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艱辛時代 第2150章
黃朝宗語不成聲:「主公,慕容評生性貪婪,我們不是沒東西了,我們還有玻璃、瓷器、毛布……倉庫裡堆的精良戰甲與刀槍,可以武裝十萬人。殿下,亂世生存,以人為主,有人就有一切,東西去了還可以再造,人死不能複生啊。」
「冉閔」,高翼一指南方:「你光想到和龍城那三十萬人,可你想到沒有,中原還有數百萬人,我們喂飽了燕軍,武裝好了他們,中原的百姓該想誰哭?
燕軍不吃那三十萬人了,難道他就此不再吃人了嗎?不,他要吃中原百姓。」
高翼急喘了幾口氣,憤怒地長嘯一聲,而後無力地說:「我現在明白了冉閔,我明白他為何——絕不妥協。
這是一個吃人的時代,他面對的是無數個吃人的部族。我當此時,早已瘋無數回了,而他還要每天面對新的太陽,還要養活數十萬婦孺,還要與那些不合作也不辭職,就占牢位子不做事的官員打交道。我不如他,我們都不如他。」
黃朝宗也絕望了,他看著高翼,滿臉祈求的神情,哆嗦地說:「向朝廷告哀……。」
高翼心煩意亂,他輕蔑地說:「你真是這個時代的另類,鮮卑吃人不是第一天了,朝廷早知他們這一習慣,還繼續慣著他們,直至今天。朝廷上下,沒人在乎自己的同胞被人吃,連子民被人吃都不在乎,你怎麼會這麼在意?
罷了,我心裡也不舒服,回天無力,此生大恨……這樣吧,你出使一趟和龍城,除軍械外,燕人要甚麼給甚麼,把慕容評拉攏好,讓他出面,奢侈品管他夠……只能如此了。整個華夏,只有冉閔與我,不想同胞被人食,兩個人的力量,也只能如此了!」
黃朝宗叩頭流血,大聲唱:「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念我獨兮,憂心京京。哀我小心,癙憂以癢。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後。憂心愈愈,是以有侮。民之無辜,並其臣僕。哀我人斯,於何從祿?
瞻烏爰止,於誰之屋?民今方殆,視天夢夢。有皇上帝,伊誰雲憎?」
詩歌詩歌,古詩都是歌詞,晉代是漢民第一次遭遇外族征服,古詩的曲調尚未絕傳,黃朝宗唱的是《詩經‧憂國》,令人聞之傖然淚下。稍一品味,曲調之哀,令人痛徹心肺。高翼被詩意所感動,他拍打著桌案,和著歌詞長吟:「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高翼唱的是《詩經‧王風‧黍離》,這還是高卉才教給他的,被公認為是亡國之悲的原型。這首歌唱了1000年,還將繼續唱兩千年嗎?
「告哀,還是要告哀」,高翼作了決斷:「遣使向晉朝告哀,告訴他們,朝廷的子民正在被人煮食——指望他們援助,但要讓他們知道:中原大地上每一個村園被焚燒,都是華夏在縮小,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是全民族的損失,因為他是我們中間的一份子。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我們包孕在民族之中,彼此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正為你我敲響。
朝廷別想置身其外,他們正靠這些百姓養活。但願這敲響的喪鐘,能警醒晉人苟安的迷夢。但願他們明白:『趾戈為武,仗劍扶犁』。
諸天神佛看著我們受難,可他們從沒降下所謂的天雷,懲罰惡人,『天人感應』都是狗屁,天不罰,我來罰。我要百姓都明白:從來就沒有救世主,我們要靠自己。
我發誓:我要打碎這世界,燕人,今後將是我們的生死大敵,我希望:滅其種族,決不寬恕!」
「主公,請不要輕易責怪神靈,一切罪惡都會在末日被上帝審判!」黃朝宗恭敬的磕了一個頭,此刻,他已經沒有眼淚,唯有深深的無奈:「可我們還得在現世等待,等待那末日審判的降臨!」
「不用等待末日審判」,高翼狠狠地點著頭說:「也許,我們只需再忍耐五年,我們就有能力站出來,大聲指責這個殘暴的世界,讓那些食人者永受人世間譴責。我發誓,你一定能看到公正重臨大地。」
真的能如此嗎?
高翼是在用全副力氣宣誓,但他也知道,在其後的一千多年裡,歷史書上只有民族融合、鮮卑漢化等等。當資訊化時代到來,當這些暴行無法掩蓋也無法篡改時,終於有人承認了,但他們又認為:這樣殺你吃你是為了漢族好,是給漢族輸血,好讓我們強大起來,所以我們不應該仇恨那些食人惡魔,反而還要去感激他們。
最令人拍案稱奇的是,這本書是用漢字寫的,它還很暢銷。
這就是我們的歷史。
這歷史能改變嗎?
幾天後,黃朝宗抵達和龍城,遺憾的是他沒能見到燕王慕容雋,慕容雋雷厲風行,當天就隨大軍開拔,此刻的和龍城,只剩下後衛慕容恪,留守慕容垂等一干將領。
此刻,初雪降下,白茫茫的大雪,覆蓋了一切骯髒,但沒有覆蓋罪惡。和龍城外,那座骨山尤在,這些日子裡,它的體積仍在增加,但由於三山糧草的接濟,它增加的速度放緩了許多。
慕容恪沒有立即接見黃朝宗,他首先見了慕容評,黃朝宗拿不定主意是否尾追燕王。但見到和龍城下大軍已經不在,那些被擄來的民夫已消失大半,他心裡按捺不下悲憤,不顧燕國官員的攔阻,在骨山前設祭祭奠那些被食的姐妹。
和龍城王宮內,數隻大銅鼎閃著熊熊的火光,慕容恪裹著皮裘,蹲在木塌上,銅鼎的熱量讓他額頭冒出了細汗。
「那是火射連矢」,慕容恪不愧是燕國軍神,見聞廣博,他搓搓手,告訴一臉茫然的慕容評:「能發出巨大聲響,有火光,有濃煙。這東西叫火射連矢。原來漢國真有這種秘密武器。」
慕容評穿了一身新買來的三山棉襖,見慕容恪坐擁皮裘,他不停的拉扯身上的棉襖,令他鬱悶的是,慕容恪壓根兒就沒有問他的意思。
「火射連矢是甚麼?」慕容評搖晃著腦袋問,順便拽了拽棉襖的袖子。
「史載,諸葛武侯率二十萬大軍攻打陳倉,蜀軍手持諸葛武侯的連弩,可一弩十發,連綿不斷的向陳倉射擊。
陳倉守將郝昭手下只有三千士兵,面對的又是才智卓絕的諸葛武侯,但他卻打敗了諸葛武侯的二十萬大軍,憑藉的就是火射連矢。
這是一種火箭,架在火弩車上,點燃引線,火弩會發出巨大的聲響,帶著火焰與濃煙射向前方,然後發出一聲天雷般的炸響。
據說,火弩是一種魏國的秘密武器,由方士左慈進獻給曹丕。那些火焰是用煉丹藥配製而出,配方一直保存在魏國皇宮。
司馬篡魏之後,這個配方依舊保存在宮裡,可惜匈奴攻陷洛陽,一把火將皇家典藏書籍付之一炬。
按理說,鐵弗高不該知道那煉丹藥的配方,書都燒了,他怎麼能知道呢?」
慕容評拽拽衣襟,見慕容恪毫無反應,他隨口說:「據說,那鐵弗高也喜好煉丹之術,喜好奇淫巧技。漢人們都喜歡擺弄那玩意兒。也許他又找到了一種配方。」
「著啊」,慕容恪一拍大腿:「方氏搞出來的煉丹方,一定還有方氏知道。晉朝還有好多方氏。
我們派個人到晉朝去,告訴他我大燕已奪回章武渤海,向朝廷道賀,順便要求朝廷轉賜一批方氏,要最好的。
鐵弗高能鼓搗出火射連矢,我們也能。甚麼事情都是不知道的時候最可怕,一旦知道了,那就不可怕了。鐵弗高再無威脅我們的手段。好,評叔立了大功……我說,你老坐那晃來晃去幹嗎?」
「你可算注意到了」,慕容評得意洋洋的拽著身上的小棉襖說:「瞧這,這是漢國新搞的面料,叫棉布,穿在身上又輕又軟。瞧,我都熱出汗來了。」
慕容恪目光的焦距壓根不在棉襖上,他無意識的「哦」了一聲,但慕容評的下一句話讓他眼睛瞪得溜圓。
「這款式是軍服款式,除了沒帶漢國的肩章、胸章,扣子不是銅的,其他的一模一樣。知道嗎,漢軍出征遼北每個人身上都穿著這樣一件棉襖,暖和著呢。
契丹人凍得聯手都伸不出來,漢軍卻能騎在馬上,揮刀作戰……咦!你這麼瞪著我幹嗎?你的眼睛怎麼像狼一樣,想要嗎?我送你一件,一百名健壯的奴隸換一件,我換了十幾件啊。」
「你很熱嗎?」慕容恪關切地問。
「熱,這小玩意兒,看,雖然比你那皮子還薄,可我照樣滿頭流汗。」
「那就脫下來,涼快一下。」慕容恪真誠地說。
「正打算這樣做呢。」慕容評用誇張的動作脫下了小棉襖,慕容恪一把奪過去,從腰中拽出腰刀,「呲」的一聲割開了棉襖。
「唉,你幹嗎,一百名奴隸啊,你這一刀下去,一百名奴隸沒有了,吃也得吃好一陣子,這一晃眼……」
「我補給你」,慕容恪頭也不抬的回答,對著熊熊的火光,他仔細檢查著這件棉襖,包括棉布的紋理,棉襖裡塞的棉花。
「怪不得它叫棉布」,慕容恪舉起掏出來的棉絮,眼裡透出熱切的目光:「這是棉花,石勒家鄉的棉花,我在鄴城見過。怪不得鐵弗高要跟冉閔交易,原來這東西能紡出布來。
我去年就聽說,鐵弗高跟冉閔做交易,把鄴城的好多樹都挖到了三山,我只聽說有石榴樹,原來那裡面還有棉花。快去找羯人來,問問有沒有知道如何紡棉。」
慕容垂一直躲在陰影裡,此刻聽到慕容恪的呼喊,他一躬身稟報說:「羯人在先鋒隊中,已經走了四日了。」
慕容恪揮舞著那件棉襖,嘖嘖稱奇。
「奇巧淫技鐵弗高,我服了你了,原來,你是打著這個注意,我說你怎麼胸有成竹?」
慕容垂在一旁連連點頭,慕容評疑惑的左望望右望望,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鐵弗高打得甚麼主意?我怎麼不知道。」
慕容垂躲在黑影裡,撇撇嘴,心道:「鐵弗高的心思,你這蠢豬要能知道,那才怪呢。」
慕容恪揚揚手中的棉絮,耐心的解釋說:「鐵弗高在激怒我們,他想讓我們立即與他交戰,你想,天寒地凍的,我們的士兵不可能每人一件皮裘,而鐵弗高的士兵人人一件棉襖。
他的士兵能戰鬥,而我們的士兵卻握不了刀槍,更何況他還有火射連矢。我們要真是中了他的詭計,出兵征討,頓兵於堅城之下,若稍有懈怠,他突然發威,以火射連矢襲我,而後打開城門,士兵乘機出戰,我燕國不復存在啊。」
「好險好險」,慕容恪解釋得這麼詳細,慕容評終於明白了。他擦著冷汗,嘟囔說:「幸虧我們沒上他的當。」
這次,連慕容恪都贊同他的話,他扭頭向慕容垂叮囑:「阿六敦,你看了到吧,當鐵弗高千方百計激怒你的時候,你一定多長幾個心眼,記住,跟他打交道,你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錯的,定是他想讓你如此做?切記切記!」
慕容垂默默點頭。慕容恪再度拿起棉襖,說:「評叔立了大功,100名奴隸,值!有這東西作樣品,我們也能仿製出來,再等晉朝給了我們方士,鐵弗高有的我們也有,沙場交手,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賞,我一定稟報大王,重賞評叔,你花了一百名奴隸,我補給你1000名。把你的棉襖都拿出來,我馬上帶給大王。」
慕容評這回可得意了,可算注意我的棉襖了,我容易嗎?多花了數萬俘虜,才換回那麼點東西,補給我……得多要點,挽回我的損失。
正得意間,他看到慕容垂的家奴平視匆匆忙忙跑了進來,便親切地問:「平視,這麼慌張幹嘛?」
「漢國使節在祭奠兩腿羊……」平視氣喘吁吁地說。
「這我知道」,慕容恪打斷他的話:「出甚麼事了?」
「城中晉人知道這消息後圍住了漢使,要求漢使帶走他們,現在他們正抱頭痛哭呢?」平視喘勻了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