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白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這回打算說真話了?」
殷無書「嗯」了一聲,正了正表情,似乎打算嚴肅以待,再不胡說八道了。可惜,光有臉並沒有什麼用,至少被他從小騙到大的謝白最不信的就是他這張能哄人的臉。
「那好……」謝白點了點頭,拇指食指輕輕一撚,指腹間便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薄而堅硬的鱗片,硬幣大小,在陽光下微微泛著一點兒藍,剔透漂亮。但凡有一些見識的人,看到這枚鱗片就能一眼認出來,這是鮫人身上的。而經驗豐富見聞廣博的人還能通過這枚鱗片的形狀、大小以及顏色判斷出,這枚鮫人魚鱗,是生長在鮫人耳根的。
傳說鮫人是一支神奇的種族,他們最擅長迷惑人心和辨識真假。他們為受其蠱惑的人們編織夢境,但他們自己卻極少做夢,但凡做夢,夢到的必然是真實的事情。而又傳說鮫人的能力其實是可以借用的,他們耳根後生長出來的魚鱗,滴血就能辯真假。
大多數人根本拿不到鮫人耳後的鱗片,自然也不知道這種傳說究竟可不可信。但是謝白卻知道,這是真話,因為他曾經見殷無書這麼用過鮫人的耳後鱗。
他捏著這枚魚鱗在殷無書眼前晃了晃,道:「我自認沒那個段數跟你繞,所以只能藉助一點外力。」
殷無書:「……」
他當然一眼就能認出那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忍不住嘴角一抽,問謝白:「剛才拿鮫人的?耳後鱗拔起來痛得驚心,鮫人一族最怕痛不過,他居然揪了一片給你?」
謝白搖了搖頭,答道:「那時候我在他身上剖了一條一米來長的刀口,那刀口的痛度大概是比拔鱗更難以忽略一些。」
殷無書:「……」
他乾笑一聲,道:「既然一直有這東西,在天山問我話的時候怎麼不用?」
那時候的謝白一是自己本身也沒什麼力氣去跟殷無書糾纏真假,二是他看殷無書臉色蒼白的模樣,不太想讓他再多滴一滴血在這鮫人耳後鱗上。不過他顯然說不出這種話,隻硬邦邦地道:「我願意。」
如果不是殷無書明顯又睜著眼睛說了一次瞎話,而且現在的情勢想來並不明朗,謝白依舊不想讓殷無書無故割一道口子放一點血。
殷無書安靜下來,看了謝白一會兒,搖了搖頭道:「好,這回倒是想說也說不了假話了。」
他倒沒耍心眼拖時間,乾乾脆脆地在自己手掌心抹了一道極細的淺口,透過那淺口,謝白隱隱能看到一絲紅,估計是含了一層薄而纖細的血線。
其實在謝白的印象裡,殷無書的血一直不大豐沛,不管是什麼傷口,永遠只是含著點將出未出的血色,似乎下一秒就會湧流出來,又似乎在汩汩流出來之前傷口最外層的血氣就已經幹了,這大概跟他傷口癒合極快有關。
不過這倒是剛好,鮫人的耳後鱗上只要抹上一點血氣,就能生效,殷無書的這點血線也足夠了。
謝白抿著嘴唇,靜靜地看著殷無書接過耳後鱗,在掌心那抹正在癒合的淺口中一擦而過,又遞迴謝白的手中。那塊透明泛著點兒藍光的鱗片上多了一層極淡的紅色,又很快被鱗片吸收乾淨。
如果滴血的人說了謊,被吸收掉的那點血跡就會重新在魚鱗上出現,聚成一條細而清晰的血線。
大概是被殷無書忽悠慣了,他難得順順從從的,謝白還有些不大習慣,愣了一會兒才將那片魚鱗收了回來,低聲嘀咕了一句:「怎麼不動手腳了……」
殷無書舉了舉自己的手,無奈道:「少年……我被你鎖了個全,怎麼動?就這麼一片傻魚鱗,別嘚瑟收好了,你都把這種神級測謊儀搬出來了,我還能怎麼胡說。」
「好,你先告訴我那個被冰封住的究竟是誰?」謝白道。
殷無書想了想,道:「我記得跟你說過的吧,這世上萬物都是相生相剋的,並沒有所謂的遊離於這種規則之外的黑戶,我也不例外。我既然是純陽之氣所化,那麼相對的,自然就有純陰之氣。」
其實謝白之前就朝這個方向猜測過,畢竟殷無書這樣的人,也不是誰都能算得上對手、誰都值得他放在眼裡的。能被他稱為「有點兒過節」的,必然跟他不會相差太多,起碼也是一個等級上的。有陽自然有陰,這點不算難猜。
他掃了眼手中的魚鱗,沒有絲毫的變化。
「既然有純陰之氣,為什麼之前很少聽人提起?」謝白有些不解,他聽說的除了殷無書,還是殷無書,純陰之氣似乎從最開始就被人遺忘了。
殷無書道:「這是存在方式的問題,他的體質從最初起就註定了他處於被動地位,就好比日月光影。相比於後者,前者更看上去存在感更強一點。」
「所以長久下來他就怨憤不滿了?」謝白明白了所謂「有點兒過節」的來由。
「當然。」殷無書點了點頭,「沒有誰願意始終被壓一頭。我以前好像跟你說過,陰陽之間總是在不斷爭鬥中維持一種堪堪的平衡,陰陽勝復,所以人會不舒服,會生病。就算化了形的,也跑不掉要鬥一鬥的,很正常。」
謝白順著他這話,回想了一些以前的事情,猜測道:「你們之間的這種對抗,不用面對面?」
「不用。」殷無書大概也想起來一些事,哼了一聲,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涼涼地道:「那個誰這裡有病,隔三差五犯一回,一犯病就覺得天道不公把我弄死了他就好出頭了,所以見天地給我找樂子,無孔不入陰魂不散。」
謝白瞭然道:「所以你身上偶爾突然多出來的傷口,都是他作祟……」
殷無書:「嗯。」
那枚鮫人的耳後鱗依舊薄而剔透,沒有出現任何變化,可見殷無書說出來的都是真話。
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和冰下人之間的衝突矛盾確實能理通了。
「那麼我身上的百鬼養屍陣最初的目的就是用來針對你的?」謝白想起之前在天山下殷無書說的話,說他身上的百鬼養屍陣跟冰下人脫不了乾係,而那冰下人不可能跟一個剛出生就死去的嬰兒有什麼瓜葛,弄出這種東西,隻可能還是針對殷無書。
殷無書頓了一下,淡淡地「嗯」了一聲:「其實那之前因為他鬧得太過分,我煩得不行,就乾脆把他鎮在天山了,鎮了有小幾十年吧。但是畢竟陰陽完全失衡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我給他留了一點餘地,沒做絕,只是壓壓氣焰,但凡他有動作,我都會有感知,只是我沒料到他還留了一手。你身上的百鬼養屍陣應該是他事先布置好的人,在他被鎮在天山下的時候,給你動的手腳。他自己並沒有什麼動作,這才導致我最開始沒發現你的百鬼養屍陣跟他有關。」
「百鬼養屍陣不是養嬰屍的麽?」謝白皺眉,有些不太理解那冰下人是怎麼通過這百鬼養屍陣來針對殷無書的。
殷無書答道:「通說確實是養嬰屍的,但是你應該也聽說過這陣有種說法,叫做互養,百鬼陰魂把嬰屍養活,同時活了的人以後也會不斷地供養那百名厲鬼。只不過互相束縛,誰也跑不了,所以雖然大逆不道,卻也不至於為禍人間。這也是最初我會把你抱回去的原因。」
因為處在他可控的範圍內。
「而我當初教你煉化陰屍氣,也是想讓你不受那些厲鬼的牽製和影響,把跟他們之間的牽連降到最低。不過你那百鬼養屍陣中的百名厲鬼成分大概不太純。」殷無書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道,「夾了私貨在裡頭。」
謝白一聽便明白了,那冰下人大概把自己的一些東西也揉了進去,以至於謝白被動地養著那百名陰鬼的同時,也被動地養著他,而謝白自己和殷無書在當時卻一無所覺。
如果說那些厲鬼是從謝白的身上汲取存在下去所需要的陰屍氣和靈力,至於那冰下人——謝白不由地想到了天山腳下的情景,那冰下人可以把他的身體當成一個媒介,通過他去汲取殷無書身上的靈力。
謝白沉吟片刻,前前後後回想了一番,甚至連百來年前的一些細節也不曾放過,確實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比如每次殷無書無故受傷的時候,必然是謝白自己精神還不錯的時候,而之所以謝白精神還不錯,往往是因為在那之前的幾天受到了百鬼養屍陣的影響痛苦難耐,然後殷無書看不下去,以靈力幫他調和一番……
當年看不清的事情,現在逆推回去,居然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謝白垂著眼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試探著開口問道:「……當初你有意識地疏遠了我一陣,是因為發現百鬼養屍陣跟那個人有關麽?」
殷無書幾乎是下意識地應了一聲,點頭道:「差不多吧。」
結果剛說完,謝白手裡的那枚魚鱗便突然亮了一下,而後漸漸透出了一條細細的血線。
謝白:「……」
殷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