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第二類死亡》第31章
  第三十章:過去時光

  趕到殯儀館的時候,葬禮已經結束了,大家在靈堂裡三三兩兩地站著,都是大學的同學,也有些不認識的人,幾個50來歲的人坐在椅子上哭得昏昏欲睡,我認不出誰是韓曉峰的父母。我跟熟人們匆匆打著招呼,走到靈前鞠了三個躬,韓曉峰的女朋友回了禮,我便退到一邊,默默注視著韓曉峰的照片。他在照片上笑得陽光燦爛,和我記憶中完全一樣。面對他的死亡,我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那麼悲傷,甚至,我覺得死亡並不可怕。

  「你真幸運。」我在心裡對韓曉峰默唸著,「雖然死了,大家都還記得你。」我感覺到自己心裡甚至對韓曉峰有了嫉妒的感覺,我嫉妒在他本人已經消失之後,仍舊這麼多人為了他而聚集到一起。如果是孟玲或者李雲桐死了呢?我打了個寒顫。

  「江聆,你來了。」徐麗從人群裡鑽出來,拉著我朝一邊人少的地方走去。我回過頭再看了看韓曉峰的照片——對不起,韓曉峰,我本來應該為你而悲傷的,可是今晚我的悲傷已經為我自己和另外一些人透支了,能夠剩下的只是一種欣慰——他至少不用經歷比死更加恐怖的事情。

  徐麗眼皮紅腫,顯然是哭過,她看了看我,我在家中那一番撕心裂肺的哭泣和痙攣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她誤以為這是為韓曉峰而造成,連聲安慰我。我心中只是一陣漠然。耳邊聽著她在絮叨著韓曉峰生前的事情,心思卻飄忽得很。靈堂裡的光十分昏暗,人們像幽靈一樣輕手輕腳地走路,好像是怕驚醒棺中的人。我忽然意識到,其實韓曉峰的死和別人是不相干的,除了他至親的人,其他人的生活不會因為韓曉峰的離去而改變,甚至悲痛也不會持久,也許一轉眼就會因為另外的事情而笑起來——我已經看到靈堂裡有人在小聲地笑了,似乎說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人們緬懷死者,更多的也許只是緬懷自己的過去,並且展望自己的死亡。

  有幾個人站在比較黑暗的角落裡,低聲交談著。其中一個的目光直接和我對視,我愣了一下,覺得他有幾分面熟。他看到了我,也愣了一下,很快分開人群走了上來,當他走到燈光下,我已經認出了他。

  他就是住在雲升街六號對面的鄰居。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引起了徐麗的注意,徐麗看了看他,小聲問我:「他是誰?」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到我們跟前,笑著跟我們打招呼:「江聆,徐麗,你們好。」

  我沒有作聲,仍舊望著他。徐麗疑惑地笑著,露出詢問的神色:「你好你好,你是?」

  「我是餘非,」他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是你們的校友。」

  「哦,幸會幸會!」徐麗的語氣十分生疏,顯然她並不知道餘非是誰。

  而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看了看我,從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知道他是誰,於是淒慘地笑了一下,跟徐麗打了聲招呼,對我作了一個手勢,我便跟著他朝外走去。

  我們走到了殯儀館外,清涼的風吹了過來,掛在四周樹枝上的小燈泡將眼前照得通明,不知名的花朵在黑色的樹叢中晃動著美麗的色彩。我們默默地繼續朝前走著,避過在殯儀館門口進出的人群,在一圈花壇的邊沿上坐了下來。

  「你還記得我是誰吧?」他主動開口了。

  「嗯。」這個回答讓他的臉上掠過一陣強烈的失望,我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你不是我的校友,你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我們過去還是戀人,對不對?」真奇怪,說出這些話時,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慌張和臉紅,這讓我感到驚訝,繼而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媽媽,你看,我在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徐麗告訴你的吧?」他也不覺得驚訝。

  「是的,不過她自己倒是不記得了。」

  「這是自然的,她看到我了。」這句話我不是很明白,不過沒關係,總會明白的。

  「你就是西出陽關?」

  「是的。」

  「你被人遺忘了?」

  「嗯。」他淒然一笑,「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句詩讓我胸中猛然一酸:「我也會被人遺忘,對嗎?」

  「對。」他將臉別到一邊,把面孔藏在了陰影裡,我也縮了一下身子,將下巴埋了起來。「然後我們都會變成『看不見的人』,對嗎?」

  「差不多是這樣。」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也許知道。」

  「這是不是一種傳染的疾病?每個接觸過得這種病的人都會消失?」我問,「這是不是就是世界末日的懲罰?」說到這裡,我心中產生了一個惡毒的想法:也許全世界的人都會被傳染,這樣我的孤獨感和被拋棄的感覺,就不會那麼強烈了。

  餘非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是傳染的,但是,你說得對,也許這是世界末日的懲罰?」

  「也許?你不是說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麼?」

  「不多,但是比你要多——你想先聽我說事情的原因還是我們過去的故事?」他期待地看著我。其實我更想知道事情的原因,畢竟過去的事情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無論我們以前的感情怎樣,現在我都沒有絲毫的感覺。然而,看到他那種期待的眼神,想到被人遺忘的痛苦,我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就想告訴我我們過去的事情,他一直在期待著這麼一個機會。

  「從你的遭遇開始說起吧。」我說。他驚喜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緩緩開始了他的敘說。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也差不多是一個人的一生,卻濃縮在短短的一段話裡,這真是讓人悲哀而無奈。他說得十分動情,可是我卻毫無感覺,雖然他說的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我卻只覺得像是一個故事,故事裡的女主角和我同名,我沒有繼承她的感情。說到後來,他伸手過來想拉我的手,被我本能地避開了。他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顫抖,彷彿一隻失去了主人的寵物。

  「對不起,」我感到十分愧疚,「我一點也不記得了。」

  「沒關係。」他苦澀地說。

  掛在樹上的燈光被被人調得忽明忽暗,我和他也在明暗之中交替著,總不能同時出現在燈光下,就好像兩個時空的人,他從另一個時空裡帶來一段往事要我接受,而我覺得那並不屬於我,就像已經割掉的手臂再也無法復原,失去的記憶和感情,也無法恢復了。我們兩人都知道這個。雖然他說沒有關係,但是顯然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又說了一兩句,他忽然沉默下來。過了幾分鐘之後,才重新開始,這次說的不再是我和他之間的故事,而是他被人遺忘的過程,在聽他講述的過程中,我彷彿聽到鼓點在耳邊敲響,起初是輕輕幾下,甚至聽不出在敲打,越往後,鼓點聲就越快越重,以至於成為急風暴雨般的雷鳴,讓人感到窒息。在那之後很久的日子裡,我仍舊記得他說的那一番話。

  「畢業後,你到了南城,」他說,「而我在另一個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來南城,但是這個城市太落後了,你喜歡這種悠閒的感覺,而我需要更大的發展平台。我們當時都想著多攢點錢好買房子,商量了一下,決定我仍舊留在那個大城市,你還說我們反正還年輕,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臉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許那只是燈光的效果,「我們總想著將來能夠天長地久地在一起,這種兩地分開的日子雖然有些難受,但是因為有希望,所以也並不難熬。那時候我們每天通一次電話,每天在網上互相發郵件,上班的時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視頻對話,感覺你好像就在我身邊一樣。就這樣過了兩個月,眼看快要到國慶節了了,我們計劃一起回老家過節,我連給你爸你媽和我爸我媽的禮物都準備好了,還買了一枚戒指,準備送給你——我做好了一切準備要見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開始的。那天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陰暗,好像要下雨的樣子,窗外的樹葉子幾乎落光了,地上卻被環衛工人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點樹葉也看不見,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那些樹從來沒長過葉子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個畫面印象格外強烈,後來發生了那些事情後,我甚至還經常在夢裡看到那棵落光了葉子的樹,光禿禿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後,我和幾個同事一起騎車回宿舍,經過宿舍前那條大馬路時,我看到一個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著內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有點灰色,她白色的身體便顯得格外醒目。我當時暗自嘀咕,沒想到現在的女孩已經開放到如此地步,連忙招呼同事來看,不料幾個同事張望了一陣之後,都說沒看見這個人。我再三指認,甚至帶著他們走到了那女孩身邊,他們也仍舊說沒看見這麼個人。這幾個同事我很瞭解,都不是那種不沾腥的人,平時喜歡講黃色笑話,要真的看見了,絕對不會這麼安靜。我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了,再看看周圍的人,他們川流不息地從女孩身邊經過,可是每個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樣目不斜視,似乎誰也沒有看到這女孩。

  「同事們嘲笑了我幾句,見我還呆著出神,便騎車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著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滿恐懼,雖然她長得並不可怕,我卻害怕起來,正要轉身離開,她忽然說話了:『你能看見我?』我點點頭,覺得這話問得古怪。又等了一會,她再沒有說話。於是我轉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後大聲說:『你要小心。』我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回頭問道:『小心什麼?』她往後退了一步,用光腳板在地上蹭來蹭去,腳趾蹭得烏黑:『我不是壞女孩,我只是想再試試,看到底有沒有人能看到我,』見我還不明白,她沒再多說,顯得有些害羞似的,『總之,看到我不是什麼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後她轉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後大聲叫她,再也沒有回頭。後來回想起來,我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樣,只不過是為了吸引別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點衣服也不穿,也還是不會有人看見她。雖然後來我知道了這點,當時卻真的不清楚。我嘀咕著往回走,越想越覺得害怕,甚至懷疑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趕緊給你打了個電話,將這事告訴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說,堅持認為這中間肯定有什麼誤會,我被你說來說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斷。

  「從那以後,我不斷看到各種各樣的人,總是只有我一個人看見,漸漸的,周圍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對勁了,我知道他們懷疑我有精神病。我覺得很恐懼,因為我的確能夠看到那些人,能和他們說話,但是他們好像都不太願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每當看到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總是要詢問周圍的人是否能看見他,這讓別人更加認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時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見某個人出現在我們面前,大家都和他說話,我剛剛鬆了一口氣,認為這個人肯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轉身的功夫,我再跟別人說起剛才那個人,沒有一個人有印象。我害怕極了,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懷疑那些別人看不見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覺了,我開始懷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覺,我不知道,這分鐘剛剛和我說話的那些人,有哪些會在下一分鐘消失。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實存在的,還有你,甚至連你,我也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我常常想,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你、和我在網絡上視頻聊天的那個你,是不是也僅僅只是一個幻影,我們以前度過的時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像?起先,我還跟你說起這些煩惱,你很驚慌,勸我去看醫生,後來,我也不再說,我希望至少還有你認為我是正常的,因為前面說的那些事,我幾乎被貼上了精神病的標籤。老總親自找我談了話,勸我暫時休長假。我沒有答應,那幾天,老總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開除我,所以我越發拚命地努力,為公司爭取到了一筆很大的單子,老總對我的態度稍微緩和了一點,公司裡的同事卻對我越發疏遠了。

  「畢業後,你到了南城,」他說,「而我在另一個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來南城,但是這個城市太落後了,你喜歡這種悠閒的感覺,而我需要更大的發展平台。我們當時都想著多攢點錢好買房子,商量了一下,決定我仍舊留在那個大城市,你還說我們反正還年輕,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臉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許那只是燈光的效果,「我們總想著將來能夠天長地久地在一起,這種兩地分開的日子雖然有些難受,但是因為有希望,所以也並不難熬。那時候我們每天通一次電話,每天在網上互相發郵件,上班的時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視頻對話,感覺你好像就在我身邊一樣。就這樣過了兩個月,眼看快要到國慶節了了,我們計劃一起回老家過節,我連給你爸你媽和我爸我媽的禮物都準備好了,還買了一枚戒指,準備送給你——我做好了一切準備要見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開始的。那天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陰暗,好像要下雨的樣子,窗外的樹葉子幾乎落光了,地上卻被環衛工人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點樹葉也看不見,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那些樹從來沒長過葉子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個畫面印象格外強烈,後來發生了那些事情後,我甚至還經常在夢裡看到那棵落光了葉子的樹,光禿禿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後,我和幾個同事一起騎車回宿舍,經過宿舍前那條大馬路時,我看到一個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著內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有點灰色,她白色的身體便顯得格外醒目。我當時暗自嘀咕,沒想到現在的女孩已經開放到如此地步,連忙招呼同事來看,不料幾個同事張望了一陣之後,都說沒看見這個人。我再三指認,甚至帶著他們走到了那女孩身邊,他們也仍舊說沒看見這麼個人。這幾個同事我很瞭解,都不是那種不沾腥的人,平時喜歡講黃色笑話,要真的看見了,絕對不會這麼安靜。我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了,再看看周圍的人,他們川流不息地從女孩身邊經過,可是每個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樣目不斜視,似乎誰也沒有看到這女孩。

  「同事們嘲笑了我幾句,見我還呆著出神,便騎車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著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滿恐懼,雖然她長得並不可怕,我卻害怕起來,正要轉身離開,她忽然說話了:『你能看見我?』我點點頭,覺得這話問得古怪。又等了一會,她再沒有說話。於是我轉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後大聲說:『你要小心。』我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回頭問道:『小心什麼?』她往後退了一步,用光腳板在地上蹭來蹭去,腳趾蹭得烏黑:『我不是壞女孩,我只是想再試試,看到底有沒有人能看到我,』見我還不明白,她沒再多說,顯得有些害羞似的,『總之,看到我不是什麼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後她轉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後大聲叫她,再也沒有回頭。後來回想起來,我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樣,只不過是為了吸引別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點衣服也不穿,也還是不會有人看見她。雖然後來我知道了這點,當時卻真的不清楚。我嘀咕著往回走,越想越覺得害怕,甚至懷疑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趕緊給你打了個電話,將這事告訴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說,堅持認為這中間肯定有什麼誤會,我被你說來說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斷。

  「從那以後,我不斷看到各種各樣的人,總是只有我一個人看見,漸漸的,周圍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對勁了,我知道他們懷疑我有精神病。我覺得很恐懼,因為我的確能夠看到那些人,能和他們說話,但是他們好像都不太願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每當看到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總是要詢問周圍的人是否能看見他,這讓別人更加認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時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見某個人出現在我們面前,大家都和他說話,我剛剛鬆了一口氣,認為這個人肯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轉身的功夫,我再跟別人說起剛才那個人,沒有一個人有印象。我害怕極了,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懷疑那些別人看不見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覺了,我開始懷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覺,我不知道,這分鐘剛剛和我說話的那些人,有哪些會在下一分鐘消失。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實存在的,還有你,甚至連你,我也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我常常想,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你、和我在網絡上視頻聊天的那個你,是不是也僅僅只是一個幻影,我們以前度過的時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像?起先,我還跟你說起這些煩惱,你很驚慌,勸我去看醫生,後來,我也不再說,我希望至少還有你認為我是正常的,因為前面說的那些事,我幾乎被貼上了精神病的標籤。老總親自找我談了話,勸我暫時休長假。我沒有答應,那幾天,老總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開除我,所以我越發拚命地努力,為公司爭取到了一筆很大的單子,老總對我的態度稍微緩和了一點,公司裡的同事卻對我越發疏遠了。

  「畢業後,你到了南城,」他說,「而我在另一個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來南城,但是這個城市太落後了,你喜歡這種悠閒的感覺,而我需要更大的發展平台。我們當時都想著多攢點錢好買房子,商量了一下,決定我仍舊留在那個大城市,你還說我們反正還年輕,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臉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許那只是燈光的效果,「我們總想著將來能夠天長地久地在一起,這種兩地分開的日子雖然有些難受,但是因為有希望,所以也並不難熬。那時候我們每天通一次電話,每天在網上互相發郵件,上班的時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視頻對話,感覺你好像就在我身邊一樣。就這樣過了兩個月,眼看快要到國慶節了了,我們計劃一起回老家過節,我連給你爸你媽和我爸我媽的禮物都準備好了,還買了一枚戒指,準備送給你——我做好了一切準備要見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事情是在去年九月中旬開始的。那天看起來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陰暗,好像要下雨的樣子,窗外的樹葉子幾乎落光了,地上卻被環衛工人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點樹葉也看不見,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那些樹從來沒長過葉子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個畫面印象格外強烈,後來發生了那些事情後,我甚至還經常在夢裡看到那棵落光了葉子的樹,光禿禿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後,我和幾個同事一起騎車回宿舍,經過宿舍前那條大馬路時,我看到一個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著內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有點灰色,她白色的身體便顯得格外醒目。我當時暗自嘀咕,沒想到現在的女孩已經開放到如此地步,連忙招呼同事來看,不料幾個同事張望了一陣之後,都說沒看見這個人。我再三指認,甚至帶著他們走到了那女孩身邊,他們也仍舊說沒看見這麼個人。這幾個同事我很瞭解,都不是那種不沾腥的人,平時喜歡講黃色笑話,要真的看見了,絕對不會這麼安靜。我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了,再看看周圍的人,他們川流不息地從女孩身邊經過,可是每個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樣目不斜視,似乎誰也沒有看到這女孩。

  「同事們嘲笑了我幾句,見我還呆著出神,便騎車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著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滿恐懼,雖然她長得並不可怕,我卻害怕起來,正要轉身離開,她忽然說話了:『你能看見我?』我點點頭,覺得這話問得古怪。又等了一會,她再沒有說話。於是我轉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後大聲說:『你要小心。』我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回頭問道:『小心什麼?』她往後退了一步,用光腳板在地上蹭來蹭去,腳趾蹭得烏黑:『我不是壞女孩,我只是想再試試,看到底有沒有人能看到我,』見我還不明白,她沒再多說,顯得有些害羞似的,『總之,看到我不是什麼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後她轉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後大聲叫她,再也沒有回頭。後來回想起來,我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樣,只不過是為了吸引別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點衣服也不穿,也還是不會有人看見她。雖然後來我知道了這點,當時卻真的不清楚。我嘀咕著往回走,越想越覺得害怕,甚至懷疑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趕緊給你打了個電話,將這事告訴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說,堅持認為這中間肯定有什麼誤會,我被你說來說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斷。

  「從那以後,我不斷看到各種各樣的人,總是只有我一個人看見,漸漸的,周圍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對勁了,我知道他們懷疑我有精神病。我覺得很恐懼,因為我的確能夠看到那些人,能和他們說話,但是他們好像都不太願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每當看到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總是要詢問周圍的人是否能看見他,這讓別人更加認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時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見某個人出現在我們面前,大家都和他說話,我剛剛鬆了一口氣,認為這個人肯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轉身的功夫,我再跟別人說起剛才那個人,沒有一個人有印象。我害怕極了,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懷疑那些別人看不見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覺了,我開始懷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覺,我不知道,這分鐘剛剛和我說話的那些人,有哪些會在下一分鐘消失。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實存在的,還有你,甚至連你,我也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我常常想,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你、和我在網絡上視頻聊天的那個你,是不是也僅僅只是一個幻影,我們以前度過的時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像?起先,我還跟你說起這些煩惱,你很驚慌,勸我去看醫生,後來,我也不再說,我希望至少還有你認為我是正常的,因為前面說的那些事,我幾乎被貼上了精神病的標籤。老總親自找我談了話,勸我暫時休長假。我沒有答應,那幾天,老總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開除我,所以我越發拚命地努力,為公司爭取到了一筆很大的單子,老總對我的態度稍微緩和了一點,公司裡的同事卻對我越發疏遠了。

  「沒多久,我發現他們在偷偷地毀掉我的東西,譬如我用過的筆、我親筆簽的合同、我做的策劃案等等,每次都被我發覺了,被我發覺之後,他們都露出很吃驚的樣子,好像連他們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做——現在我當然知道,那個時候他們的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在當時,我卻感到十分的憤怒,我覺得他們是故意這麼對我的,為此,我還和幾個男同事打了一架。

  「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客戶簽合同的時候,我將自己簽好字的合同地給客戶,客戶正準備簽字時,我們兩人都愣住了——我們發現這份合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我撕成了兩半。客戶的臉色很不好看,我趕緊重新打印了一份給他,他一邊責備我一邊拿過去,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合同又被他撕成了兩半,而他渾然不覺,發現手頭的合同又被撕毀之後,他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做的,反而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故意作弄他。那次我沒有再解釋,我終於發現,這些事情已經沒法解釋,好像所有的人都瘋了。後來我留意上了這事,發現不光是同事們,連我自己,也有意無意地在毀滅著與自己相關的一切東西,我沒法解釋那是什麼感覺,因為它似乎不是明確的意識,只是當我看到某樣東西,並且意識到它是我的,某種強烈的衝動就產生了,當我清醒過來時,就發現它已經被我親手給毀掉了。而我的那些同事們則好像根本不會清醒,他們毀掉了我的東西,除非我提醒,否則不會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那次的事情影響了公司一筆很大的生意,我沒法再在公司呆下去了。老總命令我出差去另一個城市,完成我幾筆單子的掃尾工作,然後便自動辭職。對這個安排,我沒有理由提出異議,平心而論,依照那段時間我的表現來看,這樣的安排已經算是相當人道了。老總還說,等我什麼時候情緒穩定了,隨時歡迎回來,雖然這只是一句客氣話,也讓我心裡舒服了些。在離開那座城市前,不知怎麼回事,我突然變得極其多愁善感,對這座城市我認識的所有人都產生了強烈的留戀之情,雖然我只是要離開一小段時間,心中卻有種生離死別的纏綿不捨。這種感覺就像是吸毒的人對毒品的渴望,無法遏制,無法抵擋——我甚至連抵擋的念頭也沒有產生,你看,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以為自己真的那麼愛他們所有的人,既然這樣渴望見到他們,為什麼要抵擋這種衝動呢?被這種情感操縱著,我轉遍了整座城市,見到了每一個我曾經打過交道的人,哪怕是隻見過一面的人,我也想方設法打聽到他們的下落——似乎不見到他們,我的生命就不完整。因為關於我精神異常的事情已經被很多人知道了,我所見的大部分人都不願意見到我,他們表面上很客氣,眼神卻很冷淡,有時候我費盡周折找到一個人的家,那人卻連門都不讓我進去,就站在門口隨便和我敷衍兩句,奇怪的是,對這種情況我並不感到生氣,只要一見到我想見的那些人,那種強烈得像洪水一樣的思念,彷彿突然從某個閘門洩露出去了,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於是我就會奇怪自己為何會有那樣奇特的感情,對眼前的人也就沒有多餘的心思來交談——何況有些人甚至還是我所討厭的——但是,對已經見到的人的思念消失得越快,對其他尚未見面的人,思念也就越深。那段時間,大家都認為我徹底瘋了,我知道這個,卻毫無辦法。

  「見過所有的人之後,我就離開了那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出差。在火車上,經過某個地方時,路邊燒起了一堆大火,看著熊熊的火光,我感到異樣的興奮,沒多想什麼,一抬手就將自己的包給扔了出去。扔了包之後,我覺得很高興,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到了出差的城市,下車到了酒店,準備開房間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包不見了,身份證和手機、文件都在那個包裡,沒有身份證就沒辦法辦理酒店住宿。沒辦法,我只好走了出去,摸了摸口袋,幸好錢包還在,裡頭還有幾百塊錢,我的銀行卡也在裡頭,有了這些,我隨便找了一傢俬人旅館住了下來,多塞給經理一點小費,他們也就沒有看我的身份證了。住進旅館後,我趕緊給你打了個電話報平安,沒告訴你我丟了東西,最近我已經習慣丟失自己的東西了。到了需要去見客戶的時候,問題來了——客戶的號碼都存在手機裡,沒有手機,我沒法和他們聯繫。於是打電話回公司,想找公司的人要客戶的電話。公司的號碼我記得很清楚,接電話的是公司的前台賀雨,她報完公司的名稱之後,我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就把我遇到的事情說了出來。還沒有說完,她就打斷了我,問我是誰,我說我是餘非,她在那邊自言自語:「餘非是誰?」我覺得奇怪,又問了一遍她的名字,的確是賀雨沒錯。我說:『你開什麼玩笑,別鬧了。』她本來脾氣就很急,聽我這麼一說,聲音驟然高了起來:『誰開玩笑?你到底找誰?』我不想和她吵,隨便說了一個同事的名字,那同事過來接了電話,我又把剛才告訴賀雨的事情說了一遍,和賀雨一樣,他也打斷了我:『你是誰?』到這個時候,我才忽然有些明白髮生了什麼,胸口好像被一個大鎚猛然鎚了一下,半天沒回過氣來。過了半晌,對方不耐煩地催促我,我才慢慢地說:『我是餘非。』不出所料,那同事也和賀雨一樣,很不耐煩地問我:『餘非是誰?』我半天說不出話來,眼前陣陣發黑,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說:『你們公司沒人認識餘非嗎?』對方越來越不耐煩,我在話筒裡清楚地聽見他朝著別的方向問了一句:『你們誰認識餘非?』通過話筒,我聽到一片聲音說『不認識』,不等他轉述,我又聽到那個微弱的聲音在說:『哦,打錯了,謝謝。』掛上電話之後,我才意識到,那個微弱的聲音原來就是我自己。

  「我就這樣被公司的同事忘記了。這種事情沉重地打擊了我,我搖晃著身子走回旅店,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再來想想發生了什麼事,然而,走到旅店門口,櫃檯上的姑娘攔住了我:『要住店嗎?先辦理手續吧。』我驚訝地看著她,說出了我住的房間號。她翻了一陣記錄,搖了搖頭說沒有我這麼個客人。如果你當時在場,一定會覺得我的表情慘不忍睹,我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卻分明感到它呈現出陌生的表情,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使用過這種表情,所有的肌肉都以一種陌生的方式扭曲和抽搐著,每一塊肌肉都在顫動,完全不受我自身的控制。不光如此,我的全身也都在顫抖,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是我自己能夠控制的。那姑娘害怕地看著我,我竭力運動著不聽使喚的舌頭,嚴重結巴著說:『給……給……我看……看……』因為結巴得太厲害,那姑娘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用力朝她走過去,雙腿一個勁地打顫,膝蓋時不時彎上一下。這個樣子嚇壞了那姑娘,她尖叫一聲就從櫃檯跑出去了,我沒顧上理她,用力拖動著好像已經不屬於我的、正在各自為政地胡亂活動著的身體移動到了櫃檯,抖抖地拿過那本住宿登記本,那個大本子已經被那姑娘翻到了最新的一頁,的確沒有我的名字,然而,我可以看出,這本記錄最新的一頁已經被撕去了,留下來的部分是重新謄寫過的。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看,那姑娘已經叫來幾個彪形大漢,幾個人拎起我朝外一扔,我就倒在了地上。「我在地上暈了過去,半睡半醒之間感覺他們又抬動了我幾次。當我醒來時,已經是深夜了,我發現自己被他們扔在垃圾堆的邊上了,垃圾惡臭熏天,遠處的霓虹燈照得我眼前花花綠綠。我動了動,發現身體已經恢復了過來,但力氣還沒有恢復,肚子裡餓得厲害,便到一處夜市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後慢慢地站起身走了。

  「吃飽了肚子之後,一個人走在路邊,這才有能力來想想自己遇到的問題。我知道自己已經被公司裡的人徹底忘記了,連一點我存在的證據也沒留下,而更可怕的是,忘記我的不僅僅是公司裡的人,連剛才那旅店裡的人也忘記了我。我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好像有什麼人在我身上下了咒語一樣。我感到極度恐懼,偏偏周圍又特別安靜,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一樣——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忘記了我,那麼,在我的世界裡,的確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這種遺忘有多大的威力,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我。我找了一個電話亭,給你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你才接聽,睡意朦朧地問我是誰,這讓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因為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是誰,每次我一打電話,你就能立即聽出我的聲音。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我怕我一說出我是誰,你就說不認識我,那樣我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我就像一個明知道會死的人,在拖延著死亡的最後幾分鐘,緊緊咬著牙齒不出聲。後來你說你要掛了,我才說:『我是餘非。』說完之後我連氣也不敢喘,等著你的話將我砸死——預料中的打擊並沒有來,你很快就歡快地喊:『餘非!』一聽你的語氣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還記得我,還愛著我,還沒有忘記我。這個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緊張得連大腿都被汗濕了,我高興地喊著你的名字,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你的語氣中又帶了幾分驚訝,問我為什麼一天打兩次電話給你,而且是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打電話,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這才意識到現在有多晚了,本來想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你,又覺得你沒法相信這種事,反而會擔心,便隨口找了個藉口。我們沒聊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就是東拉西扯,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你沒有忘記我,能夠和你這樣沒有目的的聊天,真的足夠了。

  掛了電話之後,那種強烈的思念又產生了,這次我思念的人是那麼明確,也是那麼奇怪,你知道嗎?我思念的居然是我的客戶,也是我在這座城市唯一認識的人。你知道那是種什麼感覺?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孤兒,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流浪,這座城市有些地方是黑色的,看不到一個人;有些地方五顏六色、燈光閃爍、人聲喧嘩,可是都和我沒關係,雖然在南城有你惦記著我,可是南城太遠了,遠得都有些不真實了。我覺得自己彷彿在漂浮,需要一個支點可以讓我踏踏實實地站在地上,而那個客戶就是我需要的支點。真的,在那一刻,我對他的思念超過了對一切人的思念,包括對你的——後來我知道那是那種讓我被人忘記的力量在作怪,可是想想當時的情形,那種感情似乎也的確可以理解。

  「更加奇怪的是,那個客戶的電話號碼原本存在手機上,我一點也記不起來,可是,隨著那種思念越來越強烈,關於那個客戶的一切,也就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我腦子裡,他的電話號碼忽然就蹦了出來,我立即給他打了個電話。幸運的是,他那個時候還在外頭唱歌,沒有睡,只是有點酒醉,我告訴他我是餘非,他馬上記起了我,並且問我為何白天沒有去找他。又多了一個人記得我,這讓我欣喜若狂,我問他在什麼地方,他說了個地址,我說馬上去找他,他也沒有拒絕。

  「到了那個地方,那客戶見到我,很熱情地擁抱了我,並且將我介紹給其他的朋友。我們互相打了個招呼,就坐下來一起唱歌。大家都挺熱情,我心裡更加高興了,我想就算以前的同事們忘記了我,我還可以繼續交新的朋友,還能擁有新的同事。一高興,就喝了好幾瓶啤酒,中途上了一趟廁所。當我回到那個包廂時,剛一進門,所有人都望著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問了一句:『怎麼了?』他們互相看了看,我那個客戶開口道:『你是誰?』我心裡咯噔一下,知道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我不抱希望地說:『我是餘非。』他們說:『你走錯門了吧?』我還能說什麼?勉強笑了笑就走了出來。

  「出來之後,我沒再坐車,反正那座城市的任何一個地方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有一個地方是必須去的。就在那間歌廳門口不遠的一條小巷子裡,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館,一走進去,幾個女人就熱情地圍了上來,請我在沙髮上做好,她們轉身去幫我辦住宿登記,這次更加寬鬆,身份證的事情連問都沒問。我一瞧那幾個女人就不是良家婦女,但在那種情況下,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於是就在沙髮上等著。

  「等了一會,其中一個女人轉身走到我身邊,看見我,她愣了一下,立即問我要住什麼房間。我覺得奇怪,這話剛才已經問過了。我又說了一遍,她哼著歌轉身去給我辦理住宿登記去了。過了一會,另外幾個女人也轉過身來,看見我,熱情地走上來,問我是不是要住宿。這下我知道不對頭了,但還是沒說別的,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就這樣,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她們來來回回問了我無數次需要什麼房間,其實我已經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她們一轉身就把我忘記了,比其他人忘記得更快,如果說我身上有什麼詛咒的話,那麼這種詛咒的威力顯然是越來越強了,我已經變成和那些只有我記得而別人不記得的人一樣了,那個時候我終於知道我看到的那些人是處於一種什麼狀態,於是對他們的恐懼消失了,對自己處境的恐懼卻更加強烈。我意識到,這種情況不但會讓我失去以前認識的人,也不再有可能結識新的朋友了。沒有過去,連未來也沒有,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全世界都不理我,只有這幾個女人還在理睬我。本來,像這種女人是我最不願意理會的一類人,我從來不想和她們扯上任何關係,可是,在那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問我是誰,只有她們不問;所有的人都因為我的陌生而拒絕我,只有她們好像招呼熟人一樣,雖然從來不記得我是誰,可是每一次看到我,都會好像看到老朋友一樣地說:『唉呀,你來啦!」雖然這只是她們職業上的習慣,卻也讓我覺得自己沒有完全被人遺棄,至少還有人關心我。更何況,那時候我累極了,這裡至少還有張沙發可以讓我靠一靠。

  「我就這麼坐了好幾個小時,旅館裡通宵營業,那些女人換了一批又一批,總是有男人走進來,帶走一個或者幾個女人,也總是有一些喝醉的女人走進來,看到我就跟看到熟人似地熱情招呼。

  「後來,又進來一個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輕,妝化得很濃,一進門,她就看見了我,和其她女人一樣,她也粘上來跟我打招呼,還請我抽菸,我說我想喝啤酒,她轉身就去櫃檯拿了幾瓶啤酒過來,回過身放到我面前說:『你就喝個夠吧。』聽她這麼說,我驀然抬頭望著她:『你說什麼?』她滿不在乎地吐著煙說:『不是你自己要喝酒嗎?我陪你喝,你記得給錢就行。』讓我震撼的不是她說的內容,而是她記得我!她沒有像其她人一樣轉身就忘記我!我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奇蹟,便自己走到她背後,她立即轉過身來,笑著道:『你幹什麼?嚇唬人家?』我終於相信她的確認識我了,這種被人認識的感覺,似乎很久沒有嘗過了,似乎早已孤單了幾個世紀。」說到這裡,他抬眼看了看我,咳嗽一聲,「我害怕那種孤單的感覺,這個女人的出現,就好像一根稻草出現在溺水的我面前,所以,當她拉著我上樓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用了一小會才明白我這是在什麼地方。那個女人還沒有醒,我仰面躺著,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你,可是更多的,是在想為什麼這個女人能夠看到我——沒用多久我就想明白了,這個女人就和以前的我一樣,她也看見了別人不會記住的人,這表示,她很快也就會變得和我一樣。想到這個,我忽然對我身邊這個女人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柔情,我轉過身抱著她,她還是沒有醒,沒有化妝的臉看起來就像孩子一樣。我把她抱得緊緊的,心裡想著你,一時之間,彷彿她就是你,於是我更加同情她了,甚至有些為她焦急,她被我越來越用力的擁抱弄醒了,看了看我,以為我還想做些什麼,也就轉身抱住了我——我仍舊沒有拒絕,實際上我自己也渴望這樣。那個時候,全世界都消失了,我們似乎是在一個遙遠的海域漂浮,只有她和我的身體是真實的,而我知道,連我們也會最後溶化成泡沫……

  「到中午的時候我們才起床。我把全部的錢都留給了她,想想覺得少,索性將錢包一起給了她,並且將銀行卡的密碼告訴她。她非常吃驚,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我沒有解釋什麼,轉身走了。她一直跟著我,一直將我送出門,她老想問我什麼,可我沒給她機會。我不知道該怎麼讓她明白這些事,就什麼也沒說,反正她遲早會自己知道的。最後我回頭看了看她,她正掏出唇膏對著小鏡子塗抹著,五顏六色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來就像焉了的菜葉。我覺得彷彿是我遺棄了她。

  「一直走到看不見她的地方,我才想起你來,我感覺十分愧疚,可是我知道,如果仍舊發生這種事情,我仍舊不會有別的選擇,一想到這點,我難過極了,覺得自己從今以後再也無法過正常的生活,只能這麼過下去,甚至連罪惡感也沒有,而這種事情,在以前恰好是我最厭惡的,現在看起來卻那麼理所當然……我給你打了個電話,隨便聊了幾句就掛了——我覺得你已經很遠了,甚至懷疑自己已經不喜歡你了,因為你的聲音聽起來無憂無慮,你沒法理解我的感受。「這個時候,那種思念又來了。這次思念的對象是我的父母,你知道的,這種思念一旦產生,就無法消除,只能依照它的指令行事。我給他們打了個電話,他們仍舊記得我是誰,就像你一樣,可我知道,只要我一見到他們,他們就會把我忘了,就像那個客戶一樣——我已經想明白了,你和其他沒有忘記的我的人,不是不會忘記我,只是還沒有見到我,一旦與我見面,那種詛咒就會將我從你們的記憶中消除。這種思念讓我恐懼,因為我不能抗拒,我只能在它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每一個我所認識的人,然後看著他們忘記我,看著他們把我當成陌生人。

  「我試圖抵抗那種思念的作用,可是不行,那種感覺沒法形容,也沒法抵抗。最後我還是上了公共汽車。錢包已經給了那個女人,我身無分文,司機看了我一眼,要我投幣,我說好的,便朝車廂後走去。他頭也沒回一下——他已經忘記我沒有打票了。下了車,在火車站附近的超市裡拿了點吃的,我漠然地朝門口走去,保安攔住了我,要我出示電腦小票,我說好的,飛快地從他身邊鑽過——他也一樣沒有回頭,他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白拿東西不給錢的人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鬼魂一樣,以前所遵循的一些道德規範在這種全新的情況面前都粉碎了,那些規則對我沒有約束力,也沒人要求我遵守這些規則,可是我心裡並不好受,一個習慣了遵守規則的人,如果突然失去了一切規則的約束,那種滋味,就好像突然不知道怎麼走路了一般。我不敢去想自己算不算小偷,其實我內心隱約渴望著保安能抓住我,哪怕把我送到派出所,讓我坐上幾天班房,對我來說似乎也成為一種奢侈的享受。有好幾個人像我一樣拿著許多東西鑽了出來,我們相視苦笑一下:我們都是同樣的人。你也許要說,既然是同樣的人,為什麼不可以成為朋友?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你不知道,他們的身體都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這種惡臭以前從來沒有聞到過,在我自己還沒有被人忘記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那些只有我能看見的人們會發出這種氣味——沒有人能忍受那種味道,簡直讓人窒息。其中有一個女孩非常漂亮,她也一樣臭氣熏天,從他們的表情上,我看出我自己也是如此。無論多麼渴望和人親近,這種臭氣還是成為一道天然的屏障,我們互相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便趕緊四散開了。即使他們已經離去了,那股惡臭還是瀰漫在四周,讓人想吐。」他說到這裡時,我忍不住打斷了他:「但是你身上並沒有任何味道,其他那些人身上,我也沒有聞到過任何難聞的味道。」

  「你說得沒錯,那種味道,只有當你自己被人遺忘之後,你才可以聞到。」他苦笑一下,繼續說下去,「因為沒有人能記得我是誰,我順利地上了火車,回到了家裡。爸爸媽媽看到我,既驚訝又高興,問長問短,我一直緊張地移動著,不讓自己逃出他們的視線,這樣他們記住我的時間就能久一點,哪怕只是長上幾分鐘也好啊。他們很久沒有看到我,興奮地拉著我坐在沙髮上說話。也許是很久沒有人這樣關心我了,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家裡太舒適了,沒多久我竟然睡著了。

  「醒來之後,意識到自己是在家裡,我猛然坐了起來,心裡沉甸甸地,慢慢地朝廚房走去——那裡正傳來飯菜的香味和菜刀的叮咚聲——看看客廳裡掛的大鐘,我竟然獨自一個人在沙髮上睡了兩個多小時,這麼久的時間,足夠讓他們把我忘記好幾個來回了。我覺得異常難過,腦子裡亂糟糟的,好像有誰在調收音機的頻道,發出嘈雜的聲音。我走到廚房門口,看到爸爸和媽媽正在忙著做菜,做的都是我喜歡吃的菜,我想他們再也不會和我一起吃這些東西了,這麼多菜,他們兩個人怎麼吃得完啊?他們很快就會感到奇怪:為什麼要做這麼多菜?他們會不再記得這原本是為我,為他們唯一的兒子準備的。我正在這麼想著,媽媽一抬頭看到了我,高興地招呼著我,讓我到客廳裡看電視。這讓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沒想到她還能認出我!

  「媽!」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她抬頭笑眯眯地看著我,說她做了我最喜歡吃的菜。我連忙轉身走出了廚房——我已經淚流滿面了,怕他們看見。

  那頓飯吃得很平靜,我甚至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被他們忘記了。然而,就在吃過飯沒多久,他們兩人不知為何,突然對收拾房間來了興趣,連飯桌也顧不得收拾,兩個人就在屋子裡忙碌開了。我也幫著他們一起收拾著,三個人收拾了好一陣,將所有不用的東西堆在客廳裡,爸爸拿了個大口袋將它們一一放進去。媽媽隨手拿起那一堆東西最上面的一個相框朝口袋裡一扔:『這也不知道是誰的照片,扔了吧。』我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的照片——彷彿是有某種東西猛然刺了一下,我清醒過來,呆呆地看著那一堆東西,這才發現,那全都是我的東西,我的衣服,我的照片,我踢過的足球,等等等等。

  「『那是我的照片。』我說。媽媽聽了這話,將相框拿起來看了半天,笑了起來:『你看我糊塗了。』便將相框放在一邊。我勉強笑了一笑,不再說什麼。詛咒已經發生了,我知道自己無力阻止些什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

  「爸爸和媽媽又用了好幾個大口袋,將屋子裡所有與我有關的東西都清理了出去,那個相框最後也被扔了。屋子裡一下子空了許多,他們兩人團團轉著望了一圈,終於鬆了一口氣,彷彿完成了什麼重大任務。我看著他們從屋子裡眾多的物品中挑出屬於我的東西,每扔掉一樣,我就感覺自己的某個部分被他們遺棄了。爸爸看了看我,愣了半天才笑著說:『你看我一時記不起你的名字了——兒子,你的名字是什麼來著?』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

  「收拾完屋子後,我們坐在一起閒聊。聊到我小時候的事情,我發現他們有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幾乎完全忘記了過去的我是什麼樣子,甚至連我在哪所大學讀的書也不記得了,他們不斷地跟我道歉,說人老了記憶力就不大好,可我知道那是為什麼,那不是他們的原因,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幸好他們還記得我是他們的兒子,趁他們還沒忘記我之前,我想起自己必須補辦一個身份證,便找媽媽要家裡的戶口本。媽媽在家裡找了很久之後告訴我,戶口本不見了,估計是在剛才清理東西的時候一起扔了。我苦笑了一下——這很正常,因為戶口本上有我的名字。

  「我們三個一起到了派出所,爸爸媽媽很快就申請到了新的戶口本,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來拿,但是戶口本的樣本我已經看到了,那上面只有兩個人的名字——爸爸和媽媽的名字,我從他們的戶口中消失了。我提出要加上我的名字,他們全都奇怪地看著我,爸爸和媽媽也奇怪地望著我。

  「『你是誰?』媽媽警惕地看著我說。我心裡驟然一痛,無可奈何地轉向爸爸,還沒有問他什麼,看到他那陌生的眼光,我就明白了——和媽媽一樣,他也忘記了我是誰。我短暫的幸福就這麼消失了,以後再也沒有屬於我的家了。經歷過那麼多事情,我以為自己能夠平靜地對待這一切,可是不行,我還是忍不住難受得蹲在了地上。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當我重新站起來時,爸爸媽媽已經走了。我要求民警給我辦個身份證,卻沒有戶口本,我報出原來的身份證號,民警在電腦裡查了查,我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號碼出現在屏幕上,然後,當著我的面,民警將這條記錄從電腦裡消除了,然後他就告訴我說,電腦裡沒有我的身份證號碼。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存在著,可是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這個社會沒有給我一個基本的存在符號,我不再屬於這個社會了,那麼我算什麼呢?一個真正的流浪漢,連工作也找不到。笑完之後,我又哭了很久,一個人沿著馬路走著,邊走邊哭,反正這也沒什麼丟人的,沒有人會記得我哭過,我甚至嚎啕著在那個城市最繁華的路段中央打滾,周圍的人們偶爾投來驚訝的目光,但是沒有人長久地注視我——我總算理解了那個當街脫衣服的女孩的心情,那不是墮落,只不過是刻骨的孤獨,只不過想要獲得一點點關注而已。「我在那座城市裡東遊西蕩著,有些地方瀰漫著熟悉的惡臭,我就知道,在那裡有一個和我一樣的人,我渴望親近他或者她,卻無法克服這種惡臭。我和我的同伴們互相避讓著,依靠那種惡臭,我們互不相干。

  「後來,天黑了,我摸了摸口袋,發現家裡的鑰匙還在,便坐車回家了。打開門之後,爸爸正在客廳裡看電視,他看見我,驚慌地站起來問我是誰——看他的表情,似乎認為我是破門而入的強盜。我什麼也沒說,不需要解釋,我只是飛快地鑽進自己的房間,爸爸看不見我之後,也就忘了曾經有這麼一個我走進他的家門。

  「我就這樣在家裡住了幾天,每天穿著爸爸的衣服,每天將自己用過的紙巾、牙刷什麼的都扔掉,然後再去超市拿新的——我不是故意要這麼奢侈,可是我總有一種類似本能地衝動,想要毀掉屬於自己的一切東西。因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爸爸媽媽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他們照常過著平靜的日子,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過一個兒子,有時候他們會叫一些老朋友來家中玩,那些人都是我認識的,他們乍一見到我,都會熱情地招呼我,讓爸爸媽媽深感疑惑,然而,不過是一轉身之後,他們就忘記了我是誰,也忘記了我存在過。我不斷穿梭於我自己的家中,每次他們看到我,都會感到驚慌,問我是誰,每次他們也很快忘記房間裡曾經出現過這麼一個我。

  「一個星期之後,我離開了家裡。那已經不是我的家,再繼續住下去,只會讓我更加傷心。更重要的是,我心中越來越強烈的思念在呼喚我離開,去別的城市,找別的人,繼續新一輪的被忘記。

  「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尋找著一個又一個熟人,經歷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女人,不斷給你打電話——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放在最後,我希望你是最後一個忘記我的——在流浪的時候,我生活得很好。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該住到什麼地方去,幸運的是,在離開家之後的第一座城市裡,我找到一個熟人的家中,他一打開門,我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惡臭,我看到他身後的房間裡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我們隔著我的那個熟人互相凝視著。那個熟人還認識我,招呼我進屋,我拒絕了。我問那個女人是誰,他說他家裡就他一個,沒什麼女人。那女人在他身後回答說她並不認識他,只不過是寄居在他家裡。看到我露出驚訝的神情,她聳了聳肩膀:『這很正常,我們這樣的人也得找個窩,是不是?』聽到那女人的說話聲,我的熟人感到十分驚訝,回過頭來,對著那女人大聲道:『你是誰?』我趁機走了。反正他不會記得她,也不會記得我。

  「那女人提醒了我:既然別人不會記得我,既然一轉身就忘記了我,那麼我無論住在誰的家裡,都不會打擾到任何人。就這樣,在那天夜裡,以及後來的每個夜晚,我都是那麼做的——我隨便找了一家人,敲開門,不說話直接擠了進去,隨後就在那裡住下來,有時候是住一夜,有時候住得久點,這根據我的心情和行程而定——的確,沒有影響到任何人,沒有人記得我,沒有人知道我就和他們住在同一個屋子裡。在尋找居住的房屋的過程中,我發現像我這樣的人都是這麼生存的,有很多次,我敲開一道門,聞到一股惡臭,我就知道,這戶人家已經屬於另一個我的同類,我便放棄了這家,去尋找另一家——反正這世界上的人很多,房子也很多。大家都這麼寄生著,有的人穿著房子主人的衣服,有的人到超市拿衣服——總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所以有時候房子的主人會發現自己的某樣東西找不到了,但是過不多久又自己回來了——每個人的生活中大概都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吧?假如不是我自己變成了這樣,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這些東西竟然是被居住在我們身邊的人拿去了!這個世界遠比我們想像的更為擁擠,我們和你們,咫尺天涯。

  「後來,也就是今年年初,一切的熟人都已經拜訪過了,只剩下你,只有你了。所有的思念都壓在了你一個人身上,我沒有辦法抵抗這麼強大的力量,帶著一種絕望的心情,我來到了南城,可以說是給自己的墳墓灑上最後一杴土。見你之前,我先給你打了個電話,將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你,你認為我是在開玩笑,我說不是,我和你約好見面的地點,要求你一定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仍舊認為這是一個玩笑,覺得很有意思,便答應了。

  「我們見面的時候,天氣很好,你還是無憂無慮,可是你看到我之後,便愣住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的臉色一定很沉重,我們這種人幾乎已經形成了固定的表情——孤獨、絕望、迷惘——即使面對你,我也無法拋棄這種表情,它像一道沉重的殼,緊緊扣在我的臉上,我想對你笑一下,卻發現自己的肌肉已經像鐵一樣堅硬,再也沒法笑得自然了。我的表情讓你嚇壞了,我顧不得安慰你,只是連聲提醒你,無論如何不要讓我離開你的視線。你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點頭答應了。起先,我們沒有坐在同一張桌上——這是我的建議,我想讓你看看我的處境。我們各自坐在相鄰的兩張桌邊,臉對著臉,一人點了一杯茶,你的茶很快就上來了,可是我的卻遲遲不上,服務小姐在我身邊穿梭來去,每個人都問我要什麼,我也告訴每一個人說我要菊花茶,可是沒有一個人給我上茶,他們無數次地重複問我需要什麼,我也無數次地重複告訴她們:『菊花茶。』這樣的情形我已經習慣了,沒有人會記得我曾經點過茶。你看了很久,終於受不了了,自己走到我這一桌來,幫我點了菊花茶,這回,茶很快就來了,直接送到你的手裡,你將茶遞給我,看了我很久,小聲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說。你驚慌地看著我:『那怎麼辦?』我說我不知道,這一路上我都沒找到任何解決的辦法。你安慰我說,總會有辦法的。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一直這麼互相望著,商量著怎麼辦,同時絕望地互相看了又看。因為喝了茶,我很想上廁所,卻不敢起身,我怕我一起身,一轉眼,我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你也是這麼想的,你睜大眼睛望著我,似乎要直接把我看到你的心裡去。後來我們離開了茶館,還是這麼互相看著,我們一路走,一路面對面地互相說著話,我牽著你的手,它在發抖,又濕又冷的小東西,像被射傷的小動物。你說你不想忘記我,你還說了很多話,我都記得,可是我跟你說的話,你卻一點也不記得了,我把你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笑容、每一次強忍著眼淚的神情——你的一切我都用心記著,因為我知道,無論你多麼努力,你也不可能一輩子這麼望定我,我不能永遠停留在你的視線裡,到那時候,所有的這一切都會成為我們之間最後的回憶——作為情人最後的回憶,以後即使見面,也是陌生人了。你也說你要努力記住這一切,你說你不會讓那種遺忘發生在你身上。你真的不錯,居然這麼一直堅持了10個小時,從天亮到天黑,你的目光一刻也沒有移開。後來,你實在堅持不住,不知不覺地靠在我身上睡著了。看到你的眼睛慢慢閉起來,我心裡很難過,覺得你好像是死了一樣。

  「你就這樣靠著我睡著,我們坐在馬路邊的一條椅子上,前面就是來來往往的車輛,身後一個花壇,萬年青的綠色很濃厚,其他的一切花草都枯黃著,還沒有來得及重新長出來。我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也不敢大聲,生怕把你吵醒,你一醒來,就再也不會認識我了,而那一刻,你在我肩膀上睡著的時候,你還是我的情人,也許你的夢裡還有我,有時候你會露出一種倔強的表情,我就想,也許你在夢裡也在努力地看著我,你以為你還醒著,卻不知道那只是夢……我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希望你睡的時間越長越好,汽車不斷發出鳴叫聲,每一聲鳴叫都讓我心驚膽顫,幸好它們並沒有吵醒你。你睡了兩個多小時後才醒過來。你一睜開眼睛,就望著我,我不敢說話,我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身份說話。

  「你望了我好一會,疑惑地問:『你是誰?』我覺得異常淒涼,卻又有幾分輕鬆——為了這一刻,我已經恐懼了太久,當它真正來臨,我反而鬆了一口氣。我隨便編了個謊話,說你在路上暈倒了。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道了謝,便起身離開了。你一起身,原來被你靠著的那半邊身子頓時變得涼颼颼的,我望著你的背影,希望你能夠回頭來看一看,可是你始終沒有回頭。」

  說到這裡,他驚訝地看著我,露出無法捉摸的神情。我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哭了很久,眼淚從下巴上朝下滴著。我望著他,覺得他依舊是個陌生人,可是我還是輕輕地靠在他身上說:「對不起。」靠著他的肩膀讓我覺得很彆扭,我和他之間的感覺,並沒有因為他的講述而拉近,消失了的某種東西,已經永遠消失了,他也覺察到了這一點,輕輕避開我,搖了搖頭:「不是這種感覺。」

  我們有好一會沒有再說話。靈堂裡傳來震天的哀樂聲,人們三三兩兩地在門口進出,明滅的燈光下,有的人有影子,有的人沒有。幾個同學在靈堂門口探頭探腦,徐麗也在其中,他們似乎在找我。

  「他們在找你。」餘非說著,先站了起來。

  我們一起走到同學們中間,大家都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有幾個大學玩得比較好的同學邀請我出去玩。在我和他們說話的時候,餘非一直站在旁邊的陰影裡,一言不發,而這些本來也是他的同學。

  「我今天很累,下次再聚吧。」我對他們說。他們失望地看著我,徐麗拉著我的胳膊不放:「下次再聚,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說不定再也沒有這樣齊全的聚會了,大家會越來越忙的。」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說得沒錯,也許,對我來說,再也沒有下一次聚會了——餘非不就是這樣嗎?我看了看暗影中他的臉,轉頭對徐麗道:「好,我們今晚就玩個痛快!」

  「太好了!」大家都歡呼起來,有幾個同學聽到我們的歡呼聲,走了過來,也加入了聚會的行列。樹枝上的小燈泡不知被誰調弄了一下,它們全部熄滅了。沒有了它們喧鬧的光彩,四周反而顯得更加清晰。

  我和我的同學們手拉著手,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殯儀館,我們沒有叫車,並排走在寬闊的路面上。這時已經將近11點鐘,殯儀館附近的路面都比其它地方要寂寥得多,沒有什麼車,馬路屬於我們,兩邊也沒有什麼店舖,路基下是朝遠處延伸的菜地,然後便是田野。餘非形單影隻地跟在我們身後,我向大家介紹著他:「這是餘非,我的男朋友!」

  「哦!」大家起鬨地圍著他笑了起來,他也對我笑了笑。

  我們又笑又唱,過了一會,一個同學指著餘非問:「那個人是誰?他好像在跟著我們。」

  「這是餘非,」我拉著他的手,再一次介紹,「我的男朋友。」

  大家再次起鬨。

  我們那晚不停地逛街,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每個人都拋棄了矜持和羞澀,大家都知道,我們不會再有這樣聚會的機會了,這是我們畢業以後第一次參加同學的葬禮,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我們的悲傷格外重,而以後不會了,我們慢慢地長大,無論多少葬禮也不會讓我們如此動容,舊日的情誼將被新的朋友取代,記憶不會是永恆的。每個人心裡都這麼想,可是誰也不說,只是如同末日一般恣意地玩鬧,不去想我們的成長要拋棄多少曾經美好的東西。這期間,我記不清自己向大家介紹了多少次餘非,這個舉動不會讓他們有絲毫記憶,但是對我和餘非來說意義重大——這是我和餘非之間僅有的殘餘,一切都被遺忘了,我強迫自己反覆提起我們之間的關係,以祭奠那些我毫無印象的時光。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