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虛妄下
鬼兵壓境,皇城門外都是黑壓壓的南溟亡靈,它們沒有強行攻入,像是在靜靜等待。
巨大的城門緩緩打開,發出厚重艱澀的聲響,一個身著黑衣的少年出現在門口逐漸加大的縫隙中,他帶著獨屬於王的額冠,露出眉心的玄色印記,行走間黑色的綢緞劃出隱秘柔和的流光,又逐漸一一斂去。
寬大的袍袖抬起,少年露出骨骼輕薄的手掌向一名鬼兵示意,「帶我去見他。」
鬼兵黑洞洞的雙眼看了少年一會兒,他們穿過浩蕩的鬼兵大軍,所過之處分開一條涇渭分明的道路,一直通到那個人面前。
青年身後還有看不到邊際的鬼兵大軍,有一瞬間,他們的表情那麼相像——同樣的冰冷,同樣的空洞。
少年的聲音有些沙啞,眼下還帶著明顯的青黑,他扯出一個笑,問對面的青年:「你的仇報了嗎?」
青年靜靜地看著他,答道:「沒有,北黎一族還沒有完全消失。」
少年閉了閉眼睛,喃喃地重複青年的話,「還沒有完全……消失麼……」
「這是你必須要做的事嗎?那個時候說的。」少年重新睜開眼,問道。
「是。」
「那你還記得嗎?我那時說過,北黎曦也有他必須要擔的責任。我還說過,」少年的雙眼無波無瀾,像是深冬結冰的河面,「我要親手殺了你。」
「……我記得。」
掩在寬大袖袍中的右手抬起,一把寒光凜冽的匕首被那隻纖細的手掌緊緊握著。
「你覺得一把匕首能殺了我?」
青年面上露出幾許無奈的神色,如果忽略那把匕首,青年的表情與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何其相似。
少年不語,反手一握飛快地劃過手腕,只見寒芒輕輕吻過白皙的腕骨,繼而有殷紅的液體流出,血滴下來形成一條紅色的線,蜿蜒在地上,仿若有生命一般泛著光亮。
在血液流出的一瞬間青年的瞳孔忽然緊縮,他上前握緊少年那隻受傷的手腕,想要壓住不斷湧出的液體,卻還是有鮮血從指縫間汩汩而出,浸潤了他的整隻手臂。
「你瘋了嗎?!」
少年看著自己腕間的傷,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方息看到後神情一滯,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發現沾著鮮血的地方已經動不了了,麻痺的感覺從手臂漸漸蔓延到整個身體,他停下掙扎,嘴角似乎勾了一下,卻沒有成功。
「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北黎曦。」
少年將匕首叼在嘴裡,把自己的右腕也割開。染滿血跡的匕首掉落在地上,紅色的液體連成線,如同血色的蛛網蜿蜒著爬滿了少年纖細白皙的手臂和手掌,他就用這樣的手臂輕輕抱住動彈不得的青年,緩緩舒了口氣。
「北黎芷是我姐姐,親姐姐。」看到青年神色不動,少年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方息,我們是雙生子。」
青年的眼底微微一震,「怎麼可能……」
「我們是百年來皇族中第一對雙生子,也會是最後一對。」少年眯起琥珀色的眼睛,這樣的他看起來像只虛弱的貓,「你相信命運嗎,方息?」
「不。」青年答得很乾脆。
「呵,從前我也不信。百年前四國出了一對雙生子,擁有那兩國的血脈,然後,那兩國應運覆滅——雙生子,應神命而降,那是他們的使命,」少年眼中閃過冷意和憤怒,「這是那些神塞給他們的使命。」
「不,我不信,那兩國的覆滅明明是北黎做的手腳,」青年的目光鋒利如刃,嘴角的笑意那般嘲諷,「難道你要說南溟的覆滅也是雙生子搞的鬼嗎?」
少年搖頭,唇瓣蒼白無力地開合,「不,南溟的滅族確實是北黎做的。」幽黑纖長的睫羽半闔,縫隙中隱隱有流光如驚鴻般掠過,恍若悲傷。
「……這樣就想讓我相信你麼?別開玩笑了,而且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青年嗤笑,「北黎曦,你編故事的本事還真差。」
少年似乎沒力氣了,聲音放得更輕,「你還不明白嗎?」
青年忽然凝眉,「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殺了我嗎?怎麼現在快死的倒像是換成你自己了。」
少年仰著一張蒼白的臉看著他,目光中有深重的悲哀和嘆息,「既然這樣,我們就再來一次吧。」
沒有理會青年皺起的眉宇,少年努力站直,身體還是有輕微的搖晃,他的雙手在空中畫起繁複的軌跡,腕間流出的鮮血像墨一樣,隨指尖的動作服帖地留下痕跡,「方息,我其實找到代替祭天的方法了,而且,一勞永逸。」
少年畫得很快,像是已經做了千百遍,「百年前的那對雙生子應神詔覆滅兩國,下一個本該是北黎,卻不想北黎擅動命盤,截了南溟的生氣,所以,運勢到這裡就有了變化。」
「這一次,雙生子的選擇神明無法干預。」少年頓了一下,聲音輕得像是嘆息,「毀滅和新生……」
「一直以來,神明借由神之子的手隨意撥弄大陸的命盤,被推上了神壇的四國皇族說到底,也不過是高級一些的傀儡罷了。」
「方息,真正的世界不該是這樣的,像是別人手下的棋子一樣隨意擺放,沒有自由和選擇。」
青年覺得身體深處有什麼在躁動著要出來,不禁問道:「你要做什麼?」
「把你的力量抽出來。」少年看了他一眼,「你身體中的力量是因為姐姐才恢復的,歸根結底,還是姐姐的。」
「我需要她的力量,只有雙生子的力量合在一起才能切斷這個世界和那邊的聯繫。」
「你說的『那邊』不會是……」方息覺得少年瘋了。
卻見少年點頭,「神明的世界。」
指下的圖騰終於畫完,一瞬間綻放出盛大金紅的光芒,把這方天地都映成了晚霞一樣的顏色。
青年盯住少年在光幕中被染成緋紅的臉龐,緊緊抿著唇角,「你不是要殺了我麼?怎麼還不動手,只是抽出我的力量這就夠了麼?!」
少年站在金紅色的光影中,笑容看起來帶了幾分虛幻和苦澀,「方息,不要這樣。」
「我已經死了啊,很久之前就死了,你知道的。」
少年伸出手覆上青年憤怒又焦急的眼睛,溫熱的鮮血染在皮膚上,感覺那麼真實,「應神之命而降的雙生子,怎麼可能在沒有神明力量的世界裡活下去呢?」
「在舊世界崩塌的那一瞬,我就和它一起離開了。」
少年手上的血順著青年臉頰流下,像是泣血的淚,青年挑起眉宇,卻像在哭,他一遍遍地呢喃:「你不是還要殺了我嗎……」
少年輕輕嘆息,「不要再執著地入夢了,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那個方息很早之前,就已經和我,和這個古舊的世界一起死在時光的洪流裡了。」
「你不是方息。」他在青年的耳畔緩緩說道,「你不是他,屬於你的世界在那邊。」
「不要,再來了。」
金紅色的光芒漸漸轉暗,少年和青年,連同整個世界,一起消失在黑暗裡。
寂靜,濃黑。
忽然有一點光亮出現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像是星火一樣漸漸擴大,連成片的時候變成了明亮的陽光。
像是某個平常的午後,一株開得妖嬈的桃樹下,兩個人正坐在那裡。
「先生,你昨晚又做那個夢了?」說話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他看著對面青年的神色,瞭然地問道。
青年有著溫潤柔和的眉眼,他想了一下,答道:「似乎,和之前的有些不一樣。」
「誒?居然不一樣,先生,你這個夢做多少年了,從來沒變過,這次是哪裡不一樣?」
「我……不記得了。」
「……」男孩看起來甚是無語,一臉怨念地盯著青年。
「來,小五,跟我回去了,別在這打擾先生。」一個婦人從院外走進來,拉起男孩的手,對青年抱歉地笑笑。
青年搖搖頭表示不在意,目送他們順著房前的那條河漸行漸遠。
「先生說他今天做的夢不一樣。」
「又聽先生給你講故事了?別整天聽那些不靠譜的,什麼神之子,南啊北啊的,哪有那些事!」
「我覺得先生講得挺有意思的,還有,怎麼就不可能是真的啦,萬一很久很久之前有呢?」
「回去寫大字,再瞎想讓你爹抽你。」
……
青年看了會兒清澈的河水,轉身推開房門走進去。
房間裡開了一個很大的窗,正對著那棵桃樹和不遠處的小河。
青年走到臨窗的桌前,鋪好一張宣紙,研墨,蘸好,提筆懸於那片雪白之上,卻遲遲沒有落筆。
他面上帶著些微的迷惘和悵然,「還是……想不起來,你到底是誰……」
有風驀然呼嘯著從窗口灌進來,霎時捲起桌上的一疊宣紙,滿桌的白色薄張夾雜著粉紅的桃花瓣,迎風舞動,發出「唰唰」的響聲。
嗚鳴的風聲中,是哪個少年用清越的聲音緩緩說道——
「我給你一個沒有神之子的世界,沒有北黎,沒有南溟,沒有四國,也沒有那些滅族和復仇。」
「你可以過著你喜歡的生活,簡單的,寧靜的,有樹,有河,有木屋。」
「方息已經死了,你只是你自己。」
「這才是你的世界,不要再回頭去找了。」
不知何時響起了七絃琴的淡淡音色,似有隱晦而纏綿的愁緒隨著旋律飄散在空氣中,一個清潤的男聲輕輕唱起——
「你鮮衣怒馬年少風華
我青袍長劍浪蕩天涯「
——「看戲的,快來幫忙!」
——「這裡如此多看戲的人,為什麼要找我幫忙?」
「彼時一身驕傲眉目高挑
攜手打馬踏橋
當時月正好「
——「方息你不喜歡江湖的生活麼,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一方園地,一間茅屋,窗前有河,河邊有樹,夏天樹下乘涼,秋天可以吃它結的果子,冬天了圍著暖爐看書畫畫,春天就守著河上的冰層一點點解凍,看大地漸漸變成綠色……」
——「……就這樣?」
——「就這樣。」
「灼酒仰天自傾倒
以為紛紛恩怨了「
——「你……為什麼不殺了我?我也可以啊,你為什麼不抽我的?」
——「你和她,一樣的。所以,無所謂。」
「待到拔劍出鞘
昨日可堪一笑「
——「我已經死了啊,很久之前就死了,你知道的。」
風息,紙歇,桃花落。
一滴液體驀地滑墜到雪白的宣紙上,濺起細小的浪花。
然後,在紙上暈染開,無色。
宣紙上那滴無色的印痕忽然如濃墨遇水,再次暈染開來,將整個畫面都模糊成一片。
最後露出的,是青年抿緊的唇角,和頰邊的水痕,「原來,你還欠我一碗茶錢……」
淡淡的墨跡在模糊的背景上隨意遊走,逐漸勾勒出兩個字的形狀。
「淡看風雲兀自逍遙
終是虛妄一場
夢醒
萬物皆消「
——虛妄
聲止,樂消,最後就連那兩個字也不見了痕跡,只餘下一片空茫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