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這一年的春夏,沈涼生有一半是在南邊兒過的。既然預備要走,該辦的事就要抓緊辦起來。工廠若要出手,除了賣給日本人沒有第二條路,開價低也沒輒,華北這頭的工業早被日本人壟斷了,英美資本根本插不上手。不過其他要轉讓的股份地產總沒道理草率賤賣,沈涼生四月去了趟北平,五月中又去了上海,談完正事卻也沒急著回津,索性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只當是度個長假散散心,也好像是離天津遠一點,便能快一點忘了那個人。
七月華北連著下了幾場暴雨,大大小小的河水位一個勁兒地往上漲,月末終於發了水患,津南津北的農村被淹得挺厲害。沈家的工廠在城區外圍,但是建在西面,暫時還沒什麼被淹的危機。周秘書抱著未雨綢繆的心態挂了電話到沈涼生住的飯店,把農村遭災的事情跟他說了說,請他回去坐鎮。
沈涼生接到電話倒沒耽擱,吩咐人去定了回津的車票,卻也沒把這事兒想得多嚴重。天津可是日本人在華北最重要的戰略基地之一,偽政府再怎麼不作為,也不會放任水淹到城邊兒上來,最多炸堤引水,淹了周圍的田也不能淹了天津城。
彼時不僅身在外地的沈涼生沒把這水當回事兒,連在津城裏頭住的人也沒有什麼大難臨頭之感──津城地勢本來就低,往年隔三差五就要鬧一場水,次數一多也便無所謂了,至多排水不暢的街道被泡個幾天,出行不太方便而已。
老百姓沒有危機感,偽政府也沒有什麼舉措,只發了個普通的文告,提醒各家各戶在自家門前或是胡同口修個小堤墊,別讓水流進家裏就算了。
八月上旬沈涼生啟程回津,火車剛開到半路就聽說津城周遭的水患已經愈發嚴重,再往前開了段兒,幹脆通知說進津鐵路全被淹了,車想直接開進津城想都甭想,得先錯路開去北平。
交通一片混亂,火車走走停停,車上的人著急也沒辦法,只能盼著天津政府趕緊炸堤引水,別真讓水進到城裏頭去。
日本人這回倒沒坐視不理,派出駐軍去炸了永定河堤,結果非但炸的地方不管用,還挑錯了炸堤的時候,正趕上陰曆大潮,海河無法下泄,上遊洪峰又隆隆地湧了過來,眨眼間大水就入了城。
那是一場百年不遇的禍事,大水入城時的景象簡直沒有半分真實之感──人還在馬路上頭逛著,就聽到遠處有牛吼一般的轟鳴,合著嘈雜尖利的叫喊:“來水啦!快跑啊!”
可人跑得再快也跑不過水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洪水奔湧而來,在街道拐角激起一人多高的浪頭,剎那間就追到了腳後跟,前後左右沒地方跑,有就地爬上車頂的,有手腳並用上了樹的,連道兒邊的電線杆子上頭都攀滿了人。
秦敬當日在家歇暑假,人正賴在床上看書,便聽到外頭有股從未聽過的響動,還沒回過味來,已見水湧進了家門,轉瞬就齊平了床沿兒。他租的房子正在海河邊,又是片窪地,可算是受災最嚴重的地界兒,虧得這是白天人醒著,要是趕到夜裏,恐怕還做著夢呢就得被水沖跑了。
好在房子是磚瓦蓋起來的,不是農村那種泥坯房,被水這麼狠命沖著也沒塌。秦敬不會遊泳,只瞎乎乎地摸著了桌子,又好像扒住了門框,鼻子眼睛裏都是水,昏頭昏腦地掙紮著上了房,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上去的,倉促下自然什麼都顧不得帶,沒真被水卷走了已是萬幸。
沈涼生傍晚到了北平,出了車站便得知正在這日下午,津城已被大水整個淹了個透。家裏公司的電話都打不通,那頭的具體情況一時也不清楚,只知道陸上交通全面中斷,這當口還要想進津,除了坐船就只有遊著去了。
沈涼生連夜去找朋友聯絡船,友人以為他是擔心沈家的房地和工廠,一頭幫他聯系著,一頭勸了他一句:“你現在回去有什麼用?該泡的早都泡了,我可聽說現在天津城裏亂得很,踩死淹死了不少人。人命總比錢金貴,你不如再避個幾天,踏下心在這邊兒等消息。”
沈涼生搖搖頭,並沒答話,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臉色有些發白,大夏天的,手指尖卻一直冰涼。
天津遭災北平不會不管,但到底不能算港口城市,可調過去的船實在有限,連各個公園的遊船都被搜羅一空,只看能調去多少是多少。
第二日中午沈涼生跟著先批援助的船隊進了津,眼見城裏的狀況竟比他想的還要差,水淺的地方也有半人多高,深的地方足可沒頂。
因著朋友的面子,沈涼生被一直好好地送回了劍橋道。想是怕有人哄搶船只,光送他就用了倆人,最後留了條船下來,還叮囑了句沈老板小心出行。
劍橋道此時已成了劍橋河,不過因離水頭遠,沈宅地基打得又高,除了地下室泡得厲害,一樓進的水倒不太多。下人已找東西把門堵了,又把一樓的水掃了出去,景況還不算狼狽。沈涼生進家半句話沒有,直接上了二樓,從臥室抽屜裏拿了把以前弄來防身的手槍,隨手別在腰裏,然後又蹬蹬蹬下了樓,一陣風似地來了又走,去哪兒也沒交待。
他確是想去找秦敬,又不知要打哪兒找起。方才不能叫人劃著船跟自己瞎轉悠,現下倒是想清楚了──先去他住的地方看看,沒有就去學校,再沒有就從地勢高、聚了人避難的地方開始找,一處一處找過去,總歸得把那個人找出來。
沈涼生現下劃的這船原本也是條公園裏的遊船,船頭用紅漆做了編號,大約是新近重描過,漆色血一般的紅。
他覺著自己是冷靜的,劃船的手半點不抖,腦中竟還驀然想到很久前跟秦敬一塊兒泛舟遊湖時的情景──他騙自己說湖裏有魚,後來被自己握住手就乖乖地沒有掙。
正是當午的光景,前些日子沒完沒了地下雨,如今卻又放晴了。日頭烈烈地照著頭臉,照著水面。水裏漂著各種各樣的物事,間雜著些死雞死貓的屍體。
也有人屍──沈涼生冷靜地想那定不是新死的,多半是上遊淹死的人隨水一起流下來,泡了幾天才浮到水面上。屍體已被泡得發腫,面朝下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漂到一棵被水沖得斜倒了的樹下便被擋住了,想繼續往前漂又卡得動不了,忽忽悠悠地掙紮著,像死得不甘不願的水鬼還附在屍體上頭,掙紮著想踅摸個墊背的,好換自己去投胎。
沈涼生自是不肯去想那個人是否也被水沖走了──不會水的人若被沖跑了准定一時半刻站不起來,要是被嗆暈了,或被水沖得在哪兒撞到了頭,八成也就永遠站不起來了。而後變成一具浮屍,不知漂去何方,最後在太陽底下靜靜散著屍臭。
──這樣的念頭,沈涼生半點也不敢有。
可說是不敢有,腦子又像裂開了一樣,一半兒叫著別想別想,另一半兒卻不屈不撓地提醒他,你得想想,如果那個人死了,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又如何呢?
沈涼生只覺腦仁兒被日頭曬得發疼,意識清醒又迷糊,後半句話是無論如何想不出來了。
後背一層一層地出著汗,許是曬出來的,又許是冷汗,握槳的手仍是一片冰涼,只機械地往前劃。
大水是昨日下午湧進城的,偽政府根本組織不起有力的救援,老百姓沒有別的指望,膽子大的就跳下水自己遊,膽子小縱然會水也不敢瞎動,怕被卷進什麼沒蓋兒的下水井裏去。
秦敬這種壓根不會遊泳的自然只能老老實實地蹲在房頂子上,先從天黑蹲到天亮,又沒吃沒喝地曬了一上午,嘴唇已經脫了皮,人也有些頭暈。
四周已成一片澤國,房頂子上多多少少都蹲了人。可能附近有家小孩兒水來時正在外頭玩兒,被水一沖就沒了影,孩子的爹應是鳧水出去找了,孩子的媽就一直在房頂上哭,秦敬聽著不遠不近的哭聲過了一夜,後來就聽不著了,大約是終於哭都哭不出來。
他坐在房頂上望著四下渾濁的水,也不知道之後該怎麼辦。耳中突又聽見別的響動,規律的,!!的,像有人下了死力拿頭撞牆。
連驚帶嚇,又撐了一夜,秦敬腦子也不大清楚,還以為是誰要尋短見,提起力氣跪在房頂邊往下看。結果卻見並不是人,而是口不知打哪兒漂過來的棺材──許是自上遊墳崗子裏漂下來的,似一條載著死的船,漂著漂著被牆擋住了,就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撞。!一聲,!一聲,悶悶的像敲著口喪鍾。
而後秦敬抬起頭,便看見了沈涼生──其實他的眼鏡早在水裏就不知掉哪兒去了,視野一片模糊,卻在抬頭看見遠處一條往這邊劃過來的小船時,莫名就知道那是沈涼生。
他猛地站起身,卻因蹲坐久了腿麻,剛站起來兩分又摔了回去。秦敬下意伸手扒住身邊的瓦,動作急了,使力又大,手心被瓦片豁口劃了一道長口子,血呼地湧出來,卻也不覺得痛。
沈涼生眼神兒好,遠遠便望見了秦敬,心剛放下來半寸,就看他在房頂邊兒晃了晃,於是又嚇了一跳,見著人竟也松不下心,急急劃到房下頭,起身伸出手,啞著嗓子跟他說:“過來,我接著你。”
這頭的水足有一人多高,船離房頂並不遠,秦敬也不用跳,幾乎是連扯帶抱地被沈涼生弄到船上,還沒站穩就覺著對方身子一晃,帶得兩個人一起跪了下來。
“沈……”兩人面對面跪著,秦敬被沈涼生緊緊抱在懷裏,剛想開口便覺頸邊突有些濕熱,於是半個字都再說不出口。
沈涼生哭也哭得沒有聲音,只緊緊地抱著他,許是用力太過,全身都微微地發顫。秦敬雙手回抱住他,看他身上被自己手掌流出的血弄得一片狼藉,感覺到他襯衫後背濕得厲害,掌心貼上去,那道傷口這才覺得痛,一直痛到心底,痛得自己也想哭。
沈涼生把臉埋在秦敬頸間,少頃就控制住了眼淚,卻又默默抱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瞅見他手心裏的口子,想碰,又不敢碰。
“小口子,沒事兒。”秦敬趕緊出聲安慰了一句,嗓子也啞得厲害。
“……別的地方還有事兒麼?”
“沒了,我挺好的,你……”
“秦敬……”沈涼生面上已無淚痕,可眼圈仍有些發紅,那是秦敬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幾乎脆弱到了無助的表情。
他聽到他繼續對自己說:“求你跟我走吧。去英國,或者美國,你想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行不行?”
秦敬聞言霎時愣住了。沈涼生從未跟他說過出國的打算,但讓他意外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個“求”字。
曾經相處過那麼些日子,他從不知道這個人也會求人做什麼。於是現下聽到這個求字,便似心口被插了把刀子進去,刀把兒還露在外頭,封住了血,封住了痛覺,卻也封住了只差一點就沖口而出的那一聲“好”。
“沈涼生……”
秦敬呆愣到幾乎是木然地看著面前跪著的人,也看著周遭茫茫的,望不到頭的大水。
戰禍,天災,一樁連著一樁,簡直像真要天塌地陷,陸沈為海。
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一個教書的,能做的事也的確有限,可要讓他走,他又真的舍不下。
“沈涼生……我舍不得。”
若是一片太平盛世,或許還能舍得。但可惜不是。就因為不是,所以更舍不得走。哪怕再沒本事,再沒什麼能做的,也還有最後一件想為之事。
無非就是那一句話:“我國生我養我,我與我國同生共死”。
“你走吧……我……”
秦敬有瞬想說我喜歡你,我不能跟你走,但我這輩子只喜歡你一個人。無論你在哪兒,無論我在哪兒,我活一日,就有一日記得你,定時時念起,必日日不忘。
可話到嘴邊兒終是打住了──他既不能跟他走,那跟他說這個簡直就是往傷口上撒鹽,反還不如不說。
話說不出來,心口那把刀子倒是動了。從上到下,一寸一寸地剖下去,把人血淋淋地剖成兩半──從未有哪刻如現下般,真的讓人想把自己剖成兩半,一半留下來,一半陪他走。
“你讓我走……”沈涼生也跟秦敬一樣呆愣地跪著。
愣了半晌才同樣木然地,好似真的不知道答案一樣問了句:
“可是你在這兒……還能讓我走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