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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第36章 真容
聞時怔了一會兒, 倏然睜開眼。

“你……”他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

謝問︰“怎麼了?”

因為總會咳嗽, 他的嗓音透著微微的沙啞。

聞時抿了唇,片刻之後搖了一下頭︰“沒什麼,听錯了。”

他差點以為那句話是謝問說的, 但現在想來, 謝問只是用食指抵了一下唇, 根本沒開口。那句模糊的話, 只是他忽然閃過的回憶而已。

況且“听話”這樣的詞太過親昵,從謝問口中說出來實在是……

聞時收回視線, 垂著的手動了一下。那些不斷涌入體內的黑氣就此截斷, 但並沒有立刻散開,而是繞在他手指間。

他睜著眼, 所以看不見什麼,只有觸感。他能感覺到謝問身上的黑霧絲絲縷縷地纏著他的手指, 褪散的時候又會掃過指縫。

正因為看不見,這種觸感就變得很微妙。

夏樵正屏息等著他哥的結論呢, 卻見他哥站了一會兒, 垂著的手指忽然蜷了一下。他像是剛回神,轉身的時候,拇指摁著食指和中指關節,  作響。

他皮膚白,揉摁過的指關節泛著紅, 在白棉線的對比下格外明顯。

夏樵知道他哥時常有些小動作, 一般是走神之後又忽然回神的時候會做, 無意識的。

就是不知道他哥想到了什麼。

“怎麼樣哥,認出來了沒?”夏樵問道。

聞時“嗯”了一聲︰“認出來了。”

眾人松了一口氣,大東連忙說︰“那還等什麼,哪個是假的?我來送她一程再——”

他擼起了袖子,打算當一回勇士,去掀沈曼怡的蓋頭把她送走。結果話還沒說完,兩個謝問同時把目光轉過來,靜靜地看著他。

大東咕咚咽了一下唾沫,把袖子又放回去了。

聞時是真的不怕,後背沖著那兩位也完全不怵。他朝夏樵這群人走過來,大東不死心地壓低聲音對他說︰“趕緊的,把沈曼怡送走再說。”

結果聞時來了一句︰“不急。”

大東都呆了︰“不——”

不急???

不你媽啊。

大東差點罵出來。

聞時卻又開口了︰“先放著吧。”

“什麼玩意兒你就先放著了?”大東難以置信,“你放個不是人的在隊里干嘛?你瘋了,還是你覺得我瘋了???”

聞時眼都不抬撅了他一句︰“我沒瘋,你我不知道。”

大東被凍了一下,忽然若有所思,斜睨著他說︰“你是不是壓根沒認出真假?”

聞時終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大東感覺自己猜對了︰“要是沒認出來麻煩你直說,別在這裝逼好麼?”

聞時有點無語。

背後有個沈曼怡看著,他本來不想說得太明白,奈何這個大東腦子有點問題,他只能稍微直白點︰“送走了等會兒再來,你跟她玩?”

大東︰“……不。”

聞時自己送了兩次,算是摸清楚了。這位沈曼怡小姐有股百折不撓的精神,你送幾回,她就來幾回。

最麻煩的是,她還知道進步,一次比一次裝得像。等下一次再來,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剛剛謝問噤聲的手勢和那句一閃而過的話提醒了聞時。趁著這次好分辨,他完全可以不送沈曼怡走,把她扣下來。

周煦這小子聰明,是第一個想明白的。

這個二百五用一種“你喪盡天良”的口氣對聞時說道︰“她才11歲。”

聞時覺得他有病。

夏樵、老毛和孫思奇都跟著回過味來。

孫思奇不懂什麼籠不籠的,只把這里的東西都當鬼。他好好一個大活人,完全不能理解把鬼扣下來是個什麼令人迷惑的操作。

老毛揣著袖籠沒說話,這事對他而言見怪不怪了,一看就知道是誰家的作風。

唯有夏樵心好,沖著大東一頓擠眉弄眼,終于把大東弄明白了。

看到大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聞時沖他伸出手,言簡意賅︰“線給我。”

“什麼線?”大東愣了。

聞時朝他手指上纏繞的白棉線一瞥。

大東立馬把手縮到背後,警惕地問︰“你要干嘛?”

他這反應把聞時弄得愣了一下,才想起一個規矩——傀師的線,別人踫不得。

其實傀線沒有固定的說法,有人用棉,有人用絲,常常是就地取材,沒什麼講究。它放在那里,就是個平平無奇的普通物件,誰都能用。可一旦繞到傀師的手指上,就變得特殊起來。

傀師以靈控線,在那期間,線和傀師本人是相通的,別人動線,傀師也會有觸感。越厲害的傀師,這種相通感越深,也越敏感。

最厲害的,線就好比身體的一部分,甚至靈相的一部分。

不過傀線也不是別人隨隨便便就能踫的。一般人還沒踫到,就先受傷了。旁人想要動傀線,要麼純粹靠壓制,要麼是傀師自願。

像聞時這種級別的,正常情況下沒人踫得了他的線。所以要不是大東,他真的忘記這一點了。

“那你自己去。”聞時改了口,他對大東的線沒興趣,無意壓制也無意冒犯,能不踫他也不想踫。

“去干嘛?”大東看著指的方向,兩個謝問站在那里,一左一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中間插了一面鏡子。

“一人一個,免得你們分不清。”聞時繞著自己手里的白棉線,意思就很明白了——他跟大東都有傀線,一人挑一個謝問系上,可以做個區分,免得大家一轉眼就弄混,還得不斷地重新認人。

聞時是不介意多吃幾頓,但也得考慮一下謝問願不願意。

況且,萬一沈曼怡想走呢?傀線拴著也能防止她亂跑嚇唬人。

聞時想得很周全,但大東有點崩潰。他心說我不止得留一個不是人的小姑娘在隊里,我他媽還得牽著她???

我瘋啦???

聞時在謝問和沈曼怡扮的“謝問”身上掃了個來回,遲疑片刻,還是指著真謝問對大東說︰“你扣他吧,我扣右邊那個。”

相比而言,還是沈曼怡危險一點。聞時想了想大東那個膽子,選擇把小姑娘留在自己手里。

結果大東會錯了意。

他以為聞時會把真的佔了,假的指給他。于是他一彈而起,說了聲“我自己挑”,然後操著自己的傀線,栓到了右邊那位的手腕上,成功牽走了沈曼怡。

聞時被這二百五的眼光折服,無話可說。

他轉開眼,跟謝問的視線撞上了。對方剛從大東和沈曼怡那里收回視線,可能覺得有點意思,看向聞時的時候,眼里便帶了笑。

他直起身朝聞時走過來,主動抬了手說︰“要捆麼?”

有一瞬間,他微彎的食指朝聞時的傀線伸過來,似乎要自己把線系在手腕上。直到旁邊的大東投來懷疑的一瞥,他才忽然想起什麼般,在觸踫到傀線的前一秒,收回手指。

“差點忘了。”謝問眼眸微垂看著那根線,片刻後才抬眼對聞時說,“我學藝不精,用得少,不太記得那麼多講究。你自己來吧。”

聞時“嗯”了一聲。

他無名指動了一下,雪白的傀線抖落下去,很快纏到了謝問的手腕上,繞了幾圈。

“我能收緊一點麼?”大東忽然出聲,他非常難受地攥了一下拳又松開,活動著自己的右手,“平時捆著什麼東西都是往死里用勁,勒斷了算完。這麼溫和的捆法我還是第一回,又不是來逛街的,好他媽難受。”

他抓了周煦手里的蠟燭燈,照著自己的手臂,說︰“看見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很敏感的。”

這話在懂行的人听來,就好比吹牛說“我很厲害的”。還沒出聲呢,對他知根知底的周煦先偏開了臉,听不下去了。

謝問不太在意地說︰“松點緊點沒關系。”

他這話其實是說給聞時听的,結果沈曼怡小姐正在專心搞模仿秀,听到他這麼說,也跟著哂笑一聲說︰“小事,你隨意。”

大東一听這話,連動了三下無名指,這根手指主力道,三下下來,鐵門都能生拽開。

傀線猛地一收,沈曼怡差點原地被送走。

走廊里驀地響起了一聲小姑娘的啜泣,听起來既像貼在耳邊,又像浮在虛空中,三盞蠟燭燈都閃了一下。

大東一個激靈,手指嚇得一抽,傀線更緊了。

沈曼怡又哭出了聲。

大東再次受到驚嚇,手指抽了第三次。

沈曼怡……

沈曼怡已經不想玩了。

聞時也有點後悔,他現在覺得“一人牽一個”這個主意簡直不能再餿了。大東那個二百五不做人,手里扣著的也不是人,勒一勒就算了。

但他不一樣。

他知道自己扣著的是真謝問,力道就得有所收斂,傀線也能扣太緊。否則他走著走著,線上就只剩下斷手了。

但扣松了又真的很奇怪……

謝問垂下手的時候,纏繞的傀線順著他的手臂往下滑了一些,半松不緊地搭在他突出的腕骨上。

聞時︰“……”

論敏感,傀師里面他可能是祖宗。

余光里,謝問正垂眸看著自己腕上的傀線,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之後,他抬了眼似乎想開口。

卻被聞時搶了先︰“走了。”

他聲音很冷淡,素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更看不出他正經受著傀線的困擾。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只會覺得他水平不怎麼樣,跟線之間的聯系太淺,所以牽著一個人還這麼冷靜。

他們一路搜到了最大的那間房。看房內布置和衣櫥里的東西,這個房間應該是沈家的主人,沈先生跟他妻子所住的地方。

屋內整潔得像個樣板間,沒有什麼人氣,看得出來很少有人在。鋼琴、沙發以及一些容易落灰的裝飾櫃上封著白色的麻布罩,防灰塵。但是蠟燭燈粗略一掃,實在很像靈堂。

“我操!”周煦忽然叫了一聲,轉頭揪住了夏樵。

夏樵衣領差點被他扯垮,連忙撈了一下說︰“怎麼了?!”

“人!”周煦指著一個角落。

聞時舉著蠟燭燈掃過去,就見那個牆角直挺挺地站著一個人形的東西,裹著防塵布。

周煦他們又叫著抱成了團,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聞時被他們叫得頭疼︰“那是衣架。”

“衣架?”周煦將信將疑地扭頭去看。

大東臉上剛恢復血色,立刻馬後炮道︰“對,你再仔細看看呢?那玩意兒最起碼兩米,正常人誰有那個個子。”

夏樵他們松了口氣︰“也是。”

孫思奇︰“那頂上應該有個帽子,所以就很像一個人站在那。”

眾人虛驚一場,放松下來。大東帶頭在屋里翻箱倒櫃地找起了日記殘頁,這項工作本來沒什麼難度,但是他牽著的“謝問”不著調,總是走著走著就距離他很遠。

他人都進門了,“謝問”還在走廊外徘徊,像個特別容易上天的風箏,拽得他手都疼了。

真謝問倚在門邊看戲,看著沈曼怡頂著自己的模樣遠遠站在走廊一角。可能是其他人不在,也可能她被大東一會兒勒一下、一會兒勒一下,弄得快瘋了。她扶著牆,以一種“暗中觀察”的姿態看著這邊。

“你是不是特別怕這個房間?”謝問說。

沈曼怡︰“不怕。”

“會不會這里就是你在的地方?那兩塊地毯有換過的痕跡。”謝問又說。

沈曼怡︰“不是。”

“那你走過來?”謝問又說。

沈曼怡依然倔強︰“不走。”

謝問轉頭就沖屋里說︰“大東,你牽著的又走遠了,是不是傀線有點控不住?”

他說得很溫和,但大東最听不得這種話,當場撈了一下手里的線。

下一秒,沈曼怡直挺挺地被線控著走過來了。

“你可以走得好看一點,這麼僵硬很容易被人認成假的。”謝問給她提意見。

聞時找到了地毯更換的痕跡,正在翻看的時候,听到的就是這麼一句。他有點無語地看了謝問一眼,又轉頭看向沈曼怡。

卻見那小姑娘連裝都不裝了,崩潰地跟他說︰“我是假的。”

聞時︰“沒看出來。”

沈曼怡︰“……”

“我真是假的!”她又說,“你叫一下吧,叫一下我。我想走了,我不想玩了。”

聞時︰“你證明一下。”

沈曼怡有點不願意,她好像很貪戀別人的軀殼和模樣,死死地瞪著聞時。但捆著她的傀線還在往里收,拽著她,控著她。

眼看著要踏進屋內了,她才不甘不願地小聲咕噥道︰“可是,我現在不太好看。”

“你現在挺好的,原本什麼樣就不知道了。”

聞時下意識回了她一句,回完才意識到這話怪怪的。

謝問轉頭看著他。

聞時癱著臉說︰“別看我,不是那個意思。”

謝問看著他的表情,倚著門沉笑起來。

笑個屁。

聞時沒理他。倒是沈曼怡明白過來,糾正道︰“我以前挺好看的,後來就不好看了。”

“你們要看嗎?”沈曼怡輕聲說。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就褪下了謝問的樣子,就像蟒蛇蛻皮一般。那過程實在有點觸目驚心,看得聞時皺了眉。

再之後,她左右歪扭著脖子,像是一個折疊椅一樣,從一小團翻折開來,先是腿、再是胳膊、最後“ ”地一聲直起了脖子。

她扎著的辮子亂糟糟的,松散開來,因為過于垮塌,就好像……連頭和臉的皮膚都跟著被拉下來了。

大東一把傀線收到底,轉頭就跟這樣的沈曼怡來了個面對面。

他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又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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