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艱辛時代 第2145章
當此情景,司馬燕容怎好說她沒有「公主」封號,可是,皇甫真身為燕國重臣,他這一叩首,日後若知道司馬燕容壓根不是公主,又該怎麼解釋?
她求救地望向高翼,卻見高翼低著頭看著跪在地上的皇甫真,嘴角浮現出說不出的嘲諷和憐憫。
這個老滑頭,別看他老淚縱橫地,可他根本就是做戲。
在自我介紹中,皇甫真沒提「尚書左僕射」的官銜,因為這一官銜不是燕王所能授予的,這是僭越,這是叛逆,這是謀反。即使連高翼這樣一心自立的人,也沒敢用朝廷上的官銜任命自己手下。
皇甫真不提,是因為他本就知道這官銜在晉朝宗室面前說不出口,可他做了多久的「尚書左僕射」,也沒聽說過他有反對的表示,現在卻跪在司馬燕容的腳下,做痛苦流涕狀——瞧他,哭得連自己都感動了,可真是實力派演員啊。
晉代的大儒,個個都不簡單。
不過,一個巴掌拍不響,大儒們爭先恐後地叛國投敵,難道朝廷一點責任也沒有?
所以高翼憐憫皇甫真。憐憫他的身不由己、奮不顧身、慷慨激昂。
在晉代,在漢民第一次被異族征服的年代裡,敢跳出來當第一批背棄祖宗的「漢奸」,成為傳統文化所萬世敬仰的楷模,真需要莫大的勇氣。
在這點上,高翼不如皇甫真。
相比之下,挽救漢民與種族滅絕邊緣,背受萬世駡名的冉閔,也不如皇甫真懂得「經權」之術。起碼,終生沒有攻擊過晉朝的冉閔,不如皇甫真這樣,把燕國的官當得有滋有味,還抱著晉宗室的大腿痛哭流涕。
如此演技,放到後世去,那也是天王級演員。
「燕與漢,皆朝廷外藩也」,高翼要借這一絲皇甫真良心閃現的機會,給自己弄點好處,他淡淡地插話說:「我漢國亦受朝廷冊封為遼王。今燕國並力向南,征討胡虜,我漢國豈敢於此時拖燕國後腿。
皇甫大人去而複返,無非是擔心牛莊所約有變故而已,請大人放心,我漢國絕對會謹守疆界,絕不染指遼東屬國。」
高翼錯了,皇甫真的良心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大,他這一開口,皇甫真為鮮卑主子效勞的忠心就壓倒了一切,他立馬接過話題,順嘴攻擊道:「漢王既知燕國一心討逆,何以用糧草資助冉魏逆賊?」
「你錯了」,高翼反駁說:「我說的是『征討胡虜』,魏王好不好,那是我們民族的家事,鄴城婦孺也是我華夏苗裔,我以糧草換取他們生存下去的機會,此乃善事也。
不過,我倒是聽說和龍城也缺糧,鮮卑人已開始殺晉奴為食——尚書大人,晉人的肉好吃嗎?」
吃人,在高翼看來這已經是很惡毒的咒駡了,限於他的身份,他不好面對燕國使節直斥燕國君臣等同禽獸。高翼說完這話,司馬燕容立刻吐了。然而,這一指責對於皇甫真來說,完全無效。
「八王之亂」時,幽州刺史王浚引進慕容鮮卑來對付成都王司馬穎。慕容鮮卑乘機大掠中原,搶劫了無數財富,還擄掠了數萬名漢族少女。回師途中一路上大肆淫虐,同時把這些漢族少女充作軍糧,宰殺烹食。走到河北易水時,吃得只剩下八千名少女了。王浚發現後,要慕容鮮卑留下這八千名少女。慕容鮮卑一時吃不掉,又不想放掉。於是將八千名少女全部淹死於易水。易水為之斷流。那時,連朝廷上下不認為慕容鮮卑做錯了。
再往前說,三國時代,曹操士兵缺糧,就曾以人肉乾為兵糧,到了這個時代,那國打仗不拿「兩腿羊」、「菜人」當兵糧,不吃人,不事生產的胡人怎有能力接二連三地發動戰爭?所以皇甫真壓根不覺這是指責。
然而,高翼所說的「胡虜」兩個字,卻引起皇甫真劇烈的反應。他慷慨激昂地質問:「冉魏逆賊,晉之猶存,他卻擅自稱帝;石季龍養育其成才,他卻盡殺其子孫;李農(乞活軍首領)以其為友,託付兵士,謙讓權位與他,卻被誅殺,觀其所為,堪稱豪傑;忘恩負義,不配英雄;擅自稱帝,更為大逆!
我王,雖為胡人,卻屬晉臣,奉旨討逆,何曾有欠於晉,漢王不察,以糧資敵,養虎為患也,莫不是想與逆臣為伍?」
高翼初始驚愕,而後大笑:「冉閔稱帝,豈是其一人過錯,我曾聽說,冉閔殺胡後,曾語左右:『我等本是晉人,今晉室猶存,願與諸君奉表迎晉天子還都洛陽,各分封牧守公侯,諸君以為何如?』晉使轉報晉廷,廷議以閔亦亂賊,置諸不睬。
後,冉閔再次臨江傳語晉使:『胡賊亂我中原,已數十年,今我已誅胡首,只有餘黨未平,江東若能共討,可即發兵前來。』晉廷亦置諸不睬……」
高翼說到這兒,見皇甫真也是一幅不理不睬的模樣,自嘲的笑了:「我跟晉朝人講這道理幹嘛,嘿嘿……我錯了,錯得離譜!」
現在的北方,羌氐鮮卑都在名義上向晉朝稱臣,唯獨冉魏自稱為帝。但而後,幾大胡族相繼稱帝——那時,沒聽說有漢臣反對。所以現在談民族災難,為時過早。
即便是民族壓迫最深重的現實,也不能讓滿懷光宗耀祖希望的那些漢儒,減少向胡人效忠的熱誠。因為他們有「五德始終」學說,作為其叛國投敵的「最高指示」——聖賢說的,這還不夠臭屁的?
「得,我現在沒力氣與你爭論」,高翼無奈地說:「你所堅持的理論,跟我的不一樣——簡單地說吧,我有糧食,我的財產怎麼花,不需要領導批准。所以我用糧食換婦孺的行為,不需要別人肯定。
讓我們拋棄那些崇高,那些仁義道德,實事求是地說真話吧——我三山以商立國,一般商業行為,官府不便干涉。我三山國民都由逃奴組成。在逃跑這事上,婦孺不如青壯,所以我三山的人口構成以青壯為多。
如今我三山逐漸富足,人一旦飽暖則思淫欲,三山青年想要成家,女性又不足怎麼辦?——賣,所以此前,我三山曾向燕國、向代國購買婦女,如今,他們向魏國購買,這是純商業行為,牽扯不上謀逆之說。
冉閔殺胡,解救數十萬被擄婦孺,使其家人團聚,此乃大善。然而,尚有20萬婦孺,其父其父其子已成羯食。她們在鄴城繼續待下去,也將成為食物被人吞噬。此刻,相對於燕、代兩國,魏國的婦女最便宜,我以糧換人,交易而已;解救她們於水火,順便而已。
天地不仁,我代天地行此仁義,何罪之有?」
行商,這個道理皇甫真聽得進去,他以前也是這麼揣測的,遂果斷地回答:「我燕國也有婦孺,漢王若嫌價貴……」
高翼打斷他的話:「此項交易已經結束,我漢國現在女多男少,不再需要婦孺。」
「牛馬?丁口?亦或者……」皇甫真試探地說:「土地?」
「不要」,高翼斷然拒絕:「我要牛馬幹啥?我三山國力微薄,土地貧瘠,養活這些庶民已經夠吃力了,要牛馬,我哪有那麼大的飛庫網牧場養牛馬呢?丁口?現在的人口我都愁養不活,還要甚麼人口?至於土地……」
高翼用白癡樣的目光看著皇甫真:「你這麼急切地把遼東屬國推銷給我,為甚麼?遼東屬國現在還剩下甚麼?它西有強燕,北有庫莫、奚契丹,東有高句麗、肅慎。如此一個四戰之地,你認為靠我的數千士兵,能守得住嗎?
不,我不要土地。我現在以牛莊、蓋平、大石橋堡為錘;以三山、馬石津為趾;以莊河、鳳城、上河口城為臂,以大海為盾——進可攻退可守,正是攻守均衡之勢。當此情景,我怎會貿然伸出手臂,撈那水中之月呢?你給我一個理由先?」
皇甫真可算找見話縫了,他馬上反擊道:「既如此,漢王為何又派大軍逆河而上呢?」
「沒有人,可以流我漢民的血而不受懲罰」,高翼一字一頓地說:「昔日,倭國焚我戰船,我們用戰爭回應了他;今年契丹侵我,我豈能不應戰。這支軍隊就是去報復的——流我漢民的血,每一滴都必須用一斤的鮮血來償還。這是我定的價格,我認為這個價格很合理。」
皇甫真打了個冷顫。
若論侵略,幾次遼東戰火不是由燕國點燃,但高翼卻沒向燕國舉起屠刀,是他不想嗎?不,是時候不到!
狼,這是一頭嗜血的惡狼!
不,以狼來形容,過於小看了他。這是一個拿老虎當寵物的惡人,他睚眥必報,他錙銖必較,他極端護短,他不講禮儀不講仁恕,只知以血換血,以牙還牙。
皇甫真把目光投向了司馬燕容,見她仍在專心致志地逗弄老虎,但雙耳卻豎得很高,表演明顯不在行。
當皇甫真把目光轉回高翼的身上時,卻見高翼還是一臉白癡似的笑容。
人怎麼可以這樣——用最柔和的表情說出最殘酷的判決,用最陽光的笑容決定上萬人的死刑,用最真誠的目光描繪最兇狠的仇殺?
得罪了這樣一個人,是燕國的幸運還是惡夢?
皇甫真不敢再在這問題上糾纏,他馬上把話題重新轉回來,繼續說:「我家大王信任漢王的諾言,欲將遼東轉托漢王治理……嗯,便以今年的賦稅為標準,只要漢國貢賦繼續,我大燕與遼漢永為兄弟!」
「沒有會獵?」高翼追問。
「沒有會獵,只要漢王答應,我王立刻移交遼東屬國!」
「那麼,遼東屬國今年有貢賦嗎?」
皇甫真噎得直翻白眼。遼東屬國今年產的糧連自己吃都不夠,哪有一個銅板貢賦。
「以去年的賦稅為標準,如何?20萬石,只要每年交20萬石糧草,整個遼東屬國就是您的了?」皇甫真繼續勸誘。
高翼做出一副幼稚的表情,傻傻地問:「燕王交出遼東,其欲何往?」
皇甫真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偷看了司馬燕容一眼,見其毫無所覺,便悄悄舒了口氣,打岔說:「漢王可以先預交三年糧草,以總數四十萬石支付,如何?」
高翼微笑不語。
是啊,燕王交出遼東,他想到哪去?用腳後跟想都可以猜到——他想全力佔領中原。
可是中原之地原屬朝廷,燕國打著「討逆」的旗號打下中原,他不打算交還「晉之故土」了嗎?
這話中隱含的意思,司馬燕容知道,但她不敢表示,只好繼續逗弄幼虎。
皇甫真也知道,燕國的漢臣都知道,所以廷議之初,漢臣們曾表示反對交出龍城,但燕王袒露了對中原的渴望之後,漢臣們都明白了,所以他們只惺惺作態地反對了一下——就一下,立馬不遺餘力地執行起來。
這才是皇甫真去而複返的真相。
高翼不語,皇甫真也明白他看穿了燕國的心思,但想到高翼沒在司馬燕容面前揭穿,他心裡還存一絲希望,又道:「封記室已去取盟約,漢王若肯通商,我燕國再加上十萬丁口,助漢國開墾遼東。如何?」
高翼懶洋洋地答:「十萬丁口……聽說燕國最近攻陷了渤海、章武、河間。十萬丁口,恐怕不是燕軍的全部收穫吧。不過,這些人,讓你們吃了也是浪費,我可以接納他們,也願意用糧草交換;通商,沒問題。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皇甫真大為興奮:「漢王但說無妨!」
「燕軍擄獲這些丁口,定是要烹食老弱,驅青壯為兵,我要是與你們只交易青壯,那是強人所難,但你們只給我老弱,我就大大吃虧。這樣吧,你以完整的家庭為單位進行交易,夫妻父子兄弟俱全,我就要了。
就按與魏王交易的成例:凡有一技之長者,價十倍;識字者,價十倍;家有十余歲幼子者,價五倍;否則,只是常價。」
皇甫真毫不猶豫:「此條我代燕王許了!漢王還有甚麼條件?」
高翼豎起一根指頭,繼續說:「和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