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續之透水白(1)
少年瞧見了負手而立的顧翛,神情歡喜的正欲上前喚「大兄」,但轉而想到母親交代在人前不能如此叫喚,便壓抑著歡喜的情緒,憋了半晌,俊俏的臉漲紅,也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在顧然心裡,顧翛是他的大兄,遇見大兄卻要裝作不認識,不喚大兄,又能喚什麼呢?
然而這形容落在旁人眼裡,還道是羞澀。
「阿然,你怎麼在這裡?」顧翛笑問道,其實他想問,母親怎麼捨得這個寶貝疙瘩獨自跑出來轉悠了。
「大……母親說讓我外出遊學,若是見著你……我的意思是,令慈說,若是見著你……其實是,我母親讓我外出遊學,令慈說讓我見著你,便與你說,讓你尋一尋弟弟,哦,是你弟弟……」顧然顛三倒四的說完這番話,中衣都濕透了。
這老實的孩子平日從不說半句謊言,這回被逼著說謊,他也自知輕重,自然是順了白蘇的意思,只是,是個人都能看出這話是假話,可憐的孩子帶著滿腔的罪惡感說完,一抬頭卻發現和尚和小沙彌都已經離開了。
「大兄。」顧然赧然的湊上來輕聲喚道。
「你從政陽過來?」顧翛平時顯得冷峻刻薄了些,其實心裡對兩個弟弟還是十分疼愛的,尤其是父母在世人眼中是已死之人,就注定了兩個弟弟不能用真實的身份生活,所以身為兄長,顧翛認為自己有責任保護他們不受傷害。
「是。我出來前,父親發了好大的火。」顧然有些不安的抓著自己的袖口,道,「上回因我與弟弟私自跑出去,似乎是在客棧裡被人瞧見了,之後便有謠言傳出,說,說母親沒死,還改嫁給了福緣客棧的老闆,說母親……」
說白蘇什麼,不用顧然說下去也能想像的到。約莫都是說她不貞,夫君為她而死,她卻轉身就嫁了旁人。
顧翛猜測,以自己父親的名望,大約輿論已經出現一邊倒的情形了,各種侮辱的言語加諸在母親身上,只有如此,父親那樣一個淡漠的人才會動怒。
「放心吧,此事父親會解決的,你這是要到哪裡去遊學?可想好了路線?」顧翛問道。
提到出來遊學這件事,顧翛純澈的眼睛亮亮的,「父親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果真如此,這一路上見聞頗長見識。至於路線……我想先去尚京瞧瞧。」
顧翛看了顧然一眼,以他的姿容和很傻很天真的勁頭,若是到了尚京那種地方,指不定就給哪個權貴哄去當孌寵去了。顧翛對這呆頭呆腦的弟弟很瞭解,他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最多只曉得男人應該娶妻,至於男人和男人之間,他怕是做夢也想不到。
想了一下,顧翛才道,「待雨停後我便返回尚京,你同我一併回去,去看一看,再與我一起離開,三日可夠?」
「如此甚好。」顧然也發覺這一路走了,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的走出姜國,且又是一個人,即便暗中有人保護,心中也難免不安。
「如此,你且進屋歇著吧。」顧翛丟下這句話,便轉身朝寧溫的屋裡去。
方才顧然一出現,向顧翛打招呼時,寧溫就悄悄退回了屋內。顧翛明知道寧溫吃醋的可能性極小,可還是忍不住有些期待。
屋內,寧溫跪坐在窗邊幾前,白皙修長的手中握著一卷經書靜靜看著,聽見腳步聲,抬頭看了一眼,見是顧翛,復又垂頭繼續看。
「看來雨天留客,最早也要到明日過後才能走了。」顧翛說的還是天氣晴好的情形下,否則剛下完雨,路上泥濘不堪,肯定是車馬難行。
「嗯。」寧溫應了一聲。
寧溫這般問也不問,毫不在意,顧翛心裡有些堵得慌,在他面前跪坐下來,「阿然想在尚京逗留幾日,你看可好?」
「此事你自己做決定便是。」寧溫話雖這麼說,心裡卻著實有些驚訝,本以為顧翛不過是打算送他去尚京罷了,現在聽這話的意思,卻原來是打算一直和他把阿秋的屍骨送回江南?這事,他不能答應,「到尚京後,我自行返回即可,你可以陪令弟在尚京多逗留幾日。」
顧翛和顧然長得有幾分相類,寧溫看出他們是兄弟,顧翛也不吃驚,但他忙著撇清關係,讓顧翛很是懊惱,哼聲道,「那你是不答應了?既是如此,那留下暗衛護他周全,我與你一起回江南。」
寧溫斂眸不語,靜了片刻,才點點頭,而後拿起經書繼續看。
顧翛與寧溫相處了有些日子,對他的性子瞭解不少,遇上不情願的事情,只要不觸到逆鱗,他表面上不會有任何抗拒,暗中卻不一定了。方才衝動之下說出賭氣的話,顧翛也有些後悔了。
「你若是不願意,我不逼你,但你走時知會我一聲。」顧翛妥協。他感覺無力,心頭也堵著一口悶氣,可他不想把寧溫當做孌侍一樣對待。
他們現在的實力懸殊,如果顧翛執意要囚禁寧溫,恐怕是輕而易舉,畢竟寧溫便是再有心計,手下一個人也沒有,也難以成事。
夜幕降臨,顧翛見寧溫還在看書,隨手將油燈點上,小沙彌送來熱水後,便脫下身上的寬袍丟在榻上,去沐浴了。
許是顧翛扔衣物的時候,心中還帶著怒氣,用的力氣過大了些,不慎將衣袋中一塊玉甩了出來,那玉骨碌碌的滾至寧溫腳邊。
這一是一塊有雞蛋大小的玉珮,圓潤自然,沒有任何雕琢,只在一個邊角處刻了極小的「扶風」二字,玉的顏色是白色幾近透明,其中有藍色的光影閃動,宛若水波浮動,便如寧溫琉璃眼眸。
寧溫怔了怔,俯身撿起它,不自覺的想起當日贈玉珮的情形。
他曾說:我可以摸摸他嗎?
白素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在他靠近時動了動,他說:既然我與他有緣,便將這個物件送給他做紀念吧。
寧溫的手有些顫抖,當初他便是利用了一個還未出生的小生命,使白蘇收下透水白,從而造成後來所謂的「妖後」謠言。再想起這幾日顧翛對他的百般討好,委曲求全,越發讓他覺得無地自容,哪怕就是在顧翛身邊再呆上一時半刻,也是褻瀆了那顆真心。
寧溫知道,顧翛從小到大,父母寵愛、諸事順遂,便如一隻驕傲的天鵝,哪有人敢真的給他半分氣受,可無論自己如何冷漠,他卻不曾有任何怨言,這已足見心意了。
顧翛從屏風後出來,看見寧溫對著那顆透水白,神情痛苦,心中不由一緊,以為他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幾步上前拿過玉珮。
「這玉珮,怎麼會在你手裡?」寧溫聲音溫潤中帶著沙啞,在這樣的雨夜裡,魅惑人心。他記得白蘇是很記仇的,為何還不把這玉扔了或者賣了?
顧翛收起一腔醋意,道,「母親說我小時很喜歡這玉,從不離身,所以便將它給我了……」
看著玉上小小的字跡,扶風……顧翛心中一窒,是了,寧皇在未登基之前的字便是「扶風」,他曾在一本野史上看過,卻不曾懷疑這個扶風與自己母親有什麼瓜葛,後來知道一些仇恨和情愫,但顧翛都下意識的排斥,也從不想更深入的瞭解,因此直到現在才確定這塊玉原來真是寧溫送的。
寧溫看著顧翛的神色,便知道白蘇和顧連州並未把當年的恩怨告訴他。
既然他們不願意自己的兒子繼承仇恨,寧溫也就不曾解釋,但人家不報仇,讓他在這世上苟活十餘年,他不得不感激,再加上顧翛對他的心思,寧溫心中的罪孽感也越發沉重。
「你有何傷情之事,何不說出來,悶在心裡只會更加傷情。」顧翛見他明明目光中滿是沉痛,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隱隱覺得心疼。
「我不是曾與你說過,我當年是想殺了你母親的,縱然她不曾…不曾死,但是殺母之仇你怎可全然不當一回事?」寧溫聲音有些低沉。
這話正戳了顧翛的痛處,他心裡如何能不掙扎,但每每想到寧溫,他便只能逼自己忽略這些,現在這樣被赤裸裸的揭露出來,這些天心裡的憋悶與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你若真悔過,何不用你自己償還?」
他怒聲道,「你的身體,你的情。常言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便用你自己抵了債,不是正好?」
用自己抵債?寧溫苦笑,「我這般殘破的身體和骯髒的心,非但抵不上債,還會污了旁人……」
「我若偏要你呢」顧翛忍不住冷聲打斷,「賣東西的人都肯,你一個買東西的人卻還要推三阻四,你心裡恐怕根本沒有歉疚,不過嘴上說說罷了」
不,不是如此,在寧溫心裡,是寧願以死謝罪,也不願用這樣的方式償還,他覺得自己骯髒,同時不願失去最後的一絲尊嚴,他從前寧願冒死得罪七王,也要保留的男人的尊嚴。
可,如果顧翛非要如此……寧溫完美的唇抿成了一條線,靜默了一會,緩緩站起身來。抬手將自己的僧袍解開,然後一件一件脫下,露出裡面頎長的軀體。
寧溫的前胸處並不像後背那麼多傷痕,長腿蜂腰,許是十幾年的清苦生活,讓他整體顯得很瘦削,但結實的胸腹之間還能看見隱隱成塊的肌肉,胸口亮點粉紅在白皙如溫玉的皮膚映襯下,鮮嫩無比。
微弱的光線憑空染上濃濃的曖昧氣息,顧翛心裡的怒火熄了不少,喉頭開始發乾,他們距離很近,他只要一伸手便能夠碰著眼前這誘惑人心的男人。事實上,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入手,亦是如溫玉般,顧翛的指尖卻有些涼,寧溫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顫,但聲音與平常沒有什麼不同,「你要,就拿去,但也只有如此而已,別的寧溫沒有。」
一直都沒有,從前他心裡都是仇恨,僅有的一絲溫情,是對白蘇的依戀,然而現在的他連仇恨和依戀都沒有,若非說有什麼,只有一腔的自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