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陽偏東頭升起,自北山路而上,金芒斜照,彷彿在兩位皇爵眼角眉梢染上了細微的戰火,一觸即發。
顧笙聽出江晗語氣不善,忙上前一步,微微隔開二人距離,避免兩方衝突。
九殿下神色倒是無甚轉變,隻淡淡回道:「孤應付得來,倒是二姐手頭江南禍事未平,還得多費些心思。」
江晗鳳目微轉,她素來對九皇妹的敏銳度十分關注,聽聞此言,心中立刻升起警惕,負手走至江沉月身側,並肩往山林北路而上。
二人走在隊伍前列,江晗率先開口:「疫情兩個月前就已經得到控制,何來禍事未平之說?」
九殿下偏頭看了江晗一眼,見她形容憔悴,眼下隱約泛著青紫之色,心中不禁升起絲憐憫,打算故意繞開顧笙的話頭。
勝者對敗者的態度,不論是同情還是壓迫,都不會讓人舒心,不如避而不談。
轉而說起江南之災——
「疫情既已受控,當務之急,是朝廷的撥款是否能暢通流入百姓手中,金陵揚州兩地的在任縣令,多年都沒有調任,二姐不妨細察一察兩地的報災帳目虛實,防範當地官紳勾結、貪墨虛報。」
江晗聞言鳳目微斂,側眸看向江沉月。
心中不禁起疑:難不成江沉月私下查出了近些年江南鹽商漕運的帳目有疑?
說"官紳勾結",莫不是暗指自己與江南官商之間的牽連?
江晗暗自捏緊拳頭,眼前那雙稚氣未退的淡金色眸子,仍舊如兒時般清澈無波,說出的話卻字字如刀。
這個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崽子,有什麼資格對她旁敲側擊、指手畫腳?
江晗若有那生而貴為超品的運勢,何至於不惜名節,勾結朝廷內外官員及各地巨賈?
君王偏頗不任賢能之事,自古不絕,如今藩王不分地、無兵權,一切基礎都得江晗自己一手去搭建。
她所做的一切犧牲,都是為了不讓大好河山落入草包大皇子之手,免去黎民日後百年之苦。
思及此處,江晗和緩了神色,淡然答道:「你說的沒錯,是該細察,等我此番回去之後……」
「二姐怕是早已查過了吧?」江沉月微微蹙眉,顯然是看出了江晗的推脫之意,不禁語氣略顯憤慨道:「若災歀兩旬之內再不到位,年內必有起義,若拖到那時,二姐還是趁早編練水師、加固戰船去罷。
畢竟京兵不善水戰,自古平江南之策,避居上遊建瓴而下,方可成事,別再鬧出扶桑一戰死傷數萬的慘狀。」
此言一出,江晗嘴角立即下沉,蹙眉低斥道:「危言聳聽!你如今已經有了家室,說話自當沉穩些個,以免禍從口出,牽累家人。」
九殿下冷哼一聲:「是不是危言聳聽,權且靜觀其變,二姐也用不著總惦記孤的『家人』,應當鑽於正事——
江南之富庶繁榮天下皆知,歷年科考士人多出於此,二姐若將這塊風水寶地給攪糊了,那可是動搖國之根本的罪過。」
江晗聽聞此言,鳳目中怒意橫生,壓著嗓音道:「古今計國計之豐者,非我大夏莫屬!
區區一場瘟疫,哪怕當真引發起義,於我盛朝,也不過蚍蜉撼樹爾爾,何須如此惶然?」
江沉月一雙桃花眸子難得正經八百的看著江晗,正色道:「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古今論國之根基,從來都不是國庫存余,而是是民心。
糧食就是民心,咱起碼得讓他們活得下去。
二姐,江南一省之賦稅佔全國七成,一旦這些供養朝廷、供養咱們的老百姓活不下去了,那坐擁江山的人是誰,還有誰會在乎?還有誰願意擁護?一旦失了民心,揭竿四起,你想只靠自己,和幾個地方官商去力挽狂瀾麽?」
江晗不屑的搖頭笑了笑:「阿九啊,你自小長於深宮之內、侍婢之手,只能從書上汲取那點兒片面的治國理論,可這些理論必須結合當下情形,不能生搬硬套。
往後啊,你還是得多出京辦差,長些見識,別終日紙上談兵,杞人憂天!」
這話說的就難聽了。
江沉月確實自小困於深宮之中,被目不識丁的侍從環繞,但因自身思維異於常人,目光其實並不短淺。
可要硬說是紙上談兵,九殿下也確實無可反駁——生於太平盛世,上頭一堆兄姊,輪不上實踐的機會啊!
二姐這是公報私仇,沒本事搶笨伴讀,就人身攻擊!
九殿下生氣了!眼巴巴瞅著江晗,撇了撇嘴……
江晗頓時有些晃神,眼前這張漂亮的小臉,又和兒時似得鬧起彆扭來,讓她彷彿一瞬間回到十年前。
總不能這麼大人了,還被她給訓哭了吧?
趕緊往回找補!
「當然,你說的也很有道理,二姐自會引以為戒,時時自審。」江晗尷尬的擠出個溫柔和藹的笑容。
話不投機半句多,九殿下一旦氣起來,就不搭理人了。
這一點顧笙深有體會。
她一直在後頭盯著兩人的舉動,發現只有江晗說話,而小人渣默不吭聲時,顧笙就知道壞菜了!
立馬上前一步,隔開二人,從袖籠裡掏出早先準備好的紫薯黃梨糕油紙包,笑嘻嘻的遞給小人渣。
九殿下斜掃一眼顧笙手中糕點,似乎是想到了報復二姐的主意,淡金色的眸子立即邪邪的眯起來——
側過頭,撒嬌似得對顧笙張開嘴,要愛妃餵食。
顧笙頓時臉都黑了,瞬間感覺江晗那一側陡然射出萬把利劍,都能聽見江晗拳頭勒得咯咯響的聲音。
江晗強壓憤慨,低下頭。
顧笙如今已經是這小崽子的王妃了,哪怕人家夫妻倆嘴對嘴餵食,她也只能忍著。
隻盼著早日禦極,為顧笙伸冤平反,好讓她回到自己身邊。
這口氣,江晗咽得下去,後頭跟著的阿娜爾可沒這肚量,緊跟著就追上前去!
兩位皇爵同時警覺的回過頭,看向猛躥過來的阿娜爾。
還是「老謀深算」的江晗率先扯起顧笙的胳膊,避開了阿娜爾的「攻擊」。
顧笙眼瞅著九殿下被阿娜爾「霸佔」了去,下意識想要掙脫江晗,就聽對方附在耳邊小聲道:「隨她去吧,阿娜爾要是嫁進珞親王府,也免去了你不少負擔。」
顧笙心裡一咯噔,回過頭,就撞上那雙滿蓄思念的鳳目。
漆黑如墨的雙瞳中映著她的身影,滿是久別重逢的惦念,卻又彷彿相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
「殿下。」顧笙愧疚的低下頭:「我沒有什麼負擔,希望您也能放下。」
江晗點點頭:「你不用替我擔心。」
眼看就要行至岔路口,江晗側眸看了身後熹妃一眼。
見她仍舊專註的盯著江沉月的背影,心中微一思量,便對顧笙道:「八妹已經猜測出新羅之事,如今被囚禁在宮中,終日禮佛抄經,你閑暇時,就多去宮裡探望開解她。」
顧笙點了點頭。
江晗餘光又掃了熹妃一眼,猶豫片刻,還是低聲囑咐道:「也帶上阿九。」
顧笙微微一怔,神色略顯為難。
距離江沉月因熹妃之事獲罪之事,只剩下一年有餘了,顧笙近期一直在極力避免九殿下與宮內的接觸。
幾次談及一同探望八公主的事宜,都被顧笙借口阻攔下來。
雖然她也很想探望江語姍,可這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會涉及九殿下人生中最大的一場浩劫,她不能不防。
但此刻江晗親自開口,顧笙實在說不出虛偽的搪塞,猶豫片刻,還是艱難的點頭答應了。
那一頭,阿娜爾還跟牛皮糖似得掛在江沉月脖子上。
在第一百次甩開阿娜爾之後,九殿下伸手要顧笙回來。
離別前,熹妃走到江晗身旁,又滿含期待的祝福顧笙,要她閑暇時入宮探望自己。
兩隊人馬自此分頭狩獵。
顧笙頭一次參與狩獵,一進林子就忙不迭裝上袖弩,舉著手臂,警惕的環伺四周。
獵物已經被兵士趕進了方圓十裡內的圍場,十分密集,不出幾步,就能看見碩大的野兔在草叢間飛竄,看著很容易射中的樣子。
它們就這麼騙走了顧笙五根箭矢……
可把阿娜爾給笑死了,顧笙一連五發弩箭,全部射空。
明明這一刻,還看見灰兔毛在叢中奔竄,待到她端起袖弩瞄準了,按下懸刀時,咻的一聲!箭矢就扎進了泥地裡……
野兔就彷彿憑空消失一般,矯捷的逃脫了!
顧笙有一種空手摸遊魚的無力感。
轉眼間,阿娜爾馬背上就掛上了兩隻野兔,一臉洋洋得意的沖顧笙挑眉得瑟。
顧笙立即沖九殿下使眼色,示意小人渣趕緊也往自個兒馬背上掛幾隻獵物,別光顧著找乳豬!也要顧忌自己的臉面!
阿娜爾見江沉月遲遲沒有拔弓,以為中原人都不善騎射,便立刻熱情的拆下自己射中的野兔,打馬至九殿下身邊,伸手遞上兔子,眨巴著眼睛問道:「你也不會射箭?這些你拿去吧,往後,我來教你騎射!」
九殿下默然側眸,用「哪涼快哪待著去的眼神」掃了阿娜爾一眼,拒絕接受施捨。
阿娜爾以為超品皇爵是「自愧不如羞於接受」,便不再強求,轉而十分認真的教導九殿下如何握弓搭箭……
直至夕陽西落,九殿下也沒拔弓,而是親自下馬,徒手掏了兩個野豬巢,綁了六頭乳豬掛上馬。
看著西疆公主一臉同情的神色,顧笙無顏面對江東父老。
小人渣上馬之後,還興沖沖的在顧笙耳邊詢問:「你想吃脆皮蘸醬,還是煙熏爆炒?」
顧笙掩面,小聲回答:「還是脆皮片乳豬吧,仆把醬料都帶來了!」
出行前就料到小人渣想吃脆皮烤乳豬,顧笙在一車行李中,帶了十幾味特製的蘸醬!
身為九王妃,顧笙已經不由自主的「夫唱婦隨」了,跟小人渣心有靈犀一點通。
一旁阿娜爾被這不思進取的兩個人給震驚了,不能再讓顧笙腐蝕超品皇爵的鬥志了!她必須嫁進王府拯救江沉月!
頂著夕陽回營地,阿娜爾搶著對審核的太監,敘述自己隊中的狩獵成果,並要求太監把「顧笙一箭未中」的戰績載入記錄之中。
顧笙頓時火冒三丈的上前理論。
江沉月揮退是從,疾步走入帳中,一名身穿騎裝的侍從也跟隨入內,放下門簾,便低聲回稟道:「殿下,東城那間宅子已經空了,顧嬈一夜未歸,應該是隨大皇子一同來此地狩獵了。」
暗淡的帳篷之中,一雙淡金色的眸子微微斂起:「不要打草驚蛇,等大哥先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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