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秦敬打上回那一走,一個多月都沒再見人影,沈涼生卻也沒主動去找他──他想哄他回來,又看出他的態度不是那麼好說動的,便想先理理自己的心思,想清楚到底要拿這個人怎麼辦。
沈涼生以為秦敬擺出這副堅拒的態度還是因為自己和日本人有來往,這倒不是什麼不可解決的矛盾──沈父已經死了,沈涼生不必再顧忌他那份遺囑,不用再向他證明自己能夠擔起沈家這份家業,大不了從跟日本人合營的工廠裏撤資拉倒。反正錢總是賺不完的,一來沈涼生無心在中國久待,工廠早晚要出手,二來日本人已不滿足於合營瓜分利潤,小早川說服不了沈涼生參政,便在這上頭給他施加壓力,沈涼生多少也有點煩了。
為了把人哄回來放棄一些金錢利益,沈涼生覺得自己是可以接受的,秦敬在他心裏還值得起這個價。最關鍵的是要不要帶他一塊兒出國──自從收拾完他大哥,沈涼生便把移居國外的打算提上了日程,決定至多再留個一年處理後事,到時要拿秦敬怎麼辦就是個問題。
若不帶秦敬走,沈涼生也覺著如果自己重和他在一起,好個一年又再扔下他,這事兒做的用“過分”二字形容都嫌輕了。可要帶秦敬走……沈涼生捫心自問,他現下確實還喜歡他,很想帶他走,可不保證往後會一直喜歡下去。
沈父不在了,沒人催著沈涼生結婚,他自己也不著急。沈父病的那段日子裏,沈涼生回憶起很多舊事,憶起兒時目睹過的母親的悲苦,終歸有了些自省,不願自己喜歡的人也受這份罪。他想著若同秦敬複合,還是該好好待他,並沒打算一邊同他好一邊找個女人結婚,可又知道這是因為自己還喜歡他,所以才願意為他做這個決定。
但這份喜歡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兩年?五年?十年?他現在喜歡他,帶他走了,去個背井離鄉、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後終有一日不喜歡了,想要結婚生子了,彼時再說什麼“好聚好散”,未免太卑鄙了些。
重新見到秦敬時,沈涼生看到他眼底藏著的情意,便也立時忍不住了,十分想與他重修舊好。只是沖動過後,把心思仔細一理,卻又少見地拿不定主意──他確是個沒什麼良心的人,僅有的那點良心都用在了秦敬身上,結果便是猶豫來猶豫去,一直猶豫到了三月。
秦敬要賣房子的事一直瞞著小劉,直到三月初定了買家,眼見瞞不下去了,才把這事兒跟他說了。他不敢說是要還沈涼生錢,更不敢說自己要去陝北,只告訴小劉是想去外地教書。
“哎呦我的祖宗,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小劉一聽就急了,“在哪兒教書不是教,不好好在家呆著,非去外地幹嗎?”
“…………”秦敬沒說話,又擺出那副低眉順眼的態度,一臉“隨便你罵,反正我已經決定了”的德性。
“……退一萬步說,”小劉咄咄敲著桌面兒,恨不得把桌子當成是秦敬的腦袋,敲出個洞來看看裏頭怎麼長的,“就算你去了外地也不至於賣房啊!大伯大媽留下來的房子哪兒能說賣就賣?再說你往後就不回來了?回來了打算住哪兒?”
“去跟你和你媳婦兒擠著住唄。”秦敬聞言倒是接了話,嬉皮笑臉得讓人看著就來氣。
“我呸!”小劉啐了他一句,氣完了,腦子卻也有點轉過彎來,心說秦敬可不是這麼沒輕重的人,他要賣房八成還有別的緣由,再聯系上自己之前的事兒一想,突地就開了竅。
既然有了懷疑,小劉自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秦敬左推右擋地跟他磨了半天,眼見再不老實交待小劉就要上鞋底抽他了,才舉重若輕地承認道:“也是為了還那個人錢。”
“……因為我的事兒?”
“不單因為你的事兒,”秦敬怕他難受,順口編了個瞎話,“以前我們在一塊兒時我也欠了他不少,如今能還清多少是多少吧。”
“…………”小劉根本不信他那話,聞言呆愣著坐了幾秒,剛剛沒拿鞋底抽秦敬,現下卻猛地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道歉的話他說不出口──輕飄飄一句對不起有個屁用──這一巴掌是下了死力打的,半邊臉立馬紅起來,漸漸浮出五道血檁子。
“你快別這麼著!”秦敬趕緊扯住他,再不敢開玩笑,也顧不上守秘了,正色跟他解釋道,“我說去外地是想去陝北,你也知道……反正就算沒有你那事兒我也想把房子賣了,你就信我這一回行不行?”
正是暮色四合的光景,屋裏沒開燈,小劉同秦敬在昏暗的屋子裏默默坐著,靜了許久才啞著嗓子問了他一句:“……還回來麼?”
“回來,”秦敬點點頭,斬釘截鐵地許諾道,“仗打贏了,我就回來。”
“…………”
“錢什麼的你就別惦記著了,咱倆誰跟誰啊,再者說了,你欠我總比我欠他好,對不對?”
“…………”
“你就好好開你的茶館兒吧,抓緊踅摸個媳婦,回頭給我生倆幹兒子玩兒,”秦敬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要不幹閨女也成,小子太皮,還是閨女好。”
小劉終於再忍不住,垂頭哭得直吸溜鼻涕。秦敬心說早晚得哭一場,現在鬧完了,走的時候多少輕松些,於是也就任他哭了一小會兒,最後找了條幹淨手絹兒給他,難得叫了句他小時候的稱呼:“小寶,不哭了,我還回來呢。”
其實這一走,還能不能再回來,秦敬自己也說不准。但無論活在何方,無論死在何處,家鄉的風景總已深刻心頭,如此便就夠了。
交完房拿了錢,秦敬揀了個禮拜天,上午十點多鍾去了沈宅。沈涼生倒是在家,聽下人說秦先生來了,許因心裏還沒敲定主意,竟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覺得有點緊張。
三月中天已有些回暖了,秦敬立在廳裏,穿著件深藍的夾袍,戴著副黑框眼鏡,看沈涼生走進來便沖他笑了笑,突令沈涼生有些恍惚──他突地記起來了,他們初遇時也是這樣的早春,秦敬也是這一副打扮。
人群中他抬起頭,對他笑了笑,然後就過了三年。
“沈涼生,”秦敬笑著同他打了招呼,半點都沒廢話,只把賣房子的錢如數遞給他,明明是給人家錢,臉上的表情卻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夠不夠……唉,總之多了也沒有,你湊合湊合吧。”
秦敬的語氣帶了些玩笑的意思,沈涼生卻半點覺不出輕松的感覺,忍不住蹙起眉,稍嫌冷硬地回了句:“這錢你怎麼帶過來就怎麼帶回去,別讓我說第二遍。”
秦敬倒不介意他的態度,只又笑了笑,把錢放到客廳茶幾上,見沈涼生欲再開口,先一步打斷他道:“我這趟過來也不光為這個事兒,也為著跟你道個別。”
“…………”沈涼生聞言整個人愣了愣,剛想說什麼也便忘了個幹淨。
“我想要去外地教書……”秦敬自然不會同沈涼生說自己要去哪兒,斟酌著道了句,“往後估計也沒什麼再見面的機會了,你……”
“秦敬,我……”沈涼生這才回過味來,急急走前幾步拉住他的手,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只緊緊握住他的手,面上已有兩分掩飾不住的焦灼。
“也不是馬上就走,大約是秋天才動身,”秦敬並未把手抽回去,反而用另一只手覆住沈涼生的手背,雙手同他用力握了握,“只是提前告個別,你往後多保重。”
沈涼生被他用力握了握,手上反倒失了力氣,愣愣地任由秦敬把手抽了回去,幾似無措地望著他的眼,再開口仍是那一句:“秦敬,我……”
“沈涼生,再見。”秦敬知道抽冷子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定會有些無法接受,可是俗話說快刀斬亂麻,便幹脆地往後退了一步,又重複了遍,“往後多保重,再見。”
話音甫落,秦敬再不拖延,轉身往門廳口走去。
沈涼生望著他的背影,因著本能的、最後的一點自尊,沒有開口留他。只是腦中一片茫然,千言萬語都似流水般從指縫間流走,什麼都抓撈不起。
這份茫然直到幾個鍾頭後才緩過來,沈涼生猛地站起身,往門口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帶上秦敬留下的錢,匆匆開車去了南市──他終於想明白了,往後怎麼樣先不說,起碼有一句話他得告訴他。所謂千言萬語,其實也不過就是這一句話:
秦敬,我喜歡你,別走。
沈涼生到南市時正是晚飯前的鍾點,家家戶戶升起炊煙,一群小孩兒趁著家大人還沒來喊吃飯湊在一塊兒瞎鬧,呼啦呼啦地從沈涼生身旁跑過去。
沈涼生快步走到秦敬家門口,抬手扣了扣門,等了片刻門便開了,剛想喊秦敬的名字,卻見門裏站著個不認識的女人,愣了愣才問了句:“請問秦敬在麼?”
“秦敬?”應門的女人也愣了愣,“……哦,您說秦先生,他不跟這兒住了,您要找他……您等會兒啊。”
沈涼生默默立在院門口,望著對方邊往院裏走邊揚聲問了句:“誒,你知道賣咱房那位秦先生住在哪兒麼?外頭有人找他。”
“這我哪兒知道,誰找啊?”
“我也不認識,就……”
買房子的小夫妻你來我往地說了兩句,再一回頭,卻見院門口已經沒了人,一頭把門關好一頭嘀咕了句,這人走了怎麼也不說打聲招呼。
沈涼生一步一步走出胡同,方才跑過去的小孩兒又跑了回來,沈涼生側身讓他們先過,然後繼續往外走。
房子都賣了,應是決意要走了吧。
應是決意要走了。
他一頭想得清楚,一頭卻覺著身上竟有些沒力氣。
其實他來找他,不過就是繃著那麼一股勁兒。可在看到舊日熟悉的門扉後站著陌生人的那一刻,這股勁兒便突地泄了,身上都跟著有些脫了力。
沈涼生並未取車,步行去了劉家茶館。茶館生意不如以前好了,小劉不得已減了個夥計,自己跟著剩下的小跑堂一塊兒招呼客人。
“二少……”沈涼生一進門便被小劉看著了,趕緊迎了上去,心下只以為他要找秦敬,便先一步開口道,“秦敬他……”
“他不在,我知道。”沈涼生淡淡接過話頭,把秦敬留下的錢遞給小劉,“這錢你幫我還給他,跟他說我不要,讓他別再往我那兒送了。”
“哦……”小劉撓了撓頭,依言接過錢,想著自己承了人家老麼大的人情,有點過意不去地招呼他,“您要有空就在我這兒坐會兒?上回的事兒,我……”
“不用了,我這就走。”沈涼生出言截住他的話,只是口中說著要走,人卻也沒動地方,仍舊立在當地,眼望向茶館前頭的台子。
還沒到開演的點兒,只是個空台子。茶館兒裏客人也不多,沈涼生卻仿佛突然聽到了喧嘩的人聲,笑聲。而後是鼓掌聲,叫好聲。
他看到爆滿的茶館兒裏,客人坐不開,便有站著的,有自帶馬紮的,熱熱鬧鬧地擠了一屋子。
台上站著的人穿著身長大褂,手裏拿了把扇子,單口相聲說得不錯,聽上去有點評書的味道,抑揚頓挫,妙趣橫生。
桌上有壺漸溫漸涼的茉莉香片,不是頂好的茶,可是香得很。
小劉陪沈涼生一塊兒站著,看他靜靜地望著那個空台子──他以前是堅決反對秦敬同沈涼生攪合到一塊兒的,可現下覷著沈涼生的側臉,竟又覺著有些不落忍,猶豫了一下,從旁問了句:“二少……要不……您有沒有什麼話想讓我捎給他?”
“……沒有,”沈涼生收回目光,微搖了下頭,又答了一遍,“沒有。”然後便幹脆地轉身走了。
小劉為他打起門簾兒,目送人走遠了,才把簾子放下來。
那樣一個背影,絕不是傴僂的,也說不上蕭索,可偏就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他已沒有話要同他說,卻又有一天去看了他──沈涼生讓周秘書暗地打聽到了秦敬現在住在哪兒,然後有一晚自己開車到了附近,把車停在道邊,一個人在車裏坐了幾個小時。
他去看他,可也不是真的想要看到他,只是想在同他接近的地方呆一會兒──只一晚,只一次。
煙抽多了,車廂裏便有一些朦朧,沈涼生搖下車窗,放了點新鮮的夜風進來。
秦敬租的房子靠近海河邊兒,沈涼生安靜地坐著,聽見河上有夜航的貨船駛過,汽笛聲合著夜風飄進車裏,近了,又遠了。
那夜沈涼生歸家入睡後做了個夢。
夢裏是夏天,他跟秦敬一塊兒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像是第一次告別時的情景。
但自己口中的話,卻是第二回告別時他沒能同他說的……
“秦敬,我喜歡你,別走。”
“沈涼生……”夢中秦敬的神情似有一些詫異,仿佛是真的驚訝一般反問自己,“我要你喜歡我幹什麼?”
自己答不出來,也覺著沒什麼好說的,只默默想到,哦,原來他要的不是這個。
既然他要的不是自己的真心,那自己也就好像再沒什麼能夠給他的了。
自夢中醒來後天色仍未放亮,沈涼生靜靜躺在黑暗中,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倒不是笑自己做了這麼個夢,而是笑自己竟然幼稚得像個不通世事的傻子。
他終於察覺到自己深藏的念頭──原來第一回同秦敬分開後,在自己的意識深處,他竟一直沒覺得他們會就這麼分開。
這一年多互不相見的時光,自己竟幼稚地、下意把它當成了一場漫長的冷戰。只看誰先端不住勁兒,服軟妥協兩步,然後他們就能重新在一塊兒。
他以為他們還互相喜歡著,卻在做了這樣一個夢時才恍然大悟,其實秦敬已經不喜歡自己了。
或許第二回告別那日就已經看出來了,不過是緊閉著眼不肯承認,直到終於做了這樣一個夢──睜開眼,夢就醒了。
他已經不喜歡他了,所以他們不能再在一塊兒了。
無非如此。
沈涼生覺得好笑,於是便笑了,而後久違地流了淚。
還真是久違了。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任淚水流下來,然後幹在臉上,仿佛又聽到秦敬同他說再見。
仔細想想,第一回他同他告別時,其實是沒有說再見的。
沒有說再見,卻總覺得會再見。
如今說了再見,反知道是不會再見了。
不再見就不再見吧,自己拿不定主意,他便幫自己拿了主意,這樣也好。
他能忘了他,他就也能忘了他。
沈涼生躺在黑暗中默默告訴自己:
三十而立之前,你要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