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誰都不認識她
回到雲升街六號的時候,天差不多全黑了,黑暗中雨絲忽閃忽閃地飄揚著,這個世界閃光而又黑暗。雲升街兩畔的燈光,又如同海上的螢火一般升了起來,遠遠望去,這條街道彷彿漂浮在黑夜中的一艘船,黑夜如同浪濤洶湧,這艘船即將沉沒。從背後那條繁華喧鬧的街道驀然進入這片寂靜之中,腳底下似乎踩不到實地,試探了許久,才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
302號房裡有燈光,會是誰呢?孟玲嗎?或者是許小冰?我多麼希望那是一盞溫暖的燈,燈下有一個友善的人,然而,如今那燈光卻比黑暗更加讓我覺得寒冷,那表示我必須去面對一個自己不信任的人,甚至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甚至是一個非人類的東西。
我在街道上站了許久,勇氣一會兒高漲一會兒衰退,膽怯卻是節節攀升。
假如在那裡等我的,真是孟玲怎麼辦?誰知道孟玲究竟是什麼呢?
在黑暗中,我站了不知有多久,在肯德基那裡積聚起來的勇氣正一點點消耗著,充斥在心裡的,不僅僅是害怕,還有委屈,想到肯德基那些和我差不多年齡的人,他們看起來無憂無慮,我本來也是無憂無慮的,為什麼要讓我遇到這種事情呢?
為什麼要讓我遇到這種事情呢?真是不公平啊。我抬頭默默望著天,而天空是看不見的,黑暗隱蔽了一切。
溫度越來越低了,濕冷的空氣讓人有些經受不住,無論心裡有著怎麼樣的恐懼,在這個時候,除瞭亮著一盞冰冷燈光的302號房,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在街上站得太久一定會感冒的,這個時候感冒,那可是名副其實的貧病交加啊。我不情願地擰亮電筒,慢慢地上了樓,二樓那間房的綠光消失了,這倒有些奇怪,我用電筒照了照,那門卻依舊還開著一道縫隙,只是屋內漆黑一片,一點光也沒有。
多古怪的一棟樓,從一樓到三樓,一路走上來,甚至沒有聽見鄰居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他們的房間裡都亮著燈,卻安靜得彷彿沒有人居住一般。
唯一發出聲音的房間,就是我居住的302號房。在門口就可以聽到電飯煲裡的蒸汽在噗噗地冒出來,還有人在叮叮咚咚切菜的聲音。我儘量讓自己的動作放輕,小心地將鑰匙插進鎖眼內,飛快地轉了轉,猛然將門推開。
切菜的聲音停止了,許小冰在廚房裡轉過身來望著我,一手拿著菜刀,另一隻手上拎著半隻萵筍頭,愕然望著我。我迅速在客廳裡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其他人。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許小冰問我。
我沒有理會她,快速在整個房子裡搜尋了一遍,包括許小冰的房間——仍舊沒有發現其他人。
「你在找孟玲?」許小冰放下手裡的東西,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慢慢朝我走來。
假如許小冰的神態不是現在這樣,假如她依舊是像在李奶奶家一樣地惶恐和蒼白,也許我會相信她沒有欺騙我,經過下午發生的事情,我已經傾向於相信她沒有撒謊了;然而,她此時除了面色稍微有些蒼白之外,神色卻很鎮定,幾乎看不到一點心虛的表情,甚至有某種很有把握的意思浮現在她畫得很硬朗的眉梢上,這讓我立即又開始懷疑起她來,這種懷疑一旦產生,便發酵般的膨脹,憤怒再次伴隨著懷疑產生了。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我以為自己能夠義正辭嚴地說出一番譴責的話來,不料一出口,卻似乎是帶著委屈的腔調了,這讓我的臉驀然變得滾燙,心裡暗暗罵自己沒用。
「你說什麼?」許小冰繼續保持著冷靜的腔調問,「你是說我和孟玲?」
「我不管你們為什麼這麼做,」我竭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每次激動起來,我的聲音都會顫抖得厲害,現在也一樣,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控制,它還是呈鋸齒波狀顫抖著,「你們這樣做很討厭,我一定會查出真相的,雖然我的確是很幼稚,也沒有什麼社會經驗,不過我不怕你們這種小人!」這段話雖然是在顫抖中說出來的,卻讓我覺得很滿意,覺得充滿了正義感。不過,在內心深處,我知道這番話大部分是假的,至少我的確感到了害怕。
許小冰的表情似乎有些無奈,她走到沙發邊,對我招招手:「你來看看這個。」
「什麼?」我維持著冷漠的表情道。
「這是孟玲的資料。」她指了指沙髮上一大堆的文件夾,我這才發現這裡多了這麼多的文件夾,起先只注意尋找孟玲,連這樣的事情也沒注意到,看來,我果然不如許小冰細心。
雖然很想裝出不理會的樣子,但是抵制不過好奇心,在我還沒有來得及阻止自己的時候,我已經拿起一本文件在看了。那是一份貿易往來的協議,許小冰他們公司的代表簽名赫然正是孟玲。
「她果然是你們公司的。」我心中一冷——即使是在對許小冰最生氣的時候,我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她沒有騙我,現在看來,這點希望是不存在了。如此一來,心中反而毫無憤怒了——許小冰徹底成為一個不相干的人,不必為這種人憤怒,至少可以肯定,這些事情都是人為的,鬼神之說可以排除了。
「沒錯,她的確是我們公司的。」許小冰將那些文件全部推到我面前,「這是我今天在公司整理出來的文件,經孟玲手辦理的公司業務非常多。」
「哦。」我覺得自己沒必要多說什麼,許小冰既然將孟玲的文件給我看,一定還有話要對我說。
果然,她接下去說道:「我也沒想到真有這麼個人。」她看著我,我冷笑一聲。
「你別這樣對我,」她繼續維持著冷漠的表情,可是眉梢卻有著掩飾不住的惱怒,還有些不耐煩,「不要以為你是受害者。我也是無辜的。」
聽她這麼說,我一陣反感,起身就走,懶得再聽她說什麼。不料她猛然攔住了我,大聲道:「你非聽我說完不可!」
「你反正也是說謊,我偏不聽!」我也大聲道。
眼看我們又要吵起來了,許小冰先前的冷漠和鎮定都像薄膜一樣被我們的怒火掀飛了,只剩下那雙怒目圓瞪的大眼睛,鼓鼓地突出在臉頰上,彷彿要吃了我一般;「你聽完我說的話,不相信就算了,」她用力說道,「但是你必須要聽完!」
其實我也很想聽聽她到底想說什麼,只是她的態度實在可厭,我偏偏就是不願意聽她的擺佈,冷笑道:「我就是不聽,你能怎樣?」
她勃然大怒,劈手將文件摔了一地:「不聽算了,你很了不起嗎?你不相信我就算了,真他媽的!」
她居然罵粗話了,這讓我很驚訝,正在考慮自己要不要回她一句「你媽的」,更令我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她哭了。一個人維持著憤怒的表情,卻又淚流滿面,這讓我覺得很惶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一樣。想要安慰她,又有點不甘心,遂冷笑道:「你還哭?我倒是想哭呢,顯得你多麼委屈似的!」我轉身回到沙髮上,翹著腿坐下,「好,你就說,我倒要聽聽你要說什麼!」
「我不說了!」她幾乎是跳著道。
「要說就說,不然我真不聽了。」我的心情也不見得多麼好——我跟許小冰是不是八字不合啊?短短幾天內,好像吵架的時間多於說話的時間。
她重重地在我身邊坐下,沙發被她震得搖晃了一下。她筆直地看著前方,我翻看著文件,我們倆誰也不看誰,屋子裡只有她帶著怒氣的聲音在迴盪:「在李奶奶那裡看到孟玲這個名字的時候,你覺得自己受了騙,很生氣,可我呢?要是我像你一樣覺得自己受了騙,那倒要好受得多,至少不用那麼害怕!我當然不會像你那樣,什麼也不問清楚就衝了出去,因為我很清楚,輝南科技公司根本就沒有一個叫孟玲的人!」
我用力翻動著文件,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來表示我的不滿,她看了我一眼:「你能不能小點聲?」
我將文件朝旁邊一扔,雙手墊在腦後,開始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很多水漬,角落裡還有幾張蜘蛛網,我裝出很有興趣地樣子盯著那些蜘蛛網看,耳朵裡卻留神聽著許小冰說話。
她繼續怒氣衝衝地說:「你衝出去以後,李奶奶對我也生氣起來,問我是不是也要退租。我家裡那種情況,怎麼能夠隨便退租?租房的押金是一大筆錢呢。我當然只好說沒那個意思,李奶奶又罵了我很久,我才敢問她是不是紀錄錯了,也許根本就沒有孟玲這個人。這話又讓我招了一頓罵,罵完之後她才翻到那個記錄本的最後一頁,那裡貼著我們的身份證複印件,孟玲的身份證也貼在上面。」
「哦?」我將手放下來,注意地聽著——我怎麼沒看到身份證?倒不知道孟玲長什麼樣。
許小冰對我的反應毫無反應,自顧自朝下說著:「看到了孟玲的身份證,還有她親筆簽的協議之後,我覺得這也不像是弄錯了。再想想在這所房子裡發生的一切,我那個時候才真正的害怕起來,很想找你商量,卻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又問了李奶奶好幾遍,她也被這種情況弄糊塗了,完全記不起來有這麼個人,可是一切證據都在,連錢也在,我還沒想到怎麼辦呢,她就催我到公司去問問是怎麼回事。這話提醒了我,我立即就跑到公司去了。去公司的路上,我給公司的同事一一打了電話,除了老總之外,每個同事都被我問到了,但沒有一個人認識孟玲,連以前在公司工作了好幾年的同事,也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到了公司裡,打開門,我連包也沒顧上放,就開始亂翻起來。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麼,只曉得一頓亂翻,翻了很久也沒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後來,冷靜下來想了想,我打開公司的檔案櫃,在人事檔案裡翻了很久,終於翻到了孟玲的檔案。」
她把一本檔案扔到我腿上,打開一看,一張一寸大的黑白照片映入眼中,照片上是個留長直頭髮的女孩,大眼睛,很清純的樣子。名字那一欄寫的是孟玲,職位也的確是總經理助理。個人經歷很簡單,從北京某大學畢業之後,她先是在南城的一所小學當老師,三年後跳槽到了輝南科技公司當總經理助理,而在她的面試評價一欄裡,評價人赫然正是許小冰。
「看來還是你將她招進輝南的麼。」我說。
「沒錯,這個我也看到了。」她搖了搖頭,「當時,看到這份檔案,我整個人都傻了。我沒想到真有孟玲這個人,尤其讓我覺得驚訝的是,她竟然是被我招進公司裡來的——而我卻毫無印象。當時公司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盯著孟玲的照片看,越看越覺得害怕,她的眼睛彷彿正盯著我,像是很快就要從照片中走出來似的。」
她這麼一說,我也產生了這種感覺,孟玲那雙眼睛的確彷彿在盯著我看,彎彎的嘴角似笑非笑,原本我只覺得她漂亮,現在聽許小冰這樣一描述,孟玲的笑容中便帶上了說不出的詭異,燈光照在照片上,使得她的眼睛似乎轉動起來。我連忙啪地一聲關上了文件的封面。
「我當時也是你這麼做的。」許小冰說,「我將這份文件放進包裡,又繼續在其他文件中搜尋著。因為我始終不相信公司裡會突然多出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人,如果她的確是我們公司的人,總會留下許多痕跡。果然,在文件櫃裡和其他的地方,我發現很多孟玲的簽名,甚至還發現了幾分她用手寫的工作總結,她在那工作總結裡提到對辦公室裝修的建議,而我們的辦公室,的確是依照她在總結中所說的方式裝修的……發現的這些事情讓我害怕極了,怕得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幸好,這次她說道自己害怕的時候,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瞪大眼睛望著我。
「後來呢?」我不由自主地問。
「後來我就帶著這些東西回來了。回來之後,我趕緊打開自己的房門,在裡面找出了以前公司拍的一些照片,沒想到是真的!」她的眼睛驀然瞪大了,望著那雙眼睛,我心中一跳——看來她這個習慣是改不了了。她瞪大眼睛望著我,臉上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還沒等她說下面的話,我就已經被她那種表情嚇得汗毛直豎起來。
我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麼,正因為她沒說,我才越發覺得可怕,恐怖片裡的各種經典鏡頭開始在眼前浮現,我忍不住催促道:「照片怎麼了?」
「照片上有她!」她壓低嗓子說完這句話之後,便不再出聲,只是愣愣地看著我。房間裡的溫度彷彿忽然降低了,我抱著自己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低聲道:「什麼?」
「她就在照片上,以前我也看過這些照片,也看到過她,但我不知道那就是她,只以為是不相干的人!」她用那種無法置信的語氣說道,「幾乎每張集體照上都有她,每張照片上都有她!」她忽然站起身來,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獨自和孟玲的資料呆在一起,有些害怕,正要問她幹嘛去,她已經出來了,手裡拿著一撂照片。我接過來,在她的指點下,我很快就在那些集體照中找到了孟玲,她笑容燦爛地和許小冰以及其他同事站在一起,看起來十分出眾。
「她的確是你們公司的。」我說。
「沒錯,看到這些資料和照片,我也相信這件事了,」許小冰點了點頭,「可是沒有一個人記得她。我甚至給老總也打了電話,他說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名字,連長頭髮的女助理也沒請過,他的助理都是短頭髮的。你看,」她從眾多照片中挑出一張,「這張是最讓我害怕的。」
我忽然有些不敢看,別過臉道:「如果很嚇人我就不看了。」
「你看吧,不嚇人。」她將照片遞到我眼前。
照片的確不嚇人,但也確實讓人害怕。這是一張雙人照,照片上的許小冰和孟玲兩人,頭和頭緊挨在一起,十分親密的樣子,許小冰的胳膊摟著孟玲,孟玲的手在許小冰頭上作出了一個角的形狀。而拍照的地點,則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那正是我們目前所在的客廳,孟玲和許小冰所坐的沙發,也正是我們目前正坐著的這張沙發。一想到這個,我猛然跳了起來,將照片扔到一邊,驚慌地道:「這是在這所房子裡拍的!」
「是啊!」許小冰臉上的雞皮疙瘩和我一樣,重重疊疊已經長了不知多少層,讓我很擔心她的皮膚是否會永遠保持這樣的狀態,「就是在這所房子裡,我和孟玲就坐在這張沙髮上,合拍了這張照片,」她夢囈般地放低了聲音,望著我,似乎渴望得到一個答案,「而我卻對她毫無印象。」
「太可怕了。」我說,「你們公司真沒有一個人認得她?」
「沒有。」許小冰說。
我張大了嘴,不知該如何是好。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呢?難道他們集體失憶了?我搖了搖頭,怎麼可能?既然不可能集體失憶,那麼問題一定出在孟玲身上。
我正在想著,許小冰忽然充滿期待地道:「你相信我的話了?」
「啊?」我望著她,想要否認,她卻飛快地道:「你如果不相信,就不會覺得這張照片可怕。」
她說的沒錯,如果我不是相信了她的話,這張照片就絲毫也沒有可怕之處。
我為什麼就這樣輕易地相信了她?
我應該相信她嗎?
我想不出為什麼要相信這麼荒謬的故事,但事實上,我的確已經相信了這個故事——因為這個故事太荒謬了,荒謬得已經不能夠用來欺騙任何人,許小冰再笨,也不可能編出這樣的故事來騙人——何況孟玲的檔案上,一切都寫得很清楚,包括她的身份證號都一目瞭然,奇+shu$網收集整理要查證許小冰說的是不是真的,實在太簡單了。即便許小冰和孟玲串通起來騙我,她們也沒有能量來操縱這麼多的人,或者篡改這麼多的檔案——所以,雖然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我相信她,但我也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她,於是我就相信她了。
「好,我相信你了,」我說,「不過這是最後一次,如果我再發現你騙我,我不但不會相信你,還會去報警!」
「什麼叫做『再發現』我騙你?」許小冰不滿道,「我根本就沒騙過你,也就談不上『再』。」
「好了,別咬文嚼字了,後來你又幹什麼了?」我問。
「後來,」她話題突然一轉,問道:「你還記得李奶奶記錄的那些東西嗎?」
「李奶奶記錄了不少,你指哪一項?」
「房租,你還記得房租嗎?」
「房租怎麼了?」
「我搬到這裡來只有一個月,總共還只交過一次房租,」她說,「你還記得嗎?李奶奶的記錄本上,我的房租是由孟玲代交的。」
「嗯。」
「搬來這裡的那幾天,正是我手頭最緊的時候,交不出房租,也是很有可能的……」她的聲音有些遲疑。
「你想說什麼?」我覺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完了,她一定要這麼囉嗦嗎?
「我是說,根據李奶奶記錄上交房租的日期來看,在那個時候,我的確是沒辦法交房租的,」她抿了抿嘴唇,「我習慣了記賬,你知道,像我這種情況,一分一毫都要計劃著花,就算是乘坐公共汽車的錢,我也在賬本上記得很清楚……」
「那你賬本上記錄了這筆房租沒有?」我打斷了她。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正要再問,她已經慢慢地遞過來一個黑色的小日記本,翻開到某一頁給我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和漢字,果然鉅細糜遺,記賬單位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如果現在還有「分」這個貨幣單位,我估計她的賬目能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如果有「釐」的話……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許小冰指著一行字命令我看——「2月12日,欠孟玲房租錢300元整」。
「啊?」我抬頭望著她。
她點點頭。
「你真欠了她的錢……」我自己也沒料到,竟然冒出這樣一句話:「那你還了錢沒有?」
她搖搖頭:「沒有還錢的紀錄。」
「啊?」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點點想法,可是這想法太微弱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在那種想法的支配下,我問道:「這是你自己的親筆記錄嗎?」
她用力點頭:「不會錯的,我自己的筆跡還是認得出來。」
「你看,這怎麼能怪我不相信你。」我還在努力捕捉頭腦裡那個想法,嘴裡便隨便找些話來說著。
「我知道。」她說,「你想到什麼了?」
「正在想。」
「我就是覺得奇怪,」她繼續說,其實這時候我很希望她閉嘴,讓我好好想想,但這樣一來,沒準又要吵起來,只好任由她說下去,「既然我能記錄下她借錢給我的事,說明在記錄的當時,我一定還是認得她的,為什麼現在卻一點也不記得了呢?我……」
她還想繼續抒發感想,卻被我打斷了。
「我想到了。」我說。她剛才那些話,猛然讓我想到了一些事情,這正是一隻在我腦海裡游弋、卻又屢次從指縫裡滑脫的那個疑問——沒錯,為什麼那個時候許小冰會記下向孟玲借錢的事?
為什麼公司裡會有孟玲的資料?
為什麼現在誰也不認識孟玲?
這三個問題之間,彷彿有一條無形的線在連著,而許小冰的那番話,讓我知道自己要尋找的是什麼樣的線索了——假如孟玲的確曾經存在過呢?
假如的確曾經有過孟玲這個人,那麼,許小冰和公司的記錄也就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於孟玲的事情失去了記錄……
假如從來就沒有孟玲這個人,許小冰的記錄和公司的記錄本身就是不應該存在的,這種不應該的存在,是從什麼時候出現的呢?
無論孟玲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許小冰的記錄和公司的記錄出現和終止的時間,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條重要的線索,也許弄明白了時間的問題,也就能知道事情發生的原因。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許小冰明白我的意思,在她贊同我的分析之後,我們開始整理那些公司裡的文件。依照時間順序來整理,將文件依次放好之後,許小冰首先翻看了最後一份文件,也就是日期離現在最近的一份文件,文件上的簽名日期是2月25日。
「你將她所有的資料都拿來了嗎?」我問。
「沒有,我們公司的資料三個月一存檔,三個月以前的資料都歸入檔案室了。」
「那就是說,和她有關的最近三個月的資料都在這裡了?」
「嗯。」
我們繼續翻看著那些資料,加上許小冰自己的賬務記錄,我們發現,所有的資料都顯示,孟玲在2月25日之前還在公司,在2月25日之前,許小冰的私人賬本上偶爾還會出現孟玲的名字,有時候是和孟玲一起出去吃飯買單,有時候是自己又欠了孟玲多少錢——許小冰發現自己一共欠孟玲500元錢。除此之外,那些賬目也顯示,在2月25日之前,許小冰繳納的房屋支出費用,都是依照兩人份來分擔的,而2月25之後,所有的費用都由許小冰獨自承擔。
「2月25日發生了什麼事?」我問她,她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
現在,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支配我們行動的,已經不僅僅是恐懼,還有強烈的好奇心,我們感到很奇怪,一個人怎麼能突然憑空消失得如此徹底呢?
「看來的確有這麼個人,」許小冰說,「似乎我們都被集體洗腦了。」
「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事情。
「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件靈異的事情了。」許小冰湊近我身邊,低聲道。隨著她這句話說出口,我感覺到一股陰森之氣在房間裡瀰漫開來,為了驅散這種氣氛,我故意哈哈笑了幾聲:「你好像從來沒認為這不是靈異事件。」
「你不覺得這很像恐怖片裡的情節嗎?」她對我的笑聲反感地皺起了眉頭,「你認為這能有什麼科學的解釋?」
我啞口無言——這能有什麼科學的解釋呢?唯一能科學地解釋這件事的就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許小冰的謊言。但是這其中有些事情發生時,許小冰本人並不在場,譬如今天下午在這所房子裡發生的事情。
她說得沒錯,這件事情越來也靈異了。然而,這又是怎樣的靈異事件呢?我聽說過鬼魂作祟,也聽說過妖怪害人,甚至還聽說過外星人,但是就是沒聽說過有什麼人留下了一切存在的證據,卻無法證明她的存在……
「沒錯,證明她的存在……」我喃喃道。
「你說什麼?」許小冰見我呆呆地出神,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回過神來,她正用不耐煩的表情看著我。說來許小冰也很可憐,她不得不和我這樣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同住一所房子,已經很委屈了,現在又不得不和我一起來商量這件事情,於她而言,只怕從未想過要和我這樣的人合作吧?我覺得這種情況有些可笑,我和她的個性實在南轅北轍,卻就是這樣被緊緊地捆綁到了一起。
「我說,」我笑了笑,「我們必須要證明孟玲的存在。」
「不是已經證明了嗎?」她指了指這些資料。
我搖了搖頭:「這不過是些資料罷了,誰也沒有見過孟玲——資料是可以偽造的。」
「你是說我偽造資料了?」她歪斜著腦袋冷冰冰地道。
「你非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我懶得多解釋,她氣得臉色鐵青,嘩啦一聲將所有資料收攏起來,嘴裡低聲念叨著些什麼——從口型和偶爾可以聽到的聲音來看,無疑是在罵我。這個時候我不打算吵架,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還沒有來得及阻攔,那句話就已經出口了:「一個人吵一次架並不難,難的是時時刻刻都和人吵架。」
說完這句話,我立刻溜進了廁所。
不出所料,廁所外傳來她的聲音:「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吭聲,一個人在廁所內捂著嘴笑,她繼續問了好幾聲,見我沒回答,氣惱地在廁所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幼稚!」便只聽得腳步聲在客廳裡穿梭,想來是她在收拾那些文件,與之相伴的,是春蠶咀嚼般細碎的念叨聲,這讓我想到了大話西遊裡的唐僧。
圍繞這個人發生的一切都不可捉摸,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可以讓她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許多存在過的痕跡,卻絲毫不讓人看到她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