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生命之外的死亡
一連好幾天,我都沒有去上班。我想,也許他們都還沒有接收到我頭腦裡的信號,也許遺忘的機制還沒有啟動,只要我永遠不和他們見面,他們就永遠不會忘記我。在這幾天裡,陸續有人打電話過來問候,我一邊接電話一邊淒涼地想:也許今後,我就只能通過電話和網絡與這個世界交往了。然而,這樣也足夠了,總比被人徹底遺忘更好。我像鴕鳥一樣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除了許小冰和餘非之外,誰也不見。歐陽曾經來過兩次,他在門外大聲地敲門,我都沒有回答。
我最不想見到人,除了爸爸媽媽之外,就是他了。
越是靠近,就忘記得越快。當他敲門的時候,我害怕得發抖——我不知道,門外和門內的距離,是否可以阻擋腦電波的穿越,所以我不僅僅關上了自己房間的門,還用棉被包住了腦袋,直到敲門聲停止。
餘非經常來看我,他常常坐在我身邊,看著我抱著自己的身體,被一種強烈的思念所控制,像犯了毒癮一樣地抖個不停。
「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說。
我也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就算我可以忍受孤獨,卻沒辦法忍受思念。我常常感覺到思念像石油一樣從每個毛孔中冒出來,帶著毛簌簌的觸角——思念讓我全身發癢。最難受的時候,我用指甲將身體摳得一道道全是紅色的痕跡,或者就將自己泡在冷水中——但是這一切都沒用,思念像荒草,你越不搭理它,它越是瘋長。
「你堅持不了的。」餘非說。
「你要鼓勵我。」我說。
餘非的確是常常鼓勵我,整個白天他都陪在我身邊,要不是有他的鼓勵,也許我早就衝出去上班了。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知道,思念對人的折磨竟然可以如此厲害,從鏡子裡我看到自己的臉,它已經不再像我的臉了,瘦得可怕之外,整個面部的表情都充滿了滄桑,這還是原來的我嗎?
許小冰察覺到了我的變化,她對我變得格外的溫柔起來,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也沒有對我發過火。她對我越好,我心裡就越難受,甚至有些怨恨:為什麼不早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在我快要被你忘記的時候,才顯得這麼善良?她越對我好,以後對我的忘記也就越徹底——許小冰肯定會是第一個忘記我的人,我寧可她一直都那麼怒氣衝衝地對我,這樣我就不會有太多的遺憾。
這樣的封閉生活大概持續了五、六天,有一天,餘非在我身邊安慰我的時候,他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
「怎麼了?」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臉色變得慘白,望著我,什麼也不說。我朝他走過去,想要問他是怎麼回事,誰知道,我越朝他走近,他就越是顯得害怕,最後,他終於大叫一聲,從我的屋子裡跑了出去。
他的神情讓我想到了夢中的自己,我知道,他終於走到了第三階段了。
後來的兩天裡,我再也沒有看見他。我自己一個人是無法抵受住心頭的思念的,第三天的早晨,我穿好衣服,帶著包下樓,準備去上班。經過202號房門的時候,看著敞開的房門,我停了下來。
餘非還在這裡嗎?
儘管知道他肯定已經離開了——第三階段的人是沒法和別人住在一起的——但是,我仍舊抱著一絲僥倖的心理,推開了那道門。
門後面是一間空盪盪的客廳,一個舊的電視機櫃靠墻放著,上面擺著一台21吋的電視機,客廳中央放著一把木頭椅子,這就是全部傢具。我站在門口,正在遲疑著,一個老人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他穿著花睡衣從裡面一間房裡走出來,看到我,愣了一下,很快熱情地招呼:「你找我?」他的聲音裡充滿期待。
「不是。」我搖了搖頭,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餘非肯定已經不在那裡了。不知為什麼,202號房間給我一種墳墓般的感覺,在那裡面,時光好像凝固了,凝固的時光將屋外的一切完全阻隔,令人感到窒息。
我踉蹌著跑下了樓。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神色如常,隨著時間朝夏季推進,春天的光線的越來越成熟,如同少年唇角柔嫩的絨毛,漸漸地顯露出一點粗獷的味道。這副景色和我夢中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以至於我有好一陣子不敢邁步,懷疑自己已經夢境成真。
一路上都覺得忐忑不安,從其他人的眼光中,我發現自己的存在,這讓我稍微安心了點。在車上,我從車窗朝外看著人群,揣測餘非的去向——他肯定不會在這樣密集的人群中,現在的他,心中一定充滿了對人類的恐懼,同時也在渴望著親近人類,這種感覺我知道的,那是一種好像要將人撕成兩半的痛楚。這個時候,我應該陪在他身邊的,可是我又一次讓他偷偷消失了,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為他做過什麼。
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回想起他跟我說過的那些往事,覺得自己已經衰老不堪。
當我出現在公司時,同事們都圍了上來,問長問短。我微笑著回應他們的關心,眼角濕漉漉的似乎要流出眼淚來,連忙抑制住了。我無比珍惜地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笑臉,每一句話,都被我在心裡反覆琢磨,要將它們牢牢記住,好成為以後漫長寂寞歲月的回憶。
人們散去之後,歐陽走了過來。
「你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說,「出事了?」
我搖了搖頭。
沒錯,我的確是變了一個人,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江聆了——我永遠都不會是以前的江聆了。
整個上午,歐陽都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中午的時候,他提議我們一起出去吃午飯,被我拒絕了。看到他不解的目光,我假裝注視著電腦屏幕,裝出很忙碌的樣子。
「江聆,你怎麼不跟他一起去?去呀!」徐阿姨用胳膊肘推著我。
我笑了笑,裝出更加忙碌的樣子。
不光是對歐陽,對所有的人,我都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雖然他們仍舊在我身邊,我卻覺得他們不再屬於我,彷彿我們是在不同的時光裡,他們屬於過去,並且永遠停留在過去,流向未來的那條時光中,只有我獨自行走。這種感覺讓我對一切的關懷都有虛幻之感,尤其是對歐陽,他的關心竟然讓我有悚然之感,似乎冥冥中有些什麼在故意捉弄我,要我接受這種關心,然後徹底失去他們。
「你到底怎麼了?最近一直古裡古怪的!」歐陽小聲發脾氣道。我注意到他手裡正在撕著些什麼,心頭猛然一跳,顧不得他說的是什麼,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東西——那正是屬於我的一份文件,落款處還有我的簽名。
已經開始了嗎?他已經開始銷毀我的資料了嗎?我的心口似乎忽然敞開了一道口子,冰冷的風不斷灌進去,讓我的五臟六腑都因為寒冷而打顫了。
「你幹嗎撕了它?」我幾乎是悲憤地對歐陽吼道。
歐陽震驚地看著我,過了半晌才道:「這份已經作廢了,你不是重新做了一份嗎?你看!」他從自己桌上拿了一份完整的文件給我,我掃了一眼,這才想起來,早晨的時候的確曾經打過一份文件的草稿給他,後來正式的文件出來,草稿自然是必須銷毀了。看來是我多心了,事情還沒有開始。我噓了一口氣,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擦了擦眼角流出來的眼淚。
一連幾天都這樣,我異常珍重地過著我的日子,因為過於珍重,每一個人都感覺到我的不自然,而我毫無辦法。上班的時候,我經常會無緣無故地感受到回家的衝動,對於父母和其他親人的思念瘋狂滋長著,我只好躲在廁所裡,用手指將自己的大腿捏得青一塊紫一塊——我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我也常常尋找顧全的蹤影,但是他好像徹底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幾天之後的一天,下班的時候,我照例拒絕歐陽送我,獨自乘車走了。車子經過望月小學那條路的時候,我朝那邊望瞭望——這期間我曾經去過望月小學,那棟舊樓已經被徹底拆除了,棲息在舊樓上的孩子們,現在也不知道流浪到什麼地方了奇+shu$網收集整理。這個世界總是有許多這樣流浪的消失者或者非消失者,他們像孤魂野鬼一樣飄蕩。餘非曾經告訴我,每一棟舊樓都會成為第三階段的消失者們的棲息地,人們遠遠地看到那些舊樓裡有人影晃動,便產生了鬧鬼的傳聞。據他說,我在原來公司宿舍對面見到的那棟鬧鬼的荒宅,裡面住的並不是鬼,而是一些無法被人看見的消失者,起先是別人,後來是他,他走後又是別人,總是一些被遺忘的人們,住在那些被遺忘的地方。現在,望著望月小學的方向,想到那棟舊樓,繼而想到了餘非——餘非現在住在哪棟被廢棄的房子裡呢?
下車的時候,我依舊想著餘非的事情,因為想得太入神,以至於當餘非真正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並沒有意識到他就在我的眼前,而是以為那不過是我腦海中的幻影。過了幾秒鐘,我回過神來,看到那個人影正晃蕩著慢慢遠去,忍不住大叫一聲:「餘非!」
他身體猛然一震,緩緩地回過頭來。幾天不見,他瘦了很多,皮膚彷彿也變黑了。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會,費力地想了很久,才遲疑地問:「你是……江聆?」
我不敢相信地望著他:「你不記得我了?」
怎麼會呢?一直以來都是我忘記了餘非,他怎麼會忘記了我呢?我感到強烈的恐慌。
他依舊遲疑地望著我,想了很久,才露出一絲苦笑:「差點就忘記你了,」他強調了一句,「只差一點點了。」
「怎麼回事?」我想朝他走過去,被他制止了。他朝我作了個手勢,我們便一前一後地朝前走去,中間始終隔著幾米的距離,中途遇到有人經過他的身邊時,他總是及時地閃開。
我們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他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我:「現在終於可以告訴你了。」
「什麼?」我心跳得厲害。
「你曾經問過我,第三階段是不是最後一個階段,」他說,「那個時候我沒告訴你真話,因為我想,應該給你保留一點希望。可是現在,我自己進入了最後一個階段,不能不告訴你了——你應該有權知道這個。」
「什麼?」我的眼睛疼了起來,頭腦中有某種巨大的壓力使得它朝外突出。
「第三階段之後,還有一個階段。」他低著都說,手指頭在墻壁上摳來摳去,指甲縫裡很快便被深綠色的苔蘚填滿了,「這大概是最後一個階段吧。這個階段,消失者本人,會逐漸忘記自己記得的一切,最後連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了。」
「一切?」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嗯。」他用力掰下一大塊苔蘚,扔在地上踩來踩去。
我覺得心頭被憤怒所填滿——究竟要捉弄我們到什麼地步?全世界都忘記了我們,這樣還不夠;全世界都對我們視而不見,這樣還不夠;那個冥冥中的主宰,它要讓我們自己也忘記了自己——必須要這麼徹底嗎?
「為什麼會這樣?」我氣得哭了起來,狠狠地瞪著餘非,彷彿他就是這一切的主謀,「為什麼我們要經受這些事情?」
他苦澀地笑著:「關於這個,也有一種說法。」
「什麼說法?」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對於這種現象的研究,分為好幾個方向,醫學的解釋只是其中一個方向,還有一些社會學家也參與來研究,他們對這種事的解釋,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而來的。他們的說法是,人生來就具有自然性和社會性,自然性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類,而社會性,則是指社會意義上的人類。通常人們的死亡,是指自然生命的消失,但是,自然生命的消失,並不表示人的社會生命也隨之消失,因為他的社會關係依舊存在,他在社會中依舊保持著所謂社會人的地位——那些研究者認為,人的社會性,實際上是人類的另一種生命。這種生命以符號的形式存在,譬如人的身份證、畢業證、和其他人的關係等等,都是一個人社會生命的組成部分,假如這一切都消失了,那麼人的社會生命也就消失了,這實際上是人類的另一種死亡方式——通常人們都只注意到自然生命的消逝,對於社會生命的喪失並沒沒有引起重視。而事實上,自從有人類社會以來,在人類的自然生命消失之後,社會生命也總是隨之消失了。古往今來出現了多少人類,但是到今天,人們記住的有幾個呢?大部分人的社會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消失了,即使是流傳到今天的某些大人物,我們所記住的,也只不過是關於他們社會生命的記錄——他們的社會生命依存於他們時代,以及那個時代與他們相關的其他人,隨著那個時代和相關人員消失,他們的社會生命也就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第一次聽說這種論調,頭腦彷彿變得遲鈍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一生中可以死兩次,一次是自然死亡,一次是社會死亡?而現在,我們所經歷的,就是這兩種死亡中的第二類,也就是社會死亡?」
「是的。」他在幾米開外深深地望著我,「你覺得哪一種死亡更加可怕?」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難受的是活著的人,而第二類死亡中,最難受的,只怕還是我們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來稱呼自己,我打了一個寒噤——多麼可怕的稱呼。然而,又是多麼恰當的稱呼,沒有了和這個社會的聯繫,這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即便是自然死亡,也無法讓人消失得如此徹底吧?
「但是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為疾病或者傷痛,社會性的死亡又是因為什麼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連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說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冷漠,導致關係的死亡,最終造成了社會死亡;也有人說,是因為社會生命存在需要的符號太多,使得符號系統越來越脆弱、人對符號系統的依賴性越來越大,所以社會性死亡也就逐年增多……各種說法都很多,而最為廣泛流傳的一個說法是,我們的社會本身就是一個生命體——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徵,有產生、發展、消亡的過程,有新陳代謝等等。他們認為,組成社會的社會關係,就像是人體的一個個細胞,人體需要新陳代謝,社會也同樣需要,新陳代謝的結果是,一部分細胞死亡,新的細胞生長出來;社會的新陳代謝,就是讓一部分社會關係消亡,從而不斷發生新的社會關係——在所有的社會關係中,人類就像是細胞核,成為關係的核心。所以……」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我打斷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和你都是『社會』這個巨大生命上新陳代謝淘汰下來的細胞核?」
「嗯,就是這樣。」他無可奈何地笑著,也許是看到我憤憤不平的神色,他又補充道:「自古以來,社會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陳代謝嗎?長江後浪推前浪,這話不就是說的這個?自然界的進化是通過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積累起來的,社會的進化,也是通過人的社會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積累而成,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沒錯。我的社會生命即將死亡,我和餘非已經是社會意義上的死人,我們都被我們組成的這個社會淘汰了,社會不再需要我們了!我越想越覺得憤怒和悲哀,卻又不知該將這種情緒向什麼地方宣洩。而餘非的神情遠比我要平靜,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功能區影響了他的大腦,他神情似乎有點木然。
「還有別的解釋嗎?」我問他。
「當然,還有……」他又準備說什麼,被我猛然打斷了:「閉嘴!」
這太可笑了。
我本來以為他所說的功能區的解釋就是唯一的正確的解釋,誰知道這種事情竟然有這麼多個版本的原理,我應該相信哪一個?也許沒有任何解釋是正確的,也許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原因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會得到什麼結果。
「你確定你現在真的是最後一個階段嗎?」我幾乎是咄咄逼人地問他。
「不確定,」他攤了攤手,「這只是已知的最後一個階段,說不定還有些變化是我們也沒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聲:到頭來什麼也不能確定。
「好了,別管什麼解釋不解釋了,這到底是不是最後一個階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訴我,有沒有辦法讓我們恢復正常?」我不耐煩地問——我感到自己越來越不耐煩了,事情怎麼變成了這種模樣?我真的搞不懂了。
餘非搖了搖頭:「除非是死,死了以後,功能區停止作用,雖然不能恢復我們在別人頭腦裡的記憶,但是至少能讓別人看到我們的屍體。」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別人看到我的屍體幹什麼?我想起流芳湖裡的那具女屍,她活著時向人求救,誰也聽不見,在她死了之後,人們為了尋找她的身份四處奔忙,但是那對她來說有什麼意義呢?一具屍體是沒有感覺的,她不需要什麼社會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後才能被人認識,那種認識對我有什麼意義?我忽然強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們,他們就這麼死了,在人們都記得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死了,那是對他們社會生命多大的浪費呀,如果多餘的社會生命可以轉移該多好?
我想像中有一個可憐的自己,在墳墓中走來走去,對著死者的幽靈伸手乞討:「施捨一點社會關係給我吧,求求你!」想到這個我打了個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訴我的媽媽?她將永遠看不見也記不住活著的女兒,但是,媽媽,你別難過,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兒的屍體——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我沉浸於自己的憤怒之中,完全忘記了餘非的存在。他等了一會,慢慢地轉身走了。他拖沓的腳步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連忙抬起頭來叫住他:「等等!」
「什麼?」他轉過頭來,充滿恐懼地望著我,滿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麼到這裡來了?」
「你這麼快就忘記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著他,他神色迷惘地望著我——看來他是真的不記得我是誰了。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所有的憤怒都消失了,面對餘非,我感到天地之間都被巨大的悲傷所籠罩,四周彷彿一時變成了灰色,而餘非是這灰色之中最無辜的透明。
「我是誰?」他喃喃地問了兩聲,繼而驚恐地抱著頭原地打轉,目光在墻上、地上和天上掃來掃去,彷彿要在這無所不在的一切中尋找出他自己的身份來,「我是誰?我是誰?」他朝四面八方喊著,遙遠的地方有人側目而望。
「你是餘非!」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衝上去抱住了他——我無法相信,幾分鐘前他還那麼完整地覆述了其他人所說的那些原理,現在卻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那麼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來的,還是只是他自己的想像、如同陳靜對她海員丈夫的想像一樣?不確定,一切都不確定,唯一真實的是他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的身體。這種恐懼並不是來自於他對自己的遺忘,而是來自於我的擁抱,他很快就用力將我推開,搖著頭後退:「我的社會生命徹底死了——我是誰?江聆,你說,我到底是誰?」不等我反應過來,他便發足狂奔起來,我用盡了力氣去追,卻再也沒有看見他,只能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喊:「你是餘非,你要記住自己是餘非!」
我再也沒有看見他。他在墻壁上留下的痕跡依舊新鮮,這個人卻不見了。
我終於精疲力盡地坐在地上。餘非忘記了自己,卻還沒有忘記我是誰,到最後一刻他還記得我,我覺得我有義務記住他,即使不記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記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將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後一個忘記他——這是我應該為他做的事情。人們總應該要記住一些事情,就算餘非作為一個社會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記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個租書店老闆記得她,我的餘非——我第一次意識到他是屬於我的——我的餘非也該有個人牢牢記住。
他最後仍舊不能忘記的,除了我之外,還有他的社會生命。這個事實讓我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會生命竟然讓他如此牽掛,這件事給他造成的傷害有多麼重,是顯而易見的。誰能承受這樣的損失呢?人類天生就是孤獨的動物,卻又最害怕孤獨,這麼長久的的孤獨,一定早已將餘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斷有人經過,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感到羞澀不已,然而,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們很快就不會記得我,連同我曾經這麼丟臉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會徹底忘記。能夠被人當怪物一樣看待,在我看來,也是一種福氣,而我們這樣的社會死亡者,是沒有這種福氣的。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難受的是活著的人,而第二類死亡中,最難受的,只怕還是我們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來稱呼自己,我打了一個寒噤——多麼可怕的稱呼。然而,又是多麼恰當的稱呼,沒有了和這個社會的聯繫,這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即便是自然死亡,也無法讓人消失得如此徹底吧?
「但是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為疾病或者傷痛,社會性的死亡又是因為什麼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連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說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冷漠,導致關係的死亡,最終造成了社會死亡;也有人說,是因為社會生命存在需要的符號太多,使得符號系統越來越脆弱、人對符號系統的依賴性越來越大,所以社會性死亡也就逐年增多……各種說法都很多,而最為廣泛流傳的一個說法是,我們的社會本身就是一個生命體——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徵,有產生、發展、消亡的過程,有新陳代謝等等。他們認為,組成社會的社會關係,就像是人體的一個個細胞,人體需要新陳代謝,社會也同樣需要,新陳代謝的結果是,一部分細胞死亡,新的細胞生長出來;社會的新陳代謝,就是讓一部分社會關係消亡,從而不斷發生新的社會關係——在所有的社會關係中,人類就像是細胞核,成為關係的核心。所以……」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我打斷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和你都是『社會』這個巨大生命上新陳代謝淘汰下來的細胞核?」
「嗯,就是這樣。」他無可奈何地笑著,也許是看到我憤憤不平的神色,他又補充道:「自古以來,社會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陳代謝嗎?長江後浪推前浪,這話不就是說的這個?自然界的進化是通過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積累起來的,社會的進化,也是通過人的社會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積累而成,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沒錯。我的社會生命即將死亡,我和餘非已經是社會意義上的死人,我們都被我們組成的這個社會淘汰了,社會不再需要我們了!我越想越覺得憤怒和悲哀,卻又不知該將這種情緒向什麼地方宣洩。而餘非的神情遠比我要平靜,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功能區影響了他的大腦,他神情似乎有點木然。
「還有別的解釋嗎?」我問他。
「當然,還有……」他又準備說什麼,被我猛然打斷了:「閉嘴!」
這太可笑了。
我本來以為他所說的功能區的解釋就是唯一的正確的解釋,誰知道這種事情竟然有這麼多個版本的原理,我應該相信哪一個?也許沒有任何解釋是正確的,也許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原因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會得到什麼結果。
「你確定你現在真的是最後一個階段嗎?」我幾乎是咄咄逼人地問他。
「不確定,」他攤了攤手,「這只是已知的最後一個階段,說不定還有些變化是我們也沒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聲:到頭來什麼也不能確定。
「好了,別管什麼解釋不解釋了,這到底是不是最後一個階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訴我,有沒有辦法讓我們恢復正常?」我不耐煩地問——我感到自己越來越不耐煩了,事情怎麼變成了這種模樣?我真的搞不懂了。
餘非搖了搖頭:「除非是死,死了以後,功能區停止作用,雖然不能恢復我們在別人頭腦裡的記憶,但是至少能讓別人看到我們的屍體。」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別人看到我的屍體幹什麼?我想起流芳湖裡的那具女屍,她活著時向人求救,誰也聽不見,在她死了之後,人們為了尋找她的身份四處奔忙,但是那對她來說有什麼意義呢?一具屍體是沒有感覺的,她不需要什麼社會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後才能被人認識,那種認識對我有什麼意義?我忽然強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們,他們就這麼死了,在人們都記得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死了,那是對他們社會生命多大的浪費呀,如果多餘的社會生命可以轉移該多好?
我想像中有一個可憐的自己,在墳墓中走來走去,對著死者的幽靈伸手乞討:「施捨一點社會關係給我吧,求求你!」想到這個我打了個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訴我的媽媽?她將永遠看不見也記不住活著的女兒,但是,媽媽,你別難過,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兒的屍體——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我沉浸於自己的憤怒之中,完全忘記了餘非的存在。他等了一會,慢慢地轉身走了。他拖沓的腳步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連忙抬起頭來叫住他:「等等!」
「什麼?」他轉過頭來,充滿恐懼地望著我,滿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麼到這裡來了?」
「你這麼快就忘記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著他,他神色迷惘地望著我——看來他是真的不記得我是誰了。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所有的憤怒都消失了,面對餘非,我感到天地之間都被巨大的悲傷所籠罩,四周彷彿一時變成了灰色,而餘非是這灰色之中最無辜的透明。
「我是誰?」他喃喃地問了兩聲,繼而驚恐地抱著頭原地打轉,目光在墻上、地上和天上掃來掃去,彷彿要在這無所不在的一切中尋找出他自己的身份來,「我是誰?我是誰?」他朝四面八方喊著,遙遠的地方有人側目而望。
「你是餘非!」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衝上去抱住了他——我無法相信,幾分鐘前他還那麼完整地覆述了其他人所說的那些原理,現在卻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那麼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來的,還是只是他自己的想像、如同陳靜對她海員丈夫的想像一樣?不確定,一切都不確定,唯一真實的是他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的身體。這種恐懼並不是來自於他對自己的遺忘,而是來自於我的擁抱,他很快就用力將我推開,搖著頭後退:「我的社會生命徹底死了——我是誰?江聆,你說,我到底是誰?」不等我反應過來,他便發足狂奔起來,我用盡了力氣去追,卻再也沒有看見他,只能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喊:「你是餘非,你要記住自己是餘非!」
我再也沒有看見他。他在墻壁上留下的痕跡依舊新鮮,這個人卻不見了。
我終於精疲力盡地坐在地上。餘非忘記了自己,卻還沒有忘記我是誰,到最後一刻他還記得我,我覺得我有義務記住他,即使不記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記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將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後一個忘記他——這是我應該為他做的事情。人們總應該要記住一些事情,就算餘非作為一個社會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記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個租書店老闆記得她,我的餘非——我第一次意識到他是屬於我的——我的餘非也該有個人牢牢記住。
他最後仍舊不能忘記的,除了我之外,還有他的社會生命。這個事實讓我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會生命竟然讓他如此牽掛,這件事給他造成的傷害有多麼重,是顯而易見的。誰能承受這樣的損失呢?人類天生就是孤獨的動物,卻又最害怕孤獨,這麼長久的的孤獨,一定早已將餘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斷有人經過,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感到羞澀不已,然而,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們很快就不會記得我,連同我曾經這麼丟臉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會徹底忘記。能夠被人當怪物一樣看待,在我看來,也是一種福氣,而我們這樣的社會死亡者,是沒有這種福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