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神域的人間一條街迅速在天界打響了名號。
天界有許多神仙和容儀一樣,天生神仙,又沒有多少真正接觸人間的機會,此時此刻有了個體驗的地方,許多人跑過來一起玩。
以月老和白澤為首,他們每天拉著容儀泡在賭場中,利用天運賺得盆滿缽盈;仙女們成群結隊下來逛衣料鋪子和脂粉鋪,蘭刑給容儀研製的新的敷手花泥大受追捧,連五樹六花原的小龍們也輪流下來買小吃吃。
神域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從皇宮的大殿中往外望去,街市燈火川流不息,人群言笑晏晏。
“大鳳凰,大鳳凰,你回頭跟小蘭大人說一聲唄,讓他再多弄點人間的風味小吃,我們好幾百條龍呢,吃不夠。”
容儀倚在榻上,看著殿前烏泱泱一大堆小龍“你們都下來了?誰守鳳凰殿?”
“大鳳凰,你算了吧,你的鳳凰殿都能結霜了,那麼冷清的地方,也不需要守不守的,況且昆侖神君還在那邊呢,他也一向不要我們服侍的。”
容儀沒好氣,把手裡的風月小傳啪地放下來“都給我滾,滾滾滾。”
沒過一會兒,月老和白澤又竄過來“小鳳凰,今天也去賭錢啊,琺瑯牌已經給你了,今兒個我們想把太上老君的駐顏丹給贏回來,你過去幫忙走一走手氣唄?”
“我不要去。”容儀把書攤開了蓋在自己臉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蘭刑會算牌,你們找他去。”
“你的小徒弟如今日理萬機,哪來的時間幫我們算牌?你快點,快快快。”
“不去。”容儀身體一扭,用被子把自己卷了起來,“今天不太想動,就想睡覺,你們玩。我玩膩了。”
“你不是吧,大鳳凰?”月老和白澤面面相覷,“這麼好玩的事情,你怎麼能玩膩呢?這才幾天?你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我不是。”容儀否認。
他也說不出來為什麼,起初幾天還好,後面漸漸地也玩膩了。天界辦起來的人間街市,和人間差不太多,但是他就是覺得,像是沒有人間好玩。
可是按道理說,什麼都一樣,他就是覺得天上的人間,沒有真實的人間好玩。
從前他沒有這個意識,可以在五樹六花原看一整天的風雪。
容儀忽而有些想回五樹六花原了。
他從床上爬起來,散著頭髮,告訴周圍的侍女“跟蘭刑說一聲,我想回五樹六花原一趟。”
蘭刑正在大殿中翻閱神域最近的事務。
前任執行長已經被撤職了,皇族把寶壓在了他身上,他最近炙手可熱。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算是十拿九穩——前任執行長封天執的兒子,封隨,也是一手強力勁敵,他極力反對神域皇族復闢,也擁有不少擁躉。未來執行人神域的領頭人的權力落到手裡,一切都未可知。
本來蘭刑身邊有明行坐鎮,這件事上本來不存在任何疑問,但與此同時,神域的人多少也都察覺了,明行星比從前要黯淡了,認為這是明行將要衰頹的表現,一時間遊移不定。
侍女前去跟蘭刑低聲報告了什麼事。
蘭刑說“知道了。”
他站起身,撇下手裡的東西,快步往大殿的方向走去。剛好在門口望見了容儀。
“師父要回五樹六花原?”蘭刑問道。
容儀伸了個懶腰“是該回去看看了,我們鳳凰,也是要時常打理一下我們的窩的。”
“我陪您去吧。”蘭刑說。
“不用,我就四處走走,活動活動。”容儀伸完懶腰,又琢磨了一下,“我還想去梵天一趟,看看哪位大明王最近有下凡的任務,我想是不是得找個凡間去玩一玩……”
蘭刑一時無話。
容儀生而高貴自由,沒什麼能限制得了他,他願意呆在這裡住上幾天,他就住了;哪天他又想去別的地方玩一玩了,他也就去了。
蘭刑垂下視線,笑了笑“師父是嫌我這裡不好嗎?”
少年人垂下眼睫,俊秀精致的臉上帶著幾分落寞的陰影。這段時間裡他雷厲風行,眾人聽令,穩重了很多,在他面前時,卻仍然常常露出這孩子似的表情。
容儀最招架不了這個,他趕緊哄道“沒有沒有,我的意思是……就是回去看看,住還是住在你這裡的。你有什麼事情的話,就派一條小龍來找我。”
“我看見那凡人有一個法器,能夠隨時隨地和師父通信。”蘭刑微笑著說,眼神裡有些羨慕和好奇,像是還有些說不出的委屈和落寞。“我不怕師父不回來,我只怕師父出門在外,遇到什麼困難。哪怕我如今對你而言力量微薄,恐怕幫不到什麼,但要是能知道你時刻平安,我也才能安心。”
容儀更愧疚了,他在身上摸了半天,沒摸出什麼法器來給他,卻見到蘭刑上前一步,將一個冰涼的紅豆骨鐲,扣入了他的手腕。
少年人的體溫比平常人高,甚至有些滾燙的意思,那眼神望著他,也是一樣的滾燙發亮,像是晃蕩的烏黑的井水。
“也收下我的吧,師父。”
容儀對著光晃了晃這個鐲子,發覺它很漂亮,於是高興地收下了“好。”
五樹六花原和平常一樣清靜。
容儀先滾回自己的床鋪躺了躺,發覺不困,於是又爬了起來。小龍們都在神域玩,五樹六花原靜悄悄的。
今天他想讓五樹六花原下雪,於是他指尖一拂,五樹六花原下起了厚厚的雪來。
他跑出鳳凰殿,想起孔雀大明王曾帶他玩雪,於是趁著沒人,自己選了一個開闊的地方,像個孩子一樣堆起了雪人。
他沒有跟別的孩子一起堆過雪人,也沒有打過雪仗。
孔雀大明王也不會,那年冬天,是孔雀當他師父的第一年,他在這裡玩雪,孔雀手裡捧著一卷經文,坐在菩提樹下看他。
鳳凰鄉不下雪,容儀捧著一團雪,一邊捏著形狀,一邊忽而回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的一個場景——那時他應該在家中,還不會化形,小小的一團蹲在案板邊,看他的爹親和娘親揉面。麵粉是白的,他拍拍翅膀就能扇起風,讓這些潔白的粉末飄起來,最後糊了自己一整臉。他娘親的手就伸過來,輕輕地刮他的羽毛,指尖擦過他的小尖嘴,十分溫柔。
他捏好了一個雪團,凍得雙手通紅。他又接著捏下一個,想把這些雪團都串起來,最後成為雪做的糖葫蘆,但他捏得不實,雪團一下子散了。
容儀突然覺得有些泄氣。
他把雪團扔到一邊,抬手召來一陣風,將面前的亂雪都吹散,狂風過後,雪重新紛紛揚揚地落下,將他整個人慢慢包括,覆蓋在他的眉毛、睫毛上,溫熱的呼吸拂過,也隻吹散一些輕小的雪花。
容儀忽而聽見了腳步聲——踏入雪中,輕而穩的腳步聲,他剛要抬起頭,卻有一隻溫熱的手伸了過來——從上至下,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指尖擦過他的唇,將雪拂開。
一雙暗紫色的眼眸望過來,容儀先是一怔,隨後趕緊從雪裡爬起來,耳根一下子紅了,乖乖地叫他“上神。”
容秋笑著看著他“今日有興趣回來玩雪?”
“也不是。”容儀低下頭,他站在他面前,總像是站在了師父或者兄父長輩面前一樣乖,“不知道做什麼,就玩玩雪。”
容秋注視著他“小鳳凰,你有些寂寞。”
容儀又是一怔。
容秋說“來,過來,去書房中,這裡冷,我替你看看你的傷。”
容儀乖乖地跟他去了。
兩人照舊是面對面坐下,容儀解開上衣,讓容秋觀察、上藥。他的傷口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疼了,但容秋仍然習慣性的,像護著一個孩子那樣,將他半是哄半是保護地護在懷中,讓他靠在自己的肩頭,另一手為他輸送真氣。
暖流侵入被雪冰凍的軀體,容儀靠在他肩頭,望著書房高闊的書架和暖盈盈的燭火“你呢?不寂寞嗎?”
萬年古神,甦醒於昆侖,醒來時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來到這個什麼都不熟悉的神界,背了一個昆侖神君的虛名。
整日只在這房中研讀古籍,不曾往外看一眼。
“我寂寞,但這並不是最要緊的事。”容儀聽見容秋在他耳側說道,他說話時,胸腔跟著微微震動起來,他在這一剎那,感受到了那條冰冷的鎖鏈的存在。“你在為什麼寂寞,小鳳凰?”
容儀沉默了一會兒“我和我喜歡的人分開了,但我發覺我可能還是很想他,因為我想到凡間去。”
“你想到凡間去,並不一定是也因為向他。人間有無窮魅力。”容秋的聲音很溫柔,容儀抬起頭——他第一次聽見天界的人對人間有這麼高的評價。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人間七情六欲,生而有八種苦難,因果輪回,累世鏈接,或許你是因為相裡飛盧而愛上人間,也或許你是因為向往人間情愛,所以愛上相裡飛盧。”
容秋說,“人間很好,你想去,便就去吧。遵從你本心的因果,哪怕你就是因為喜歡他而放不下人間,這也是可以接受的。人總是會有放不下的東西。”
“你也有嗎?”
“有,就如同這鎖鏈之於我。我想盡辦法要斬斷它,但如果我無法斬斷,我也就當它是一個放不下的東西,與它融洽相處,也是一樣地活著。”
真氣輸送結束了。
容秋替容儀攏好衣襟,看著容儀的眼楮,笑“是不是想通了一些了?”
容儀說“我……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你能開心就好,小鳳凰。”容秋輕輕說。
容儀站起來“我這就去問問大明王們,有沒有誰最近在凡間有任務,我想下去看一看,是我喜歡人間,還是喜歡佛子在的人間。”
“好。”容秋也站起身,陪他一起走到門口。
五樹六花原仍然飄著大雪,容秋忽而說“小鳳凰。”
容儀回過頭“嗯?”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容秋注視著他,暗紫色的眼眸裡流雲湧動,“這麼長時間了,我想你我也知道,我們彼此信任,與他人不同。但我想知道,我是否像你的某位故人?我常聽小龍提起,說孔雀大明王與我,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