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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時狩獵》第29章 鋼彈
2147年陳秀蓮20歲, 已經進廠打工了。她家那會兒有四個孩子, 上頭的哥哥要讀書,親媽就把她送進廠裡工作。她在廠裡幹了兩年, 很受歡迎,因為她不僅漂亮, 辦事也很利落, 就是個頭太高, 一直沒找著對象。

親媽帶著陳秀蓮四處相親。她去了幾回, 坐在椅子上跟新摘的菜似的,被人挑挑揀揀。陳秀蓮覺得自己會手藝, 又能吃苦,不想受委屈, 就再也不去了。親媽著急, 拖著拽著她, 她就是不配合。

就是這一年, 廠裡招新工, 來了群小夥子,其中有個叫作何志國的,長相周正,愛玩愛鬧。有人牽線搭橋, 讓陳秀蓮跟何志國在飯局上認識了。陳秀蓮對何志國初映象很好, 她性格靦腆, 跟人說話總是臉紅, 何志國不僅能活躍氣氛, 還總是照顧她。兩個人一來二去就熟了,每次陳秀蓮加班,何志國就陪著加班,陳秀蓮生病,何志國就噓寒問暖。

可是何志國不知道什麼緣故,從沒有說過要跟陳秀蓮確定關系,別人問他,他就傻笑,也不反駁。陳秀蓮以為是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不夠,了解不深,還要再等等。等到半年後何志國過生日,他請人吃飯慶祝,在飯桌上讓陳秀蓮喝了不少酒。席散的時候,陳秀蓮想跟女伴回去,何志國說不用,他沒醉,能把陳秀蓮送回家,結果這一送把人送到了自己家裡。

陳秀蓮永遠忘不掉那晚的片段,她想回家,何志國說不行。她醉得站不穩,拉門拉不開,何志國從後面半抱半拖著她。她重復地說“我要回家”,何志國起初還應幾聲,後面就忽略掉她的話。他把陳秀蓮拖進房間,扔到床上。陳秀蓮後來回想,記憶就從這裡開始斷的,從畫面變成單純的疼痛。她眼前只剩下何志國出租屋裡的那盞燈。

燈上還掛著隻死蒼蠅,一晃一晃。

陳秀蓮覺得惡心,她受不了,在掙扎和毆打裡大聲嘔吐。後來她無數次夢見那隻死蒼蠅,仿佛爬過她身體的就是這隻蒼蠅。她昏過去又醒過來,酒沒了,只剩疼。

陳秀蓮是從那晚開始知道夜究竟有多長,天亮的時候她以為結束了,但是很久以後,她終於醒悟,那是開始。

陳秀蓮蜷縮在床角對何志國說︰“我要報警。”

何志國把紙扔在地上,回答︰“你有病吧?我們是戀愛關系,上床是你情我願,沒有犯法。”

陳秀蓮不信,她帶著淤青去鄉裡的督察處,說我被強\\奸了,我要告何志國。督察處成員都是熟人,其中一個扭過頭看她,說你告誰?你跟何志國早在戀愛了嘛。陳秀蓮說我們沒戀愛,但沒人理她。她在督察處坐著,從早坐到晚。何志國來找她,拉著她的手,說你怎麼還鬧脾氣呢?親媽也來找她,拉著她的手,說你回家跟他吵啊。

陳秀蓮覺得世界真小,一夜間所有人都拉著她的手。他們說可以理解,他們說事情就是這樣,他們說你不願意你為什麼要跟何志國走?你不願意你為什麼要去給何志國過生日?你不願意你為什麼不反抗?

你為什麼不反抗?

你他媽為什麼不反抗?

陳秀蓮想尖叫,想大喊,想歇斯底裡地撒潑!她想撕開這些相同的臉,看看底下究竟是人是鬼。可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她只能拽出自己的手,指著何志國,說我要告他強\\奸。

何志國跪在陳秀蓮面前,仿佛她剛才說了什麼告白宣言,讓他感動到痛哭流涕,還要跟她結婚。親媽又握住陳秀蓮的手,心疼地說我女兒就是 ,他們小情侶經常吵吵鬧鬧。

陳秀蓮終於哭出來了,她難過的是活到20歲,才發現自己學的是另一種語言,是一種沒人能聽懂的語言。她頃刻間成了外星物種,被拋進了腳底夾縫,沒有人跟她是同類。

親媽把她帶回家,何志國跟進門,說我要娶秀蓮。他對陳秀蓮親媽講得情真意切,把自家的小賣部都算進去,說以後全歸秀蓮管。兩個人相互感動,一拍即合,好像這是樁生意,陳秀蓮就是這樁生意裡被稱斤論兩的物件。

陳秀蓮在這場滑稽劇裡逐漸發覺自己的奇怪,是她太奇怪了,何志國是她沒開過口的男朋友,那晚壓住她的就是隻蒼蠅。她趴在家裡的窗戶上,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每晚她都睡不著,她閉上眼,就會自己反駁自己。反駁太痛苦了,她只能強撐著睜大雙眼,讓自己接受老天給的劇本。

2147年陳秀蓮20歲,在冬天嫁給了何志國。她睡在夢裡的床上,看見那盞熟悉的燈,還有那只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的蒼蠅。何志國可以使用她,她的身體不屬於自己,她的眼楮、她的嘴巴、她的思想統統都不屬於自己。

陳秀蓮有個問題想了幾十年。她究竟是什麼?她是人嗎?沒人給她尊重啊。何志國跟人喝酒,醉後對自己的豐功偉績侃侃而談。他多自信,把老婆當徽章,還覺得老婆不夠體面。

何志國打陳秀蓮,是治妻有方,棍棒底下出孝妻嘛!他覺得自己好威武,堪比南北戰爭中的英雄,為北線聯盟在後方安穩家庭方面做出了傑出貢獻。可惜沒人來給他表彰,他就在網上講。他把自己當文化人,寥寥幾句就能引來無數兄弟的叫好。

戰後停泊區經濟下滑,鋼廠倒閉了一大片,何志國的小作坊也倒閉了。他的喜怒不定愈發明顯,已經到了神經過敏的階段。那時陳秀蓮有了琴琴,母女倆就睡在樓下。有天她半夜醒來,一轉頭看見何志國就坐在門口,露著顆腦袋盯著她。

陳秀蓮覺得何志國有病,她不想讓何志國靠近琴琴,就整夜坐在琴琴床邊。她白天為了養活琴琴而工作,什麼都肯乾。琴琴很懂事,每次放學就趴在食堂的桌子上寫作業,等著陳秀蓮下班。陳秀蓮終於覺得自己正常了,琴琴就是她跟世界的維系。她藏著錢,一塊一塊的攢,想讓琴琴上學,想帶琴琴走,母女倆去哪裡都行。

但是何志國用一場酒駕把陳秀蓮的夢撞沒了。

* * *

天快亮的時候下起雨,雨珠急促地敲打著小窗外的鐵皮蓋,劉晨被吵醒了,他的臉頰貼著地面,鼻子裡都是地下室的霉味。幾條狗在叫,劉晨聽見門開的聲音。

“起床。”陳秀蓮打開燈,蹲下身來拍打劉晨的臉。

劉晨在潮濕的地下室裡待了一夜,頭疼欲裂。他被拍時不自覺地哆嗦一下,克制著自己想要躲避的念頭,生怕刺激到陳秀蓮。他啞著嗓子回答︰“醒、醒了。”

陳秀蓮握著挑東西用的木棍,把棍子從窗口戳出去,頂住鐵皮蓋,拉過來蓋住窗。

雨聲變得沉悶,像是被鍋蓋罩住的熱油,而劉晨就是油裡的肉。劉晨的眼鏡不知道掉到了哪裡,此刻看牆壁都是模糊的。他轉動著眼珠,喉嚨裡著火,那是他昨晚喊叫的後遺癥。

“我想了一晚上,”陳秀蓮放下木棍,端起飯碗,邊吃邊說,“你的初衷也是好的,對吧?你報道那些事情,我覺得挺好的,就是有些話很……”她想著詞匯,“像何志國。”

劉晨昨晚被打懵了,這會兒背上火辣辣的。他轉動著眼珠,只能看到陳秀蓮的鞋。

陳秀蓮今天穿著自己的鞋,還打算等會兒去上班。她吃飯很快,碗裡都是肉。這些肉堆積在冰箱裡,再不吃就壞了。她說︰“你很有文采,我以前還想給你打電話。你放在主頁上的號碼是真的嗎?”

劉晨篩選著關鍵詞,他乾澀的嘴唇翕動,回答道︰“真……真的。”

“早這樣說,”陳秀蓮把碗筷擺放到一旁,“我還以為是假的。”

劉晨覺得胸口束得太緊,身上的繩子讓他無法正常呼吸。他蹭著地面,翻動了一下身體。

陳秀蓮看著劉晨像蛆蟲似的蠕動,問︰“你給我打過電話嗎?”她像是擔心劉晨無法理解,專門把通導器拿到劉晨眼前晃了晃,“給這個,打過嗎?”

劉晨迅速搖頭,臉上濕乎乎的。他張開嘴就是潮霉味,這味道像是要把他吞噬。

“哦,”陳秀蓮收回通導器,“不是你啊。你認識‘五月的雪’吧?你們聊過天,我在聊天室裡看到了。”她有點失望,“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以為是你想幫助我。我一直想和你聊聊,聊聊我的生活。”

“我們……”劉晨倉皇地吞咽著唾沫,濕潤喉嚨,“我們現在也可以聊。”

陳秀蓮聽著雨聲,想了很久,半晌後她說︰“不了,你也沒意思,報道都是在騙人。”

她站起來,撥開桌面上的雜物。有兩把菜刀插在套裡,她把它們拿出來,摁在磨石上磨。她已經熟練了,學會了用菜刀來解決問題。

何志國留下的磨床和鋸都不耐用了。

劉晨聽著磨刀聲,喉間緩緩逸出哭聲。他用力地抽泣,把眼淚和鼻涕蹭了自己一臉,看起來既卑微又狼狽。他用額頭蹭著地面,哽咽著說︰“對不起、對不起!但是霍慶軍,霍老師的案子是明確宣判了我才報道的。”他逐漸放聲哭,“你不能把這事怪我頭上,真的,我只是遵從判決結果。”

可是陳秀蓮不理他,她在昏暗的燈光裡,固執地磨著自己的刀。

* * *

雨水敲打著玻璃窗,程立新在調查室裡又哭又鬧,對樸藺說︰“我真不認識什麼殺人凶手!”

晏君尋靠著玻璃,盯著程立新。他的思緒就像雨,迅疾地敲打在腦袋裡,把那些新舊細節翻來覆去地浸泡,仿佛要從中泡出點凶手的味道。

“楊鈺在240,”薑斂從另一頭走過來,對晏君尋說,“她說自己有幾個一起乾活的姐妹,其中有兩個都在普利小區附近的工業園裡上班。玨,跟君尋說一下詳細。”

“我核查了楊鈺這兩位朋友的資料,都是沒有通過區域審核的黑戶,日常出入編號也不是自己的。其中一位叫林慧,是工業園鋼廠內部的食堂阿姨,使用的編號是她兒子的。另一位叫陳秀蓮,是工業園鋼廠內部的焦炭運輸司機,使用的編號是她丈夫何志國的。”玨調整著光屏,對晏君尋繼續說,“林慧平時工作沒有假期,跟楊鈺私下不怎麼來往,也沒有替她頂過班,只有陳秀蓮在這半年裡替楊鈺做過清潔工作,也知道楊玨家住在哪裡。”

晏君尋眼皮很沉,他說︰“好的。”

“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玨說完停頓少頃,“我們試圖聯系何志國,但通話一直沒有人接。”

光屏上出現陳秀蓮在過磅室前的監控畫面,她正在等待過磅室工作人員稱重,為自己拉的這趟焦炭打記錄單。

“他的車一直由陳秀蓮在使用。”

晏君尋看著監控裡的陳秀蓮,她眼角皺紋很深,反應不是太快,聽工作人員說話時神色很認真。

晏君尋想。

她就是用這幅模樣跟霍慶軍搭話的。她看起來這麼正常,沒什麼距離感,甚至有點好欺負。

“但是何志國2156年時搬了家,當時停泊區已經開始戰前籌備,忽略了居民資料的實時更新。楊鈺說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陳秀蓮從不請朋友去家裡玩。”

“她可能換過車牌號,但她換不了車,”晏君尋疲憊地說,“你可以問鋼廠要監控,搞清楚她的行車路線,就知道她住在哪裡。”

“是的,我們是這樣想的,但棘手的是,鋼廠拒絕提供監控以及貨車司機的相關資料,”玨說,“因為他們的黑戶太多了。”

“這就該請你們想辦法,”時山延還叼著那根棒棒糖的棍,奇怪地說,“晏君尋是督察局的談判專家嗎?薑斂,沖啊。”

晏君尋再次看向窗戶,雨把玻璃劃得四分五裂。他總覺得腦袋裡有顆鋼彈在滾動,好像哪裡還有問題。可是瘋子、飆車、雨聲擠滿了他的腦袋,讓他無暇再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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