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艱辛時代 第2148章
戰爭,居然可以這樣進行。
明白了高翼耍的手腕,從來就是溫文爾雅的慕容恪氣的喉頭發腥,血氣上湧,渾身發抖。
屈辱啊!
戰場上戰無不勝,沒想到卻讓人不戰而勝。
丟失了一個遼東屬國,這還是他求著別人收下的,人家還蠻不情願,像給了你多大恩惠一般,扭扭捏捏、勉為其難地吞下這塊膏腴之地。
寧有此理?
慕容恪氣的要吐血,慕容雋也不好過,他渾身哆嗦地滿城頭轉悠,很想找個磚頭砸個人,出出心頭惡氣。
慕容垂卻很冷靜,看到慕容雋出醜,他心裡隱隱湧起快感,但立刻,他把這股笑意壓下,低聲提醒慕容恪:「水軍!」
這兩個字像冷水澆頭般驚醒了慕容恪,他如同受傷的野獸一樣,壓低嗓門,從喉嚨中發出一聲聲吼叫:「晚了!」
稍稍一頓,他又歎道:「完了!」
慕容垂低聲回應:「晚了!」
慕容雋跳了起來,狠狠踢了一腳慕容垂,嘶喊道:「阿六敦,你甚麼意思?漢國的水軍麼,他們敢看,我把他們全殺了,看誰去報告!來人——」
阿六敦是慕容垂的小名,他身體一動不動承受了慕容雋的一腳,慕容恪看不過去了,他擺手斥退了慕容雋招來的士兵,頹然地說:「陛下,阿六敦的意思是說,漢軍有戰艦千艘,這些水軍士兵可以隨時登岸作戰,衝鋒陷陣或許不行,守城則綽綽有餘。
從過往的事例看來,鐵弗高為人極其陰忍,戰艦千艘的實力他都隱不示人,還按時按點給我們進貢,哪怕我們攻打他,他也不耽飛庫網誤貢賦,這樣一個人,陸地上他會有多少軍隊,我們難以揣測。所以,鐵弗高既有把握面對我30萬鐵騎,仍抽出兵力報復契丹。那麼,他就一定能守住城池。
晚了,我們現在打他已經晚了,眼看快要入冬,他呆在暖和的房子裡守城,而我們要在冰天雪地裡仰攻。我們沒時間了,即便我們吃了他給的糧食,我們今年也無法攻打它了。
遼東屬國也完了,鐵弗高已經喂飽了冉閔,若我們現在翻臉,明年開春他與冉閔兩面夾擊,該哭的是我們。
完了,我強大的燕國怎麼就落到這步境地,輸了一場戰爭,丟了遼東屬國,暫時還不能報復?還得哄著他,為甚麼?沒天理啊!」
鮮卑王族裡最優秀的三個人,有兩個瘋瘋癲癲站在和龍城頭又哭又吼,河上的三山水軍納悶地看著他們。很奇怪他們怎麼不開心——俺這兒一船一船給他們送糧,他們還哭甚麼?
這三人,一點不如太師慕容評。瞧人家,多和藹的一個人啊,嘴都咧到耳邊了。
慕容評能不開心嗎?
負責與漢國交易正是慕容評,這可是個大把吃回扣的肥差。他的嘴能不咧到耳邊嗎?
漢國的要求很籠統:凡有一技之長者,價十倍;識字者,價十倍;家有十余歲幼子者,價五倍……燕國的統計更籠統——慕容評自己統計的。在和龍城時,他是這樣統計的:甚麼,不會作詩,那你冒充甚麼文化人,狗屁,文盲一個。滾到一邊去,常價出售。
到了徒河時,他是這樣統計的:甚麼,不會寫詩,甚麼玩藝,地上劃一杠會不會?瞧,這就是「一」,文化人,太有才了。到那邊去,十倍價格出售。
不僅如此,慕容評還在昌黎遇到了撤退下來的燕軍和那些死忠燕國的僑民,這讓慕容評兩眼發亮,如同看見了一大堆金幣。
軍隊——燕國不能丟,其他的,鮮卑人並不在乎,慕容評放過了軍隊,將那些死忠燕國的僑民,甚至包括部分撤離的燕國漢官,也全當作奴隸驅趕至白狼水入海口,與漢國就地交易,現款現貨。至於軍屬家的小孩,慕容評也有殺錯沒放過,全賣。
燕王慕容雋給了慕容評七萬丁口,用於跟漢國交換糧食,可慕容評最終向漢國出售了11萬人。尤其是那些燕國漢官,由於他們真的識字,所以價格更高,這讓慕容評眉開眼笑。
多餘的人口帶來額外的收入,令慕容評購買力大幅上升,使他有能力大量購入漢國的奢侈品。
絲綢,從京師運來的?華麗,來十車。怕了吧!甚麼,不保暖?俺一般十件疊一起穿滴。服了吧!俺有錢。
奶冰(冰淇淋),好吃,來一船。甚麼,一船奶冰相當於七十船糧價?太貴,我喜歡!賣一船。俺有錢。信了吧!
慕容評旺盛的購買力,令他跟負責交易的黃朝宗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兩人在相互交往中,重申了兩國間睦鄰友好協議,決心堅定不移地維護兩國間正常商貿外來,……等等。
看著慕容評狼吞虎嚥地吃著昂貴無比的奶冰,黃朝宗不停地呻吟:「太師,你這一口,吃掉了一個文化人……十年寒窗啊!」
這是一件原木搭成的簡陋木屋,幾張粗糙的椅子擺在地中間,一個巨大的樹墩當作桌子,旁邊的樹皮還沒扒去。一切因陋就簡。
透過木屋的縫隙可以看見海灘上忙碌的人群。遠海處停泊著巨大的海船,無數隻小漁船像蜜蜂圍著蜂窩一樣,在海船邊卸載、裝載。部分船隻裝滿糧食後直接駛向內河,另一部分船隻則駛向海灘上搭建的簡易碼頭,由百餘名漢軍士兵將糧食卸下,空船再度駛向海船。
木屋裡就兩個人,黃朝宗與慕容評。黃朝宗手持帳本卻沒往上瞥一眼,他正斜眼看著慕容評。慕容評則神情專注地與手中的奶冰冰筒戰鬥。
一個冰筒體積不大,但其價格可以「兌換」五六名讀書人。天寒地凍的,慕容評一般三四口就可以吞下一個冰筒,可謂是每一口都吞下了一名讀書人。
不能不說,白皮膚的鮮卑人體格真強悍,這大冷天的,慕容評連吃七八個冰筒,沒見他叫喚肚疼,厲害!
慕容評嘴裡含著東西,含含糊糊地說:「文化人的肉……跟一般人沒啥兩樣……俺嘗過了,不騙你。」
黃朝宗皺了一下眉頭:「你用一萬兩千名讀書人換一船奶冰,太奢華了,吃得下嗎?」
慕容評吞下最後一口奶冰,毫不在乎地說:「只會寫『一』的讀書人……」,說到這,他也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停了一下後,他大大咧咧地看了黃朝宗一眼,見黃朝宗故作不知,他一挑大拇指:「夠朋友,小老弟以後有啥事儘管說,漢國呆不下去了,來我們燕國,有老哥在,絕不虧待你。」
說罷,慕容評一拍胸膛,大笑著說:「一萬兩千名賤奴算啥,我們攻陷了章武、渤海,前後擄了30萬人,吃都吃不完……」
黃朝宗忍無可忍,他嗖地站了起來,正準備拂袖而去,恰在此時,海面上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雷,大地被震得微微一顫,桌面晃動。黃朝宗側耳傾聽,轉臉一看,慕容評呆愣地站在桌邊,渾身上下努力都在做著想跑的表情,腳下卻紋絲不動。
「轟」,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慕容評軟軟地倒下,嘴裡喃喃自語,聽不清說甚麼。
黃朝宗一聲吆喝:「侍衛,去看一下,為甚麼打炮?」
「炮?甚麼東東?」慕容評張嘴結舌,無意中倒是說出了一個一千七百年後才流行的詞。
海面上響起了一陣歡呼聲,那名侍衛沒有離開,他好像早已知道了緣由,等歡呼聲平息,他立刻回答:「稟黃丞相,勇士號巡航到此。艦上懸掛的王旗,軍艦們正在起錨,排列成一字縱隊,全艦掛滿旗,士兵站舷,鳴炮致敬。」
海灘上響起陣陣軍號聲,聲音短促而嘹亮,黃朝宗張嘴欲問,那侍衛已乖巧的回答:「碼頭上的士兵在吹號集合,準備列隊致敬。」
黃朝宗慌了,他草草的向慕容評一拱手,邊向門外跑邊問:「王在嗎?他是否登岸?」
慕容評這時已緩過神來,腰不算了,腿不疼了,眼不花了,四肢也聽從了大腦的指揮。他緊跟著黃朝宗跑出去,嘴裡難以置信的嘟囔:「鐵弗高?!聞名久已,可得見一見。」
那名士兵「啪」的一個立正,右手握拳敲擊胸膛,神情肅穆的說:「王在,已經打旗號確認了。不過,王不打算登岸,只是順路至此。」
「順路?」黃朝宗若有所思地問,腦海中靈光一閃,他立刻明白了高翼的意思。
鮮卑官員快速撤出遼東屬國,貧窮的、無衣無食的遼東百姓無依無靠,遼東各地陷入無政府狀態。此時,漢國安撫使正在奔赴各地,爭取在初雪前令遼東恢復秩序,並將首批救濟糧發放下去。而後,他們還要帶回選拔出的各地才俊。
高翼是來送那些安撫使的。他用座舟送安撫使持節奔赴各地,再親自接回選拔出的各地才俊,以示重視。這些才俊人士將在三山接受一個冬天的培訓,瞭解三山法律與規則後,由他們出任地方鄉員。在等待各地才俊抵達的空暇,高翼順路來白狼水入海口,看看交易情況。
這裡沙灘漫長,大陸架平緩的升入海中,三山糧船是靠簡易碼頭轉運糧草的,勇士號船體巨大,吃水很深,根本靠不上那座簡易碼頭。所以高翼只能走馬觀花,遠望而已。
「順路?」慕容評滿臉遺憾的:「可惜見不到鐵弗高。」
他順著黃朝宗的目光眺望海上,只見遠遠的海面上一艘體形龐大的戰船,傲慢的在海面上畫了個弧形。原先停泊在簡易碼頭附近的戰船一排列成一條直線,船上掛滿了彩旗,水手們站在船舷兩側,面朝那艘巨大的戰船,單手擊額,行著一個古怪的軍禮。
戰艦一艘艘從那艘巨舟前駛過,此時,隆隆的巨響有節奏的響起,每艘駛過巨艦的戰船都發出一聲巨響,緊接著,一股白色的濃煙從船側升起。巨艦主桅杆上,一面黑鷹旗升至杆頂,迎著風懶洋洋的抖動。
「轟轟轟」,一聲聲霹靂般的炸響,透著濃重的歡喜勁兒,慕容評盡力想看清那相聲的模樣,可惜傳太遠,鳴炮的那一側船舷面朝大海,他只能看到騰起的白煙,見不到具體形狀。
終於,在最後一艘船開始鳴炮時,由於整個船隊圍著那艘巨艦兜了個圈子。此時,那鳴炮的戰艦船頭正對著慕容評,他看到那船舷處噴出一股火焰,緊接著一股黑煙翻滾著向天空擴散,眨眼間,黑煙的上側變成白霧,瞬間,霹靂般的響聲傳到耳邊。
「轟」——慕容評腿一軟,連忙抓住黃朝宗的衣袖,穩住了身體,急問:「這就是雷神嗎?慕輿根回來後,談起過雷神,可他說得過於玄虛,大家都不信,原來人世間真有這種霹靂般的武器;原來他比慕輿根說得還要厲害。」
黃朝宗輕輕的解開他的手,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碼頭上響起一陣連續的軍號聲,那些士兵排列成整齊的隊形,向著遙遠的巨艦舉手敬禮,高呼:「萬歲!萬歲!萬歲!」
和龍城城頭,平靜下來的慕容恪臉色溫柔:「陛下,請立刻赦免阿宜(慕容宜),並要求漢國馬上送還阿宜。」
慕容雋猙獰地反問:「為甚麼?阿宜喪師辱國,我們把他晾在三山一年有餘,他連個信都沒有,為甚麼要赦免?」
「就因為他躲在三山一年有餘,所以我們才要赦免」,慕容恪暗暗咬牙:「至今,我們也不瞭解三山的實力,阿宜在那裡多了一年,該看的都看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們也該召回他。」
慕容雋恍然大悟:「好,我立刻下旨赦免。但下一步怎麼辦?備戰嗎?」
「不」,慕容恪回答:「此地不可久留,我們立刻收集糧草,選拔青壯,而後全軍返回薊都……把鐵弗高運來的糧食全帶走,此地只留一員猛將駐守。阿六敦,這裡交給你了,鐵弗高再運糧食來,你除留下軍糧外,其餘的全部運之薊都。
此地的老弱,你吃不完的全趕出去,讓鐵弗高收留。此外,你要儘快加築和龍城,要使和龍城成為一把鐵鎖,鎖住鐵弗高伸向中原的手。
記住,不要輕啟戰端,阿宜回來,你要儘快送至薊都,而後,無論鐵弗高怎麼撩撥,你也不要先動手——至少在我們戰勝冉閔前,決不能動手。
戰,我們現在只剩一條路了,章武渤海在手,冉閔只剩尺寸之地,還被我們四處包圍。而鐵弗高卻被我們鎖在遼東——只要守住和龍城,鐵弗高就出不了燕山。
戰,明年一開春就與冉閔全面開戰,拿下鄴城再作喘息。鐵弗高不過占了個遼東,我們就占整個中原,開始誰實力增長得快。
戰,至不濟我們把渤海守穩,紮住口子讓他就無法吸收中原流民,看地廣人稀的遼東如何發展?
鐵弗高不足懼,他能有多少人口?比我們的兵還多?只要我們紮住了口子,禁止流民進入遼東,對內開賢路,納英才,練強兵……,要知道中原一個郡的丁口,比他舉國之人還多數倍,鐵弗高怎能強過我們?便是天神站在他那一邊,我也能把他拉下馬!」
慕容雋被慕容恪描繪的前景所激動,狂呼:「好,命令全軍收拾行裝,立刻南返。」
慕容垂嘴唇微動,卻見慕容恪沖他輕輕搖頭,他立刻低下頭,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