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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受罪+番外:長相守》第47章
二十七

那是一場席卷了全中國的浩劫,足足持續了十年。後來整個教育界都被牽扯進去,秦敬雖只是個在普通小學挂個名的副校長,沒兩年就要退了,卻也得沒完沒了地挨鬥。

市裏鬥,區裏鬥,學校裏也鬥,但好在市裏區裏的公開批鬥一月就那麼兩回,人在學校裏被鬥,境況總要好些。

學校小,學生都是附近的孩子,出了校門兒,大家全是鄰裏街坊,不管平時為了什麼家長裏短的事兒鬧過矛盾,這當口卻不會真的落井下石,回家關起門來,大多要囑咐自家孩子一句“可不許動手打老師”。

不過學校一停課,孩子們沒了管束,到底是野了。不見得真有什麼壞心眼兒,只是小孩兒本來就皮,又被大環境煽動著,一幫半大小子成天一塊兒瞎鬧。秦敬出門走在路上,沒少被他們起哄架秧子,家裏後窗的玻璃也沒少被他們用石頭子伺候,打破了就沒再裝,湊合用紙糊了幾層。

這日下午學校和廠子裏都沒有批鬥會,秦敬在家寫檢討材料,沈涼生就坐在旁邊兒看著他寫──因著有人保,他後來倒是沒被再找什麼大麻煩,可算不幸中的大幸。

所謂的“認罪書”秦敬已經寫得很熟了,來來回回不就那麼幾句話,一頭寫著,一頭還能分神跟沈涼生隨意聊聊閑天。

正是八月仲暑,沈涼生拿了把破了口的蒲扇幫他打風,過了會兒又伸長手胡嚕他的頭。

秦敬跟很多老師一樣被剃了陰陽頭,半邊兒有頭發,半邊兒卻是禿瓢,最近長回來點,毛茸茸的紮手。

“我看你是摸上癮了吧?”秦敬邊寫材料邊跟他玩笑,面上並不見什麼失意落魄的神情──他這人沈涼生也知道,要說有什麼毛病,就是做人太過樂觀了些,遇事兒總先往好裏想,說好聽的叫心眼兒好,說不好聽的就是沒心沒肺。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沈涼生也懶得去扳他這個毛病,且現下這光景,他能樂觀點也是好事。

實際秦敬是真想開了,只要自己身邊兒這個人平安就千好萬好,國家這樣就這樣吧,自己挨鬥也沒什麼大不了──大夏天的,頭剃一半兒還涼快呢。

哪怕是寫認罪書時他也不覺得委屈。不覺得自己真教書教錯了,便不肯覺得委屈。

寫著寫著,秦敬突似聽見雨聲。其實並非是真下了雨,不過是又有小孩兒往後窗扔東西──或許被家裏大人罵過了,他們不敢扔磚頭石子,便改扔沒什麼破壞性的土疙瘩,打到窗紙上就摔散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些像是落了場雨。秦敬並不生氣,只覺得到底是小孩兒,想搗亂又沒膽子,哪兒能真跟他們置氣。

沈涼生聽著動靜,撂下蒲扇站起身,想出門看看──他面相本就生得嚴肅,歲數大了也仍不怎麼愛笑,於是看著就更凶,附近的小孩兒多少有些怕他,每每見著他出門,板著臉往那兒一站,就吆五喝六地一哄而散,轉去禍害下一家。

“你別去了,六十歲的人了,跟小孩兒較什麼勁。”秦敬撂下筆,笑呵呵地說了他一句,見沈涼生真依言坐回去,便也提起筆繼續寫。

下午三時的陽光照進窗戶,落在斑駁的舊書桌上。這桌子還是打在西小墊的公寓裏住著時就用過的,搬家時一塊兒運了過來,因著不是古董,抄家時倒幸免遇難。秦敬在這張桌子上改了十幾年的作業,備了十幾年的課,卻沒想到末了兒會有一天在這桌上寫檢討材料──多少老師跟他一樣教書教到滿頭花白,不過都是這麼個下場。

秦敬想得開,小半是因為問心無愧,大半還是因為有沈涼生在──只要身邊兒還有這個人在,就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可畢竟很多人是想不開的,認罪書寫著寫著,就上了吊投了河──“六代繁華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在真實的陽光與不真實的雨聲中,秦敬一筆筆把檢討材料寫完,放下筆,望向沈涼生笑著問了句:“晚上咱們吃什麼?要不還熬點兒粥喝?”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逝世,沒能夠等到看文革結束,中國複興的光景。四人幫竭力壓制著悼念活動,老百姓卻不管那套。家裏沒布票了,秦敬買不了黑布,便把一件黑褂子絞了,做了兩個黑箍,兩人一塊兒戴在了胳膊上。

他們會念著他的好,念一輩子──當面致謝再不可能,但人都沒了,總得為他戴個黑箍,哪怕為了這事兒再怎麼被批也認了。

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華北多少都受到了波及,京津也受災不小。

那夜沈涼生和秦敬睡到一半猛地驚醒,只覺天搖地動──先是平著搖,然後上下顛,東西嘩啦嘩啦地往下掉,輕的家具已經倒了一地。他們都沒經曆過地震,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該往床下躲,只知道往外跑。

可當然是跑不起來的──沈涼生年輕時看著不比秦敬胖多少,力氣卻大得很,可以把他打橫抱上很久都不松手,但如今到底是老了,沒力氣抱著護著他,只緊緊拉著他的手,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往門口走。

萬幸雖住的是老平房,蓋得卻也結實,這麼搖都沒塌,兩人平安出了屋,不敢靠院牆站著,只躲在小院中間,等到第一波震過去了還有些回不過味來,握著手面面相覷。

要說後怕自然是有的,卻也沒那麼怕──他們這輩子什麼沒經過,現下竟連地震都不大怕了,也不擔心再震一波房子塌了怎麼辦──只要彼此還在身邊,手還握在一處,就什麼都不怕。

那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災,人禍,一樁連著一樁,風雲變色,遍地瘡痍。

──而後天亮了,中國再次從廢墟中站起來。

一九七七年,文革正式結束,轉年就改革開放,好像眨眼間便換了個新天地。

這麼多年,他們一起走過漫長的戰爭,經過洪水地震,撐過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到了最後最後,終於過上了真正太平的日子,便每一日都過得珍惜。

院子裏的花草在文革時都被拔了,現下又都重新種了起來,那棵歪脖子棗樹倒是一直幸存著,看了那麼多年,他們也看出了感情,跟看自己小孩兒似的,不嫌它煞風景,也不嫌它從來沒結過棗子。

雖說買好多東西還是得憑票供應,但物資終歸豐富了不少,倆人夏天依舊愛在樹底下支張桌子,煮點鹽水毛豆,切幾毛錢粉腸,一塊兒喝兩盅,或者單純聊些家常,或者聽秦敬講幾個段子就酒。

秦敬這段子講得可有曆史──文革時沒書看,也沒什麼娛樂,他便關起門偷偷說些段子給倆人解悶兒,有舊時學過的,也有後來新編的,一講便講到了如今。

這些段子,說的是一個人,聽的也只是一個人──他說,而他聽,有聽過很多遍的,卻也不覺得煩。

一個接一個的故事,每一個都熱鬧歡喜。

再後來也有不少書讀,他們定了份《小說月報》,也會看看諸如張恨水之類的作家寫的愛情小說,但還是最愛讀武俠──改革開放後打南邊傳過許多新作品,其中不乏精妙之作,但或許是人老了都念舊,他們依舊最欣賞還珠樓主,買了套新出版的蜀山從頭讀起。

寫書的人早便去世了,這部書自解放後就再沒出過新章,注定永遠看不到結局。

可看不到結局也沒什麼關系,他們反而覺得這樣一部書,沒有結局才是好的。

老劉家前年搬到了大胡同那頭,離他們家並不算遠,兩家便常走動走動。老劉因著早年說相聲,文革時也難免吃了些苦頭,不過許是天賦異稟,這麼折騰都沒能讓他瘦下來,現下就更見發福,有時三人坐在一塊兒,沈涼生和秦敬便要說他,你也運動運動,別老成天在家除了吃就是睡,這肚子可真沒法兒看了。

“你們管我呢!”人說老小孩兒,在老劉身上體現得那叫一個明顯,往往聽見這話就要不樂意,嘟嘟囔囔地一臉委屈相,反像兩人合起夥來欺負他似的。

秦敬和沈涼生倒是晚飯後總愛散個步,尤其是天暖和的時候,出了院子沿著街邊慢慢溜達,一路跟相熟的鄰居打打招呼,聊兩句閑話,或自帶個馬紮去大悲院前的空場上納涼──大悲院也在天緯路上,離秦敬舊時任教的小學就幾步路,廟不大,香火卻挺旺,文革時被砸過,後來又重修了起來,廟門口的兩尊石獅子不曉得是打哪兒弄來的,看著竟不像新物,獅爪下的石球已被人摸得滑不留手,一群小孩兒在獅子邊兒上竄下跳,大人們就坐在廟門前的空場上紮堆閑聊,說是佛門淨地,卻也滿眼俗世喜樂。

不管文革時再怎麼被批鬥,秦敬對教過書的小學還是很有感情的,有時也會帶著沈涼生回學校裏看看。

學校門房一直沒換過,自然知道秦敬以前是副校長,但因著他常年帶課,熟人卻還是多半叫他“秦老師”,秦敬自個兒也更愛聽這個稱呼。

學校操場上有株老桑樹,正長在領操台旁邊,夏天桑韌熟了,紅紫的果實挂滿枝頭。沈涼生知道秦敬愛吃桑韌,也知道他八成就是為了吃才專揀這當口往學校裏溜達,可親眼見他趁學校放學了才溜進去偷果子還是覺得十分好笑。

桑樹樹齡老,長得也高,秦敬老了有些抽抽,人看著比年輕時矮了,兼又有些傴僂──文革時有回被鬥狠了,受了腰傷,缺醫少藥地也沒全治好,後來硬要站直了就腰疼。

沈涼生倒是仍身姿挺拔,看他想吃便登上領操台為他夠了幾個矮處的果子,見秦敬接過來就往嘴裏送卻又要說他:“你說你又不是餓死鬼投胎,回家洗洗再吃。”

天緯路離海河也挺近,有時他們精神好,便沿著河邊一直往東走,走到火車站那頭,站在解放橋邊看來往的車船,聽著從河上傳來的,多年不變的汽笛聲。

解放橋就是以前的萬國橋,傳說當年的建造圖是出自設計埃菲爾鐵塔的大師之手。解放前這座橋確實被歸在法租界,也確是法國人建的,傳說卻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座橋倒真跟埃菲爾鐵塔一樣,全用鋼鐵打造,這麼多年過去,海河上的橋多少都被加固過,只這一座除了重漆一漆,就沒見它動過大工程,卻還是結實得很。

秦敬同沈涼生站在橋邊,往對岸看過去──對岸是解放路,舊年叫中街,兩側洋行銀行林立,來往的都是那時候津城裏頂體面的人。

有回立在那兒,秦敬突地想了起來,當年有一次,他們也曾一起走過中街,然後站在河邊兒往對岸看。

彼時從左岸眺望右岸,如今卻是從右岸回望左岸──暮色中秦敬突似看到了兩個人,推著一輛自行車,立在對岸與他們遙遙相望──那是年輕時的他們。

那刻秦敬也不管周圍還有乘涼的人,驀地伸手抓住了沈涼生的手。

他握著他的手,看著年輕時的他與他站在對岸,像是他們一起牽著手走過了一座橋,就過了四十多年。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來得有些迫不及待,剛五月中天便燥得厲害,沈涼生似是有些害暑,連著小半個月都沒有什麼胃口。

有日沈涼生午睡起來,卻見秦敬沒躺在身邊兒,下床走到裏屋門口,才見他斜斜背朝自己坐在馬紮上,腳邊放了個小盆,盆裏泡著七八個不知打哪兒淘換來的鮮蓮蓬。秦敬戴著他那副厚得跟汽水瓶底兒似的眼鏡子,仔仔細細地剝蓮蓬,也沒聽著身後人的腳步聲。

往常若見秦敬做這些費眼神的活兒,沈涼生定會過去幫把手,這日卻反常地沒有動,只立在裏屋門口,靜靜看著秦敬坐在外屋裏認認真真地把蓮子去皮,又一個個把蓮心剔了出來,蓮實蓮心分別用兩個小白瓷碗盛了。

他看著午後的夏陽在擦得幹幹淨淨的水泥地上拖出長條的光斑,落在秦敬幾近全白的發上,突地覺得自己這輩子真是有福氣──不管受了多少罪,也覺得真是有福氣。

“起了?”秦敬把蓮蓬剝完了,一扭身才見到沈涼生站在裏屋門口,笑著朝他道了句,“這東西敗火,晚上給你拿蓮蓬仁兒熬點粥喝,蓮心要覺得太苦就泡茶時放兩個,茶葉一沖就沒味兒了。”

沈涼生也淺笑著點了點頭,輕聲應了句:“嗯。”

後來沈涼生覺著自己那時是有預感的──秦敬以為他吃不下東西是害暑上火,胃口和嗓子都不大爽利,沈涼生剛開始也這麼想。直到後來嗓子裏那種哽得慌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才覺著有些不對勁,想起父親早年的病來。

要說這些年有什麼事沈涼生一直瞞著秦敬,便是他父親當年的喉病。那時候路易斯因為同沈涼生交好,私下裏坦白跟他講過,咽喉癌可是有遺傳性的,勸告他一定少吸點煙。

雖說遺傳病是個沒影子的事兒,沈涼生卻也不願跟秦敬說,若是說了,他多少得提著點心。再後來同秦敬在一塊兒,煙倒是慢慢戒了,年頭一久沈涼生自己都忘了這碼事,可現下吃了不少去火藥嗓子還是越來越發緊,才終又讓他想了起來。

既是覺得不對,總歸是得去醫院看看。沈涼生不敢跟秦敬兩個人去,先背地裏跟老劉說了,讓他叫上他大兒子陪著走一趟。

“老沈,你別嚇唬我,”老劉早便不叫沈涼生“二少”了,沒等他說完就急了眼,梗著脖子道,“你哪兒能這麼咒自個兒,咱查歸查,你快別嚇唬我!”

秦敬跟沈涼生日日在一塊兒,去醫院查病這事兒也不能避著他,於是還是一塊兒去了。沈涼生只道叫上劉家大兒子是為了有輛自行車方便,可秦敬還不知道他──他這個人做事兒一直是妥妥當當的,自己還沒想到,他便全打算好了──於是心裏很有些七上八下,面上卻又不露分毫,連等檢查報告那幾天裏都一如往常,該吃該睡都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是不敢想。

只仿佛自己還跟以前一模一樣,把日子過得跟以前一模一樣,兩人便就能這樣一直過下去。

去取檢查報告那日,老劉的大兒子說自己去就成了,秦敬卻非要一起跟去。

沈涼生可不放心他這麼著,歸其了還是三個人一塊兒去了醫院。老劉的大兒子長得跟他爸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性子也是一般的熱乎,一路上嘴就沒敢停過,講廠子裏的事兒,講他大閨女的事,使勁活絡著氣氛。

直到排上了號,大夫出來問了句“誰是家屬”,他才噌一下站了起來,急急應了句“我是”,也不待秦敬反應就跟著大夫走了進去看片子。

沈涼生的關系一直挂靠在針織廠,那年頭是公費醫療,他們趕上了個通人情的大夫,見外頭兩個老同志,確實不方便聽結果,便也沒糾纏是不是直系親屬的問題,只細細給病人家屬分析了片子,什麼聲門上型下型的老劉的大兒子也聽不懂,最後就眼巴巴地看著大夫問了句:“……那還能治麼?”

“當然能治,可以做手術,也有保守些的療法……”大夫頓了頓,因著見多了生死,不落忍也得遵守醫責,明白地解釋了各種治療手段和風險,最後委婉地勸了句,“老爺子歲數大了,開刀不是不可以,但治愈幾率剛才您也聽我說了,您不如多想想,跟家裏人商量商量再做決定吧。”

可這要怎麼商量?他紅著眼圈兒癱坐在椅子上,簡直都不敢站起來走出這扇門。

但事情終歸得說──老劉人雖沒跟去,卻也一直在他們家裏等消息,眼見三人悶聲不語地回來了,心裏就咯!一下。

沈涼生固執地不肯避諱,讓他有話直說,於是四方坐定,老劉的大兒子終把大夫的話一五一十地講了,拿眼覷著他爸,又覷著自己倆幹爹,只覺煎熬得坐不住,是硬把自己按在椅子上。

老劉已經傻眼了,沈涼生面上卻還是那副神情,連秦敬都好似沒受什麼震動──這一道兒上他也有了些心理准備,若沒事兒早在醫院裏說了,既要回家說,那便是肯定有事兒。

“我看做手術就免了。”沈涼生反是四個人中先出聲的,明確表了態,又講了講他父親的事兒,末了兒總結道,“開刀也沒用,我也不想折騰。”

老劉回過點神,訝異看著秦敬安安靜靜地坐在沈涼生身邊,竟不出言表示反對,面上也不見如何悲慟,心裏就又咯!一下。

最後事情便按沈涼生自己的意思定了,不動刀,只用藥,連醫院都不肯去住。

倒不是他們住不起──那一年公費醫療雖然剛剛改革,各單位定額包幹,計劃撥放,但廠子領導聽說這事兒已經發了話,醫藥費可全額報銷,秦敬那頭兒又補發了一部分文革時虧欠的工資,錢還不用操心,只是沈涼生自己不想去。

他這個人一輩子都活得一絲不苟,從沒使過什麼性子,只這麼一樁,他說什麼秦敬都全依他。老劉的大兒子結婚早,大孫女已經參加工作了,便死活不肯讓秦敬去費勁找什麼家床護士,只說自己就是個護士,還找外人幹嗎。

於是跑醫院取藥,在家裏給藥輸液之類的事兒便全被劉家的小輩兒包了,沈涼生過意不去,老劉卻強顏歡笑地拿話堵他:“這幹爹幹爺爺哪兒能白叫,他們盡盡孝你也管,你說話費勁,可不許跟我爭。”

秦敬那頭的精神倒不算太壞,只是日常照顧的活兒不准任何人插手,跟老母雞護食一樣,誰搶就啄誰。

實則也沒人敢跟他爭──大夥兒都看出來了,他這就是撐著一股勁兒,老劉一頭看他把沈涼生照顧得周周道道的,一頭卻又成天提心吊膽,生怕哪日秦敬這勁兒一松了,便整個人都垮下來。

沈涼生的病情確和大夫說的一樣──這類型的癌症早期不容易察覺,發展又十分快,的確沒什麼好法子──到了晚秋的時候,鎮痛藥已經吊上了,沈涼生睡過去的時候便多起來,有日睡醒一覺睜開眼,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下意去找秦敬,卻見床頭坐著的是老劉,便略略比劃了一下,問秦敬哪兒去了。

“他說出去走走。”老劉佯裝無事地答了,心裏頭卻急得很。這日早晨見他過來,秦敬便說要出去走走,讓他幫忙看會兒人。老劉當時攔不住他,只得放秦敬出了門,可這都下午四點多了,也沒見人回來,他邊著急邊盼著大孫女趕緊下班過來,讓她出去找找人。

沈涼生腦子還不迷糊,看出老劉面色不大好,微微點了點頭,心裏卻半點不著急。

他半點都不怕,篤定他會回來──只要自己還在這兒,他就哪兒都不會去。不會真的走遠。

其實他覺得對不住他,到了最後還是要扔下他一個人,可這話卻是不能明說的,他也確實沒和秦敬說過,只趁這日秦敬不在,叫老劉取了紙筆過來,慢慢寫道:“替我好好照顧他。”

老劉忍著淚應了──秦敬都沒哭過,他可不敢跟這兒號喪,見沈涼生比了個“把紙撕了”的手勢,便趕緊一條條撕了,還覺著不放心,幹脆揣在了褲兜裏。

秦敬確實未曾走遠,只是去了趟大悲院,從早上跪到下午,先是求菩薩讓沈涼生少受點罪,後來便只長跪佛前,反反複複默念著詩經中的句子:“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如能夠代替你,我願意死一百次。

這日秦敬並沒等人出來找,五點多便自己回了家,雖因跪久了更見傴僂,面上卻很平淡。

沈涼生已經又睡過去了,老劉松了口氣,跟秦敬一塊兒坐在床邊,靜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勸他道:“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都是檻兒,他今年可不就是七十三了……但要說咱倆也快了,過兩年也不一定能邁過這個檻兒……你就再熬兩年,熬一熬就過去了,到時候地底下再聚……他肯定等著你。”

“我不用他等,”秦敬淡淡接了句,又發覺自己說得讓人誤會,便改口道,“他不用等我。”

老劉聞言抬眼望向他,只見昏暗的屋子裏,秦敬淡色坐在那兒,眼神卻是親熱地注視著床上睡著的人,輕聲把話說完:

“老劉,你信不信,他走時我准定知道,也准定得跟他一塊兒走。”

“…………”

“你約莫不信,可我信。”

那天老劉幾是失魂落魄地跟著大孫女一起出了門,一路往家裏走,覺得腳底下跟踩著棉花似的,每一步都不真實。

這些年,兩家熟歸熟,可秦敬和沈涼生的關系到底是個秘密,老劉嬸知道,兒子輩多少能猜出點來,孫子輩卻真以為他們是表兄弟了。

謊話說久了,老劉竟似自己都忘了,秦敬和沈涼生可不是真的兄弟。

他這人心眼兒寬,到老也懶得回憶舊事──想當年如何如何,說來有什麼意思。

可這天他卻突地全回憶了起來,一樁樁地,一筆筆地,有兩個人的故事,就發生在自己身邊兒,故事中的人是自己頂熟的人,如今回憶起來卻全不覺得真實,竟像離自己的日子無比地遠,遠得像出傳奇話本,像自己改說評書後講過的虛構段子。

自己是個講段子的俗人,可段子中的人不是。

一路暈暈乎乎地走到家,吃過晚上飯,老劉打開話匣子,依舊聽著匣子裏頭傳出的戲音愣神兒。

那是一出《群英會》,熱熱鬧鬧地,鏘鏘鏘鏘鏘──

“想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

老劉突地站起來,似被戲裏的念白猛地驚醒了,扯著大嗓門兒,荒腔走板地跟著唱了幾句,又用小名兒操著戲音招呼大孫女:“英兒,快快打酒來,跟爺爺喝上兩盅!”

老劉嬸同劉英互看了一眼,又同時翻了個白眼。

“我爺爺這又發什麼!症呢?”

“你甭搭理他。”

入冬後沈涼生已吃不了什麼東西,多半靠輸液支持著,人便瘦得厲害。劉英雖然年紀輕,也沒工作幾年,技術卻很過硬,手底下既准且穩,能紮一針絕不紮兩針,只想說可不能讓幹爺爺多受痛。

不過其實沈涼生也不知道痛不痛,一天到頭沒幾個小時是醒的,人雖瘦得皮包骨頭,面上神色卻很平和,竟一點不覺得難看。

“有時我可後悔呢,”劉英吊好藥水,陪秦敬坐下來說話,因著想要安慰老人,嘴角一直帶著笑,“您說我怎麼就沒淘生成我沈爺爺的親生孫女呢?我要是隨了沈爺爺的長相,再瘦一點,追我的人還不得從咱家排到百貨大樓去,也不至於那麼難找對象。”

“別這麼說自個兒,那是他們沒眼光。”自打秋天那日之後,秦敬的臉色反倒好了,不再見什麼強撐著勁兒的意思,當下便也笑著拍了拍劉英的手,“再說女孩子豐潤點是福相。”

“我這哪兒是豐潤啊,”劉英見秦敬肯笑,便變本加厲地拿自己開玩笑,舉著自己的手道,“您看看,這都胖成豬蹄!了,怎麼少吃都瘦不下來,可愁死我了。”

“其實他最好看的時候你沒趕上,”秦敬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又像要獻寶似地站起身,“等我給你拿相片兒看看……”

實則那張相片劉英早看過好幾次了,再說也看不出什麼來──文革抄家時好多舊相片兒他們都不敢留,連解放時拍的合影都賭氣燒了,只有抗戰勝利那年的合照,無論如何舍不得燒,便藏在鐵皮盒子裏,在院裏挖了個坑埋了──老照片的相紙本就愛發糊,因埋在地裏頭受了潮氣,照片上的人就更模糊,確是看不大清沈涼生年輕時的模樣。

秦敬跟老劉學壞了,也一副老小孩兒的德性要獻寶,劉英自然不會掃他的興,看了好幾次,也還肯低下頭認認真真地看。

“要說這也不是他最好看的時候……”秦敬把合影給小輩兒看過,卻難得提起舊事,也怕說走了嘴。但現下他已不在乎了,或者是終於忘了要守秘,只握著一張舊相片,自顧自地沈浸在回憶中,“我跟你沈爺爺頭回遇見的時候……哦,那是第二回了……你知道中國大戲院吧?那天我想去看戲,可人老麼多呀,根本買不著票……後來我站在馬路邊兒,就說站在路邊兒看看熱鬧……再後來……”

劉英默默聽著,多少年前的事了,但因秦敬口才好,說得也栩栩如生。摩肩接踵的人群,道邊的霓虹燈,穿著白西裝的人都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鮮活地打著轉。姑娘家心軟,聽著聽著她便覺得有些忍不住淚,看秦敬說得告一段落,趕緊借口道廚房剛燒了水,起身走出屋門。

待進到廚房裏,她想著不能哭紅眼給老人家添堵,就使勁把淚忍了回去。心思一定,便覺得有哪兒不對,再一琢磨,可不是不對嘛──沈爺爺和秦爺爺既然是表兄弟,怎麼會是二十多歲才遇見的?

那刻她驀地像被兜頭打了一棍子,似明白了什麼,又似十分愣仲,呆呆站了會兒,突然哇地哭了,又怕哭聲傳去屋裏,連忙抬手堵住了嘴,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難受,直哭得蹲下就站不起身。

秦敬一個人握著相片坐在沈涼生床邊,根本沒聽見哭聲,甚至沒聽出劉英說去廚房看水是個借口,只一門心思地沈浸到回憶中去,在腦中一筆一劃地勾勒出沈涼生年輕時的眉目,又伸手輕輕撫過現下他枯瘦的面龐。

他那時候那麼好看……去學校裏找自己,不遠不近往那兒一站就勾得滿教室小姑娘都沒了魂……可誰說他現在就不好看了?秦敬笑笑地為沈涼生抻了抻被角,還是覺得全世界的人加到一塊兒,也及不上這個人半分顏色。

無論何時,他的小沈哥哥都是最好看的那個,沒人比得了。

一九八三的春節,中國自解放後第一回辦了直播的聯歡晚會。那時候在大城市裏黑白電視已算是普及了,彩電卻還是少。秦敬家裏這台彩電本是老吳的大閨女給她媽置辦的──老吳歲數大了,沒活過文革,但他太太比他小不少,終於撐了過來,且因老吳被平反得早,家裏日子還算可以。當年老吳把秦敬和沈涼生當半子看,他們卻叫吳太太“大姐”,而沈涼生的病到後來還是沒瞞過老大姐,於是這台彩電便被她指揮著閨女給秦敬送了過來,其中的好意不便明說,秦敬也不好推,不過平時卻也沒心思看。

但過年又不一樣,尤其這日沈涼生精神格外好,一覺睡到晚上,醒過來聽說有直播的春節晚會,便半坐了起來,靠在秦敬懷裏,倆人開了電視,一塊兒看個熱鬧。

老劉本想把年夜飯挪到秦敬家裏吃,但秦敬打死不同意,只笑著說你們一家老小聚去吧,也別擾了我們倆清靜,於是給他們送了年夜菜就回去了,心想著初一早上再過來拜年。

牆上的鍾慢慢走到了九點多,沈涼生卻一直醒著,和秦敬一起看著電視裏的節目,待看到有說相聲的,便扯起嘴角笑了笑。

秦敬把他攬在懷裏,自然看到了他的笑,也不會猜不出他的意思,當下順水推舟附到他耳邊,簡直是老不要臉地問了句:“小沈哥哥,你覺著是他們說得好,還是我說得好?”

沈涼生的笑仍未收回去,還微微側頭瞥了他一眼,又微微點了點頭,意思便是“你說得好”。

秦敬也嘿嘿笑了,滿意得不得了,正要繼續跟他貧,卻覺沈涼生拉過自己的手,提起力氣在自己掌心寫了一個字。

秦敬默默等他寫完,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口中的話卻咽了回去,只合起手,將沈涼生的手,與他在自己手中寫下的一個“好”字,同他們的一輩子,一起合進了掌心。

挂鍾又慢慢走過了十點,沈涼生終是累了,靠在秦敬懷裏睡了過去。秦敬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自己也在他身邊兒躺了下來,手仍同他握在一處,卻沒想著要關電視,只同身邊的人一起沈入夢鄉,任電視裏歡聲笑語,又或十二點時外頭鋪天蓋地的鞭炮聲都沒能把他們吵醒過來。

秦敬再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身旁沈涼生卻不見了,便覺著很納悶兒,心說剛才倆人還一起睡覺呢,怎麼一睜眼就找不著人了。

秦敬納悶兒地下了床,蹬上鞋往外頭走,走出屋又走出院子,才發現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半袖藍布褂子,可一點兒不覺得冷──原來一覺睡醒就已是夏天。

院外的街景是見慣了的,不算寬敞的一裏街,兩側都是民房,可不見半個鄰居,只有明晃晃的陽光灑在街道上,靜謐又熱烈地,讓人覺得很是刺目。

秦敬這時便有些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可即使是做夢,他也不能找不著那個人,剛這麼一想,就見前頭有個熟悉的背影,可不正是沈涼生。

秦敬連忙跟上去,邊走邊喊他,沈涼生卻不答應,只一個勁向前走。

夢中這一裏街似乎被無限延長了,他看到他被日頭照得慘白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卻直遠到針尖般的大小,依然望得見。

可秦敬心裏已經急壞了,生怕一眨眼那背影就不見了,於是緊趕慢趕,跑得鞋都掉了,氣喘噓噓地也沒法兒再出聲叫他。

沈涼生卻似終於察覺到有人跟著,停住步子回了下身,看到秦敬便皺了眉,全是一副壞脾氣老頭的做派,攆貓趕狗似地,遠遠地沖他搖手:“回去,別跟著我,快回去!”

剛剛秦敬急得哭都哭不出來,現下見沈涼生趕自己,就一下放聲大哭,跟小孩兒耍賴撒潑似的,哭得十分委屈。

沈涼生似是被他哭得沒輒,轉過身往回走了幾步,卻也沒有走到他身邊,只像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一樣看著他。

“沈涼生……”秦敬見他也不管自己,哭著哭著就沒了趣,哽咽著喚了他的名字,想再補句什麼,又不曉得該補什麼,最後吭哧了半天,愣頭愣腦地道了句,“……沈涼生,我喜歡你。”

那是一個既古怪又奇妙的夢。

在他說出喜歡他的時候,夢好像突地卡了殼,兩個人都愣在當地,愣了片刻,又突地一塊兒笑了出來。

“過來吧。”

他向他伸出手,他便朝他走了過去。

每走一步,就像同時都年輕了一歲似的,待到他終站在他身前時,兩兩相望,俱看到一張風華正茂的臉。

古怪又奇妙地,他們不但年紀變了,且連身上的衣裳都換了,看著簡直像從什麼武俠小說裏走出來的人物一樣──秦敬一襲藍布長衫,只似個尋常書生,沈涼生卻華服高冠,墨色袍擺用銀線繡了一圈雲紋鑲邊,但因面色冷傲,不怒含煞,不像王侯顯貴,倒像一尊惹不起的凶神。

可秦敬卻不怕他,也不覺著兩人穿得怎麼奇怪,反似本該就如此一般,嬉皮笑臉地賴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沈涼生也沒見怪,只回手握住他,牽著他繼續往前走。

耀目的夏陽中,他們比肩而行,終於走完了這一裏紅塵,又再繼續走下去──

走回來處。

去向天涯。



注:詩經中那句話出自黃鳥,任姐去世後,白姐在給她的挽聯上寫的便是這句話。忍不住用在文中,沒有對任白不敬的意思,只是覺得太動人。

既在開篇引了《任白》的歌詞,結文後就也從任白說起。她們是真實的傳奇,卻也抵不過生老病死,任姐走了,留下白姐一個人活下去,卻在自傳中寫道:

“她走了,但我每一個晚上都跟她談心的。”

“我常常覺得她很忍心,為什麼把我留下來。”

正如紀念她們的文中也寫道:“時光如河,一個已隨波逐浪而去,另一個就癡立水中上不得岸,因為這河裏有對方的體溫。”

當時我被這話虐慘了,就決心一定要寫個生死相隨的大團圓,哪怕硬給現實背景的文加了個如此玄幻的結尾也想寫。

就當他們是書中人吧,自書中來,回書中去,那許是一部永遠沒有結局的小說,卻沒有結局反而好。

自此長相守。

又及,番外送給艾菲,紀念相識七年。

──“橋尚在。”

再及(你有完沒完= =)最後鄭重感謝一次所有看完此文的大人,正文加番外將近二十五萬字,是我寫過最長的一篇文了,謝謝大家陪了我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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