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的這間屋舍太過破舊,可是周錦三人執意要住在這,山民們勸阻無用,只能抓緊著幫忙整修。只是到底時間太過緊迫,到了傍晚時候,他們也隻來得及將四周的柵欄修好——住在這裡,野獸來襲是最大的憂患,山民們首先考慮的就是他們的安全問題。而就算在天黑後再緊趕著,到最後也隻來得及將臥房那間裡坍塌的牆壁粗陋補好,至於灶間,依然是寒風透過前後半個桌面大的破洞貫穿而過,將兩扇木門吹得吱嘎亂響,所以到了夜裡時候,周錦三人便是枕著這個聲音睡著的。
周錦倒是不受影響,她早就累著了,基本收拾完東西就已經體力不支,所以一倒下就睡著了;容肅有點嫌吵,也不想就此入睡,可到底架不住身心俱疲,所以熬了一陣,也終究睡了過去;倒是年幼的周舟,雖然同樣疲倦,可是到了半夜,依然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他挨著周錦,聽著周錦的呼吸,心裡百感交集。
他不明白,為什麼娘非要住在這裡。那些山裡人走的時候,看著屋子還是那麼破敗,可是很不放心的,還讓他們先搬到山下去住,等到什麼時候修好了再住上來,可是娘一直沒答應,甚至就住今天一晚上她都是笑著拒絕了……這是為什麼呢?山下那麼好,為什麼一定要住在這冷清又破舊的地方,連一晚都不行?
他不明白,可是隱約也能猜出,這大概是跟那個人有關。
想到那個人,自然的,就又想起了那碗葯,於是,心裡的憤懣又摻雜了些委屈——娘對那個人太好了,好的,好像他都沒了地位。
不過好在,今天晚上,娘還是跟自己睡的。
原先一路逃亡時,很多時候都是三個人擠在馬車裡睡覺,那個人蓋一床被子,娘跟他蓋一床被子,只是那個時候,他是「病」著的,得照顧著,可是現在,有了屋子住,他的「病」似乎也好了些,夫妻又是要住一起的……所以在要睡覺的時候,他好一陣憂愁,心想只怕從今晚開始自己又要一個人睡了,可是沒想到,到了上床時,娘還是掀開了自己的被子……
周舟有點小滿足,可是很快那點滿足感又被撲滅,他緊緊的挨著周錦,輕輕的握著她的手,心裡越來越難過。
連續好幾個晚上了,娘的身體都是冰冰涼的,怎麼捂都捂不熱。都說死人的身體是冷的,那娘這樣,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周舟不敢想,隻吸溜了下鼻子,然後一滴眼淚便啪的一下掉了下來。
……
第二天天蒙蒙亮,周錦就起了床。昨晚山民們走的時候,就說明日一早再來,周錦婉拒不得,隻得做好準備。而果然,她剛燒好熱水,抬頭一看,就見山民一個個出現在了山路上。
山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工具,木材,甚至米面,見到周錦,也不陌生,一個個打完招呼後就各自忙開了。
周錦原本隻想他們將屋子修補好就行了,其他的可以自己來,可是山民們一看屋子太破爛,怎麼修補都顯得寒磣跟危險,便又商量著乾脆重新翻修。他們的提議不容拒絕,周錦無可奈何,隻好任他們幫忙,然後在不被注意的時候,將容肅轉移到停在邊上的馬車裡。
屋子一翻修,工程量就大了,而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山民們跟周錦他們愈發熟稔,當然,除開容肅。
容肅,自始至終是跟眾人隔絕開的。
不管他們如何忙,容肅始終一個人待在馬車裡,不參與,不幫忙,哪怕周錦跟周舟忙到凌晨,他都不會搭把手。不但如此,白天時候,當山民過來打招呼的時候,他都只是漠然的瞧一眼,然後置之不理。周錦跟周舟早已習慣她這樣的做派,可是山民們不知底細,便在心裡存了疑。
一家之主該是擔起一家的擔子了,怎麼這個男人什麼都不做,連飯菜都要端到嘴邊?
周錦知道眾人看容肅的目光有了不同,卻也只能解釋是他之前生了大病至今沒有復原,至於不願搭理人,是突遭變故,一時還沒緩過來。山民們將信將疑,卻也不好多問,只是在心裡對容肅又鄙薄了幾分——身子不好尚可原諒,可為人處世到這般田地,算什麼東西!
對容肅有諸多不滿,可是看在周錦跟周舟的面上,山民們也不再計較,只是無意的談論還是難以避免,而這些議論,統統的,聽在了周舟的耳朵裡。
聽得越多,周舟對容肅的意見也越來越大。
這幾天,娘跟自己都快忙成狗似的的,特別是娘,人前忙前忙後精神的很,可誰能知道她幾次避開人群去咳嗽!到了晚上時候,更是大不好了,身體冰的都像是沒了人氣!自己人小利微,只能儘可能的幫忙,減輕她的負擔,可是他呢!不但不幫忙,反而添亂!娘對他那麼好,為什麼他還不領情!
越聽越火,越想越氣,而當再一次看到辛辛苦苦熬的葯滿滿端進去又滿滿端出來時,周舟看著身形越發瘦削的周錦,再也忍不住了。
「娘!他既然不要喝,就不要再給他熬了!他要死就讓他死好了!」
「閉嘴!」沒曾想,得到的只是一聲呵斥。
寒風吹在身上,冷在心底,周舟抬頭看著周錦,難過的想要哭出來。
周錦想讓自己的眼神變得凌厲,可是看著周舟通紅的眼睛,心又一下硬不起來了,她嘆了口氣,道:「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為什麼!他害得我們這麼慘,你為什麼還要對他那麼好!」周舟終於哭了出來。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周錦又有了些怒意,曾幾何時,周舟也哭著說過類似的話,而那個時候,她心軟了,然後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可是那個時候,到底什麼選擇才是正確的呢,好像無論什麼,都是錯的。周錦有些無力,不願再繼續,隻重複道,「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你不要再恨他了。」
不恨了,才能好好的相處下去,才能……在沒了她的時候,他還能有個依靠。
……
雖然爭論有了結果,可周舟依然不甘,他看著瘦削與勞碌的周錦的目光越來越心疼,而看著閑適與淡漠的容肅的目光越來越憤怒。可是他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因為周錦說了,「如果你再說這樣的話,就給我走」。他再不願跟娘分開,所以,他只能選擇忍耐,只能選擇視而不見,然後,儘可能的跑前跑後為周錦分擔。只是,雖然經過那麼多事,他到底年幼,所以當再聽到山民們的議論時,或者再看到自己的娘花心血熬出的葯被糟蹋時,他依然會無法剋製自己的向容肅雖在的方向瞅上一眼,那一眼裡,滿含恨意!
他到底憑什麼,憑什麼讓娘對他那麼好!
周錦對於周舟的心思依然心知肚明著,她想找個機會好好開解一番,可是當她想著到底該說些什麼時候,她又有了些惘然,所以到最後,她依然選擇將問題留給時間。
可是時間,只是將問題變得更嚴重。
這天,山民們忙了一上午後,圍在一起一邊喝著自家釀的酒,一邊談天說地著。屋子翻修了近十天,已經差不多好了,如今既結實又美觀,看得人格外精神。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山民們分外滿足,各個紅光滿面著。而周錦,就站在邊上,給每個人盛著飯菜,臉上也著笑容,只是她身邊的周舟,卻是一臉憂色。
周錦的雙頰上泛著紅暈,額頭上也冒著一層細密的汗,好像是忙碌了一上午又被陽光曬的緣故,可是周舟卻知道,她不過是一直在忍著痛苦罷了。就在剛才,他還看到她差點暈了過去,若不是他扶得及時,只怕當時她就摔倒在地上了。而就在攙扶的時候,他分明感覺到,她的身體是如此的滾燙。
娘病了,病的越來越厲害了,可是她什麼都不說,就算他忍不住問了,她也只是輕描淡寫一句——「差點被曬暈了」。周舟看著強撐著身子忙碌著的周錦,鼻子酸的厲害,而待他看到她這麼虛弱還要給容肅送飯菜去時,他一個頭熱,搶過碗筷就道——「我送去吧!」
去的路上,周舟捧著飯碗,恨不能將之捏碎,他很明顯的看到,娘給他夾的,都是好的。他咬緊牙關,眼睜得又紅又疼,與這些相比,娘給自己盛的,又算什麼!而且,就算給他盛那麼好,他也不見得就領情吃下!
一定要跟他說了!不能讓娘硬生生的被他拖累死!
周舟懷著一腔怒火繞過小樹林走到馬車邊,本想一鼓作氣掀開簾子聲討一番,可是待看到車內的光景時,一時竟愣住了,到了嘴邊的話也隻得強咽下去。
馬車內,竟是空空蕩蕩。
人呢?
環顧四周,心裡竟有些著急,可是等尋找一番後,看到背對著站在山崖邊上那個一襲黑衣的人時,著急落定,怒火又開始燃起。
原來,他根本不是病的不行了!原來,他不需要人也可以一個人行走!原來,這麼久了,他就是不願幫忙就是要拖著娘來照顧他!
原本還因為他的「病」而稍微有些釋懷,可如今看著容肅迎風負手而立沒有一絲不妥的樣子,周舟激憤之下,眼眶一熱,眼淚啪嗒一下就下來了。
他猛地走上前,將手中的飯碗往容肅腳跟一扔,怒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飯菜撒了一地,濺在了鞋子上,容肅回過頭,看著一臉躁怒的周舟,蒼白的臉上無甚波瀾,只是雙眸一瞬幽暗了。
周舟眼淚不停滾落,擦都擦不及,心中萬般委屈,為自己,為周錦,想要痛斥些什麼,可到最後只是一句怒吼,「你為什麼不死了呢!」說著,將容肅狠狠一推。
他多想將他一把推下山崖啊!
可是,他到底是個小孩。
容肅猝不及防,卻隻踉蹌了一下就站定,而後猛的握住周舟的雙手,臉色鐵青,殺氣四溢。腳底下,石子滾落,一下消失在山崖下。
周舟心中駭然,可是頭卻始終昂著,一雙眼睛怒視著容肅,表情滿是倔強。
四目對視了一會,容肅挪開視線,然後狠狠將周舟往邊上一丟,隨即轉過頭,是不想再看他一眼。
石塊磕疼了背脊骨,周舟疼的眼淚掉下來,可是他咬緊了牙關,沒讓自己哭出聲——他不願在這個人面前示弱。忍了半晌後,他復又開口,是想再次痛斥一番。
「你……」
「滾!」可是容肅卻沒讓他說下去,只是陰狠的丟出了一個字。
這個字力道太重,周舟隻覺心中一凜,臉色就變了,然後怔了一會,爬起來就走了,是明顯被震住了。
感覺到小孩走遠了,容肅挺直的脊背一下彎了,接著就是一個彎腰,一口血便噴了出來。剛才周舟那一下,正好推在了那道傷口上。
……
回去的路上,周舟的表情很複雜,心裡是又羞恥又氣餒,他沒想到,自己會那麼懼怕容肅,他說一聲「滾」,他就乖乖的滾了。他對自己感到失望,又對容肅更加的怨恨起來。
而這種心情到了晚上都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
天越來越冷了,山民們修好了屋舍都早早的下了山,於是到了傍晚時候,整個山腰上就都又只剩下了他們三人。
天上繁星點點,爐灶裡火苗燃燃,周舟坐在板凳上,給爐子裡添著柴,表情森然。周錦依然讓他熬著永遠沒人喝的葯,而讓他更為憤恨的是,明明中午的時候還看到他可以一個人好好的站在那,可是到了晚上的時候,他依然是讓娘攙扶著進了屋!
太假了!太噁心了!可是偏偏娘還對他的「病」久久沒好深信不疑著!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周舟的目光愈發灼熱,而待想通了什麼後,他騰的站起就往門外走去。
哪怕娘再罵他,他也不能讓娘再吃苦下去了!
周錦正在院內清洗著下午剛上山採摘回來的草藥,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就看見周舟一臉古怪的走了過來。
「怎麼了?」藥草已經清洗好,周錦放進盆裡端起就往屋內走。一陣風吹來,吹起她的陣陣咳嗽。
周舟跟著往回走,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白天看到的事說了出來,語氣極為嚴戾。
聽著他說完,周錦頓下腳步,臉色有些疑惑。她看著周舟,目光帶著審視,不是她不願意相信他,只是,他對他的怨恨太深了。
然而,周錦這樣的目光深深的刺痛了周舟,他傷心極了,「娘,你不相信我!」
這是真的了……可是明明扶他的時候他依然虛的厲害……周錦試圖回憶起當時的細節,可是咳癢又不停的襲來,難受的煩躁,也不願多說,只是揮了揮手,道:「我知道了,進屋去吧。」
「你就由著他這樣啊!」周舟卻誤會了她的不作為,「你看你,都咳成什麼樣了!你都這樣了還由著他!你是不是都快要死了……你是不是寧願自己為他死了也不願意聽我話……」說到「死」,周舟的眼淚又大把迸了出來,激動之下說話也語無倫次。他死死的抓著周錦的袖子,好像怕自己一鬆手,周錦再往前一步,她就會死了似的。
周錦勞碌了這麼久,如今早已是勉力支撐著身體,剛才又受了涼,也已是頭昏腦脹,此時再聽得周舟又哭又鬧,隻覺耳邊嗡嗡的,煩躁的很。感覺到自己似乎是支撐不住了,也顧不得周舟,三步並作兩步跑回了屋內,見周舟跟著進來還在說些什麼,生怕自己就這麼倒在他的面前,撇見葯熬得差不多了,掀開蓋子舀了一碗往桌上一放,道:「你要還認我這個娘,就什麼都別說了,把葯給我端給他去!」說完又開始捂嘴咳了起來。
周舟低頭看了看桌上的葯碗,又抬頭看了看自己的娘,睜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般。眼淚依然在不停滾落,嘴巴也在不停翕動著,可是當他還想說些什麼時,周錦又大喝一聲阻斷了他。
「你是不是都不要我這個娘了!」
周舟見周錦是真生氣了,只能閉嘴,然後抽泣幾番後端起葯碗往屋內走去,只是雖然聽話照做了,可是怎麼能是心甘情願,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百般艱難,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般。身後周錦的劇咳聲不斷傳入耳,他聽著,心如刀絞,淚如雨下,渾身發抖著,任由心底那些怨潮翻滾著滔了天!
「嘔——」這時,身後的咳嗽聲突然變了,周舟一驚,猛一回頭,卻見燈火下,周錦彎著腰,一手撐在桌面上,一手捂著嘴,而捂著嘴的手指縫間,不停有紅色的東西溢出。
「!」周舟驚懵了,他看著那血,神魂直接散了去。
周錦也被自己嚇著了,可是感覺到周舟在看著她時,她依然故作輕鬆的把手放下,然後用袖子把嘴邊的血擦掉,而後頭也不回的厲聲道:「還不快去!」
這一聲,神魂又回了來,周舟終於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測都是對的了,娘,真的要死了!
可是就算她要死了,她想的,依然還是那個人!
怨憤終於再也壓製不住了,周舟一個轉身,快步跑入臥房,將手中的葯碗往容肅身邊一放,怒吼道:「你現在滿意了吧!我娘為了你都吐血了!」
容肅正在閉目,聽到耳邊「啪」的一聲微一皺眉,待睜開眼看到站在床邊哭得滿臉是淚的周舟並聽到他說的那番話時,心沒來由的一驚。
這時,周錦也已趕了進來,只是剛才吐了血元氣大傷,臉色一下蒼白如紙,扶著門的身體也似風中的樹葉,輕飄飄的,好像隨時要倒下似的。她看著周舟,呵斥道:「你給我閉嘴!」
周舟如何還能聽她的話,隻手一指,繼續對著容肅咆哮道:「你看看她!她現在要死了!你滿意了吧!」
「閉嘴!」周錦依然怒喝。
容肅看向她,看到的卻是一派觸目驚心的景象。
只見周錦,搖晃了一□體後,頭一仰,整個人便轟然倒了下去。
轟隆隆的,那一瞬間,容肅彷彿聽到了山倒塌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