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艱辛時代 第2146章
「甚麼?」皇甫真暴怒:「大膽!」
「不大膽!」高翼毫不退縮:「和龍城似抵在遼東的一把尖刀,有和龍城在,遼東輾轉難眠。既然如此,不如把燕山天險,由燕漢各執一半——我不是向你索要和龍城,我是要增築昌黎城,然後,你我各守一處山口,劃地分治。這個條件不答應,沒有交易,也沒有盟約。」
燕山古道是沿著白狼水蜿蜒穿越群山的,白狼水遼稱靈河,金時稱淩河,元時稱淩水,明朝始稱大淩河。白狼水有西、南兩個源頭,兩支流在群山中匯合後,經和龍城、北票、昌黎,於錦州城附近入海。
古代行軍,飲水是個大問題,幾十萬士兵戰馬飲水量很大,不可能靠就地挖井解決,所以,崎嶇的燕山古道反而成了軍隊與商旅最自然的選擇,靠海而平坦的山海關通道,直到明代才成為清軍的主攻方向。
昌黎城正在燕山出山口,背後就是廣蕪的遼河平原,在這上面動手腳,不能不徵求燕軍的同意,否則的話,燕軍出山而攻,隨時可以破壞築城行動。而高翼想報復燕軍,則要深入群山,仰攻和龍城。
高翼增築昌黎城的打算,等於徹底斷絕了燕軍重歸遼東的希望。茲事體大,皇甫真怎敢決定。他猶豫片刻,說:「此事還需燕王決斷,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絕無可能——燕王決不會答應你在他的鼻子底下築城。」
高翼笑的很奸詐:「不問問燕王,你怎知他不答應?」
「好,我這就快馬回報……,但請漢王保證,不再援助逆賊冉魏。」
「交易嘛,我可以保證不與他建立官面上的關係,但商業往來,我不能,也無權禁止,不過,我可以保證:商業往來,蓋不賒欠。」
皇甫真滿意地點點頭:「漢王如此承諾,也算合理。也稱窮敝,他們現在有甚麼出產,漢王蓋不賒欠,想那冉魏定不會從漢國這裡再獲得一粒糧草。」
高翼嘿嘿而笑,蓋不賒欠,俺還可以貸款啊!
服了吧。
俺打死也不告訴你。
交談中,雙方再沒談及交換遼東屬國的歸屬,因為皇甫真與高翼都明白,人世間所有盟約都須以實力作基礎。與其規劃將來,還不如只管眼前。
然而,兩人雖不談及遼東屬國,但彼此都明白,遼東屬國的地位已沒有討論的必要。燕國以預交賦稅的名義,用擄來的丁口跟高翼換糧,來應付迫在眉睫的糧荒。至於三年之後,高翼是否會繼續繳納遼東賦稅,全看他的心情好壞,全看燕漢雙方的實力對比。燕國現在所能做的是:跟漢國比賽,加築和龍城,提防高翼的報復。
皇甫真急回驛館,遣人快馬報告會談新消息。會客廳內,皇甫真走後。高翼再次走進司馬燕容身旁,與她共同逗弄著幼虎。在此期間,司馬燕容屢次欲言又止,高翼只視而不見。
「等燕國盟約到了,得想個辦法透給朝廷消息」,高翼若有所思地說。
「為何?」司馬燕容心不在焉地問。
「朝廷不過就是顧忌燕國才怠慢你我麼,哼哼,等燕國與我結盟的消息傳到朝廷,他們還敢怠慢嗎?」
司馬燕容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高翼的心意。
文昭、高卉都有公主的名頭,而她甚麼也沒有。但燕國把漢國當作實力相當的兄弟之國的消息一旦傳入朝廷,朝廷官員必不敢再輕視漢國,那麼,議定的公主封號就會如期而至。
司馬燕容有了等同於文昭、高卉的身份,對內可以取得與兩女平等的地位,對外則可安撫那些以晉人自居的漢僑。
嚴格地說,若她有了晉公主的封號,甚至可以高出文昭、高卉一頭,取得正妻的地位——當然,這全看高翼的意思了。不過,從他預先給與司馬燕容的「秋實宮」封號看,高翼還沒有司馬氏公主當正妻的打算。
這份基業是文昭與他共同創立,高翼在最艱難的時刻都不願拋棄文昭,現在更不可能改變。也許,這就是朝廷遲遲不下封賞的原因。
皇帝的女兒不作正妻,這是當時人難以想像的。
數日後,燕國使節快馬送來盟約,諭令皇甫真負責雙方談判事宜。與此同時,燕軍棄遼東屬民於不顧,自顧自地開始撤離行動。他們將飛庫網遼東屬國的最後一粒糧食搜刮一空,官員、軍隊、死忠分子開始冒著初冬的嚴寒,向和龍城徒步進發。
燕王全答應了高翼的要求,高翼也沒再拖延,當日即與皇甫真簽訂盟約,隨後,兩個漢人上演了全套鮮卑族盟誓禮儀,代表慕容鮮卑與宇文鮮卑,向鮮卑神靈起誓將維護盟約萬古長存。
儀式結束後,兩個漢人彼此各懷心腸告別,雙方都不信任盟約的長久。高翼回家後,直接將盟約丟進了垃圾桶,嘲笑道:「我壓根不信鮮卑神,誓言說了白說。」
皇甫真返回和龍城後,盟約也遭到相同待遇,燕王慕容雋稱:「手中有糧,鐵弗高怕我,而不是我怕他……趕緊換糧草,誰知那鐵弗高何時反悔?」
燕國上下隨即動員起來。
同日,魏王常煒抵達和龍城,開始與燕國商談和議。
同日,漢軍王祥所部開始橫掃遼北,他們點起的大火燒紅了天空,濃煙升起達數十米高,當時,猝不及防的契丹人正在興高采烈地盤點他們的擄獲,結果鐵騎踏碎了他們對未來生活的憧憬。
同日,陳浩所在的契丹經過艱苦跋涉,抵達遼北,他們「奇跡」般從漢軍鐵騎的夾縫中脫出,在嫩江平原與遼北平原交界處站穩腳跟,依靠虜獲被漢軍擊潰的零散部落,他們獲得了足夠過冬食物。然而,出兵的失敗令部落中暗流湧動。
同日,在迎接魏國使節的宴會上,記室封裕率先發難,問:「冉閔負恩篡逆,有何祥應而僭稱帝號?」
封裕太有才了,他在問冉魏稱帝時有甚麼祥瑞?
這是「天人感應」理論,這理論認為天上打雷下雨颳風都與人的道德有關,比如:竇家的娥有了冤情,陰曆六月天裡要下幾尺厚的雪,才算有冤情——沒雪就沒冤情,嶽飛被殺天沒下雪,說明政府殺得對。
按這套理論,聖賢出世了,必然有一些白化病患者出來湊趣,比如白化老虎,白化長頸鹿,白化野豬甚麼的。聖賢嘛,病人也,病人上崗了,當領導了,它的病友怎會不出來祝賀一下?
白化病患者出不出來祝賀,這是國策問題,所以封裕要在正式的外交場合,堂而皇之的提出來,作為兩國外交政策的基礎。
常煒比封裕還有才,兩個人就這樣一問一答,鄭重其事地探討白化病患者問題,他回答精彩:「天之所興,其表現出的祥瑞沒有一個相同的,我大魏國君應天馭曆,能無祥乎!」
在羅列了一大堆祥瑞後,常煒質問:「暴胡酷亂,蒼生成為羯食,我國寡君奮劍而誅除之,黎元(百姓)獲濟,可謂功格皇天,勳侔高祖。恭承乾命,有何不可?」
意思是冉閔驅逐了暴胡,解救了漢民,這個功勞足以感動天地,他如何沒資格繼位稱帝。
這話說的無趣,燕國也是胡人政權,他當著胡人面說「殺胡令」,宣揚大漢族主義,這不是扇慕容雋耳光麼?
封裕吃了一個釘子之後並不甘心,他固執地追問冉閔有甚麼「天命」,倆腐儒一問一答,聊得很開心,一邊旁聽的慕容雋聽不下去了,他命人點起一堆大火,意思是要是實在辨不過,乾脆把這個冉閔的使節給烤了算了,省得丟臉。
大火升起,火光沖天,常煒挺身而起,站在火堆前,面不改色,談笑自如:「巧詐虛言,使臣所不為也。直言受戮,死則死矣。燕王,請幫我個忙?」
慕容雋興奮了,可算求到我了,你求吧,俺聽著呢?
他得意地仰起臉,常煒真誠地說:「請你添把柴,把火燒旺點,我死了也謝你。」
一席話的確是字字鏗鏘。
慕容雋一筋斗跌下椅子,慕容氏眾臣狠的牙根都癢了,巴不得那火再燒的旺點,一會好烤的厲害些。
「啪、啪、啪」,慕容雋躺在地上拍起了巴掌,他仰天大笑(都四腳朝天了,能不仰天笑麼):「好好好,古者兵交,使在其間,此亦人臣常事。賞,重賞!」
眾宦官慌忙攙起慕容雋,為他拍打身上的泥土,慕容雋微笑著招收喚過,和顏悅色地問:「常愛卿大才,不知可否去就我燕國廷尉監(司法大臣)一職。」
常煒風雅地一拱手裡,高呼道:「臣,謝燕王賞識,當為我王鞠躬盡瘁。」
「咕咚」,這回跌倒的,是千里之外的高翼他躺在地上,拿著燕國會見魏使常煒情報口瞪目呆。
「常煒這就降了?他這就慷慨激昂地叛變投敵,義無反顧地背主求榮,鏗鏘有力地做了投奔了他所咒駡的胡人政權……他,他是使節,一個國家的外交官,他怎能如此搞外交?」
黃朝宗在一旁沒顧上拉高翼起身,兀自擊節讚賞,四個字:「雅量高至。」也不知他在說誰。
「狗屁」,高翼躺在地上不顧形象地大罵:「為國謀,不忠;為友謀,不義;背棄祖宗家族,投奔胡虜,不孝;出使而投敵,不信;聖賢是這樣教導他們的嗎?我不信。」
馬努爾此時已經過了回來,他拉起高翼,不可思議地連連搖頭。黃朝宗見高翼震怒,勸解道:「主公何必震怒,曹操留吳王使華歆,張儀蘇秦轉仕列國……,自古以來,從來如此!我們不也有個陳浩,主公何必為此生氣。」
高翼沮喪地搖搖頭,回首馬努爾,說:「馬努爾,幸虧管外交的是你。唉,跟古人談國家民族,費勁。名儒,他們的思維從來是常人難以度量!……對了,你的封邑怎麼樣?」
最近以來,馬努爾的漢語進步很快,他攙著高翼回到座位上,回答得很流利:「陛下,青州、光州一帶漢族人口占絕對優勢,而遷移至此的鮮卑族人則主要靠漢人每戶上交的五十石的租米來過活。
五十石,這個稅負對於漢人來說很沉重,陛下若是允許,我可以在三天之內,把青州的漢民全引到光州。」
高翼歎了口氣:「鮮卑段龕還是兄弟,他在光州週邊,替我們擋住了南北兩方面的敵人,拉走他的領民,對我們並不利。這樣吧,你讓他在青州邊境張貼告示,大量招募流民。他能夠安置則自己安置,安置不了的全部交給我們。
對了,青州的一切事物暫不要讓朝廷知道,你那碼頭建好後,所有的貨物經三山轉口外銷,凡踏上你碼頭的陌生人一律扣下——朝廷外戰不行,內戰卻爭先恐後,萬一他們知道光州安定,便任命官員,冊封晉氏宗親,我們肯不肯?所以,最好讓朝廷知道,我們還沒掌控光州,它還在羯胡的直接威脅下,朝廷定會對光州不管不問。亦如對段龕的青州一樣。
段龕索要的貢賦太重……你可以告訴他,我們願雇幾隊鮮卑騎兵,替他減輕負擔。希望他能大幅減賦,善待領民,爭取在青州紮下根去。」
黃朝宗搖頭反對:「我自青州蹈海而來,青州的情況我熟悉。段龕自陳留竄到青州,所倚仗者便是鮮卑五千騎。
亂世裡兵權最重,有兵就有地盤。主公若是沒有宇文部背景,段龕由那些士兵任你雇用。
但主公身後還有一個宇文鮮卑,段氏鮮卑騎兵對主公沒有抵觸心理,文兵、文書、文戰都封在光州,段龕一定害怕把士兵交給你,會被你吞得連渣滓也不剩。」
高翼想了想,點頭同意:「我是段龕,也會如此擔心……算了,馬努爾,明年開春你雇的人就回來了,依我看,冉閔得到糧草後,實力逐漸恢復,有他佔據冀州,中原戰局一時半時不會有變化。
大家今年都誤了農耕,無糧過冬。明年必然要重視播種,積累糧草,我預計:一年時間他們緩不過來,兩年之內各方都無力交戰。而我們有整整兩年的時間消化整個遼東——天下,從此大不一樣了。」
黃朝宗情緒振奮:「今年我們吸納了十萬壯丁,年底又從鄴城接受了數萬婦孺,總丁口如今達到了三十余萬人。若再加上燕國交來的丁口,我們的總人口能夠達到四十萬。四十萬,這是一個小國的人口了。」
稍一沉吟,黃朝宗遲疑的問:「主公,你打算如數向燕國交割糧草嗎?」
高翼也在猶豫,他把目光投向馬努爾,馬努爾迎著高翼的目光回答:「陛下,商人的生命在於信用,如果不打算交付糧草,陛下當初就不應該答應對方的條件,既然答應了就必須交。
時間,剛才陛下說過,我們缺少時間,用糧食換時間,用糧食換空間,這筆交易我們比不虧。不過,陛下要保證那些吃飽了的人,不會拿著刀搶來打劫我們。」
「也許有辦法」,高翼若有所思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