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幾縷黑髮
我聽到一聲尖叫。
一個陌生的女人在我耳畔發出警笛般的叫聲,當我驀然從夢中醒來時,那叫聲已經消失了,只剩下耳膜嗡嗡作響,四周異常安靜,半透明的光從窗玻璃外射進來,屋內的物件在晨光裡若隱若現。我無法判斷那聲尖叫是真實存在還是夢中的情景,只記得自己的確作了一個夢,夢見了一些人和一些事,卻一點也回想不起來。
現在是早晨七點鐘,起床似乎還略微早了點,正想繼續小睡一會,激烈的擂門聲響了起來,許小冰慌亂的聲音在門外叫我:「江聆,快起床!」
我用被子摀住耳朵想要裝作聽不見,但是她持續地敲著門,我正要抗議,忽然聽到了她的哭聲。這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顧不上穿衣服,光腳跳下床,一把拉開了門。
「你怎麼了?」我問。
許小冰頭髮蓬亂地站在門口,經過一夜的翻來覆去,滿頭很酷的短髮已經亂得毫無秩序,她看來還沒有洗漱,身體上留著昨夜的痕跡和氣味,失魂落魄地走進我的房間,坐在床上,低下頭,摀住了臉。
我一邊匆匆穿衣服,一邊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將頭埋在掌心裡。直到我穿好衣服,將她從床上趕到椅子上開始鋪床時,她才緩緩朝我伸出一隻手。
「你看我手上是什麼。」她站在我身後,一隻手慢慢地遞到我的跟前。當時我正在鋪床,突然聽到她這麼幽幽地說了一句話,不知為何,竟然感到全身一冷,有些不敢看她那隻手。
「是什麼?」我沒有回頭,手裡抖著被子問道。我忽然想起清醒之前聽到的那聲女人尖叫——現在想來,那聲音倒很像是許小冰的聲音。
「你自己看。」我感到她的手又朝前伸過來幾寸,幾乎已經到了我跟前,只要略微一偏頭,就可以看到那隻手了。
但我就是不想看。
「是什麼?」我又問了一遍。床已經鋪好了,我裝模作樣地撫平上面不多的皺紋,心裡也為自己的反應感到奇怪。
許小冰沒有吭氣,她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將手掌攤開在我面前。在她的手掌上放著幾根烏黑油亮的長髮,那種長度不是我和她所有的。
我鬆了一口氣:「你又從哪裡找到了這些頭髮?」
「在我床上。」她的聲音有些發抖,好像一下子喘不過氣來似的。
「哦。」我說。
她愣愣地看著我:「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麼奇怪?」
「在我的床上出現了別的女人的頭髮。」
「有什麼奇怪的?」在我看來,床上本來就是很容易掉頭髮的地方,偶爾發現幾根頭髮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那頭髮並不是自己的,似乎也很正常。不過,經過她這麼反覆追問,我也感到有些奇怪:為什麼許小冰的床上會出現別人的頭髮呢?
「我已經將床收拾得很乾淨了,床單和被套都是昨天新換上去的。」她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想尋求某種共識,在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要哭的衝動。
「是不是你晾曬被縟的時候,別人家的頭髮飄上去的?」我推測著。
「那浴缸裡的頭髮怎麼解釋?」她進一步道。
「是不是水管內反水上來,將別人家衝下來的頭髮衝到浴缸裡了?」我繼續推測,並且覺得自己的推測很有道理。許小冰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我,搖了搖頭:「你真的是女孩子嗎?」這話讓我感到有些慚愧——也許女孩子都應該像許小冰這樣容易受驚吧?我的膽子和神經的確都稍微粗了一點。許小冰看上去的確受驚不小,到現在還沒有恢復過來,沒有化妝的她看起來有點邋遢,甚至有幾分猥瑣,這讓我十分同情她,出門在外的,大家都不容易,她也不過是需要點安慰而已。
於是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摟了摟她:「不用胡思亂想了,幾根頭髮而已。」
她呆滯地搖了搖頭,苦笑一下,站起身:「跟我來。」
她領著我穿過客廳來到浴室,打開燈,在她的指引下,我走到浴室的梳洗台前。我從鏡子裡看了看自己——幸好我不化妝,經過一夜安穩的睡眠,臉色看起來很不錯,比許小冰好多了。正當我仔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時,許小冰低聲道:「你看這把梳子。」
我這才注意到,在梳洗台上有一把精緻的牛角梳。
梳子漫不經心地放在鏡子前,看起來十分平常,不平常的是,在梳子上和梳洗台上,都有一些紅色的血跡——這當然是血跡,雖然只有幾滴,但是也很刺眼。
這不是我的梳子,我也不曾受傷,所以我立即朝許小冰望去,她搖了搖頭:「這不是我的梳子,也不是我的血。」
那麼這是誰的梳子?
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沒有睡醒似的,有些弄不清狀況。在那把黑色的牛角梳上,纏繞著幾根長長的黑亮的頭髮,發端從梳洗台上垂下來,在浴室裡無風自動,彷彿細小的黑蛇。
我的想像力開始瘋狂發酵,腦海裡產生了一系列的聯想:兇殺、強盜、竊賊……諸如此類的場面,放電影一般在腦子裡糾結成一團。
「你不覺得奇怪嗎?」許小冰又問了這樣一句話。
的確是有點奇怪。
我將那些不著邊際的聯想從腦海裡驅趕出去,慢慢回想昨天夜裡看到的浴室……最後一次看到浴室,當然是在半夜許小冰叫醒我之後,我記得清楚,當時浴室的梳洗台上,什麼也沒有,那麼這把梳子和這些血跡、頭髮,應該都是在那之後出現的。如果是那樣,幾乎就排除了房東的可能——很難想像房東會在子夜時分跑到房客的浴室裡梳頭,而且還留下了頭髮……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轉動眼珠環視整個浴室,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沒有絲毫詭異的地方,除了這把梳子無法解釋之外,我找不到其他可疑之處。
「奇怪,」我回答許小冰道,「別管那麼多了。」我開始洗漱起來。許小冰在身後站了一會,便走開了。
她走開不到兩秒鐘,我再次聽到了睡夢中所聽到的那聲尖叫——那果然是許小冰發出來的。我含著滿口牙膏泡沫衝了出去,許小冰正站在客廳的中央,眼睛望著地板上的什麼東西,整個身體彷彿一張弓一般繃得緊緊的,頭使勁朝後仰,眼珠卻還在努力朝下看,這使得她看起來十分可怕。
我順著她的眼光朝地下看去,心中也不禁一跳。
地上有一滴血。
不,不止一滴,而是很多滴血,一滴一滴地排成行,慢慢地朝某個方向延伸。
我用毛巾擦拭著嘴角,走到客廳中央,在這裡,沒有沙發等物擋住視線,我看見那些血滴一路朝某個房間延伸過去,在門口消失了。
那是除了我和許小冰的房間之外的第三個房間。
我直起腰,正碰上許小冰恐懼的雙眼,她喃喃地道;「你現在感到害怕了嗎?」
我沒有回答。
應該害怕嗎?
窗外傳來風吹著什麼東西敲擊窗戶的聲音,讓我們同時一顫。
忽然而來的某種音樂聲讓我吃了一驚,定下神來,才發覺是手機的鬧鈴在響。已經八點了。我走到第三個房間門口,敲了敲門,沒有聽到有人回答,耳朵貼在房門上聽了一會,裡面也沒有什麼動靜。
「裡面沒有人住。」許小冰幽幽地道。
「這些血跡也許早就有了。」我說。
許小冰呆呆地站在客廳中央,彷彿有些迷惘似地看著我,我等了一會,她沒有再說話。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從她身邊走過,穿過客廳繼續梳洗,當我梳洗完畢出來時,她仍舊呆呆地站著。
「不用擔心了,不過是些小事。」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安慰她,她彷彿沒有聽到似的,慢慢用手臂抱著自己,在沙髮上坐了下來。我提醒她快要遲到了,她也沒有理會,直到我快要走出房門時,她才突然說道:「這不是第一次了。」
「什麼?」我回頭問道。
她又沉默了,我只看到她短髮的頭顱靠在沙髮上,一點點的光從對面的窗射過來,將她的頭淡淡地投影於墻壁上,這點微弱的投影讓我對她產生了深切的同情,房間顯得如此之大,從背後看不見她銳利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孤單。
「你找個朋友來陪你吧,要不就去上班,別一個人呆著。」我說。
她緩緩搖了搖頭:「我沒有朋友。」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她彷彿感應到我的目光,回過頭來,凝視了我一會,滿面的驚慌和哀愁突然消失了,她倔強地將頭轉向一邊,似乎在為什麼而惱怒。這種惱怒讓我感到尷尬,於是我輕輕地關上房門,走了出去。
樓道里依舊是那麼黑,轉了一個彎,下到二樓時,眼前只能看到樓梯的大致輪廓。為了不至於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滾下去,我掏出手機照著路面。
右手邊吹來一股寒風,這讓我感到奇怪——二樓的樓道里並沒有窗口,這絲風是從什麼地方吹來的?我懷疑這棟老得不像話的建築某些地方有什麼縫隙,便將手機的光朝風來的方向照去。在熒熒綠光照耀下,依稀望見202號房的門敞開了一道縫,大概是有人正要出門來吧。我沒有過多留意,便走了下去。
「就在那裡呀,」李雲桐彷彿恨不得將手臂伸得無限長,努力向湖中央某處指過去,「看見沒,看見沒?一個女的,頭髮挺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