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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類死亡》第35章
  第三十四章:垂死掙扎

  「發工資了沒有?」

  「發了。」

  「夠用嗎?要不要我給你打錢過去?」

  「夠了。」我努力吞下一口淚水道。

  「要多吃點東西,沒有感冒吧?」

  「嗯。」

  ………

  媽媽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從來不會忘記,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無論是讀書還是工作,只要我不在她身邊,每天都會有一個電話。自從餘非失蹤之後,是媽媽每天的電話支持著我,讓我勉強抵受這毒品般作祟的思念。我努力讓自己停留在南城——我離家鄉越遠,就離母親越近。

  這樣的努力是異常辛苦的,我已經瘦了整整一圈,衣服穿起來都有些晃蕩了。歐陽總懷疑我有什麼病,幾次提議要帶我去醫院,都被我拒絕了。我在恐懼中等待著他們銷毀我的存在的一切,而這一天遲遲不來,我卻被恐懼折磨得形銷骨立。這種感覺,大概只有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絕症患者才能體會——啊,不對,或許應當說,是那些具有極強傳染性的絕症患者才能體會——我們都知道自己即將死亡,都這麼渴望親近自己的親人和朋友,卻又偏偏只能遠離……我感到頭頂上懸掛著一柄斯摩稜克斯之劍,那把劍懸於一絲,隨時都會落下,將我和我的生活斬得粉碎,碎得連渣滓也不留下。

  我常常會看到那些和我一樣的人,他們處於不同的階段,有著相同的寂寞。我們知道彼此是同類,卻從來不肯互相親近——假如必然要互相忘記,那又何必親近呢?相識之後再相忘,還不如從來不認識,明知會要忘記,強行去相交相識,只是徒增遺憾而已。

  歐陽當然不會知道我這種想法,他常常疑惑而擔心地看著我,有時候會讓我覺得不忍心。但我知道,總會過去的,他已經忘記了別人,我自然也不能倖免。

  我像冰山上最後的倖存者,貪婪地享受著最後的清涼,卻又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熊熊火焰包圍了我所在的最後一塊浮冰,冰面在迅速縮小,越來越小……我將再無立足之地。

  我常常會想起李雲桐、餘非、孟玲……所有那些不幸和我同一命運的人,我們都被這個社會拋棄了,作為一個暫未消失的倖存者,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去回想他們的一切——總該留下點什麼吧?總該有人記住這一切吧?

  總不能消失得如此徹底吧?

  時間緩慢地流逝著,嘀嗒,嘀嗒,嘀嗒,我能感覺到它鋒利的尖端一圈又一圈地從我面前劃過,每次我都以為它就要劃破我的面頰了,而每次它都只是貼著我汗毛擦過。

  嘀嗒,嘀嗒,嘀嗒。

  不知不覺,夏天快到了,我仍舊在垂死掙紮著,如果不是因為某個人的到來,我會繼續垂死掙紮下去,直到我的社會完全將我拋棄。只要我還沒有走到最後一個階段,我就永遠不回家,這樣就每天都能接到媽媽的電話了。我已經打算好了,在我成為一個看不見的人之後,就立即回家,否則……每當想起這個我都覺得心顫:否則我忘記了媽媽,媽媽卻還記得我,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假如我來不及回到家中就已經忘記了回家的路怎麼辦?這個想法總讓我有立即回家的衝動,又總是被我強行抑制住了。

  這樣的折磨每天都在繼續,直到那個不速之客的到來。

  某個夜晚,許小冰和我正在看電視的時候,傳來了敲門聲。許小冰對我的溫柔態度隨著我持續的不正常狀態而消失了,她又變得煩躁易怒起來,常常抱怨我拖累了她。我只是默默聽著,並不反駁——我想,就連這樣的責罵也是珍貴的。

  失去以後才覺得可貴,孟玲早就這麼告訴過我們,現在我知道了,而許小冰還不知道。

  敲門聲響起時,許小冰正在罵著電視裡某個討厭的角色。我起身打開了房門,門口是一個黑黑瘦瘦的男人,一雙沉默的眼睛望著我,不等我說話,他便打算從我身邊走過去。我伸手攔住了他:「你找誰?」

  我的手剛剛碰到他的手臂,他便露出極其恐懼和詫異的神色,朝後一跳,呆呆地望了我好一陣,才道:「許小冰在嗎?」

  「許小冰,找你的!」我一邊對許小冰喊著,一邊讓他走進來。他小心地經過我身邊,仍舊帶著那種莫名的恐懼,這讓我心中一動,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誰?」許小冰站了起來,目光茫然地看著我。她的眼光分明從那人身上掠過,卻不作絲毫停留,輕輕地滑了過去,彷彿那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猛然望定了那男人,張大了嘴。他對著我苦笑了一下:「她看不見我。」

  「你是誰?」我問。

  「你在跟誰說話?神經兮兮的。」許小冰沒好氣地道。我和那男人望了她一眼,同時露出一個苦笑。我朝他示意一下,我們走出302號房,走到了雲升街六號的天台上。從這裡可以俯瞰整條雲升街,黑沉沉的街道在燈光裡起伏,風迎面而來,帶著城市上空潮濕的氣味。我們俯在欄杆上朝下望了許久,那男人終於開口了:「我是裴宣,不知道許小冰玉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

  「裴宣?她跟我說過。」我恍然大悟,猛然想起,許小冰曾經跟我說過,她向其他的同學提到裴宣,那同學卻絲毫不記得有這麼個人,當時我們都沒有放在心上,現在才知道,原來裴宣竟然也已經是一個社會意義上的死者。

  「看你都神情,大概已經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了?」他問。

  「嗯。」

  「我本來不想來見許小冰,」他望著遠方說,「說起來,許小冰其實很可憐,她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姐姐,都一個一個這麼被她忘記了,而她自己卻一點也不知道,還以為自己是個孤兒。」

  「你說什麼?」我全身一震,「許小冰難道不是孤兒?」

  「她當然不是孤兒。」裴宣嘆息著道,「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小的時候,她本來是生活得很幸福的,後來,先是她爸爸,接著是她媽媽,後來是哥哥姐姐和其他的親朋好友,一個又一個人,就這樣,像我一樣,一個接一個地被人忘記了。她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那麼多親人,還以為自己天生就是這麼孤單——後來她還有了些新朋友,可是她非常倒霉,每個和她交往的朋友,總是會被人忘記。漸漸的,她的性格變得十分孤僻了,我想你大概也感覺到了——你不要怪她,任何人像她這樣,都難免變得孤僻。」我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為任何消息而驚訝了,但是,許小冰的身世的確讓我感到意外。怪不得她性格如此古怪,怪不得她從來不跟任何人打電話——因為她沒有任何親人和朋友。她是孤獨的,並且以為自己天生就這麼孤獨,假如我的悲劇在於我被人忘記了還不肯忘記別人,那麼,許小冰的悲劇則在於,在她身上經歷了最悲慘的事情、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之一,而她自己卻毫不知情;她曾經也有過幸福的時光,對那種幸福,她也毫無印象。她沒有任何關於幸福的回憶——我一直覺的,人們關於幸福的概念和童年的生活有很大關係,基本上,人們會以童年的某段美好的回憶作為幸福的模板,而許小冰失去了她的模板,所以她在生活中才表現得如此冷漠,因為她沒有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以為在承受了這樣重的負擔之後,我不會再有餘力來同情任何人了。但是現在,我發自內心地同情許小冰,她是如此的不幸,她對不幸的無知無覺,成為她最令人同情的一點。我為自己過去對她的不理解感到羞愧——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一定會像家人一樣容忍她的一切缺點,可惜,就在她好不容易將我當作朋友的時候,我卻要離開了——也許孟玲也曾經是她的朋友吧?裴宣說,所有她的親密朋友最終都會被人遺忘,看來是真的,她真是不幸啊,雖然由於孟玲的小狡猾,她沒有忘記這個名字,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這麼一個朋友,甚至,她到現在還害怕著這個朋友……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連忙問裴宣:「你怎麼會記得許小冰以前的事情?」

  裴宣苦笑一下:「因為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和你一樣,能夠看見一些別人不能看見的人了。」他見我張大了嘴,神情驚訝,聳了聳肩膀,「我知道,大部分人出現這種情況之後,很快就會被人忘記。可是我不同,我的這個時期特別長,直到最近一段時間,才慢慢地被人忘記了。你知道被人忘記之後會發生些什麼吧?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思念的人就是小冰,雖然她一直對我不理不睬,我卻還是不想讓她忘記我——即使是這樣不理不睬的記憶,也總比完全被忘記要好,對不對?」

  「嗯。」我很理解他的感覺。他的故事,和餘非的如出一轍,不同的是,他一直都隱忍著沒有來見許小冰,因為他想保留自己在許小冰心目中的記憶。

  「可是最近,我發現自己的記憶裡開始減退了,」他望著樓下的沉沉夜色,低聲道,「我想,小冰還沒有忘記我,也許我就要忘記她了。她已經很可憐了,我不能讓她記住一個不記得她的人,所以今天我來找她,就是為了讓她忘記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本來還指望,她不會這麼快就忘了我,我本來以為,在她徹底忘記我之前,我們還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哪知道她連看都看不到我了!」他深深地朝前埋下頭去,似乎非常懊悔。

  許小冰的情況,我很清楚是怎麼回事。依照餘非的解釋,裴宣進入了第三階段之後,許小冰的頭腦根本就不會翻譯他的任何信息了,只是在那個功能區留下他的唯一標識,這樣的結果是,許小冰不但看不到裴宣,經過這次見面,連以前裴宣留在她腦中的記憶也將消除了。裴宣的心情我也非常理解,實際上,他的想法,和我現在的想法差不多,我也是想著不要讓爸爸媽媽忘了我,所以無論如何思念他們,也不肯回家,但是,現在看來,也許我錯了。

  「早知道會是這樣,我還不如趁早來見她,即使她忘記了我,我還是可以留在她身邊一段時間,天天看著她,總比現在想靠近又不敢靠近要好。」裴宣說著,抬頭苦笑著望著我,「如果你有特別思念的人,我勸你趁早去見他們,不要像我一樣,總是把珍貴的東西留到最後,留來留去,什麼也沒留下,反而浪費了最後的時間。」

  他最後這番話讓我呆在了原地,連他什麼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

  我在天台上站了很久,裴宣的話久久地迴盪在耳邊,思念如潮水般鋪天蓋地而來,這一次,我不再抑制我的思念,任它將我淹沒。

  下樓之後,許小冰問我幹嘛去了,我隨口捏了個謊言,然後不經意地問起裴宣。不出所料,她完全不記得裴宣是誰了。看著她獨自坐在電視機前,想到她一個人孤單了這麼久,並且將繼續孤單下去,我感到格外的憐憫。在我離開之前,我想為她做些什麼。

  「一起去喝咖啡吧?」我說,「我剛好發了工資。」

  「哦?」她笑了起來,「好啊。」

  我們再次走進了隱約咖啡館。這家咖啡館還是這麼小、這麼擠,和我第一次來一樣,只不過服務生換了幾個,咖啡的口味卻還沒變。許小冰和我慢慢地聊著,聊了很久,這是我們第一次這麼深的聊到各自的理想,我這個時候才知道,許小冰的理想,是找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男人,有一個自己的家。也許她太渴望一個家了,所以連丈夫也必須像父親一樣才行。

  「我想要一個穩定的家。」她神往地說,「這是我第一次跟人說這事。你雖然幼稚,但是人還不壞,我覺得你是我的朋友——以前我都沒有朋友的。」

  「你會有一個家的。」我真心地祝福她。我想這樣的祝福,一定不止我一個人說過,將來還會繼續有人說下去,總有一天,這樣的祝福會實現的,許小冰不可能總是這麼倒霉,她不會一直孤單下去的。

  這一夜的春風,徐徐地吹過街道,如同飄帶在我們身邊盤繞,留下似有若無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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