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容儀這時候才注意到身後來了人。
他回過頭時,臉上笑意還沒收住。
相裡飛盧靜靜地看著他。
容儀愣住了,笑意也慢慢地收斂了。
蘭刑將他擋在身後,手伸過來,自然而隨意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暗暗用力︰“佛子過來,不知有何貴乾?”
兩人形影相隨,衣袖垂落下來,只能看見兩隻手仿佛扣在一起,十指勾連,如同剛剛的談笑一樣,親密無間。
“我為薑國的一些事情,要與護國神談一談。”相裡飛盧的語氣很平靜。“現在不打擾吧?”
容儀手裡都是汗,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蘭刑捏了他一把。
容儀說︰“那就勞煩佛子在外邊稍等一下了,我進去準備準備。”
“好。”相裡飛盧說。
蘭刑拉著容儀回到大殿中,他的手仍然扣著他的手腕,用力之大讓容儀有些吃疼。
他烏黑的眼底凝結著慍怒︰“他負你,師父,何必再給他好臉色。”
“你說得有道理。”容儀咬牙說,“我應該罵他一頓把他趕出去,可是剛剛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現在趕走他,反而顯得我心虛。”
蘭刑注視著他。
容儀說︰“我要見他,好好招待,等我梳洗打扮。”
他在鳳凰殿的東西都帶了過來,容儀翻出他最喜歡的一件羽衣,穿上後,第一次在鏡子裡看了看自己回來後的樣子。他的容顏依然明艷美麗,只是氣色不太好,也比從前更加消瘦。
他像是突然來了精神,邋遢隨意了這麼多天,終於好好地打扮了自己一回。梵天的花泥往臉上擦擦洗掉,唇上沒有血色,就借了胭脂點在唇上,終於重新顯得容光煥發,貴氣逼人起來。
他仍然不會束發,只是用蘭刑給他的那柄月梳,依然別在發間,擋住那縷斷發。
外邊開始下起小雨。
神域的雨很細,漂浮在空中,不像雨,反而像霧氣。凝在人發間,織成一張極薄的銀網。這種雨像青月鎮從前的雨,讓人呼吸間都是微甜的水汽。
容儀坐回廊下,開始吃蘭刑給他準備的花糕。一塊又一塊,細膩而甜美。
天色漸漸暗下去,蘭刑望了望庭院中,聲音不大不小︰“什麼時候讓他進來?”
他不出去,相裡飛盧就一直站在那裡等。像他原來站在佛塔時一樣,不為什麼,只是等待。
容儀說︰“我吃好了,讓他進來吧。”
下人傳令讓相裡飛盧進來。
大殿外的人間街市沒有得到命令,依然擺著,夜市點燃燈火,一片柔軟的暖黃色,人們熙熙攘攘,歡聲笑語,如同浮光,照亮人的眼底,可是找不到絲毫暖意。
相裡飛盧的踏入庭院,銀白發間的雨絲撐不住,墜下來濡濕他的發端,在發尾墜下雨珠。青色的衣袍也染成了另一種深色。
——那麼雨會讓人變老。你師父變老了,我看見他的壽數在變短。
——不會,上神,雨不會讓人變老。它會讓人生病。
——那我給你打傘。
——你不要生病。
下人們都退下了。
蘭刑看了看他,握著劍的指節隱隱用力,泛出白色,滿身戾氣與敵意。
容儀抬頭對他一笑︰“沒關系,你也下去吧。”
蘭刑嘴唇動了動,沒說什麼,他抬眼望向相裡飛盧,相裡飛盧也正好望過來,兩人視線在空中沉默地相交,彼此都打量了對方一眼,如同刀鋒對撞。
蘭刑離開了。
相裡飛盧仍然立在庭院中。
容儀說︰“請佛子過來坐吧。”
相裡飛盧於是再進一步,走入簷廊中,盤腿坐下。兩人的呼吸聲湊近籠罩,蓋過了雨聲。
容儀說︰“佛子吃飯了嗎?”
他以為相裡飛盧要說吃了,但相裡飛盧說︰“沒有。”
“哦,那我……讓人給你準備一些飯菜。”容儀把自己盤子裡剩下的幾塊糕點也推了過去,覺得自己再面對他時,更加心平氣和了。
下人們端來了飯菜,都是素齋。岫山米粒粒晶瑩飽滿,香氣四溢,天泉竹筍清甜爽口……神域比起天界,更像人間,做菜的滋味和樣式也更加接近。
相裡飛盧吃了幾口米飯,容儀低下頭,在碗裡玩著兩片筍,筷子戳來戳去,並不吃。
“你不吃嗎。”相裡飛盧開口了。
“我吃過了。”容儀瞅了瞅那盤花糕,“有人喂過我了,我不餓。”
“嗯。”相裡飛盧淡淡地應了聲,低頭又吃了幾口,過了片刻,又放下了。他碗裡其實也沒動多少東西,修為已經到了這個階段,自然能化天地萬物靈氣為自己所用,不需要再靠吃喝來維持能量。
其實從前他的修為就已經到了這一層,但是架不住容儀對“喂糧”這個過程有著某種儀式感,一天之中總要抽出一頓飯的時間來陪他一起吃。
“那麼,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容儀正襟危坐。“我已經不會回你你的薑國了,這個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再跑回去害薑國的。”
相裡飛盧頓了頓,說︰“不是這個事。”
“是想問問護國神身體是否還好,我來梵天,望見你並不在佛前,加上明行星光微弱,有些擔心,所以過來看一看。”相裡飛盧說。
他的語氣很平靜,甚至稱得上溫柔。
聽了他說的話,容儀又開始覺得魔釘釘入的地方有點疼。
這個地方的傷痕本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很久沒有再疼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鬧翻過後,相裡飛盧還可以用從前的這種語氣說話。
他垂下眼說︰“哦……我挺好的。”他想了想,又害怕這話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假,他說,“前段時間受了一點小傷,還在恢復,不過很快就會好。明王們也總是嫌棄我的原身太肥,我想,也正好趁此機會瘦一些,好看。”
“原來那樣就很好看。”相裡飛盧說。
“……”容儀說,“我比較喜歡現在這樣。而且你也不用擔心,雖然我是護國神,一定程度上關聯著薑國的國運,可是你也知道,水火相克,我弱一點,對薑國是好事。而且,護國神怎麼樣,其實和國脈影響沒有那麼大,就像我師父死了,但是薑國其實還好好的。”
相裡飛盧又頓了頓,聲音有些僵︰“上神,我不是那個意思。”
容儀說︰“我也在跟佛祖申請了,希望能換一個人來當你們的護國神。當初也是我不好,聽說給你降情劫成功了就能不當明行了,不過現在我知道這個很不負責任,而且我也沒有成功。”
相裡飛盧不說話了。
容儀注視著他,覺得這些話說了出來,自己心裡也好受多了,而且沒有上一次在薑國時那樣哭得丟臉——他有些暗暗的高興,為自己扳回一城這件事︰“還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了。”相裡飛盧輕輕說,“看上神身體安康,我很高興。”
“我也挺高興的,大家都很為我高興。”容儀發現今天相裡飛盧的話他有點接不了,於是強行接話。
“你從前住五樹六花原。”相裡飛盧又說。“以前聽你說起過。”
“嗯,我覺得天界不太有意思,所以跟著小徒弟搬來了神域——我的小徒弟你見過的,就是以前在青月鎮的那個小執行人,我收了他當徒弟,上次……”容儀卡殼了一下,說,“上次本來想帶你見見的,不過你現在也看到他了。”
“是一段好緣分。”相裡飛盧說。
他又低下頭,吃了幾口飯。
容儀重新拿起筷子戳那幾片筍,“那,一會兒我帶你逛逛神域?好不容易來一趟,你要不要多留幾天,我讓小徒弟招待你。”
“不必。”相裡飛盧放下筷子,站起身來,“薑國還有事務,我這就回去了,不勞煩上神了。”
容儀松了一口氣,他跟著站起來說︰“那我送送你。”
相裡飛盧沒有拒絕。
他們一人執一把傘,踏入雨中,隔著半尺的距離。
周圍沒有點燈,有些黑,容儀認真地看著地面,他的側顏正對著相裡飛盧,鬢邊的金玉發飾在幽微燈火下熠熠發亮。
似乎是覺得沉默著有些尷尬,容儀開始找話說︰“薑國還好嗎?”
“很好。”
“那你在梵天和他們談得怎麼樣?”容儀說,想起了這些天他一直默默關注著的小八卦,“很多執行人都死了,好像。”
“你不用擔心,以後不會了。”相裡飛盧說。
“哦,好。”
行走間已經到了神域門口,外邊等著一隻三青鳥。
“那我就送你到這裡了。”容儀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說,“一路平安。”
“好。”相裡飛盧也停下腳步。
他靜靜地看著容儀,忽而說︰“等以後……”
容儀把已經往回邁的步子收了回來︰“嗯?”
“等以後薑國國脈流轉到火,上神要是願意,也可以……”相裡飛盧的聲音頓了頓,“回來看看。”
容儀不說話。
“薑國子民都很敬慕上神。”相裡飛盧說話很有分寸,就此打住,“不回來……也沒關系,上神平安健康,不步孔雀大明王后塵,便是……薑國子民,唯一的心願。”
“我知道了。”容儀說,含混不清地答應著,“就……以……以後再說吧。”
相裡飛盧走了。
容儀總算松了一口氣。
相裡飛盧回來的速度之快,連青月都沒有想到。
按照天上人間的時間,他以為相裡飛盧這一去,至少要數十年,卻沒想到他隻過了幾個月就回來了,好像只不過是去遠方除了個妖。
回來之後,也一切如常。相裡飛盧隻告訴他︰“從今以後,薑國徹底平安,國師事務,全權交給你。我將閉關修行,就此避世。國師大典,等我與陛下商議之後,在做決策。”
青月傻了︰“師父,我……我還——”
“培養你,只等今日。”相裡飛盧輕輕說,“如果一切不出意外,再有千年,薑國五行流轉到火,我便可以……真正休息了。”
房裡燭火盈盈,照著相裡飛盧的臉,那雙眼依然蒼翠明淨,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師父?”青月察覺出不對,“師父?你怎麼了?”
相裡飛盧伸手按住自己下腹,微涼的血透過衣衫,順著指尖流淌下來。
青月差點被嚇瘋︰“師父您趕快躺下!我去給您抓藥!”
是鎮魂釘的舊傷突然發作。
這種劇烈的疼痛侵襲了相裡飛盧的腦海,他一時間甚至無法出聲,只有豆大的冷汗不斷地滾落。
青月趕緊叫人,把相裡飛盧平時常用的那幾味藥方煎上,隨後急慌慌地替他診脈︰“心神翻湧沖擊舊傷,冷熱交替急沖氣海,師父,天界那些人對你做了什麼?他們可曾對你無禮?”
“沒有。”相裡飛盧輕輕喘著氣,“沒有,我沒事,疼一會兒就好。這是舊傷。”
“舊傷,不要緊。”
他知道它會有多痛,甚至一直都知道舊傷發作會很痛——但是唯獨沒有想到。
原來這麼痛。
這傷痕,原來會這麼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