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交了辰時初刻,陽光從東面的窗子斜斜的潑灑進來,學堂裡一片靜謐。
先生一手執著書卷,一手負在身後,對著面前作揖告罪的幾個宮廷內侍搖頭嘆氣。
「你們這成何體統?這裡是講德堂,怎能引未入學的稚童隨意出入!」
「就算是要來聽講,也好歹備齊了書卷,等一堂講書結束,再與老朽商討如何安頓……」
聽著老先生喋喋不休的斥責,領頭的內侍連連點頭賠笑,心裡卻在暗罵:「個老不死的!你有本事,就去訓斥小皇爵去!
殿下跟咱要人,咱敢不從命?這可是咱大夏的超品皇爵,來聽你講經說書,那是你祖上積德,還絮叨個屁!」
教書的先生雖有些迂腐,到底也不敢得罪皇爵,只能把一肚子埋怨撒在幾個內侍頭上,說完,便撒手讓學子自由誦讀,自己出門去遊廊裡來回踱步。
這顯然是在抗議九殿下不守規矩、蔑視師長的行為。
內侍們見這老先生如此倔強,也擔心把事情鬧大,便急忙遣人去文華苑守著,想去給兩位年長的皇爵捎個口信,把這燙手山芋,丟給管得住九殿下的人處置,他們做奴才的,也好落個刀切豆腐兩面光。
八公主此時已經有些慌了,父皇雖然沒責怪阿九考核失敗,但顯然也是有些顏面受損的。
如今阿九這不守規矩肆意妄為的舉動,免不得要真的激怒了父皇,到時候可就沒法收場了。
雖然先生不在學堂內,但此處到底不比預備學堂般散漫,八公主也不敢起身繞過顧笙,將九殿下攆走,隻好推了推顧笙的胳膊,急道:「笙兒妹妹!你帶吃的了嗎?快拿些出來,哄阿九走!」
說完,只見顧笙依舊面朝著九殿下,頭都沒回,也不應聲,顯得十分無禮,只有小小的肩膀,微微縮了起來。
「笙兒?笙兒?」八公主急了,一把扯著顧笙的胳膊,將她拉轉過臉來斥道:「顧笙!」
話音剛落,八公主便睜大眼睛愣住了——顧笙此時正死死咬著下唇,憋住嗚咽聲,眼淚卻跟斷線珍珠似的,無聲的往下落,前襟都已經淌濕了一片。
顧笙被這麼硬生生掰過來,眼見藏不住淚容,隻得急忙抬手捂住眼睛,哽咽著喃喃道:「姍兒姐姐……對不起,九殿下來了,我好難過……我太開心了……」
八公主本還在發愣,卻又被她這顛三倒四、毫無邏輯的話語,逗得噗嗤笑出來,笑完又跟著心酸,忙抽了帕子,替顧笙揩淚,小聲哄到:「今兒一早看你那樣子,我還當你是不樂意給我這碩君伴讀呢,原來是想阿九了!
你瞧瞧你這沒出息的,又不是以後就見不著了,姐姐什麼時候不能抱阿九出來給你玩啊?」
一旁九殿下的小耳朵,微微抖了抖。
小傢夥以為顧笙是被自己的舉動惹哭的,所以一直呈雕塑狀,裝死到現在,想賴著不走,又聽八姐說糖糕姐姐想念自己,這才狐疑的扭頭瞧過來。
顧笙像是有所感應,紅著眼眶轉過頭,便迎上了小傢夥的目光。
四目相對,顧笙略有些顫抖的開口:「殿下,娘娘可還責罰你了?」
九殿下挑著雙瞳,神采奕奕的盯著顧笙,嘟著嘴沒答話,還在不安分的摳著小肉手。
顧笙已經十分了解這小傢夥的習性,便勾起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又問道:「誰惹殿下不開心了?」
九殿下的小包子臉鼓得更圓了,這才委屈的開口怒道:「孤不換!孤說了不換的!不換!不換!」
見著小傢夥突然情緒十分激動,八公主急忙蹲身起來,一把抱住九殿下,手指比在唇邊急道:「噓!噓!阿九乖!你想做什麼?來,小聲跟八姐說!」
只有顧笙知道,九殿下說的是「不要換伴讀」,可顧笙沒有能力完成這個命令。
她強咽下心酸,抬手去摸九殿下圓嘟嘟的小胖臉,艱難的哄道:「謝殿下對仆的信任,但仆做的不好,叫殿下考核沒能通過,這都是仆的失責……
以後,殿下會有一個新伴讀,會比仆更順從、比仆更盡責……」
九殿下不開心了,急得直晃小胖腿,小手垂著膝蓋,急切開口道:「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敧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
顧笙和八公主一臉茫然,這小傢夥好好兒的,背誦詩詞作甚?
而且這詩詞內容也並不應景,也不像是「有所感悟」……
九殿下想表達什麼?
不等二人想明白,九殿下又急不可耐的抬起胖胳膊,做出拉韁繩的動作,在椅子上顛來顛去的喊道:「駕!駕!孤會騎馬馬!」
八公主:「……」
顧笙這才明白過來,小傢夥剛是在背誦考核時的題目呢,是想證明自己能通過考核,證明糖糕姐姐沒失責。
可如今,什麼都晚了。
顧笙緩緩閉了閉眼睛,別過頭強忍悲痛。
不多時,學堂外就傳來一陣吵雜,八公主急忙坐回自己的坐席,抬頭一看,就見大皇子和二皇女已經踏進院門,正風風火火的趕來。
「大哥二姐來了!」八公主揪著手裡的帕子,不安的看向顧笙。
顧笙這才擦乾眼淚看出去,只見大皇子疾步趕到學堂旁窗口邊,面色不安的朝裡面一尋,一眼就看見了書桌邊「多出一截」的老九,正一本正經傻乎乎的坐在椅子上。
只見大皇子氣得一拍手,對身旁江晗指向學堂裡的九殿下。
二人交頭接耳商議了幾句,大皇子便大步流星踏入學堂內。
江晗卻邁步走向正在遊廊裡負手生悶氣的老先生身旁,告罪道:「皇妹沉月,冒犯先生了!」說著便彎腰一揖,甚為恭敬。
老先生本還想拿點架子,不料堂堂皇爵一出面便如此謙卑,急忙轉身就扶起江晗,嘆道:「殿下折煞老朽!」
這頭,大皇子已經快馬加鞭趕到九皇女身邊,十分懂行的開口道:「快來,老九,大哥帶你去吃棗泥酥!」
九殿下聞言急忙蹦下椅子,可能是怕大皇子反悔,一把抓住顧笙的手,就要往外跑。
八公主:「……」
大皇子:「……」
頭回見小傢夥吃東西都不忘拉上個「僕從」。
大皇子心嘆這顧家姐妹倆,還真都有一套。
顧笙力氣本來就不如這小傢夥,此時被猝不及防的一扯,立時就被九殿下「連根拔起」,一個踉蹌拖出了桌椅間,一跟頭朝大皇子懷裡撞過去……
只聽一聲悶響,九殿下撞在了大皇子腿上,顧笙被大皇子兩手托住雙肩,這才停了下來。
顧笙急忙站起身,尷尬的試圖將手指抽出九殿下手心,卻一如既往的失敗了。
九殿下急切的仰著腦袋,對大皇子命令道:「吃!」
大皇子嘖了下嘴,還是很有耐心的彎下腰,想「解開」九殿下捏顧笙的小手,卻得到九殿下皺起鼻子威脅似的哼哼,示意他不準動自己的小手。
大皇子隻好鬆開手,蹲下來對九殿下嚴肅的說:「老九啊,你這麼不乖,大哥可要告訴尤貴妃娘娘了。」
九殿下怒不可遏道:「吃!」
大皇子態度強硬道:「放開這小姑娘,大哥就帶你去吃。」
九殿下憤怒的鼓起了小包子臉,堅決不鬆手,昂著胖腦袋與大皇子對峙。
此時,江晗已經與老先生致歉完畢,回頭一看,大皇子還站在一堆九歲十歲的孩童中,二愣子似的低頭跟老九乾瞪眼。
「……」江晗真是服了大皇子這性格,外強中乾,誰都怕得罪。
面對這麼屁大個娃娃,也不敢拿出兄長的威嚴,瞻前顧後縮手縮腳的,一看就成不了大事。
顧笙此時已經滿頭細汗,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急的,剛想彎腰去哄九殿下鬆手,餘光就瞥見眼前一襲熟悉的素色長衫走入學堂,轉眼已經掠至跟前——
顧笙吃驚的一抬頭,就見江晗面無表情的一彎腰,一把握住她和九殿下的手腕,乾脆利落的一扯,便將她的手指抽出了江沉月的手心。
九殿下半張著小口,還未反應過來,就腳下一輕,整個人被江晗橫著夾在胳膊與側腰之間,疾步朝學堂外走去。
大皇子略有些尷尬的看著二人的背影,回頭看了眼顧笙。
顧笙急忙回神,沖大皇子福身請安。
大皇子點點頭,一昂下巴,道:「坐吧。」而後便甩袖跟了出去。
直到外院的太陽曬到九殿下的小黃毛,九殿下才發現自己被強行抱離了顧笙,一時間氣得直蹬小短腿,鬧道:「孤要糖糕呢!孤不喜歡二姐了!」
江晗陰沉著臉也不答話,夾著小傢夥直往門口竄,看來從前實在是太縱容這個小傢夥了,該教些規矩了。
不等她踏出門口,隻覺胳膊間的小肉墩忽然一滑,江晗驚訝的一低頭,另一手就要去穩住阿九,卻不料這小傢夥速度陡增,一躬小身子猛地一竄,如同遊龍般一躍而出,閃眼間就穩穩落地。
江晗後知後覺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的右手,難以置信的抬眼看向阿九,驀然怒斥道:「你回來!」
九殿下氣得頭頂呆毛直顫,沖江晗做了個鬼臉,飛竄奔回學堂裡,默默爬回顧笙身旁的椅子。
這一幕,整個學堂的學子都看清了。
眼看外院的江晗正一臉震怒的被大皇子攔住,顧笙心裡一個咯噔——絕不能叫江晗跟九殿下結怨!
顧笙不再猶豫,一把牽起九殿下的手,嚴肅的開口道:「殿下,走,我們回學堂。」
九殿下以為顧笙要和從前一樣,休息過後,帶自己回預備學堂,便順從的蹦下椅子,乖乖跟顧笙走出了門。
顧笙走到兩位皇爵跟前,一矮身跪倒在地,請罪道:「給大殿下二殿下添麻煩了。」
說完便將身旁的九殿下推向兩位皇爵,並小聲道:「九殿下,新伴讀姐姐也會給你喂糖糕的,你要是不乖,以後就都沒有的吃了。」
九殿下聞言,隻獃獃看著顧笙站起身。
顧笙對幾人又一蹲身,便鬆開了九殿下的小手,決然轉身往學堂走,卻聽身後突然傳來一句稚嫩的顯擺——
「孤昨個又挖了三條地龍!」
顧笙抿著嘴,加快腳步,逃似的往學堂裡鑽,卻又聽見身後可憐巴巴的喊道:「孤一共有五條了……」
顧笙停下腳步,死死咬住下唇。
終於,她握緊雙拳,決心為自己想要的生活拚一次。
顧笙深吸一口氣,抬起衣袖抹乾凈眼淚,猛地回頭,不顧一切的沖對面的小傢夥大喊:「那五條是不是都賞給仆的!」
九殿下眼睛一亮,激動地連口水都噴出來吼道:「都賞你!都賞!」
顧笙箭一般飛奔,一把撲抱住九殿下,再忍耐不住淚水,嚎啕大哭。
江晗和大皇子都傻眼了,眼睜睜看著顧笙淚眼婆娑的轉頭看過來,哽咽著說:「能……能不能再給九殿下一次考核的……機會,升學考核。」
大皇子蹙眉道:「升學考核?連初級考核都過不了關,你還嫌老九臉丟的不夠?」
顧笙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開口道:「如果殿下能破格通過升學考試,想必仆就是有資格恢復伴讀身份的了,若是殿下過不了,仆願意除去自己的國子監名額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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