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學回府後,顧笙才發現,府裡的下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聽石榴一解釋,才得知,原來是一大早,見宮裡的馬車來報賞,顧玄青還以為是聖旨來了,一路狂奔到前院,就給報賞的內侍跪下了。
沈姨娘這輩子也沒見識過皇宮裡頭的氣派,作為側室,她連經筵宴都沒資格入席,此番聽說皇宮裡來了賞賜,立即狗攆般跟著顧老爺,一起奔到前院跪下來。
聽完一連串山珍海味的報賞,最終,內侍嗓音清晰嘹亮的一句「特賜顧笙享用」,才叫跪在地上喜不自禁的二人,都傻了眼。
顧玄青自是不敢怠慢,急忙謝賞後,就親自為提著保鮮冰桶的內侍們領路,將菜肴全部送去了北房。
徒留下沈姨娘,一個人愣了許久,才踉踉蹌蹌的站起身,難以置信的張望著門外宮裡出來的車架,許久沒有動彈。
顧笙聽完後只是笑笑,垂眸看了看四周,問道:「冰桶呢?」
石榴忙答道:「一聽外頭傳報說姐兒回來了,咱就立刻把菜拖去膳房蒸熱了,一會兒就能上桌!」
顧笙點點頭,起身道:「我去請娘出來一起享用。」
話音剛落,就聽側廳珠簾一掀,顏氏清亮的嗓音傳來:「胡鬧,這是賞給你享用的禦膳,哪有請別人一起的道理?」
顧笙驚訝的扭頭看去,只見顏氏臉上的笑意早藏不住,剛那嗔怒嗓音中,也夾雜著中氣十足的驕傲之氣。
娘親在為她得賞而驕傲?
顧笙很少在清高淡漠的顏氏面上,看出這樣的情緒,不禁自個兒也跟著欣喜起來。
她幾步上前,挽住顏氏的胳膊,撒嬌道:「既然都賞給笙兒了,那就是笙兒的東西了,笙兒想賞一半給娘,有什麼不可以的?放心吧娘,九殿下可有風度著呢,不會跟笙兒計較的!」
顧笙誇完這句,自個兒都覺得違心了——娘,其實九殿下可小心眼了!
顏氏忙板下臉來,嚴肅的教導她:「笙兒,你得記好嘍,任何時候,都不要任性的寄期望於那些帝王王公們的包容心。
就算是最得寵時,她能容著你,想著你的好,可一旦等到她厭棄了你,過往你的種種任性驕縱,都會在她心裡無限放大,甚至於揪住你從前的過失,問罪責罰!」
顧笙見顏氏忽然這般嚴肅,心裡也有些打鼓,她想了想江晗,便認為娘親的話,並不適用於所有的王公。
江晗怎麼可能會厭棄她?
哪怕是那個人渣江沉月,前世也從不曾處罰過任何一位後宅的君貴。
花心歸花心,人家當著美人們的面,還是裝得相當有情有義有擔當的……
況且,在出宮開府不久後,九殿下就有點後悔自己從前來者不拒的作風了。
再怎麼超品,人家的精力也是有限的,每晚輪番醉生夢死後,第二天還要頂著空虛的身體操勞國事、圖謀皇位,殿下的日子也不是那麼舒坦的。
眼瞅著女兒發著呆,還時不時傻笑,顏氏忙推了推顧笙,蹙眉道:「娘跟你說的,你聽見沒有?不能得了賞賜就忘乎所以,九殿下待你一分好,你便要十分的還回去,不可怠慢半分!」
顧笙扯起嘴角笑了笑,撒嬌道:「娘,這天底下,想對九殿下十分乃至萬分好的,從午門排到荊州,都未必能到頭,也沒見殿下對那些畢恭畢敬的宮娥,有多少恩寵。
女兒說句心裡話,這人與人間的感情,未必都得靠付出來掙。
咱得有咱不可取代的好,是個獨一無二的存在,才能得到殿下長長久久的珍惜。
一味的付出又有什麼用?哪怕搭上條命去,八成還顯得廉價,能換的對方嘆一句癡情,便已經到了極致。
女兒可不圖這點傻裡傻氣的認可。」
顏氏聽得怔愣許久,似懂非懂,既想反駁,又挑不出毛病。
可不就是這個話嗎?她曾經受到顧老爺三分的憐愛,便默默付出了十分的真心。
雖然遭到背叛後碎了心,又不願改變自己再去爭寵,也不過是太看重當年那份乾淨的情誼,寧可守著過去,也不想爭取一個變味的未來。
對於顧玄青而言,她沒什麼不可取代得,更不可能獨一無二,才落得這般淒涼的下場,十分的付出又有何用?
顏氏覺得,女兒雖然年幼,心思卻比她這個活了近三十年的人通透,且不論到了哪裡,都能混得風生水起。
她便也釋然了,今後,就任憑這丫頭自己去闖蕩吧。
顧笙的日子倒也亂中有穩,雖然九殿下一天比一天調皮,但總體上還是無法逃脫糖糕的五指山,多數時候,顧笙還是能輕鬆應對的。
直到……
七個月後,九殿下迎來了第一學年的考核。
這真是一場災難,若考核結果不理想,顧笙很可能會被取消伴讀資格。
由於九殿下過於年幼,文試考核與武試考核,都是相當簡單的內容,背段小詩詞、爬個小馬背什麼的,就能過關了。
在顧笙看來,哪怕是前四史任取一段,要求背誦一遍,而後全文釋義,拓展些實際意義,以古鑒今。
對九殿下而言,都屬於小菜一碟。
九殿下小肚子裡的墨水和糖糕,應付升學考核都是綽綽有餘的,所以顧笙自然沒把這事兒當回事。
考核內容不過是幾首膾炙人口的詩詞,上句接下句,這怎麼可能難倒一個天才幼童呢?
但顧笙忘了,這小傢夥是個比較……高傲的幼童,輕易不跟陌生人搭話。
主考官也不可能手裡握著食物利誘小傢夥回答,這也太有損皇室顏面了。
所以,整場文試下來,主考官都沒得到一句回應,九殿下全程神遊太虛中……
出了考場,顧笙還一臉欣喜的探問九殿下「考題難不難」,而後不出意料的,得到小傢夥一聲不屑一顧的嗤笑……
好吧,這次顧笙不生氣,心說你覺得簡單就好,簡單就好。
但她死也想不到,九殿下不屑到一題都沒有回答!還時不時以看白癡的眼神羞辱主考官。
主考官那個茫然啊……
然後是武試,這個考核,顧笙可以在圍欄外圍觀。
她見考官給九殿下準備的小馬駒,馬背還不到九殿下頭頂的高度,心中不由欣喜。
以九殿下的跳躍能力,連馬鐙都不需要了好嗎!
然而,九殿下是個很有好奇心的孩童,人家第一次看見這麼小的馬,好開心的……就開始拔小草喂小馬吃了。
一旁主考官:「請殿下上馬——」
一刻鐘後,主考官:「請殿下上馬——」
兩刻鐘後,小馬不肯吃了,主考官:「殿下?九殿下?你去哪裡?別跑!回來啊殿下……」
顧笙:「……」
結果可想而知,顧笙拿著九殿下文試武試的兩折灑金箋,對著上面那刺目的「不合格」大紅戳,無語淚凝噎。
這簡直是飛來橫禍,若是這成績單到了祁佑帝手裡,萬歲自然不會責怪自己年幼的小皇女「愚笨」。
一旦問責起來,很可能整個預備學堂的先生,都要被掃地出門,連伺候小皇爵上學堂的宮娥,怕是都逃不了乾係。
更何況她這個貼身伴讀?
顧笙痛苦的癱趴在書桌上,捏著那灑金箋瑟瑟發抖,心裡既是懊悔,又是不甘,為什麼考核前,不跟小傢夥約定好完成任務的獎賞呢?大意了!
哀痛許久後,顧笙破罐子破摔,將考核成績啪的拍到小傢夥書桌前,斥道:「殿下!你怎麼可以這樣呢?看看!這三個紅字怎麼念?殿下羞不羞?」
九殿下低頭看了一眼,事不關己的晃了晃小胖腿,表示「孤知道了」,完全沒有羞愧之色。
顧笙隻得憤怒不甘的等死了。
第二天,倒是沒等到聖上的降罪,只看見九殿下垂頭喪氣的走進學堂,完全沒了往日的亢奮精神。
顧笙蹲身迎接後落座,仔細一看,就發現小傢夥的小耳朵……紅彤彤的都腫了一圈。
尤貴妃娘娘下手可真狠啊……
顧笙本就猜到這小傢夥帶著考核灑金箋回宮,肯定會被尤貴妃責罵的,卻沒想到會這麼嚴重,看得叫她都有些心疼。
「殿下……」顧笙伸手摸了摸九殿下的小黃毛,心疼的捧起小傢夥的包子臉,扭過來一看,另一邊的小耳朵也紅了。
九殿下沮喪得都沒有抬手阻止顧笙,隻嘟著小嘴,可憐巴巴的垂著睫毛,不安的摳著自己的小胖手。
「娘娘生氣了?」
顧笙伸手想摸摸小傢夥紅紅的小耳朵,卻被九殿下驚慌的躲開了,顯然還是很疼的。
顧笙心尖像被人揪了一下,一時竟無心擔心自己的處境,連忙翻出糖糕,想哄小傢夥開心:「別難過了,殿下,下回咱乖乖的考試就好了。」
只是,顧笙難過的低下頭,或許,她沒機會陪伴九殿下到下一次了。
結果並沒有她想象的可怕,祁佑帝本來就很了解自家九皇女的性格,沒有大人在場,難掌控這小傢夥也是常有的,所以並沒有降罪於學堂。
倒是大皇子暗諷八皇女舉薦的伴讀不夠盡責,藉機向祁佑帝舉薦了另一個人選。
祁佑帝批準了。
當天散學,撤換伴讀的旨意就到了子爵府,顧笙都沒來得及跟九殿下說一句再見。
她接旨謝恩的時候,眼淚已經模糊了視線,所以也沒看見顧嬈幸災樂禍的笑臉。
大概是因為八公主的求情,聖旨中對她並沒有任何苛責,只是平淡的將她九殿下的伴讀身份,轉移給了八公主,依舊是當伴讀,甚至堂而皇之的,說是為了避免耽誤她升學。
之後的時間,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顧笙覺得重活至今,自己從未像這一刻般心痛過。
好像,顏氏和貼身丫頭們都在勸慰她,讓她不要難過,顧笙都隨口答應著。
可是,要怎麼才能不難過?從今往後,再也沒人一臉威嚴的送她地龍了。
直到這一刻,顧笙才不得不承認,她捨不得,她一點都捨不得那個小傢夥。
可日子還是要繼續,顧笙第二天一早,頂著兩個哭得爛桃子似的雙眼,訥訥的上了馬車,進了新的學堂,坐到八公主身旁。
或許應該寒暄兩句,或許應該感激八公主的庇護,可顧笙看著這擺設相似的學堂,不免睹物思人,一開口就要哽咽,反被八公主勸她不用多說。
先生很快進了學堂,周圍一片安靜,顧笙渾渾噩噩的看著手中的書本。
不知過了多久,先生的朗誦忽然停了下來,周圍的學子們開始窸窸窣窣的議論著什麼。
顧笙一點都沒心思好奇,直到身旁八公主突然開口道:「阿九?你怎麼來這裡了……」
顧笙才猛地抬起頭,急切的四處一尋,就見身旁書桌過道三步外,一個胖墩墩的小身影,獃獃的站著,一雙淡金色的眸子,正光澤熠熠的盯著她瞧。
顧笙整個人都僵住了,一動不動的注視著九殿下。
學堂外那群九殿下的內侍,正躬身對先生解釋著什麼。
九殿下收回視線,看了看周圍,立即顛顛兒的找到一張空椅子,朝著顧笙推過去,椅子腿和地板一路發出陣陣刺耳的銳鳴,直至顧笙座椅旁,才停下來,擺正了。
九殿下今兒個特別乖,也沒有抬起小胳膊要人抱,自個兒就爬上椅子,坐到顧笙身旁,假裝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安靜的等先生講課。
顧笙的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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