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殺戮時代 第0017章 兩族分制
宇文昭說完,雙眼緊盯著高翼,觀察著對方的神情,但令她欣慰的是,她並沒有看到高翼露出半點慌亂的意思,只輕輕「哦」了一聲,似乎對此毫無興趣,轉而談起登岸後的立國計畫。
「我打算登岸後就宣佈成立一個政府,讓手下的百姓有個歸屬感。時逢亂世,個人的力量過於渺小,我必須讓他們認識到:只有抱成團,才能抵禦接連不斷的搶劫、騷擾和擄掠。我還必須讓他們知道:他們同屬於一個團體。如此我們才能夠凝聚人心,令百姓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對於宇文部族,我打算實行兩族分制,沙河以河歸你,河西歸我,怎麼樣?」
兩族分制,這沒有甚麼奇怪的,慕容鮮卑現在就是實行兩族分制。宇文昭身為部落王族,也聽說過兩族分制的名字。不過,對於高翼佔據尺寸之地,就著急的建立政權,宇文昭頗不以為然。
也罷,兩族分制後,高翼不管怎麼折騰,對宇文部族也沒甚麼危害,畢竟遊牧部族遷徙慣了,大不了,再次拍屁股走人,全族遷徙而已。
想到這兒,宇文昭微微點頭,以示同意。
那麼,高卉怎麼辦?
雖然,將高卉劫持至遼東也算是對她在高句麗所遭受的冷遇的一種報復。但高句麗現在正與慕容恪對峙,一旦雙方騰出手來,弱小的宇文族殘餘夾在慕容部族與高句麗兩邊,便會像核桃一樣被夾得粉碎。
「你扣下了阿卉……」,宇文昭擔心地問:「你打算怎麼處置這事?嗯,我們相處多日,多少有些姐妹情感,請你不要傷害她……」
她的話再次被高翼打斷了:「小事,你不用操心。今後,你只管負責收攏部眾,擄獲的漢民歸我,馬匹牛羊則由我幫你們換成糧草,或者折現,你們的武器由我免費提供,怎麼樣?」
「聽你的」,宇文昭沉靜的答應下來,雖然她沒完全理解高翼所用的一些名詞,但她完全理解了此話的含義:宇文部族內部的事情全交給她,高翼不插手。
「你……你只有這五百來人,所占之地不過是一個小碼頭,還劫持了高句麗公主,遼東亂戰之地,冒然立國,有把握麼?」,宇文昭低頭玩弄著衣角,半憂半喜。
宇文部族終於得到了高翼的全力支持,這對宇文昭來說,就像是溺水之人得到了一根浮木板值得慶賀,尤其是高翼還具備一身鬼神莫測的能力以及強悍的武力。這意味著,從此宇文部族有了一片立腳之地,並能獲得源源不斷的補充,能夠不斷通過擄掠發展壯大。
長此以往,複國可期。
但另一方面,這希望中也夾雜著深重的危機。
亂世求生不容易,在這個殺戮時代,弱小的部族必須小心翼翼,左右逢源,並不得罪任何一個強勢部族,才能生存下來。在亂世沒有道理可講,誰對誰錯的判斷標準是誰的武力強大。現在高翼已經等於徹底惹惱了高句麗,高句麗雖屢敗於慕容鮮卑,但它相對於一個千餘人的小部族來說,仍然是強大的。
高翼劫持了高句麗公主,即使現在轉頭送回去,賠盡小心送足厚禮,高句麗也不見得善罷甘休。更何況,船上還有還有自己這一個大婚在即的高句麗准王妃。
宇文昭此刻彷徨無計,剛起床時她還覺得精力旺盛,現在那美麗的腦袋裡是一團漿糊,想不出半個主意。
她游目四顧,那群鐵匠們仍在叮叮噹當的敲打著通紅的鐵件,一些湊不到跟前的鐵匠忙碌著從底艙取出木料、鐵件,又在甲板上安置第二張車床,相互間似乎在彼此較勁。座舟上的木匠也不甘寂寞,他們也抬出了一張車床,開始加工劍鞘與劍柄。
有了車床進行雕刻,工匠們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硬木雕刻的劍柄被雕刻的虎形、獅形、豹形,這時代的雕塑生手印度佛教,阿拉伯拜火教、羅馬的景教已經中國本身的道教影響,輪廓感分明,造型誇張醒目,顯得美侖美央。
過去,這些工匠們都是用木炭打磨材料的。正宗的景泰藍到了21世紀仍保持著用木炭打磨表面的工藝。但自高翼的第一艘海船下水之後,一方面是為了解決食物問題,另一方面是為了訓練軍士們的操船水準,士兵們在高翼的指揮下,幹起了捕鯊與捕鯨的工作。這兩項工作帶來大量的副產品,其中之一就是鯊魚皮。它可算得上是最好的打磨工具,順著皮紋捋,光滑無比,如絲如緞;逆著皮紋摸,則糙如粗沙,這便是最早的「鯊布」,而後,它才演繹成砂布、砂紙等。
有了鯊布這一絕妙的打磨工具,魏晉時的精雕細琢的風格得以充分的發揮,逆著鯊紋打磨是為了成型,順著鯊紋打磨則相當於皮緞,令雕品光滑明鑒。只一眨眼,甲板上堆了一地雕好的劍柄,各個溜光水滑,精緻的令人喘不過氣來。
「好快的手」,宇文昭暗自驚歎,看來,那些工匠們自誇能在下船前將士兵們全部裝備起來,憑這樣的功效,他們完全能夠做到。
憑這些就能在亂世立足麼?
私底下,宇文昭為高翼敢於斷然宣稱建立政權的舉措心折不矣。生在亂世,有這樣一位霸氣的男人可以依靠,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但她卻不期望他是個徒有霸氣的莽撞之徒。
他會將宇文族帶向何處?
甲板上,三部車床正在全力開工。沒有風車作動力的兩部車床完全使用了人力,工匠們腳踩手轉,鐵錘叮噹聲,輪鋸聲、木鑽聲響成一片。
越來越喧鬧的聲響吵的高卉再也睡不著了,宇文昭的一去不回令她煩悶。顧不得在睡懶覺,她跳起身來大聲喊叫使女。
無人答應。
歪著頭想了想,她忽地記起,剛才在朦朧中似乎聽到了幾聲兵器磕碰聲,本以為那是船艙狹小,士兵們換崗時產生的磕磕碰碰。但結合眼前的情景,情況似乎不對。
自己靜靜地穿好了衣服,高卉站在門口停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氣,拉開了艙門。
門口的數名漢軍士兵攔住她,一名士兵立刻向艙口奔去,其餘人則恭敬而又堅決地請她等侯高軍師的答覆。
身為高句麗公主,出入竟然需要宇文部族小軍師的許可,這是何道理?我的侍從呢,我的使女呢?
高卉沒有吵鬧,她乖巧的站在艙口止步不前,一邊仔細打量著門口把守的士兵,一邊耐心地等待那名士兵傳回高翼的命令。
昨晚登船時已是日暮,夜色裡,高卉沒看清這些士兵們的裝束。這時,她用眼角掃著平時不屑一顧的低賤漢軍,才發現他們的裝束全變了。登船前,她被告知,這些士兵來自於高句麗軍隊,曾是道麟的奴兵,但現在他們穿的不是高句麗的制式鎧甲。
這時代很少給士兵們裝備鎧甲,鎧甲只配給將領們,至於胡人中的漢軍處境則更淒慘了,他們基本上是被當作奴軍使用的,屬於一種消耗品。戰鬥時驅趕在前方,用於消耗敵人的弓箭和力氣,平時不僅不給他們配鎧甲武器,甚至連衣服都很少配給。
但眼前這幾位士兵裝束卻顯得極為奢侈,他們不僅披著全身皮鎧,甚至連褲子都是皮制的。這種黑色的皮甲不知道採用甚麼動物皮料製成,自然地散發著黑色油光。整付鎧甲看起來雖然很厚,但似乎重量很輕,皮質也很柔軟,緊貼著士兵們的身體,皺褶處自然而平滑。
不久,那名士兵返回,無禮地沖高卉一擺手,喝道:「跟我來。」
高卉沒有發怒,她面色一黯,整了整衣裙,又努力活動一下臉上的肌肉,擺出最和藹的笑容,而後她提起裙角,隨那名士兵的引導,娉娉婷婷地邁著宮廷步登上甲板,看清了噪音的來源,也看清楚了那些高句麗衛士們不出現的原因。
甲板上還有血跡,雖然它已經沖刷得很乾淨,但甲板縫中、桅杆上、船舷邊還有飛濺的血沫,血跡新鮮。船舷右側,還有幾名包紮著傷口的士兵,包紮的布條外仍可以看到滲出的血跡。
高卉迅速地一眼掃過,望見宇文昭正和一位高大的男子站在船舷一角,那男子正拿著一小節木頭指指點點,對宇文昭說著甚麼,似乎是在評說著工匠們的工藝。然後她聽到士兵們的報號:「報告,高句麗九公主登艦請求接見。」
宇文昭漠然的掃了她一眼,轉頭繼續與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交談。
她竟敢平視,她竟敢平視我——高卉心中呐喊著。宇文昭望向她的目光不再陪著小心,帶著諂媚,僅僅是平視。
按照當時的禮制,有等級差別的人相互見面,其中等級低的不能抬眼看等級高者。三國時,名士劉幀在宴會中平眼正視曹丕夫人——後來的甄皇后,曹操聞訊後,立刻以「大不敬」治其罪,這便是成語「平視獲罪」和「劉幀平視」的來歷。
宇文昭窮途末路去投奔高句麗並祈求援兵,雖然她也是曾經的公主,雖然她也帶來了豐厚的禮品,但高句麗對待這位宇文公主的態度充滿了屈尊俯就的施捨味道,高卉雖然與她親密,但這也是宇文昭刻意巴結而來。現在宇文昭見到她,沒有馬上請安問好,並低聲下氣,令高卉極不適應。
「敲開泥封」,那名身軀高大的男子高聲下令,高卉依稀記得,這人就是昨晚很不禮貌地將手搭在三公主肩上的那個男子——或者說是阿昭的姦夫。
數名鐵匠小跑著過來,砸開了幹透的泥封,叮噹一聲,泥封中掉出露出數柄打制好的鐵劍。
「啊也」,一名老者上竄下跳的喊著:「停工,停工,前面打的劍全壞了。停工,不能這樣打下去了。」
「拿來我看看。」那名高大的男子插嘴說。
高卉找准了甲板上的主事之人,她走到那名男子面前,一言不發,平靜的跪伏在地。
蜀錦製成的鮮豔的衣裙張開成圓狀,跪伏在地的高卉像一朵嬌豔的花伏在這團彩錦的圓心,完全做出一副任君采拮的姿態。便是宇文昭的堅忍也忍不住心憐,她一伸手攙起高卉,安慰說:「沒事沒事,些許小爭吵,已經平息了。」
「小爭吵?平息?怎麼平息的?」高卉心裡暗自鄙薄,表面上卻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用眼角偷撇著那個高大男子。
高翼不為所動。他好像沒有察覺高卉的存在,只顧拿起那柄劍觀看,嘴裡發出讚賞:「不錯,不錯,正應該這樣。範十一,讓他們繼續開工。」
高卉撲哧笑了,雖然形勢危急,但她笑得嬌豔無比。
她雖然出生王族但也不是沒見過刀劍,高翼手中的鐵胚只粗具了劍的模樣,但卻不平直,劍身彎曲成弧形,就這樣的怪模樣此人還讚歎不已,正不知道此人是真傻還是假傻!
嚴格的說,還是那位叫范十一的老漢說得正確,這是一個廢品。
「拿去,用砂輪打磨,開出刃來,不平整的地方全部磨光。」那位男子將鐵胚遞給範十一。
「大人,我們把鐵胚放入泥封時它是直的,取出來後卻彎了。為甚麼會彎?如果找不出原因,下面的工作進行不下去。」範十一執拗地說。
「彎了更好!過去的直劍,劍頭老愛斷折。你看,這柄鐵劍用來砍人,劍身的自然彎曲剛好讓它的受力分散在整個刃身,有了這一彎,劍不僅不容易斷,砍起人來還更加順手」,那個高大男子說到這,瞥了一眼高卉,繼續彈擊著劍身說:「至於劍自然彎曲的原因,我也知道。瞧,我們過去都是採用冷淬,灼熱的劍身突然放入冷水中,劍的形狀被迅速固定,而在泥裡退火,劍刃部分薄,收縮不多;劍背厚,收縮多,於是劍胚就變彎了。這種彎曲是自然發生的,它符合力的分配原則,因此,這樣的劍更結實,更耐久,更鋒利。我聽說,逃到我國的工匠已經研究出這種劍形,怎麼,你們還不知道嘛?」
或許,眼前這劍才是這世上第一把倭刀,倭國正是吸納了五胡亂華時代的中國外逃工匠,才將冶煉工藝推上了巔峰,並研製出這樣的倭刀。這類刀即使在後世,也是世界十大名刀之一,可惜,在華夏這種工藝卻成絕響。當然,這都是民族大融合的「功勞」。
高翼此時利用外逃工匠再現了漢代冶煉的巔峰之作,這一刻,他心情激動。
然而,這種工藝真能在中原大地持久保留嗎?
高翼沒有信心。
五胡亂華之後還有五代十國,還有遼金宋夏對峙。到了元代,對中原文明的摧殘更甚,漢人需幾家共用一把菜刀。經過這連番的摧殘,我們還能有甚麼文明剩下來?
即使五胡等動亂不再重現,這種工藝又能流傳多久?
明代,古劍技從朝鮮重回中原,然而,這種沾染了「夷氣」的中國古劍技,在儒人的聯手打擊下終歸消失,歷史上,高超而先進的煆劍術被儒人稱之為「奇淫巧技」,它會在儒人指縫間存活多久?
高翼不敢揣測。
範十一領命而去,宇文昭拉了拉高翼的衣袖,讓他的的目光轉向了高卉。這女子見高翼的目光掃來,立刻表現一副楚楚可憐相,滿臉的哀怨、低目垂頭,眼淚汪汪。
「高卉,嗯,應該叫做『卉‧樓』吧?」,高翼曾經探究過「高」姓的起源,依稀記得在五胡這個時代,胡人『樓氏』改為漢姓『高氏』,加入到高姓漢族當中。也就是說:高卉正確的姓氏或許是「樓」,翻譯成英文應該是類似於莎朗‧斯通的姓——「斯通」。
同期改姓的還有60余族胡人,其中,潘姓是由「破多羅氏」改姓而來。陳姓是由「侯莫陳氏」改變而來;輾遲氏後改姓展氏;叱幹氏後改姓薛氏;獨孤渾氏後改姓杜氏;丘林氏後改姓林氏……
高翼的問話沒有的回復,高卉依舊眼淚汪汪地望著甲板,似乎沒聽懂對方的話。
「啊哈,三公主」,高翼用眼角瞥著高卉,對宇文昭說:「你看,同樣是在宮廷長大的,這位九公主的宮廷鬥爭經驗明顯超越你,你今後跟她打交道可得多長幾個心眼,免得她把你買了,你還幫她數錢呢……我敢打賭,她肯定能聽得懂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