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父與子

周楚風自懂事以來，就明白自己的家族在一天天敗落。戰火阻斷了周家商隊走貨的路線，匪患與國禍在一點點拖垮這個南隅山城里的宗族。一切都在時代的洪流里掙扎，昔日熱鬧的周家街慢慢冷清蕭條下去。

周楚風從沒有擔心過自己的生活，因為他是周氏長房唯一的血脈，他的阿爹支持著整個家族。

周梓旬表字玉樹，曾經是宗族喜房里的貧苦孩子，但是現在他是這個龐大宗族的族長了！周楚風不知道阿爹是如何當上族長的，但他知道阿爹是他的天，是在亂世中撐起一切的支柱。他從未想過這個支柱會在某天轟然倒塌。

隨著年歲的增長，周楚風告別懵懂，慢慢開始學會懷疑。他奇怪自己從未听阿爹說起阿娘，他奇怪阿爹時常默默凝視著他，他奇怪阿爹時常念叨的那個名字。

庭蘭，庭蘭。

“庭蘭是誰？”周楚風有日終于忍不住去問家里灑掃的下人。

那個一臉木訥的漢子顫抖了嘴唇，只答︰“伊曾是周家長房的嫡長公子。”

周楚風笑道︰“如果伊是嫡長公子，那阿爹呢？”

周臨芳搖搖頭︰“因為伊死掉了，所以你阿爹成了族長。”

還未見過死亡的少年駭然，他後退一步︰“听起來怪怕人的。”因為伊死掉了，所以阿爹和楚風才過上了好日子。他懵懵懂懂地想，卻又覺得有些難過和抱歉。

那時的長源堂還不是家族祠堂，而是福房的祖宅。周楚風有一個自己的小小跨院，但周玉書卻不住跨院，而是住在本該女眷居住的內院里。

周楚風對內院充滿了好奇，時常想偷偷進去玩耍。但是周家阿爹卻小氣的很，總是不讓楚風踏進後院。直到戰火燒到沈城邊緣，周玉書不得不作為宗族代表去鎮上做會晤的時候，小少年才有機會溜進內院里一探究竟。他興沖沖地在內堂轉圈，又跑上閣樓逡巡。

東廂房里落滿了塵埃，陳舊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楚風無趣地撇嘴，跑去西廂房。他知道這是他阿爹的房間。

西廂房和東廂並沒有多大差別，不過干淨整潔了許多，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丁香花味。唯一引人注目的是牆上掛了幅字，落款庭蘭。

庭蘭。庭蘭。那個名字又被匆匆忙忙從心里挖了出來。

楚風坐在床上，默默注視著那個名字，不知為何心中充滿了悲傷。那股猝不及防的悲傷令他壓抑得幾乎要窒息，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少年被自己嚇到，本能地要離開，卻在跨出房門的那刻听到一個聲音在呼喚他。

“孩兒，我的孩兒……”

那空靈的聲音里滿是幽怨，楚風驚得猛跑掉。迅速地沖下閣樓，驚慌的他在跑過天井時崴了腳，跌進池水里。

嗆了幾口水，楚風狼狽地躲回自己的跨院，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自己偷偷換了衣服。不想就是這一跌，讓他受了風寒。到了夜里，他發熱盜汗，噩夢不止。

夢里有個聲音說︰“孩兒，孩兒……我是阿娘……”那個懷抱溫暖熟悉得令人幾欲落淚，那是周楚風十幾年來從未得到過的懷抱。

“孩兒，今日終于見到你了……阿爹心下甚慰。”另一個聲音說。

不是，不是！楚風想說，我的阿爹只是去鎮子上了，你認錯人了。但是他說不出口，他感覺自己在哭泣，他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眷戀令他難過到失聲痛哭。

“阿爹，阿娘！”

周楚風開始偷偷查起了族譜。

周梓言表字庭蘭，年紀輕輕就得了癆病，過世那年僅廿三歲。而楚風，是在他過世半年後出生的。

“芳叔，你知道楚風的阿娘是誰嗎？”

木訥的漢子點點頭︰“你阿娘叫小桃，是庭蘭公子的身邊人。”

懷疑的種子開始被默默埋下。

周楚風花了很多時間去觀察他的阿爹。隨著楚風年歲愈長，周玉書對他的凝望愈加晦澀，那目光似乎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楚風時常忍不住想問︰“怎麼了，阿爹，你想起誰了嗎？”

直到周家徹底散亂，直到周家街慢慢變成一條死街。周楚風滿二十歲了，是舊時的及冠之年。

那天周玉書問他︰“你想要一個表字嗎？”

楚風笑道︰“阿爹，現在不時興這個了。”

周玉書卻說︰“楚風，阿爹早就想好了，你表字子懷。”

“子懷？”

“懷念的懷……”

那天周玉書罕見地喝醉了，又哭又笑道︰“我這半生的爭求，換來的便是這樣麼？這個家早該亡了，早該亡了……庭蘭，庭蘭，你看見了嗎？”

楚風第一次忍不住問道︰“阿爹，庭蘭是誰？”

周玉書醉眼朦朧地看他，笑道︰“庭蘭，是你……”

“阿爹，我是楚風，”他無奈，“楚風是子懷，你可記得？”

周玉書半闔上眼︰“子懷，子懷……你是庭蘭的孩子……”

周楚風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子懷，子懷，這就是一切的意義了。憑著他的孩子，永遠地想念著那人。

這是周玉書。他哀怨，他痴纏，他妒恨，他向往。他半生的爭求，只換來鏡花水月一場。

六十年代一場浩劫，周家樹大招風，不免被牽扯其中。這成了壓垮周玉書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在死前告訴了周楚風這個老宅里見不得人的魑魅魍魎，他說出了他這輩子全部的枉自沉迷與愛恨痴纏。他最後一個邪惡的要求是把自己和太歲一起埋在祖宅之下。

周楚風的天塌了。遮蔽了他幾十年的天塌掉了，過往的年歲猶如夢境一般。

原來，原來自己一直認賊作父，原來眼前這人竟是自己的殺母仇人，原來自己父親的生魂一直被騙束縛在這宅子里，原來這個一直當做家的地方藏了那麼多污穢。

周楚風的心里駭浪滔天，是懼、是怨、是恨！還有無邊的絕望……

“這一切早該結束了……”有個人對他說，“是該毀掉這所有罪惡了。”

楚風睜開眼，看見那個幾十年未變的木訥漢子對他露出了一個詭譎的微笑︰“想听听我的計劃嗎？我的好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