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殺戮時代 第0060章 奢華無比
「梨花似雪春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秦淮二十四橋素有『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說法,可惜這是白天,看不到秦淮燈火,也聽不到吳儂歌語。」,高翼此時已走到了清溪橋上,十裡秦淮已在身後。這個時候,他正拿著把扇子,學晉朝士子們搖晃著摺扇,刻意作出瀟灑的氣度,放肆地打量著身邊經過的如織遊人。
折疊扇在此時還稱作腰扇。正是伴隨著魏晉風度的風行,折疊扇才成了後代儒士們風流瀟灑的道具。但現在,這把做工精美的折疊扇拿在高翼手裡卻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箭衣緊袖的高翼既沒有晉人面袋子似的大袖飄飄當風,那高大魁梧滿身肌肉的形象,又讓他像個兇惡的屠夫。
秀氣的腰扇在這個單手叉腰、一腳踩著橋石的凶人手裡急速呼閃,真是要形象沒形象要風度沒風度。偏他毫不自覺,自覺地英氣無比;那雙圓溜溜的大眼還四處掃視,自以為這是好奇的目光,可在「非禮勿視」教育下的晉人卻覺得這是頭惡狼在打量獵物,或者是無形浪子在沖行人拋「媚眼」,引得過路人紛紛露出鄙視的目光,恥笑不已。
甚麼是紈絝,這就是紈絝!
紈絝這個詞正出自於晉代。當時,漢民都穿著深衣襦裙,褲子是不符合儒家正統的穿著。但在多元文化衝擊下,部分富家子弟——哦,現在叫中產階級,他們蔑視本階級平庸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他們沉浸在自身形象的完美和智力的優越中,喜歡逸出常規的行為與服飾的考究、諷刺的優雅。
於是,他們放著裙子不穿,偏愛穿絹質的褲子。在南方的酷熱下,讓寬鬆的褲子在微風下獵獵飄蕩,像一面旗幟。於是就誕生了一個詞:綺襦紈絝。
紈絝誕生之後的千餘年裡,一直是個貶義詞。古人常說:從來貧賤出俊傑,自古紈絝少偉男。或者也說: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等等。
但到了21世紀,國人翻譯波德賴爾美學著作時,突然發現,中國早已有這種非同凡俗的生存風格,比英國人早了1400年,那就是「紈絝」。於是,波德賴爾美學被重新定義為「紈絝主義」,並認為它既是一種凡俗的生存風格,也是一種藝術審美訴求。
相對的,紈絝主義在國外從來不是一個貶義詞——老外不喜歡指責別人的生活態度。而西方林立的紈絝俱樂部裡,出入的紈絝不乏各行業的頂尖人物。各國女明星都以被人帶進紈絝俱樂部裡遊玩過而炫耀,這是因為西方也有類似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說法,那些明星以為自己進出了一次紈絝俱樂部,也成為了頂尖人物。
不過,現在是晉代,即使這個誕生「紈絝」一詞的時代,紈絝仍是一個不討正統人士喜歡的存在。
黃朝宗就躲得遠遠的,裝出不認識高翼的模樣,自顧自地欣賞橋上的風景。那些背著大包貨物的士兵也似乎隱約覺察到甚麼,兀自站在橋下不肯靠近。獨畢方舟絲毫不覺得高翼的行為岔眼,他緊跟在高翼身邊,為其指點周圍的景色,還表現出一幅開心樣。
建康城無愧於當世四大強國的國都(為甚麼不是羯胡石趙的鄴城?),也無愧於後世「罕見的融合」稱號,一路行來,高翼已看到無數的宗教寺院,有佛教的瓦官寺、歸善寺、同泰寺,此外,還有拜火教、道教(此時道教還未統一,道派紛呈,有太平道、五斗米道與金丹道派、上清道派、靈寶道派等)、摩尼教等等宗教廟宇,多元化的文明在此交匯,給人一種絢麗華彩的耀目感。
金丹道——高翼站在金丹道的廟觀大門前,猶豫良久。
據說,金丹道是根據葛洪的煉丹術而誕生的道教門派,晉代時期金丹道最為流行,它靠練之所謂的「長生不老」丹藥吸引了不少信眾。長生不老,誰都有這個願望,尤其是享受至高無上權利的高官與皇帝,金丹道煉製的五石散,直到明代仍在流傳,在晉代,它就如同海洛因一般,受到高官顯貴的追捧。一連有數位晉朝皇帝吃死,他們還無怨無悔地追捧金丹道的丹藥。
金丹道成也丹藥,敗也丹藥。金丹道最後的衰敗就是因為信仰它的信眾,全服丹藥吃死了。所以它最後逐漸衰微。但高翼站在門前猶豫,不是渴望長生,也不是想服丹藥,而是想獲得金丹道的煉丹書——書中記載了一個利器:黑火藥。
畢方舟知道當時的風潮,他擔心地觀察著高翼,直到高翼下決心邁步離開金丹道的大門,他才長出了一口氣。
高翼的離開不是放棄了黑火藥,而是因為他記得黑火藥的最佳配方——男人嗎,用狩獵和捕獲度過了進化過程中的數百萬年,而人類有文字的歷史,才不足一萬多年。是個男人,其基因裡都有對破壞力的追求!
高翼不僅記得黑火藥的配方,他還記得數種炸藥的調製方法。因為,爆炸焊接是一種古老的焊接方法,它簡便易行,最適合在航海中,材料貧乏的時候,修理設備。搞材料力學的人,哪能不懂幾手爆炸焊接的技巧。
反正,金丹道懂得東西,俺也懂,也許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
一陣香風飄過高翼鼻端,夾雜著陣陣輕笑與嬉鬧,讓高翼精神一振,他誇張地像一隻迪士尼動畫片中追逐香腸氣味的沙皮狗一般,猛力地忽閃著鼻翼,尋找香味的來源。
香水,這時代香水還未傳入中國,當時人們都用麝香或者花香掩蓋體味,「如蘭似麝」正是對這種香氣的描寫,眼前這股香味不是玉蘭香,而類似於梔子花香。
一幅華麗的令人震驚的衣衫飄過眼前,香味正是從那裡發出,三名仕女春衫薄薄,邊揮舞著小團扇邊望著高翼竊竊低笑,他們身後還跟著大群侍女。
當中那名仕女正穿著一套美豔、奢華的令人絕望的刺繡綢衫。淡黃的底色下,用丹青妙筆繪出果實累累的葡萄枝蔓,藤蔓牽延,形態生動。丹朱色的麒麟、鳳凰、龍、龜等四神獸刺繡圖案,刻畫精巧,立體感分明。圖案中間穿插飾以禽鳥和葡萄紋。神獸各具形態,禽鳥或振翼飛翔,或擇枝而憩。整幅圖面充滿了活潑的動感,將一個春日踏青的少女映襯得鮮明而跳脫。
這就是著名的晉瑞獸面葡萄紋樣刺繡嘛?
高翼震驚的無以復加。
後世出土的晉瑞獸面葡萄紋樣刺繡殘片是一級國寶,它代表了東晉時代刺繡技術的最高成就。當時,參觀文物展的高翼曾與一幫友人猜測,在東晉時代,這幅圖案的顏色該是多麼絢麗。但任他怎麼大膽,也想不到這幅刺繡竟具有如此驚心動魄的美。
相比之下,他給趙婉作的衣裙禮服,即使增加再多的裝飾、蕾絲花絮,也是垃圾。
這就是後世出土的那幅瑞獸面葡萄紋樣刺繡殘片嘛?
也許是,也許不是。
因為在晉代直至唐代的500餘年間,瑞獸葡萄紋樣是最流行的花式,唐代尤以瑞獸葡萄紋樣青銅鏡最為著名。其形體厚重,造型獨特,紋飾精巧豪華,成為收藏家的最愛。
藝術,在多元文明的交流下,晉代在藝術造詣上達到了中華文明的頂峰,它的風格最後成了中華風格。而其後的唐代,只不過拾撿了晉代的牙慧。其中,還有許多晉代的藝術技巧已近失傳。
「真是刀鋒一般的美麗啊,它從我眼前滑過,在我心頭深深地刻上了一道傷痕」,高翼激動得嘴唇哆嗦,他禁不住自言自語。
聲音大了點,那幾名仕女聽到了,其中一名仕女低聲啐罵:「狂徒,怎麼用『刀鋒』來形容美麗,蠻胡!」
女伴們哈哈大笑。
高翼低聲嘟囔:「這有甚麼?我還沒有炸藥還形容這種美……它的出現炸毀了我對美麗的標準,用炸藥來形容,也不為過。」
「『刀鋒』,『炸藥』」,身著瑞獸葡萄衫的妙齡少女停住了腳步,低語說:「這個詞倒也,倒也……」
「……別致」,高翼湊上前去,補充說。
「對,『別致』,是『別致』,這個詞真別致,但……炸藥是甚麼東西?」
「炸藥麼……我剛才見到一座金丹道派的廟宇,葛洪知道麼,炸藥就是葛洪煉丹造出的一種藥,它一點就炸,即使土山也能炸飛」,高翼走進那女人身側,近距離仔細欣賞那幅刺繡。
高翼一直在稱讚瑞獸葡萄刺繡的美麗,他數次用「它」來代替瑞獸葡萄刺繡衫,但在口語中,「它」「她」是不分的,倒換成古代語言也就是個簡單的「其」。那些少女不知道高翼在稱讚她們的衣服,而不是稱讚人,這些大膽的話令她耳熱心跳,卻又心馳神往,期盼著聽到更多甜言蜜語。
如今,高翼站在她們身邊,惡狼似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她們。這些女人不知道高翼是在欣賞她們的衣服,只覺得對方那灼熱的目光燎到哪裡,那裡騰起一片烈火,令他們覺得身體發燒,挪不動腳步。
「狂徒,站開點」,受不了高翼的目光,那位身著瑞獸葡萄衫的女子皺一皺玉色的瑤鼻,半嗔半怒地說。
「美,真美!美得令人窒息!」,高翼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對方微聳的胸部,胸口左右衽交匯處,一隻黑色的丹頂鶴伸長長喙,雙喙交叉的隨著微微起伏的胸膛微微浮動,只欲裂衣而出。
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停留在不雅之處,耳聽對方還在肆無忌憚的說這新鮮別致的讚賞語,讚賞的又是她的美麗,那女子忽現的怒色面容,旋即被濃濃的羞意籠罩。她一聲清啐,薄罵:「蠻胡,非禮勿視,非禮勿也都不知道,哪裡來的?看不打斷你的腿。」
高翼從狂熱中漸漸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這番舉動即使在後世也是非常大膽的。戀戀不捨的將目光從瑞獸葡萄衫上收回,他微一躬身,長揖道:「冒犯了……不過,真美!」
看到高翼還在胡言亂語,那女子一甩衣袖,那女子面紅耳赤的轉身即走,高翼癡癡呆呆望著對方逐漸消失在人叢中的背影,半晌才回過神來。
周圍的士兵都露出震撼莫名的表情,半是佩服高翼的大膽,半是羞愧高翼的無禮。黃朝宗更是以衣袖遮面,一臉的哀痛。
獨畢方舟不以為意,他倒嘖嘖稱奇地說:「如此大膽,竟然沒挨一頓打,佩服佩服!」
高翼眼前還晃動著那瑞獸葡萄刺繡的圖案,他忽然問:「對了,誰注意了,那女子長得甚麼樣?」
震驚!如果這些人帶著眼鏡的話,想必現在一地眼鏡片了。
黃朝宗放下遮面衣袖,驚愕的問:「主公,你剛才都看了甚麼?」
「瑞獸葡萄紋啊,嘖嘖,那圖案,那花色,那刺繡的功夫,……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圖案,真讓人魂夢纏繞!」
「哦?」黃朝宗臉色恢復了平常,取笑道:「主公要是還沒看夠,追上去再看就成。」
高翼恍然大悟,連說「有理,有理」。
「跟我來。」高翼邁開長腿向那瑞獸葡萄衫消失的地方沖去。
穿過了一座又一座橋,高翼一路急行,估摸著已跑了兩公里路,仍未見到那群女子的本影。
今兒不知甚麼日子,路上人潮湧湧,來往的幾乎都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婦女,可恨地是,大多數婦女也喜歡著黃衫,那些衣服上也繡的花團錦簇。高翼數次搞錯了物件,本以為發現了瑞獸葡萄衫,可湊近一看,原來不是自己所建的那幅黃裙。
因為剛才不知禮節而鬧出尷尬,高翼現在已收斂了許多,但他在婦女叢中鑽來鑽去、聞香逐臭的行為,猶是很失禮的。但奇怪的是,那些婦女反響卻極為熱烈,許多少女沖他拋著媚眼,更大膽的少女則用手中的花球投擲。黃朝宗深悉晉朝風俗,對這種大膽的風流舉動不僅沒有鄙夷,反露出欣賞地神情,樂滋滋地看著高翼出醜。
高翼帶著滿身的花瓣回到黃朝宗身邊,悻悻地說:「這便是『糅碎花打人』麼?或者是拋繡球?浪漫?我記得這個詞應該是徐志摩引進的外來詞,怎麼晉代也如此浪漫?」
黃朝宗笑而不答,高翼的話中有太多的新詞,他搞不懂,只好回之以微笑。
「今兒是甚麼日子?,『曬衫節』麼?怎麼有著許多女子身著春衫滿街遊蕩?難道英國的『曬衫節』起源於中國?」高翼不解地問。
「英國……是甚麼國家?『曬衫節』又是甚麼節日?不過,今兒確是一個節日」,黃朝宗一直來來往往的人群,說:「你聽……」
街上來來往往地女子多是年輕女子,她們口中說得最多的是兩個字「下九」。許多婦女在相約下一個「下九」在那裡會面,並談論著這個「下九」還要去哪裡玩?
「下九節?」
「不錯,下九……節,其實,也算不上節,只能算一個風俗」,黃朝宗解釋說:「此風俗起源於上古,於漢時最盛。下九就是每月十九日(農曆)。這一天,按慣例是女子歡聚的日子,多有女子在這一天挑選夫婿,故而,在這一天,上街的都是年輕女子。」
忽然間,高翼想起《孔雀東南飛》中的一段詩:「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這些女子間相互的約定,不正是「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誰說中國古代沒有「婦女節」,這不就是「月度婦女節」嘛,它比一年一次的婦女節還要熱鬧,還要浪漫……對,是浪漫。因為它不僅是婦女聚會的日子,也是集體相親的日子,有多少浪漫的事情在這一天發生?
可是,這一好風俗為甚麼最終消失了呢?為甚麼我們的婦女們必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生好像生活在監獄裡呢?
黃朝宗誤會了高翼的發癡,他一副好心地補充道:「主公,其實街上的女子不可娶,笑一笑鬧一鬧即可,千萬不要上心。按晉俗,黃冊上的士家是不能隨意娶庶妻的,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所以,在街上尋夫的多是庶族,偶爾有士族女子上街,那也是與人相約見面,這叫相親,旁人插不上手的。」
黃冊類似於後世的戶籍制,也類似於印度的種姓制,直到唐朝末年止這一制度才在異族的反復入侵下,無形消亡。在唐之前,歷代朝廷都把那些「種姓」高貴的家族編輯成冊,甚至給他們劃分等級,這些人被稱之為「士族」。不在黃冊上的人則是庶族,或者寒門、或者低賤的奴戶。
黃冊上的人不能隨意嫁娶,這也好理解,公家的人嘛,想結婚當然要打報告遞申請了,領導不批,你敢私自愛情,誰給你的權力?——取消戶籍、開除黃冊給他農村戶口、抄家、滅門,或者暴力拆遷,把全家趕出自己的房子,讓他們成為奴隸。
黃朝宗的意思是:高翼身份高貴,在街上偶爾笑鬧一下尚可,但真要從街上認識一個庶女,那就是自甘下賤了。雖然晉國管不了高翼的事,但今後與晉國打交道,無形中就會受很多白眼。
「那麼,剛才身著瑞獸葡萄衫的女子,是士族嘛」,高翼追問。從這話裡可以看出,他仍不甘心放棄。
這也許是一種「考古情節」作怪。其實,眼前花團錦簇的衣衫中,不乏繡工比那幅瑞獸葡萄衫還好的,但高翼知道那瑞獸葡萄衫令人咂舌的價格,又想到自己只見青山不見樹,竟忘了觀察一下衣衫的主人、那個歷史的主角。頓時,他那偏執的性格發作,今日定要見到那位女子才肯甘休。
黃朝宗回答不上來,他不情願地轉向畢方舟,在高翼殺人的目光下,畢方舟一指遠處,說:「那女子不僅是士族,而且是皇族。皇族女眷聚會的地方都是固定的,大人的步伐快,那些女子沿途逛街,也許正在某間店內,我們錯過了。
現在我們剛走過清溪六橋,前面是清溪七橋,從清溪七橋順河向東,不遠處的燕雀湖是一處士人聚會的地方,皇族婦女常在那裡聚會,常人無法進去……大人,你不是要去東市嘛?」
「東市沒長腿,那女子卻長了腿……望遠鏡給我,來,把我扛上肩——站得高才能看得遠。」
高翼爬上了衛士的肩膀,舉起望遠鏡向四處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