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艱辛時代 第2098章
高翼在那裡盤算,孫綽也在盤算。
我今天見到漢國輕易打敗了燕國的討伐軍,我料其日後必勃也。
也許,我應該多看看,看看漢國興亡的秘密。若真要有一天,我能做到守牧一方,或許……
對了,剛才他還說因戰功封賞我一百畝田,也許……沒有也許,據說這裡的農夫不納稅,這田不要白不要,讓幾個子侄來看顧,也算是孫氏宗族一次開枝散葉,反正對我又沒甚麼損失。可惜,一百畝田少了點。
孫綽不知道,三山的田畝格外大。高翼只記得後世的公畝資料裡似乎有「100」這個數,所以他就規定100米長100米寬為一漢畝。殊不知,一公畝才10長10米寬,總共100平方米。也就是說,三山的1畝地相當於後世的100公畝,這是當世最大的田畝單位(一英畝約等於40公畝,1華畝約等於6.7公畝)。他最終得到的那片功田大得嚇人。
高翼與範十一談論日後的規劃,毫不避諱孫綽在傍邊,他倆暢談著明年的造船計畫以及海員培養計畫。
「重要的是船長與大副的培養,我們可以要突出培養一批優秀的船長級人員,他們要能看懂海圖,會三角函數,能測量潮汛,自己選定航線。這批優秀船長要首先分配到海軍……
我們的貨物銷往南洋,可以預見,今後很長時間裡,民間對船員的需求一定很旺盛,尤其是優秀的船長,更是搶手貨。我三山以商立國,船長地位崇高,我們要鼓勵這種風氣,確立船上船長最大的規則。
船長,以及優秀的船員退役後,有地位有好工作生活富裕,如此,更會助長學習航海的熱浪。民間的需求就會自發的尋求各種輔助管道,我們可以容許船長推薦學徒進入學校。
我決定,今後,學校只招收船長推薦來的學生。
蒙童學校教會童子識字後,如果家長願意讓他們上船,並找到了願意接受他們的船長,只要船長向我們報備,我們可以授予那些童子實習生的地位。讓他們在船長身邊邊實習邊學習基礎文化知識,而學校就可把有限的資源集中起來,培養專業人才。
等童子學完基礎知識後,船長可以推薦他們進入航校,繼續學習理論知識……要對船長推薦的人才進行考核,合格的才能進入學校學習,不合格的退回去,讓船長繼續教導,三次推薦不合格,取消船長推薦資格。
學校培養出的學員,可直接得到三副的職位。讓船長繼續培養,等船長他實踐經驗足夠了,再推薦他成為二副、大副、直至船長。
這樣,在民間自然形成了船長地位崇高的認知。船長地位高漲,就會愈發刺激百姓對航海職業的嚮往。我們的培養機制也就走向了良性迴圈……」
高翼所說的這套培養機制,是他記憶中英國皇家海軍的培養機制,這套機制的基礎就是「船上,船長地位最大,雖國王也要向船長敬禮,聽船長吩咐」。其餘的航海民族沒有採用這條鐵律,他們雖稱霸一時,但最終衰落下去,而後,「船上船長最大」,成了世界航海業的標準律。
這條標準律隱含的意義在於,培養出的人才必須給予它恰當的地位與尊重,如此才能讓人才培養走向良性迴圈。儒家弟子最終能夠遍佈中國,並在思想上禁錮中國數千年,就是因為我們的社會風潮是尊重儒生的。
寫詩彈琴——這種吟游詩人的基本謀生技巧,在朝野上下是大才大賢的象徵,是可以做得高官,騎的駿馬,封妻蔭子的。故而,繼續學習專業知識就是「奇淫巧技」,是不學無術,要被儒生罵死。
歷代中,不乏有識之士想改變這一切,但他們最終沒有成功,是因為他們沒給予專業人才一個合適的地位與尊重,現在高翼給了。他在南下晉國時,就特意身體力行,彰顯船長地位。相信此後,各種專業人才培養會越來越吃香,而儒生則回歸其吟游詩人的本質,只以詩歌娛樂大眾——類似於戲子,治國與他與關。
商人,他確確實實是個商人,處處講究利益,連培養人才都要用利益驅動——孫綽在一旁浮想,只不過,他現在的思想中,已不知不覺丟棄了原先的鄙商看法,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
「管子曰:「民,奪之則怒;予之則喜,民情固然……凡將為國,不通於輕重,不可為籠以守民;不能調通民利,不可以語制為大治(《管子‧國蓄》)』……但《國蓄》要求通過壟斷穀物、壟斷鹽鐵(也許,後來還要加上壟斷石油、交通、電力、教育等等),再用漲價和加重賦稅的辦法將黎民的財產囊入『國有』。
漢王純以利益調動黎民,驅使黎民,似乎也符合『予之則喜』的道理……但,到底誰說的才是治國正理?
可管子說:「游商蓄賈之所道,財物之所遵。故苟人吾國,食吾國粟,因吾國之幣,然後載黃金而出』……商賈的強烈流動性,使財富易於轉移,君主對其難於控制,造成國之財富嚴重流失。漢王連稅都不征,只是單方面『予之』,難到不怕財富流失嗎?」
孫綽迷迷糊糊隨著高翼走下了燈塔,然後任由對方拉扯著轉遍了整個校舍。其間,高翼與學生比肩坐在學舍內,幾乎每個學生他都能一口叫上名字,甚至記得對方父母來自何方。
當然大多數孩子都是孤兒,他們大都姓高,見到高翼常尊敬的稱之為義父。
高翼與他們親切的拉家常,詢問學校的伙食情況,詢問學生的學習狀況。那些有父母的孩子多為漢國的功勳之後,也就是高翼獲得的第一批高句麗工匠之後。高翼喜歡與那些孩子談論他們父親的逸事,談論他們當初會面時的情景。
高翼的記憶力驚人,他甚至記得當初那些人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孫綽在一旁暗自稱讚。
高翼自己等於一舉籠絡了兩個人。中國是個尊重祖先,講究家族傳承的國家。他當著這些孩子的面,談起孩子的父母與他共同創業時的情景,讓這些孩子感到莫大的榮耀。事後,這些孩子必然會向他們的父母得意的炫耀這段經歷。
而他們的父母得知漢王還記得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匠人。從今往後,他們就是漢王鐵幹的死忠派,而他們的孩子也將繼承這一家族特性。
高翼從三山返回後,立刻來到這所學校,可以想見他對這些學員的重視。從他剛才所說的那龐大的計畫中,可以想像,這些孩子今後必然成為國之棟樑。有這樣一群狂熱的擁護者支持,三山在今後數十年裡,在這些死忠派活著的歲月裡,政權會安如磐石。
孫綽細心的觀察著高翼的一舉一動。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又目睹著高翼派出使節向燕國求和;目睹著遠征倭國的三山水軍趾高氣揚押著大批俘虜。
那些滿載著銀錠的船隻吃水很深,它們笨拙的使進碼頭,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他們炫耀似的用敞篷馬車滿載著白晃晃的銀錠滿城巡遊,向人們展示這趟征討的豐厚。
「這可算『白銀征討』啊!」,在雪後晴朗的天空裡,黃朝宗披著虎皮裘衣樂呵呵的看著裝滿銀錠的馬車駛入國庫。
如今,黃朝宗已忙碌完南嶺關的戰果點校。宇文兵也如期帶著高句麗用兵和宇文族騎兵登陸牛莊,於是他返回了三山城,開始主持三山的財政工作。
虎裘,在晉國穿戴這樣的虎裘是需要級別的。現在連高翼也不過是一襲棉袍。黃朝宗居然敢大搖大擺的船著虎裘,難道他真不怕犯下僭越之罪嗎?
「不,怎能說是『白銀征討』呢?」,高翼反駁說:「應該是『黃金征討』,下一船貨拉回來的是金沙——肅慎國的金沙,全是越國山裡高純度的金塊與金沙,不用提煉可以直接鑄成金錠。」
黃朝宗笑得眼都眯成一條縫:「此次石間國國主隨船兒來朝覲,不知肅慎國國主是否會隨船而來。」
黃朝宗這話說得很得意,語氣中隱隱透出強國的自豪,高翼拍拍他的肩膀,心有戚戚焉地與黃朝宗相視而笑。
「外邦朝覲?他真是位『大王』,可這個大王……好奇怪喲!」孫綽見到那兩人笑的奸詐,心裡暗自稱奇。
自從在學社見到高翼與學生比肩而坐後,孫綽就覺得這個國家的禮節很奇特,雖然很多地方還延續著漢禮,但人們卻一點沒有避諱的自覺。
他不記得軍中有人向高翼行大禮(跪禮),印象中他們好像只舉拳敲擊胸甲,而高翼反而要回以軍禮——國主回禮,那些人竟坦然受之,似乎這一些天經地義。
至於國中百姓,見到國主也很少有誠惶誠恐的態度。比如:行路中的百姓見到國主,沒有跪地叩首,沒有山呼「千歲」,他們只悄悄避到路邊,等高翼走後,當甚麼事也沒發生一樣繼續上路。
這些「毛病」絕不是故意冒犯,那些人的動作整齊劃一,這絕對是一種規定好的禮節……甚麼禮節?
或者,那個高翼一點沒有國王的意識,他完全不在意「君臣綱常」。在船塢,他可以席地而坐,與那些工匠隨意交談,偶爾還說個笑話,引得眾人聲嘶力竭的狂笑;
在碼頭,他可以隨意揪過一名船商,一口叫出對方的名字,拍著對方的肩膀詢問最近「生意」如何?」生意」,對了,這裡把「買賣」叫做「生意」。
一位國王,竟然在路上與地位低下的商賈互道「恭喜發財」,這是個甚麼世道?甚麼時候,商賈可以騎到儒士頭上?
但是,這樣一個王,百姓對他的尊敬卻是發自內心,他甚至不帶一名侍從,獨自在大街上閒逛。偶爾竄進一間店鋪,就站在櫃檯前與老闆討價還價。
這樣一個王,卻有兩個番國哭著喊著向其稱臣,甘居屬國地位。但他又堅決不把自己升格為「大王」,真是奇怪。
高翼笑完,向孫綽解釋說,「石間國國主原來是我的一名傭兵。據說,他祖上也是漢臣,後來在倭國侵擾中家破人亡。
後來,我軍發動征討,因兵力不足在新羅招收傭兵時,他帶著僅餘的數十名家丁投軍,因作戰勇敢,又精通漢語,故而成為新羅傭兵團首領。」
說到這兒,高翼突然想起甚麼,他轉臉叮囑黃朝宗:「石間國雖然由我而立,處處需仰我鼻息,但對他的接待要注意把握尺寸,既要示之以恩,也要讓他知道,石間國只是我們的屬國;
要讓他感覺到,他是我們自己人,是一個有尊嚴的國主。但也要讓他明白,沒有我們的支持,即使他佔領倭國全境,他的位子也不穩……其中方寸,你好好把握。
至於肅慎,短期裡,我們只把他們當作一個平等邦交國,但只限於生意上的來往——我們賣給他兵器、鐵製品、糧食等等,與他交換金沙和獸皮,短期裡,我們需要肅慎國的壯大,以支持石間國,但長久來說,它是我們牽制石間國的武器。
國與國之間,從來沒有長久的盟友。倭國那個島很邪,孕育出的文化毒性很大,喜歡反噬。在那個島國上,一家獨大是個災難。所以,他們兩國的盟約只能在我們主導下。具體怎麼做,回頭咱倆再商量。」
肅慎?這個名字孫綽知道,但他感興趣的還是高翼話裡透出的合縱連橫之策。
肅慎人所建立的越國,經後人考證是屬於中國的古越文化的後續,也就是南方的越國,在勾踐夫差爭雄、吳越兩國滅亡後渡海逃生,然後他們在中國東北、東南亞一代,綿延出了無數的古越文化後續。
可惜,由於當時出逃的古越族都是平民,他們文化程度不高,對國家體制不瞭解,所以他們建立的古越文化,在當地土著的反撲下,最終都成了歷史遺跡。
高翼對肅慎國扶持的策略與石間國完全不同。對石間國。他是赤膊上陣,與鐵與血支持對方立國。而對肅慎國採取的是文化侵略方式。
他邀請肅慎國國王來三山,就是想讓其親身體驗,感受三山的強盛與繁榮,同時,讓對方產生建立完善國體的迫切感。
肅慎想建立完善國體,範本在那裡?
只有無私的三山肯向他敞開胸懷,於是,他將不得不派遣大量子弟來三山學習文化。這些人學成之後執掌國柄,自然會對老師產生歸屬感。只要高翼確立一種公正平等的外交政策,相信數百年後,肅慎想不承認三山母國的地位,都難。
到那時,繁榮起來的肅慎就是三山的市場、金庫與糧食基地。這種經濟上的依賴性比一紙盟約更能束縛肅慎。今後,在那個島上,石間國是三山的打手,肅慎則是石間國的制動閥。
黃朝宗一點就通,聯翩的計畫湧現出來,他興奮地高聲大笑,旋即,他又看到沉思的孫綽,連忙壓低笑聲,暗一指孫綽,示意此時不宜深談。高翼微微頷首,黃朝宗再一指倉庫,告辭去清點收穫。
孫綽仍在沉思,高翼轉頭看了看他,又搖搖頭。
出身於儒學的孫綽能反對他的出身嗎?他也是一個儒學利益獲得者,即使他有所領悟,他能夠說動皇帝,說動晉國所有利益獲得者放棄利益,推動國家前進嗎?
他不能。
高翼甚麼都不瞞著孫綽,本希望晉國或多或少有所觸動,但歷史的慣性如此之大,他根本沒指望有所收穫。
就懷著一顆平常心吧,得之則喜,不得,也沒有損失。唯願他們能略有觸動。
「王,王……」聲聲呼喚叫醒了沉思的高翼,也驚醒了孫綽。
是一個女官。
自趙婉離職後,高翼府內的工作有點亂,這名女官顯然沒有經驗,她手足無措地看著高翼,紅暈上臉。
「何事如此慌亂」高翼不悅地問。
這次大批量遷移中原移民,三山有兩個收穫,一是鍛煉了官府應急體制,二是吸納了大量識文斷字的黎民。此後,三山的各級官衙迅速完善,各司所責地運轉起來。高翼大事小事完全放手,正在享受婚前的閒適,這名女官卻來煩他。這讓他很惱火。
「刑事不決問王祥,商事不決問黃朝宗,軍事不決問……我們現在會有軍事嗎?天寒地凍,誰敢興兵?你找我幹甚麼?」
那女官羞澀地低低嚶嚶了幾句,但高翼卻聽懂了,他一驚。
「你是說,高句麗派鄭明遠出使三山?」
那女官又嚶嚶了幾句。
「哦,你是說高句麗大軍撤回了南岸,而我們接管他們廢城的軍隊受到了驅逐?」高翼惡狠狠地怒吼一聲:「好膽,你是否認為,能打敗燕軍精銳的漢國很好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