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殺戮時代 第0055章 威武之師
原來如此。
此前,由於孫恩情節作祟,高翼一直擔心這些遮天蔽日的艦船都屬於海盜勢力,他懷疑是由於自己的剿匪行動讓海盜們聯和起來,尋找他報復。
震驚於「海盜們」所呈現的實力,高翼卻又不得不選擇戰鬥到底,因為一旦退讓,這片海域的主宰權就將易手。但如果這龐大的船隊是朝廷的水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畏懼「八槽戰艦」上林立的拍杆,高翼指揮著船隊遠遠地避開正面那六艘巨型戰艦,水手們讓開船舷,那位詔使上前大聲地與來船溝通。在此期間,高翼舉著望遠鏡上下打量著整個船隊,邊看邊搖頭。
「如果是海盜,那麼我要說:這股海盜的實力真不一般」,高翼放下望遠鏡,微微地歎息:「但如果是朝廷的水師,我只能說:這位水師將軍膽子是老虎膽,腦子是豬腦……現在是甚麼海域?」
執星官尷尬地回答:「主公發給我們的海圖上,這裡還是片陸地,上面標注的是『南通』」
黃朝宗對航海一竅不通,他對高翼所說的話無法理解,此刻又聽到執星官所說,不禁一驚,問:「那我們究竟在哪裡?」
高翼毫不自覺地打了個哈哈:「那海圖測量的真不准,記住,以後我們不要犯同樣的錯誤……你把新測量結果標注的圖上,嗯,也就是說,我們正在長江入海口的正心。」
黃朝宗瞥了一眼那位正沖朝廷水師叫喊的詔使,低聲問:「主公,你為何說那位水師將軍是個老虎膽?」
高翼嘲諷發出「呲」地一聲:「那拍杆沒有15米也有6、7米高,這樣的拍杆,船上一氣立了六個,但你看,那船的桅杆才有幾根,才有多高?拍杆攻擊敵船時,上面還要掛上大石球或大鐵球,這樣一來,它比桅杆還要招風,還令船不穩。
你知道,海面上風大浪大時,我們的水手要全體站在桅杆頂上,利用人體的重量左右移動,才能平衡桅杆。這麼多的拍杆立在船上,一旦風浪大,它需要多少水手維護,它維護得過來嗎?
我真的很懷疑,造出這艘船的人原來是個燒餅匠,他以為船上的拍杆就跟燒餅上的芝麻一樣,多多益善。如果這位造船匠是個海盜,他如此無知可以原諒——但如果他是朝廷水師的人,如此愚昧實在無法容忍。
這樣的船隻航行在江裡,水面風平浪靜尚有威懾力量,但那位將軍竟把它開到了這大海上……但願這幾天沒有風暴。」
詔使溝通完畢,帶著幾分傲氣走回船臺前,如果他聽到了高翼此番議論,他一定不會如此傲氣。
「高將軍,數日前,我朝龍驤將軍朱燾剛剛平息範賁叛亂,吾皇特地遣此得勝之師順江而下,在江口迎候遼東鐵弗漢國的水師,來我朝納貢稱臣」,詔使站在船臺下,得意洋洋地大聲宣佈著。
即使用膝蓋思考,高翼也明白對方這番舉動的含義。肯定是那位晉穆帝聽說遼東鐵弗漢國的貢船格外高大,所以才命令水師全體到江口迎候,希望通過展示實力,不戰而屈人之兵。
歷代朝廷都是通過這樣的宣武耀兵,向異族展現朝廷「息偃戎師,以揖讓得天下」的仁者風範。
高翼念頭轉了又轉,終於還是不忍心毀滅這股民族武力,這是漢民族不走向種族滅絕的最後保障,朝廷不在意,高翼卻在意。他連連點頭,臉上如詔使所期的堆出震驚的表情,贊道:「真威武之師也!」
不等對方回答,高翼緊接著說:「范將軍來的何其速也!只可惜我們的探路船不知道跑去何處?難道他們遇上了海盜……不如這樣吧,海面上風大,我的船員也在海上漂泊了數日,你與范將軍溝通一下,今夜我們駛入長江下錨,等明日我再派船去海面上搜尋他們,如何?」
詔使笑眯眯地走向船舷,與對方喊話。高翼招手喚過趙婉,自船臺上俯身詢問:「我問了他幾次,這人都不理我。這位詔使姓甚麼,叫甚麼,甚麼官職?」
趙婉趴在船臺邊,下巴挨著船臺甲板,無意識地撇了撇嘴,答:「這是太學博士(大學教授)、尚書郎孫綽,字興公,襲父爵為長樂侯。」
尚書郎是在皇帝左右處理政務的官員,晉代尚書省的權力極大,它相當於後世的總參謀部,朝廷如有戰事,由皇帝下詔,尚書省下軍符,調遣指揮全國軍隊。
孫綽,這名字好熟——對了,《天臺山賦》。孫綽寫的《天臺山賦》辭采文藻甚高。此賦初成時,孫綽給友人范雲期展示,並說:「卿試擲地,當作金石聲也。」這便是成語「擲地金聲」的來歷。以後,這條成語演化成「擲地有聲」,常用來形容文章寫得慷慨激昂,擲地發出金石般美妙之音。
名人呀,朱燾朱處仁也是名人,他是王羲之的朋友,著名的字帖《朱處仁帖(十七帖)》行書,就是王羲之給他寫的一封信。
至於那位被朱燾所滅的范賁也是名人,他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名道士皇帝。本為青城山道士的范賁是蜀成國末代丞相,他主要通過捉妖拿鬼的方式説明蜀成國治理百姓,桓溫剿滅蜀成國後,蜀成國殘餘擁立范賁繼承蜀成國大業繼續捉妖拿鬼。
範賁被剿滅後,史記上記載他被朱燾擒拿,當場斬殺。但道家典籍中卻記載,範賁兵敗後,白日飛身成了仙,或者又說他不知所蹤。高翼是打那裡才知道:原來道家書寫歷史也喜歡「春秋」筆法。
朱燾似乎也意識到船隊的危機。接到高翼的建議,他立刻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二話不說帶領船隊掉頭駛向了長江上游。當日下午,船隊在丹徒附近江面下錨停泊。
丹徒隸屬於毗陵典農校尉部,它是長江防線的軍事重鎮。長江的江面到了毗陵這裡開始收縮,同時,丹徒好像是長江的拐點一樣,江水在此掉頭南下,同時衝擊成一個巨大的喇叭形出海口。
朝廷水軍的小船已漸次駛入丹徒碼頭,但由於船隻的數目過於龐大,造成航道繁忙,船隊中較大型的船隻只好停泊在江心過夜。也許純粹出於個人習慣,朱燾那六艘八槽戰艦在停泊時,有意無意的將高翼的三艘船籠在了中心,隱隱成包圍的態勢。黃朝宗對此惴惴不安,高翼卻不以為然。
「找死」,高翼輕蔑的打量著四周的八槽戰艦,安慰黃朝宗說:「這種拍杆船,正確的使用方法應該是船頭對著我們,然後利用撞角撞向我們的船,再利用船頭的拍杆打斷我們的桅杆。但你看,他們都用船舷對著我們,這樣雖然可以同時使用三根拍杆,但它敢把那一側的拍杆都掛上鐵錘嗎?它真敢掛那就是找死。」
一艘巨大的八槽戰艦緩緩向高翼的座舟拓遠號靠過來,船上的水手邊行駛邊向高翼這船上喊叫著甚麼,隔得太遠聽不清楚。高翼所屬的三艘船相互打著燈號,詢問是否需要採取行動,拒絕對方靠舷。
「不必了」,對朝貢文化深有瞭解的黃朝宗建議說:「朝廷絕不敢怠慢貢使的。相反,此刻朝廷偏安一隅,南方世家大族對朝廷頗為排斥,朝廷正需要用『四夷賓服』來展示仁德,顯示正朔。所以,對方靠舷,肯定是來慰問貢使的,別無他意。」
經黃朝宗這一提醒,高翼也記起他在寧波與那些官紳交往時,聽到的一些閒談。據說,晉室南渡後,原來吳地的世家大族很看不起這些來搶奪他們家園的北方人。為了籠絡他們,丞相王導曾多次宴請吳地世族,並在宴會上學說吳音,以示親近。以一國丞相之尊做出這樣的舉動也算是空前絕後的。以此推斷,現在懦弱的晉朝正需要高翼他們去朝貢,來給自己的臉上貼金。所以……
「解除警戒,命令各船生火做飯……折騰了一天,我餓了。」高翼說罷,將手中的望遠鏡轉交給執行官,帶著黃朝宗走下了船頭。
靠過來的那艘船果然是朱燾的座舟。詔使孫綽笑吟吟的站在船舷邊,等待朱燾過船,兩船高度相差五米左右。對於這樣的高度,搭在兩船間的船板坡度顯得很陡峭。朱燾在士兵的連拉帶拽下,手腳並用的爬上了拓遠號。才一上船,便不顧形象倨坐在甲板上,脫口而出:「不錯,這船果然比我的船穩當。」
快人快語,此人真的是魯莽之徒麼?
高翼死盯住對方,觀察著對方一舉一動。那朱燾就坐在船舷口,擋住了後續人員的登船,一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邊用晶亮的大眼睛游目四顧,不一會,他盯上了船臺,與正在打量他的高翼眼神一撞,高翼還沒有來得及移開目光,朱燾已裂開大嘴嘿嘿笑了:「好一個魁梧的大漢!嗨嗨,這些水手的制服雖怪異,看上去倒也軍容鼎盛,你家大王能想出這樣的服飾,不簡單!好,好一條漢子!」
這個朱燾,他真是個魯莽地、敢把八槽戰艦使出長江口的人嘛?高翼心中微微一動,快步走下船臺,向朱燾迎去。
按照道家典籍記載,範賁,這個中國唯一的道士皇帝應該是大羅金仙級的神仙。按這一理論,親手斬殺大羅金仙的朱燾應該是天神級仙人謫落凡塵。但高翼眼前的這個朱燾卻是一個典型的文弱之人。不過,他也許沒有阮籍的窮途之哭,沒有陶淵明的飄飄出塵,但骨子裡那不羈的氣質。才一見面,便給了高翼極深的印象。
這是高翼第一次聽到官員說真話。以前的晉朝官員,包括孫綽在內,雖然也為這船所震撼,但在他們心裡,高翼還是來自遼東的蠻夷。蠻夷的東西能貶斥就貶斥,實在不能貶斥就把它忽略掉,或者篡改掉。而朱燾形象不佳地攀上這船,腳未立定就肯高聲承認事實。看似沒心眼,給人的印象卻是無比坦誠。
甚麼是魏晉風度,這才是魏晉風度——當贊則贊,當罵則罵,當哭則哭。
這個殺戮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黑暗混亂時代,三國時代相互廝殺一生的英雄紛紛謝世,後英雄時代,社會上陰謀、權術、奸詐橫行,曾經處於主流地位的社會道德規則——正義、忠誠、善良被時代扭曲。
在這兩百多年的魏晉史中,出現頻率最多的一個字應該是「殺」,慘烈的屠戮不僅發生在敵對雙方。也發生在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亂世多禍,生命無常。身處亂世的門閥士族,或主動或被動地捲進殘酷的政治殺奪、常常是正當盛年便死於非命。正始十年,司馬氏發動政變,將曹爽集團一網打盡。名士何晏、丁謐、李勝、畢軌皆被夷三族,史稱天下名士去其半。
此後,司馬氏為進一步鞏固政權,在軍事上剷除敵對勢力,政治上則大殺名士。嵇康、潘岳、張華、陸機、陸雲、劉琨、郭璞……這些當時一流的詩人、美男子、作家、哲學家先後慘遭殺戮。
不僅如此,晉室南渡後,當時漢民族最後的武力屏障是王敦、蘇峻、祖約三支軍隊。這位祖約就是「聞雞起舞」,致力於北伐的祖逖的弟弟。祖逖戰死後,祖約統領了這支與石勒戰鬥了十餘年的軍隊。
但是,倉皇南逃得晉廷自己手裡都沒有一支強大的武裝,所以按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綱五常觀念,臣子手裡的強大武力是對皇帝的「大不敬」,連跟胡人戰鬥不止,保衛漢民免予種族滅絕,都是「功高震主」,所以晉廷通過種種手段,一一逼反了這三支武裝。最後,祖約被迫逃到了北方,求他的敵人石勒庇護不成,全家被滅族。至於其餘兩人,在背上了「叛逆」的名聲後,被朝廷徹底「春秋」了。
幸運的是,當時北方胡人也在自相殘殺,否則的話,我們現在該用胡人語言歌頌「三綱五常」的偉大、光榮、英明、正確——因為那時漢語已經不存在了。而現在,那群人竟能用漢語讚頌民族大融合,這說明神靈太眷顧我們苦難深重的民族了。
然而,在不斷的殺戮中僥倖存活下來的人還得活下去,不管「奚為哉?」「奚樂哉」?於是,在當時嚴苛的政治環境下下,便有了文人對悲苦的消釋,對搖盪之心的安頓。或是酒色、或是藥石、或是山水、或是藝術、或是宗教,這些都是他們靈魂安頓的所在。也幸好那時的皇帝還沒有發明「精神病院」這個鉗制武器,於是,一種獨特的人生風範飄然而出。這就是後人所謂的:魏晉風度。
魏晉時代的百姓還有權力哭泣,多幸福!
可惜,誰能理解這特立獨行的人格、狂放不羈的個性背後,深藏著多少悲苦。而朱燾正是以特有的魯莽與爽直,掩蓋自己的冷靜和清醒,來逃避那無處不在的殺戮。
朱燾原隸屬於桓溫手下,桓溫剿滅了蜀成,立下了「不賞之功」,前車之鑒,朱燾竟然還敢披掛上陣,為國家平定叛亂,是甚麼原因讓他這麼執著,這麼無畏。明知平息動亂之後,等待功臣的必然是殺戮,他為甚麼還要挺身而出。
何止朱燾,中國歷朝歷代對於這種有大功於社稷的臣子,都是實行絞殺政策的,一如岳飛,一如檀道濟,這些武人明知道有功於國必定被殺,是甚麼信念是他們這麼執著?如此前赴後繼?自虐嗎?
如果中國沒有「三綱五常」,中華民族會是個甚麼樣呢?
或有人說「那天下就亂了」!不,埃及沒有「三綱五常」,埃及沒有亂;希臘沒有「三綱五常」,希臘也沒有亂;羅馬沒有「三綱五常」,羅馬也沒有亂。200年一次戰亂,200年一次異族征服、一次王朝更替的恰恰是唯獨擁有「三綱五常」的中華民族。
高翼迎上前去,張開了雙臂大聲說:「龍驤將軍,歡迎你來到我的座舟,你的真誠贏得了我的友誼,從今往後,你永遠是我們三山漢國的朋友。來吧,今日我們不醉不休。」
朱燾見到高翼這麼熱情,大為驚愕,細細想來,自己似乎沒做甚麼特別的事情,他暈暈糊糊的回答:「在下特來拜候三山鐵弗漢國使者,聽說那位使者是位女使,閣下何人也?」
「在下三山漢國水軍督統,正三品官員,此來是特地護送使節南行的。」高翼知道龍驤將軍是三品官員,故而他特意強調了水軍督統一職的品位,期望以此引起對方的重視。
孫綽插入說:「總戎,女使正在艙內等候,我們這就下去見見她吧。」
晉朝的中央軍事領導機構主要為中軍和尚書省兩個系統,中軍分六軍,六軍中的領軍將軍是中軍首領,稱「端戎」。中軍中的另一首領是護軍將軍,稱「總戎」。護軍將軍也是三品官,孫綽的這一稱呼一出,倒讓高翼微微一愣——原來朱燾還是護軍將軍。
朱燾擺手止住了孫綽的勸解:「且慢,這個人很有意思,我跟他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