揮衣袖︰“免禮,都散到別出去,不要打擾我。”
他是來吃個爽的。
他聽相裡飛盧講經講了那麼多次,記住的就只有一句“食色性也”,有色還有食,那就是人間樂事。
“不是,上神,不是我們不讓您進去,是裡邊還——”
容儀已經聽不見小仙們在說什麼了,揮揮手召來一陣風,把他們全都吹走,自己美滋滋地鑽進了竹林。
林間的鳥兒們都發現了他的來臨,自發朝拜,紛紛叼來果子、草葉,放在他身邊。
容儀找了一棵泉邊的高樹,暢快自然地睡了上去。
有一隻百靈初通靈性,會說話了,大著膽子前來跟他問好︰“見過明行大人,不勝榮幸,小仙飛升時,本應當像所有羽族一樣,前往五樹六花原拜謁您,只是您那時不在。”
“啊,我是有一段時間不在,沒去也沒關系。”
百靈鳥用翅膀給他扇風︰“您是去了凡間,渡厄消災麼?”
“沒有,我是去找我夫婿的。”
一片寂靜。
容儀伸了個懶腰,把一枚剝了皮的練實喂進自己嘴裡,“凡間別有意思,雖然沒有練實醴泉,但不知道怎麼的,感覺比天界溫暖熱鬧。你過來,給我唱個曲兒。”
百靈立刻攏好翅膀,唱起了百靈鳥的歌。
容儀一邊聽著,一邊想起天罰這回事,大大地嘆了口氣,又開始焦慮︰“不知道這次天罰是什麼內容,死不死,疼不疼,固然是最要緊的問題,但我要是被天雷劈焦了,都不太好意思再下去見佛子……”
他話音剛落,一聲輕輕的笑聲傳了過來。
萬籟俱寂,他一個人在這山林間,不會有人敢對他的話發出笑聲。但這聲音卻十分自然隨性,讓人有些好奇。
“什麼人?”容儀偏頭往下看,望見一個長發垂落、衣衫披散的人,就坐在他這棵樹不遠的地方。
那是一個男人,銀白的長發,看身形卻十分年輕。
男人抬起頭,容儀正好對上他的眼楮。
暗紫色的眼楮,如同流雲湧動,仿佛能把人吸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