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沈涼生和秦敬第二次去照相館拍合影是在中國解放那一年的早春。秦敬本不想去,沈涼生硬要拉他去,於是也就去了。
抗戰之後是內戰,一打就又打了四年,眼下仗終於快打完了,秦敬自然是高興的,但高興中又有點忐忑。
他們住了好幾年的這套公寓一直歸在秦敬名下,去年十月沈涼生卻突然提出辦一個過戶手續。這房子本來就是沈涼生買的,秦敬早年便說要改回他的名字,因著沈涼生不同意,商量了兩回也就沒再提。
如今沈涼生突然改了口風,秦敬當然要問個緣由,沈涼生卻只說凡事有備無患,你按我的意思辦就得了。
兩人一塊兒過了這麼多年,沈涼生的性子秦敬自是再清楚不過──這些年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沈涼生拿主意,秦敬早被他管習慣了,因著脾氣好,再怎麼被管東管西也沒跟他急過眼,當時沒敢多盤問他,可心裏頭終歸一直覺得不大踏實。
實則沈涼生是想著天津解放只是早晚的問題,秦敬的存款簿上每一分每一厘都有來頭,可這套房子卻說不清道不明,還是轉回自己名下比較穩妥。
不過說實話他倒也沒把解放後的環境想得多麼嚴苛。津城裏確是有些人已經坐不住了,成天琢磨著怎麼往外跑,但那多半都是些在政治立場上同中共水火不容的人,至於少參政事的生意人,便是家裏開著廠子,八成得被定性成“資本家”的主兒,也有不少還算是鎮靜──或者是著慌也沒用,這當口想走可難得很,本來沒事兒一跑也跑出事兒來,反而一動不如一靜。
日子總是過著過著就過出了慣性,當年沒能離開,一日日累積下來,沈涼生也對天津有了感情,打心眼兒裏把秦敬的故鄉當成了自己的故鄉。仗又一直打著,偶有兩次盤算著到底還要不要走,可又覺著什麼時候走都不是最合適的時候──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個稱得上是故鄉的地方,有了個願意一塊兒過日子的人,心踏實下來,人也跟著有了惰性,比起未知的漂泊,便連沈涼生都不能免俗,想著哪兒好都不如家好,一來二去就錯過了方便出走的時機,現下再說走,可是費死勁花大錢都不一定能穩當走成的事兒,幹脆不如靜觀後變,大不了該捐的都捐了,國家要什麼就給什麼,不瞞報不藏私,所謂人民的黨,總不會真不給人留條活路。
不過這份心思他實在不願意跟秦敬說──那人幾乎一輩子都是在學校裏過的,心眼兒比自己單純太多,這些年又一直被自己管著,除了教書沒讓他走過什麼別的腦子,何苦現在把心思講出來讓他不安生。
後來天津被圍城,老周有一處房子還在租給國民黨的軍官住,趕也沒法兒趕,心裏怕得厲害,沈涼生還反過來寬慰了他幾句。
“也是,”老周擰著眉毛歎了口氣,“他們也說共軍進了城就想立馬投降,巷戰是不打的……聽說他們內部也有風聲,只要投降就沒事兒,您說這國民黨的人都沒事兒,咱總不至於有事兒吧。”
事實上天津解放後的形勢也確與沈涼生預料得差不多,政策可算得上寬容,他尚有心思拉著秦敬去拍張合照留個紀念,相片上兩人都穿著中山裝,同四五年那張合影一樣,他搭著他的肩,嘴角含笑,笑得開懷。
秦敬那頭雖有些隱隱約約的忐忑,但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個月,也終慢慢定下了心。再後來全中國都解放了,老吳被調回天津主持教育口的工作,找了一日跟他們倆見了一面。
老吳走時不到五十歲,再回來時頭發已經花白,精神頭倒非常好,同秦敬笑言自己還年輕,還很有余熱可以發揮。
當年他對秦敬跟沈涼生的關系不是沒有猜測,如今聊起家常,聽說兩人誰都沒結婚,自然不會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卻也沒有說什麼,倒像個見怪不怪的態度,只隨口感慨了一句:“不管怎麼說,人能活到現在,能看到中國解放就是福氣……小秦,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這都多大了,您還叫我小秦……”秦敬訥訥地答了,因著同樣百感交集,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沈涼生也不避諱,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轉向老吳說起盤算了多日的正事兒。上個月政務院通過了《公私合營工業企業暫行條例》,沈涼生那點買賣雖夠不上被合營的標准,但手裏到底還有一批房子地產,他是想問問老吳的意見,打算不等組織談話,自己先一步捐給國家,也算主動表個態。
這事兒沈涼生從沒跟秦敬商量過,現下跟老吳說了,秦敬從旁聽著,一時有點呆愣。
“小沈,”老吳早年叫沈涼生“沈先生”,如今卻也換了稱呼,全是一副長輩口吻,“我認為你這個決定做得對,”頓了頓,因著沒有外人,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是個聰明人,咱們國家的政策也是開明的,你盡管放心,再者我把話撂在這兒,無論你們有什麼難處都可以來找我說,我一定想辦法給你們解決。”
老吳說舍得,沈涼生也很舍得,只想著事不宜遲,趁著公私合營的這股風向,麻利地把事情辦了,收效確也同預計的差不離,組織上非但沒有為難他,反而提出了表彰。
不過便是主動認捐,卻也不是把全副家底都捐了出去──組織上並非要把個人私產全部收歸公有,只是茂根大樓這層公寓,因為整座大樓都被和沈涼生一般心思的持有者捐獻給了國家,他們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搬家前秦敬默默地收拾東西──最近他都是這副蔫聲不語的態度,沈涼生知道他在想什麼,卻也沒搶先挑明,總覺著自己先挑明了,他怕是會更難受。
“沈……”東西收拾到最後,秦敬終究忍不住,開口時嗓子有些啞,低頭悶悶咳嗽了兩聲。
“你去看看廚房裏還有什麼沒歸置的,”沈涼生淡聲打斷他,見秦敬不動地方,又補了一句,“倒是去啊。”
秦敬聞言還真轉身去了廚房,可眼見也沒什麼再能歸置的,便似失了魂一樣站在當地,站了一會兒,手突然抖得厲害。
“秦敬,”他聽到沈涼生叫他,頓了頓才轉過身,見到沈涼生立在廚房門口,還是慣常那副挺拔的姿態,口中的問話也很平淡,“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麼?”
“…………”
沈涼生屬狗,一九一零生人,如今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而他們是一九三六年遇見的,刨去中間互不相見的兩年,在一起也終於超過十年了。
“秦敬,”沈涼生並未走近他,只是立在那兒,一字一句地問他,“四十不惑,你覺著我還在乎什麼?”
有些話年輕時怎麼肉麻怎麼說,可到了這歲數兒,終是不會再說了。沈涼生只帶著秦敬搬到西小墊那套小公寓裏安頓下來,把日子一天天地好好過了下去。五二年國家開展“五反運動”,不少解放前的資本家受到了牽連,沈涼生卻因當年受過表彰,這兩年也只老老實實地開飯莊,該繳的稅一分都沒少繳,被頭一批定性為“模範守法經營戶”,並未吃什麼苦頭。
秦敬那頭因著老吳的安排,被調到河北區一所新成立的小學任副校長──老吳本想讓他做校長,但秦敬堅決推辭了,只道自己教了半輩子的書,除了教書也不會幹別的,主持不了行政工作,便連這個副校長也只是挂個名,實則還在帶班上課。
“小秦,咱這棋都下了兩盤兒了,小沈什麼時候過來?”
“快了吧,應該在路上了。”
老吳家裏只有兩個女兒,大的早嫁了出去,小的當年跟著部隊做醫護員,後來不幸犧牲了,這幾年跟他們常來常往,幾是把他們當半個兒子看,總想趁著自己還沒退,為他們把往後的日子鋪墊鋪墊。
五反運動結束了,沈涼生雖說平安無事,但到底成分在那兒擺著,老吳認為私營不如公幹,還是想找戰友為他在國營廠子裏安排個工作,國家也確實需要這方面的人才。
晚飯桌上老吳把自己的意思說了說,沈涼生也沒反對,只說勞您費心。老吳卻道咱們誰都別說客氣話,我這兒還覺著讓你做個會計是大材小用了,可過日子還是穩當點兒好,在廠子裏做總比自己開飯館兒要來得放心。
因著秦敬在天緯路小學任教,老吳便將沈涼生安排去了第一毛紡織廠,也在小學附近,騎個自行車十幾分鍾就到。
兩人為了上班近些,便也換了住的地方,在天緯路上置了間小院兒,格局倒與秦敬早年住的院子差不多,大屋裏外兩間,還有個偏屋放些雜物。
秦敬怕沈涼生住久了公寓,改住平房不習慣,沈涼生卻笑話他“事兒媽”,又問他:“以前跟你說過什麼,還記著麼?”
──那還是內戰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秦敬的心確是偏向共黨,但又覺著中國人打中國人,死的也都是中國人,難免有些鬱鬱不樂,倘若打日本鬼子時是銳痛,此時便是悶痛,說都不好說。
沈涼生知道他是個死心眼的脾氣,也懶得拿什麼大道理說事兒,只道仗總有打完的時候,等到仗打完了,咱們就在城郊風景好的地方置個院子,我看薊縣那頭就不錯,沒事兒養養花,養養雞,不是挺好。
但解放後懲辦地主的形勢是讓他們不敢往城外跑的,如今真有了個院子,雞鴨養不得,花草總歸能養活。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卻也五顏六色──草杜鵑,一串紅,牽牛花,花草蔥鬱中還有棵院子裏本就有的歪脖子棗樹,令秦敬想起魯迅先生的散文:“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先不說這樹就長在咱院子裏,”沈涼生微蹙著眉打趣他,“你識識數行不行?另一株在哪兒呢?”
“你說這樹長得這麼難看,能結棗麼?”秦敬不搭理他的話茬,嫌棄地看著那樹,嘖嘖了兩聲。
“你再嫌它難看,它就真不結棗給你吃了。”沈涼生逗了他一句,同他一起站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粗糙的樹皮。
“……其實也沒那麼難看。”
“秦敬,有點出息行不行?”
“你有出息,結了棗你可別跟我搶。”
那年頭的人是很單純的,鄰裏間雖愛串個門聊個天,也奇怪怎麼兩個男人住在一間院子裏,但聽說秦敬和沈涼生是表兄弟,早年結過親,可因時事動亂都沒保住家裏人,如今也不想再續弦,老哥倆一塊兒搭夥過個日子,便也不覺得是什麼特別稀罕的事兒。
這麼平靜著又過了四年,五七年“反右運動”開始了,秦敬一個普通小學都要開會,沈涼生的廠子裏也要抓典型──右派分子是有指標的,管你是不是真的“右”,說你是就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兩人本有些提心吊膽,但好在老吳還沒退,多少能給他們些庇護,到底尚算平安地撐了過去。反右開始的第二年,大躍進運動也隨之展開了。街道支了土爐子大煉鋼鐵,沈涼生和秦敬積極表態,把家裏的鐵器搜刮搜刮,連鍋都交上去支援煉鋼──反正吃的是大鍋飯,離家不遠就開了個食堂,自個兒的鍋留著也沒用。
“實際一個土爐子能煉出什麼來?我看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黑疙瘩……”這話秦敬不敢在外頭說,也就晚上臨睡前跟沈涼生小聲聊兩句。
“你管呢,折騰唄。”
結果這一折騰就折騰出了後頭三年的苦日子──三年自然災害時全民勒緊褲腰帶,天津城的物資供應還算是好的,不過也就只能晚上喝頓白米稀飯,其他兩頓都用粗糧湊合。
小劉──如今已是老劉了──的大兒子在肉聯廠上班,職工有那麼一點小福利,能偷偷摸摸地帶回家點肉頭罐頭。老劉惦記著當年受了沈涼生不少恩惠,現下自家景況好一點,便也不舍得吃,都給秦敬送來,秦敬說不要,他還要跟他急。
實則能讓職工偷帶出來的肉頭罐頭都是些次等品,肥肉筋咬都咬不動,不能拿來炒菜,秦敬便拿來煉油渣,就著窩頭吃反而香些。
倒回二十年,若有人跟沈涼生說你往後能過得下這種日子,他是決計不信的。可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再讓他回憶早年那些歌舞升平,精美奢華的景象,他反不大回憶得起來。
不是逃避似地不願回憶,而是再怎麼回憶都覺得不真實──像鏡中花水中月,海市蜃樓中的亭台樓閣,美也美得空遠冷清,反是現在每到了傍晚,兩人下班回來燒水抹把臉,夏天在院子裏支張小桌,就著夕陽余暉和左鄰右裏的人聲喝碗白米稀飯,冬天關起門來拿爐灰烤兩個紅薯熱熱乎乎地吃了,心裏反而覺得樂呵踏實。
他說過要好好照顧他,好好地跟他過日子。這是他給他的承諾,守住了,就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就不後悔。
然而那時他們怎麼也沒有料到,這一波波的政治運動會愈演愈烈,最後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沈涼生那點底子終於被翻了出來,逃不過,躲不了,老吳想保也保不住他,只能拿話寬慰秦敬道:“還有辦法……你別著急,讓我再找找人……”年過七旬的老人頭發全白了,最近也沒心思打理,稀疏地打了縷貼著頭皮,寬慰完秦敬,自己嘴唇卻哆嗦著,茫然地反複念叨著一句話:“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秦敬著急,他比他更急──不單是為了沈涼生的事情,他還有幾個老戰友紛紛落馬,被批鬥,被隔離,不生不死……可是憑什麼!他們可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豁出命來為國家做過貢獻的!到了兒到了兒……老吳什麼都說不出來,一句“沒想到”,便似耗盡了這輩子全部的心血力氣。
但無論如何人還是得找,能保下一個是一個──老吳知道這當口人托小了沒用,找了所有能找的關系,冒著大風險把話一層層地遞了上去。
實則他也不曉得管不管用,到了這地步,無非是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
沈涼生被組織叫去審問了兩回,終被帶走隔離那日,秦敬也在家──學校已經停課了,他也被人談過話,但因那時教育系統尚未被完全波及,他與沈涼生在戶籍上也沒什麼關系,倒沒被一起帶走隔離審查。
可他寧肯他們把自己一塊兒帶走──他站在院門口,看他們帶他走,剪著他的手,推推搡搡地──他想說你們不能這麼對他,他不是反革命,他做過好事的……他什麼都不能說,他只看到沈涼生費力地回頭瞧了自己一眼,那一眼……
早在被叫去談話時沈涼生便有了心理准備,自己做了最壞的打算,口中卻未同秦敬說過一句告別的話,更未交待什麼後事──有些話真說出來跟要秦敬的命也沒兩樣──他本是打定主意不回頭看的,事到臨頭卻一個沒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他看到秦敬孤零零地站在院門口,幹瘦傴僂的,一小條孑孑的人影,像一下老了二十歲,卻又像個小孩兒似的,眼巴巴地、像被遺棄的孤兒一樣望著自己……沈涼生把頭扭回去,突地流了淚。他不怕挨打受罪,甚至不怕就這麼被整死,只是怕秦敬受不了,惦記他往後要怎麼一個人過日子。
他是想著要跟他過一輩子,為伴侶,為兄弟,為父母,為子女,再苦再難也不後悔……就這麼一個承諾,可怎麼就守不住。
沈涼生被帶走那幾天,秦敬一個人坐在屋子裏,不知吃也不知睡,最後還是老劉生生撬了他們家的門,硬按著人吃了點東西,又把人拖上了床,自己坐在床邊兒看著他,等他好不容易閉上眼,才背過身偷偷抹眼淚。
煎熬的日子過了快一禮拜,老吳那頭終於有了好消息──竟是總理親自批了條子,明確指示不能制造冤假錯案,誣蔑為抗日做過貢獻的好同志。
實則老吳托人遞話時都沒抱什麼太大的指望──且不說總理日理萬機,沈涼生為抗日捐款,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那時通過各種途徑捐款的愛國人士可不少,他真不指望他還記得──可他就還真的記得,竟是每一筆,每一人都還記得。
沈涼生被放回來那日,秦敬面上卻沒什麼喜色,也說不出什麼話──許是劫後余生,人反而遲鈍了,做不出反應,半天才啞聲吭哧了一句:“我燒了水……給你擦擦身子。”
沈涼生卻只回了句:“回頭吧……先陪我睡會兒。”──他身上有挨打的瘀傷,他怕他看見受刺激。
不過沈涼生也是真的累了,那麼多天都沒正經睡過,幾是一沾到床邊兒就睡死過去。秦敬手哆嗦著為他脫了鞋,蓋了被子,在他身邊躺下來,想挨近他,又怕吵著他睡覺,最後胎兒一般蜷縮在他身旁,面上仍是麻木的,身上卻像打擺子一樣抖得厲害。
沈涼生是上午睡下的,醒來時已是後半夜,他迷迷糊糊地往旁邊摸了摸,卻沒摸到人。有一瞬他以為自己還是被關著,跟秦敬的重逢不過是一場夢,心裏一片冰涼,緩了會兒才明白過來,自己是真在家裏,是真的回家了。
他先頭以為秦敬不在身邊兒是起夜去了廁所,等了會兒沒見人回來,才覺著有些不對,摸黑下地走到外屋,借著窗戶漏進來的一點月光,看到屋角蜷著個黑影──秦敬像畏光的鬼一樣躲在旮旯裏,連個板凳都不曉得坐,就那麼蜷在那兒,頭埋在膝蓋中哀哀地嗚咽,因著怕吵醒沈涼生也不敢弄出聲響,不走近都聽不出來他在哭──可沈涼生這輩子都沒聽過比這更慘的哭聲。
沈涼生急急走近他,因著沒開燈,幾步路都走得跌跌撞撞,終於到了跟前,想伸手抱住秦敬把他拖起來,秦敬卻不肯讓他碰,一個勁兒地往旮旯裏縮,直到被沈涼生抓死了,才終於壓抑不住地,像動物瀕死的哀鳴一樣哭著道了句:“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他覺著他拖累了他一輩子──多少年,多少事,多少悔恨,全一股腦兒地湧到了腦頂,要把人活活溺死──他恨不得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來賠給他,可把命賠給他也不夠,他是真後悔,後悔老天爺怎麼就讓他遇見自己……他後悔同他遇見。
“你怎麼能這麼說!”
靜夜裏吼聲聽起來格外駭人,秦敬嚇得一激靈,淚倒是止住了──那麼多年,倆人不是沒為針頭線腦的小事兒拌過嘴,可還真沒動氣吵過大架,秦敬從沒聽過沈涼生這麼跟自己喊,一時呆傻地看著他,頭發蓬亂著,滿臉又是鼻涕又是淚,五十多歲的人了,卻像個五歲的孩子一般狼狽,手下意哆嗦著去拽沈涼生的衣角。
“你別這麼說……”沈涼生垮著肩蹲在他身前,也很顯得老態,雙手握過他的手,包在自己手心裏拍了兩下,輕聲歎了口氣,跟向小孩兒講道理一樣同他絮叨,話意卻也有些顛三倒四,“你不能這麼說……我歲數大了,經不住你這麼說……往後都別這麼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