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西出陽關無故人
睡得正好的時候,許小冰搖醒了我:「吃飯了。」
我口乾舌燥,沒有任何胃口,只想睡覺:「不吃。」
許小冰又生氣了:「你這人怎麼回事?做好了飯請你吃都不吃?這麼早就睡?」
「發燒了。」我簡單地說。
她沒再說話,探了探我的額頭,倒抽了一口涼氣:「這麼燙?你得去看病。」
「不用,吃藥了。」我已經快睡著了。
「不行,得去看病,你會燒死的。」她用力將我拖了起來,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撲地又躺下去:「我要睡。」
「那你吃點飯。」她推了推我。我嗯了一聲,懶得理她。耳邊只聽得她踢踏踢踏地踩著拖鞋出門,又踢踏踢踏地進來了,一股熱氣湊到我的腦袋邊上,我厭煩地轉過腦袋。
「快,吃點東西就讓你睡。」許小冰搖晃著我,沒辦法,我只好坐了起來。她遞給我一碗菜汁泡飯,雖然只有小半碗,拿在我手裡還是覺得很沉,許小冰扶著碗,皺著眉頭:「你真該上醫院。」我舀了一小勺送進嘴裡,嚼了兩下,嘗不出任何味道,彷彿在咀嚼一塊木頭,有點噁心,於是將碗推開不吃了。許小冰又勸又罵,我只是不理她,沒多久就再次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實,醒來時已經是早晨六點多了,屋子裡充斥著一股熱騰騰的米湯味,我坐起來,一塊濕漉漉的毛巾從額頭上掉下來。我遲鈍地將毛巾抓在手裡,慢慢地下了床。感康好像一點效果也沒有,我覺得自己還是那麼燙,全身都燒軟了,走路的時候地面彷彿都在漂浮。
許小冰正正在廚房忙碌著,見我出來,連忙走了過來:「你醒了?我熬了白米粥,吃點吧?」
「怎麼突然想起熬粥了?」我走進洗手間洗漱。
「為了你唄,」許小冰無可奈何地道,「你昨天什麼都沒吃,燒了一夜,我不停地給你用冷水敷頭,溫度也沒降下來……」
聽到這裡,我手裡的動作停了一下:「你昨天一夜沒睡?」
「沒有,哪敢睡呀,你燒成那樣……」她打了個哈欠,「你今天肯定要吊水,得吃點東西才行。」我回頭看了看她,她眼圈下一圈烏黑,看來都是為我鬧的。
我感到異樣的感動。許小冰能這樣照顧我,真是沒想到,看來我是真的不瞭解她。
然而,我很快又想到,在孟玲這件事上,她很可能和其他人一樣欺騙了我,這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我想要認真地想想這事,但腦袋又暈又疼,沒法去想。
勉強吃完大半碗粥之後,許小冰出門上班去了,叮囑我一定要去看病。
「你要是今天晚上還發燒,我可不管你了。」她威脅道。
我躺在沙髮上看了會電視,便起身出門看病去。幸好昨天發了工資,否則連看病的錢都沒有。
出門沒多遠就是一家小型醫院,量了量體溫,39度5,於是老老實實地吊了一上午的水,離開醫院時體溫已經下降到38度,感覺舒服了點,肌肉沒那麼疼了,頭疼卻一點沒減輕。躺了這麼久,覺得有些發悶,便沿著雲升街慢慢散步,沿途看到一家小小的飯館,將近中午的時候了,居然還有皮蛋瘦肉粥,便走了進去,點了一大碗稀粥。退了燒之後,胃口也好了點,失去的味覺和嗅覺彷彿都回來了,這才發覺自己十分饑餓。我將瘦肉挑出來放在桌上,只管喝粥。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坐在我對面,怔怔地看著我發呆。
「你要點什麼?」老闆娘走過來問那女孩。
「皮蛋瘦肉粥。」女孩說。
老闆娘轉身走了。我慢慢地喝著粥。店裡人不多,除了我這一桌兩個人之外,只有兩三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坐在角落裡,小聲說著什麼。過了5、6分鐘,老闆娘又走了過來,問那女孩:「你要點什麼?」
我奇怪地抬起了頭,看著老闆娘。那女孩沒露出任何驚訝的神情,苦笑一下:「皮蛋瘦肉粥。」
老闆娘又轉身子走了。
老闆娘年紀不大,頂多40歲,記憶力倒是差得可以。我晃了晃腦袋,覺得有些好笑。
沒過兩分鐘,老闆娘又來了,仍舊是問那女孩:「你要點什麼?」
「皮蛋瘦肉粥。」女孩像念公文一樣回答道。
我終於忍不住了:「老闆娘,你已經問了她三次了。」
「哦?」老闆娘疑惑地看著我,「不可能吧?她剛剛才進門啊。」
「她比我還先來,」我說,「我的粥都快喝完了,她的還沒上呢。」
「是嗎?」老闆娘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很快的,你等等。」她轉身走了,女孩感激地對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剛喝了兩口粥,老闆娘又來了,站在那女孩身邊,帶著一副從來沒見過她的神情:「你要點什麼?」
「皮蛋瘦肉粥。」我和那女孩同時說。
老闆娘又轉身走了。
「你還是叫老闆過來吧。」我指著正在櫃檯上玩遊戲機的飯店老闆對女孩說。
女孩搖了搖頭:「沒用的。」她朝老闆招了招手,老闆熱情洋溢地跑了過來:「要什麼?」
「皮蛋瘦肉粥。」她說。
「好的。」老闆笑眯眯地道。
我想這下子她總算可以吃到皮蛋瘦肉粥了,不料那老闆轉身之後,並沒有走向廚房,而是回到櫃檯前,重新玩起了遊戲。
「老闆。」女孩又朝他招了招手,他再次熱情洋溢地跑了過來,彷彿之前從來沒見過這女孩一般,笑眯眯地問:「要什麼?」
「皮蛋瘦肉粥。」
……
老闆和老闆娘的服務態度極好,他們輪流跑過來問女孩要點什麼,女孩重複要了二十多次皮蛋瘦肉粥,那兩個人也就忘記了二十多次。起先我覺得很好玩,到了後來,我漸漸覺得事情不對勁,莫名地感到一種恐懼。
看到我的神情,女孩笑了笑:「沒事,我已經習慣了,剛開始的時候哭得死去活來。」她用手指點了點我,「你信不信?只要你一轉身,肯定也得忘了我。」這話要是在我進店之前說,我無論如何不會相信,但是現在,我卻覺得她說是真的,她要我轉身試試,我沒有試。
「怎麼會這樣?」我問她。
「不知道,」她聳了聳肩膀,「就這樣了。」她的神色中露出一種深深的倦怠,彷彿什麼也不想多說,招手將老闆和老闆娘全都叫來,將一大碗辣椒水潑在他們兩人身上,那兩人起先愣了一下,回過神來之後暴跳如雷,眼看就要打她的時候,她站起來走到了兩人身後。
老闆和老闆娘臉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我緊盯著他們,心跳得異常迅速。
「啊?我的衣服被弄髒了,」老闆娘忽然叫了起來,她手忙腳亂地用紙巾擦拭著自己的衣服,同時留意到老闆的衣服上也在朝下滴著辣椒水,連忙也幫他擦著,「肯定是你打翻了辣椒水。」
「我沒有,肯定是你!」老闆說。
他們誰也不記得剛才那一幕了,女孩在他們身後衝我笑笑,他們看到我驚訝的神色,回頭看見那女孩,兩人立即笑著問:「你要點什麼?」
「皮蛋瘦肉粥。」女孩說。
我面前的皮蛋瘦肉粥早已冷卻凝固了,聽了這麼多遍的「皮蛋瘦肉粥」,誰也不會再喜歡吃這道食物了。我驚駭無比地看著那女孩,不僅僅是因為剛才發生的事,還因為,在她身上發生的這些事情,讓我心裡的某些捆得緊緊的謎團慢慢地散開了,真相似乎就要顯露。我正要繼續問她,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接過來一聽,是媽媽。
「聆聆,你在上班啊?」
「嗯,是啊,你呢?」我一邊回答一邊看著那女孩,她沒有再坐在我面前,滿店溜躂著,慢慢欣賞著墻壁上五顏六色的廣告畫。
「這幾天天氣變化大,換衣服要注意,別感冒了。」
「知道,你也要注意身體。」我沒告訴她我已經感冒了,不然她又要著急了。
「我最近看到有個女孩穿了一雙靴子很漂亮,我幫你買了。」她喜滋滋地說。
「啊?什麼款式?」
……
我漸漸聊得忘記了時間,心裡湧起了對家裡的強烈思念,恨不得現在就回家去。這種感覺來的十分突然,並且不可遏制,我覺得自己非回去不可了。
「媽,我明天回家吧?」
「你不用上班嗎?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就是想你了。」
「哦,你想回來就回來吧,不過要過幾天,我這幾天在旅遊……你爸爸要和你說話!」
爸爸搶到話筒之後,又聊了好半天,這才掛了。他們兩人目前都在黃山旅遊,兩人一開心,就想到了我和哥哥,分別給我們打了電話。我已經被突如其來的思念淹沒了,要不是他們還在外地,我真的會立刻趕回家去。
思念一旦開始,就無法結束。我坐在已經變得冰冷的皮蛋瘦肉粥面前,腦子裡想著的不僅是我的家人,還有一些親戚朋友和過去的同學,我一個一個地想著他們,覺得自己非見到他們不可。
非見到不可!
我匆匆忙忙地站起身來,忘記了其他的一切,急匆匆地跑進了雲升街六號,跑到302號房,甚至連鞋子都顧不上脫,就這樣一直衝到自己的房間裡,翻出旅行箱,將衣服朝裡面亂塞。我不知道自己具體要到什麼地方去,可是我知道,那些我思念中的某個人、某個地方,我必須到他們身邊去。為什麼必須去?不知道,必須就是必須,為什麼必須要吃飯?真是奇怪,人們滿足腸胃的要求從來不需要理由,滿足頭腦的需要為什麼就該有理由?如果一定要找個理由,那就是我在想唸著他們,就像我的肚子餓了會自然渴望食物一樣,我忽然就這樣渴望和我所認識的所有人見面。
我就是不想一個人呆著。
正在整理行李時,有人敲門。我氣惱地罵了一聲「討厭」,快步走去打開了門。
是昨天那個扶我上樓的人,他看到我,靦腆地笑了笑:「你好,我是住在對面的鄰居,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
他的話總是這麼怪,說得好像是第一次見到我一樣。不知為什麼,看到他,我心裡的思念忽然不那麼強烈了,想起昨天那一幕,我感激地說:「昨天謝謝你了。」
「不用謝,」他走了進來,凝視著我,「你看來好像好多了。」
「是啊,今天上午吊了水,退了一點燒。」
他笑著正要說什麼,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臉上被一種強烈的狂喜佔據了,他猛然抓著我的胳膊:「你剛才說謝謝我?」
「是啊,」我點點頭,甩開他的手,「昨天要不是你,我真的沒力氣上樓呢?」
「你說昨天?」他狂喜地看著我,「那你知道我是誰嗎?」他的眼睛熱烈地期待著什麼,閃閃發光,臉上的線條因為緊張而繃得緊緊的。見到這副神情,我覺得有點害怕,朝後退一步:「你是住在對面樓裡的鄰居——昨天你告訴我了。」我猛然記起,這人畢竟還是個陌生人,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麼就隨便讓他進來了?我朝他身後看了看——從敞開的房門裡可以看見雲升街六號黑乎乎的樓道,即使是白天,這裡也看不見其他人。我暗暗提高了警惕,想著自己沒有值錢的東西,大不了將剛發的工資奉上……
聽到我這麼說,他的臉失望的鬆弛下來,將臉別向一邊,掩飾著自己的表情。某種閃光的東西從他眼睛裡消失了,他整個人都彷彿暗淡了許多。這種失望沒有持續多久,就被另一種神情代替了。他眉頭微微一挑,似乎又想到了什麼,驀然轉頭直盯著我,雙眼中湧出一種巨大的悲哀和恐懼,這種恐懼直接感染了我,我忽然覺得汗毛倒豎,彷彿已經有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你怎麼會記得?」他呢喃般地悲鳴著,「為什麼連你也會變成這樣?」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所說的話,就像一根火柴落到火藥桶裡,點燃了我腦海裡潛伏了許久的一些東西,我的頭腦因為某種爆炸般的發現而劇烈疼痛起來,以至於我的整個身體都因為這種疼痛而搖晃起來。
「你頭疼?」他趕緊扶著我坐到沙髮上,聲音忽然重新充滿了喜悅,「你頭疼?對,你頭疼,」他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來如此!」
我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高興,現在,我只想遠遠地離開他,剛才在我腦裡的某些發現,讓我知道,對我來說,他比陌生人更加陌生。
「我怎麼沒想到呢?」他如釋重負地看著我,「太好了,原來只是頭疼。」
「你是什麼?」我自己也沒想到,就這樣問出了這句話,話一出口,我趕緊摀住了嘴。什麼頭疼太好了?他們總是習慣讓人頭疼嗎?對的,一定是這樣,就像孟玲讓歐陽頭疼一樣。
我的話讓他愣了一下,他彷彿沒聽明白,似乎還想說什麼,眼睛一斜,看到了什麼東西,又怔住了。
這次是真正的絕望與恐懼同時出現在他臉上,這種感情強烈得掩蓋了他的全部身體,以至於他的實體彷彿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身體上承載著的沉重的情感,看到他的表情,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快要被那種恐懼的重量壓垮了。而我自己是的確已經快要被恐懼壓垮了——家裡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已經有幾分令人心生警惕;而這個陌生人,比一般的陌生人更加陌生,就足以讓人恐懼了,更何況,這個雙重意義上的陌生人,情緒變化如此之大,讓人就像坐在火藥桶上,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爆炸……「請你出去好嗎?我想休息了。」我輕聲說。
他彷彿沒聽到我的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放在房間門口的旅行箱,不能置信地問:「你收拾旅行箱幹嗎?」
「這個不用你管,我真的想休息了。」我偷偷掏出了手機準備報警。
「你是不是想家了?」他問,「你是不是突然對所有熟悉的人都產生了強烈的思念,覺得非回去看他們不可?」
「對,你走吧!」他說得很對,當然,他本來就知道一切,所以他當然知道我會有什麼感覺了,是不是這樣?我更加害怕了。他察覺到我恐懼的神情,怔了怔,苦笑一下:「你別害怕,我這就走。」說著便起身朝門口走去,我跟在他身後準備關門。走出門外,他轉過身來,像是有話要說。我等了一會,他卻只是憐憫地看著我,見我打算關門了,這才開口道:「江聆,你是不是看見了一些不該看見的人?」
我用力抓著門把手,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原本在這個時候就可以知道真相的,但是我當時是這麼害怕,而他也被他所發現的事情狠狠打擊了,我們誰都不想多說什麼。他筋疲力盡地看著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沒有說,轉身下樓了。
我看著他慢慢走下去,猶豫著是不是要向他問那些問題,他忽然又回過頭來,認真地道:「江聆,你肯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會讓你知道的,不過,」他想了想又道,「我得好好想想再說,你只記住一件事:千萬不要獨自一個人呆著,無論如何不要離開南城。你記住我的話!」說完,彷彿要躲開什麼似的,他快步地跑下了樓。
為什麼不要獨自一個人呆著?會有危險嗎?
為什麼不能離開南城?
我不明白他所說的是什麼意思,無來由地打了個寒顫,趕緊關上了門。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