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夜飯 ...
那晚,邵三爺還是如大夥所料,按時駕到七班牢號,手裡提著兩隻飯盒。
羅強打開飯盒,濃鬱熱辣噴香的味道撲了滿臉。
“剛買的,熱的,趕緊吃。”
邵鈞歪戴著警帽,在屋裡晃悠,指指點點,這個褥子沒掖好,那個飯盆沒刷乾淨掛著米粒兒呢,還有那個誰的球鞋放地雷呢,臭死了這屋還能住人嗎?!
邵鈞也是剛從城裡回來,說,雙井那邊兒開了一家“雙流老媽兔頭”,老闆是成都人,正宗的,特好吃,他吃完了覺著好,猜到羅強肯定喜歡吃,就順便買了四個。那家飯館隔壁還有一家“久久丫”,於是又買了兩斤辣鴨脖。
羅強盤腿坐在他的床上,兩條腿上攤著飯盒,低頭哼了一句:“以後每天都有啊?”
邵鈞不屑地說:“美得你,你還每天都過生日?”
邵鈞又跟順子說:“下回你生日,我也去那家店給你買兔頭。”
刺蝟趕緊說:“三爺,我愛吃溜肝尖,還有焦溜丸子!……西四那家砂鍋居的,正宗老北京菜!”
邵鈞說:“你這個月掙不到兩百工分,我就不給你買焦溜丸子了,你看著辦!”
就為了自己生日這頓焦溜丸子,刺蝟從床上蹦起來,又立正又敬禮的,跟邵警官保證勞動課一定好好表現。
羅強算是領教到了,邵三爺這一招邀買人心,做得真叫漂亮,沒得挑禮兒。小禮堂門口那塊小白板,從政治學習改成生日祝福,八成也是三饅頭的蔫兒主意。
邵鈞對五六七八班的每一個犯人都很好,都很能聊,也看不出有什麼偏心。
羅強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怎麼想的,人還是歲數大了,孤獨著,寂寞著,心理難免脆弱,想要有人惦記他,想要看見有人對他好。
想要知道自己在有些人心裡,份量不一樣。
羅強覺著他以前不這樣兒的,以前不在乎任何人,現在老了,眼前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炫耀,可以揮霍,心眼兒就變小了。
天越來越冷,落掉葉子的槐樹用青澀的枝椏擁抱天空,黃土操場凍得硬硬的。
羅強睡覺的鋪位正好緊挨窗口,又是上鋪,視野很好。
他以前睡覺最討厭亮光,有個光線和動靜吵到他,他能掀床抄鞋底。後來不知道咋的,從某一天開始,他開始拉開窗簾睡覺,讓冬日的陽光早早地盛滿一室,全然無視一屋人敢怒不敢言的怨憤目光……
從他躺的那個位置角度,頭枕在胳膊上,正好能看到從辦公樓通向監舍樓的一條林蔭小徑,還有大半個操場。
每天早上六點多鐘,邵鈞歪歪地戴著警帽兒,小跑著從辦公樓出來,一路跑還一路匆匆忙忙抓腰帶,往上提褲子,一看就是小時候家長沒管好,慣的,養成了公共場合抓褲腰的臭毛病。
晚間吹熄燈哨之前,邵鈞懷裡揣著幾袋熬夜用的零食、閒書、遊戲機,溜溜達達地,再一次走過來。這人路過操場的單槓架子,每次都會擱下東西,脫掉制服外套,用力搓搓手心,然後飛身抓住單槓……
羅強遠遠地瞄著,一開始是幫邵鈞數數兒,看這人今天做多少個引體。
後來就不是數邵鈞做了多少引體,而是數這人身上有幾塊小腹肌,幾塊小腰肌,眼神描摹著邵鈞微弓著背、臀部拱著緩緩向上發力挺身時,腰部和大腿的線條……
有時候三饅頭心情好,體力充沛,當晚肉吃多了,會跑兩圈兒出出汗,嘴裡呼出一溜白氣。
跑步的時候屁股很翹,特好看。
羅強看著這人一直跑出窗戶沿兒,跳出視線之外。他的腦袋下意識地移動,再移,追逐著人影兒,冷不防胳膊肘底下一空,幾乎頭朝下掉下去……
那年的農曆新年特別早,在一月底。
監獄裡過新年,工廠放假,開聯歡會,發新被褥,還給改善夥食,犯人們可高興了,希望每天都像過年一樣。
邵三爺那天一大早進到監道,抬頭一看值勤小白板,就愣住了。
“一幫兔崽子……”
邵鈞笑罵。
小白板被人涂了鴉,有人拿粉筆寫了幾行粗粗的彪悍的大字:【邵警官,年三十我們要吃餃子!要豬肉大蔥餡的,沒肉的餃子我們不吃!!!】
旁邊兒幾個班的牢號裡爆發出起哄的笑聲,邵鈞循著笑聲看過去,猜都猜得出這幾個字是哪個王八蛋寫上去的。
誰有這麼大膽兒跟管教的提要求?
還能有誰?就是內誰,內誰誰!
管教的其實早就有準備。北方人過年,一定要吃餃子,沒有餃子,那都不叫過年。
那天下午,雪後薄薄的陽光斜照進大食堂,全一大隊的犯人坐在食堂裡,集體包餃子,可歡樂了。
每個班的人扎一堆,圍一個桌,自己和面,自己切菜剁餡兒,自己包,能包出啥就吃啥。
都是一群老爺們兒,這時候就顯出會做飯的和不會做飯的區別。這個歲數的北方男人大多在家裡不幹活兒,都是老媽或者媳婦做飯,所以很多人只會吃餃子,根本不會包餃子。
刺蝟就不會包,餃子捏出來不方不圓的,跟個畸形燒賣似的,還是開口的。
胡岩也不會包,捏固來捏固去,下鍋就散成片兒湯了。
大夥圍著看羅強包餃子,皮■得很圓,很快,手指頭極其利索。
“強哥,成啊,能幹啊!”
“以前在家老做飯吧?老給媳婦做飯吧?強哥咱嫂子是哪位啊,天仙吧,真他媽有福!”
羅強冷笑幾聲,埋頭熟練地捏出一個一個形狀端莊完美的餃子。
要說羅強做飯的能耐,比羅家小三兒還差著檔次。羅戰那是考過高級廚師證的酒店主廚水準,羅強只是弄個包子餃子烙餅肉餅、做一頓家常飯的水平,但是已經足夠把牢號裡這群崽子甩幾條大街。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沒說錯。那時候,羅家老大在大雜院兒裡進進出出幫爸爸幹活兒,老二就在屋裡幫他媽收拾家、做飯。
羅強四歲會燒煤爐子,七歲會炒菜,九歲就能自己蒸一鍋包子出來,發麵,剁菜,打餡兒,包包子,最後上籠蒸熟。
西四大翔鳳胡同的大雜院兒裡,羅家有一間朝西的八米小屋。
小屋用一個簾子隔成裡外間,兩口子睡裡邊兒,小哥倆擠外邊兒的木板小床。數九寒天從破窗戶縫往裡灌風,嗚嗚的。爐子裡填著幾塊蜂窩煤,暗暗地攏著火。
羅強十歲那年,小三兒出生,拿他媽媽的命換來的,三個孩子從此沒媽了。
後來的那幾年,仍然是老二下了學在家做飯,有時候中午也要從學校跑回來,照顧弟弟。
家裡買不起奶粉,羅強就每天給小三兒熬米糊吃。
羅小三兒在大床上打滾,吃手指,手指吃完吃腳趾,哼哼唧唧地,還老愛往地上滾,想爬走。
羅強這手拿著鐵鉗子弄爐子裡的煤,那手胡嚕著小三兒,一條腿靠床頂著孩子,不然一轉身那小壞蛋立刻就能大頭朝下從床上滾下來。
羅小三兒於是半個身子懸出床邊兒,抱著他哥的大腿,耍賴地啃,用乳牙撕咬,狼心狗肺小崽子一個,啃得他哥滿褲子都是米糊和口水……
邵鈞假模假式地拎著警棍,在食堂裡轉圈巡視,偷窺哪班的餃子包得好。
五班那邊兒炸起來,跟邵三爺哭爹喊娘得:“邵管,我們班沒肉了,再給我們一塊豬肉吧求求你了邵管!”
邵鈞挑眉瞪眼:“每個班都發肉了,你們班肉吶?”
刺蝟伸著脖子狂笑:“邵管你甭理他們,他們班把肉都偷吃了!”
五班的崽子看見豬肉就瘋了,那塊有肥有瘦的肉根本就沒剁成餡兒,直接拿到廚房下油鍋煎了撒撒鹽給瓜分了。吃完了抹抹嘴意猶未盡,轉臉發現不對啊,咱們的年夜飯餃子還沒包呢,尼瑪只剩下白菜大蔥了,餃子怎麼辦?!
邵鈞站在羅強身後,看羅強包餃子。
邵三爺也不會包。他這種人哪會做飯?從小在姥爺家住,小鈞鈞是一家子大人合夥寵著的大寶貝,家裡有保姆和警衛員做飯,哪用得著他做?
年三十晚上,每個班最後都吃上了餃子,不管包得好看不好看,餡裡有沒有肉,或者乾脆是一鍋肉末片兒湯,每人手裡都捧著一個飯盒,飯盒裡有熱騰騰的餃子。
邵鈞到每個班都蹭了一口,最後就蹲到七班的小飯桌不走了,因為七班的餃子最好吃,簡直沒法比,別的班包得面不是太軟就是太硬餡兒白不?咧味道不對簡直都沒法進嘴!
羅強斜眼看著邵鈞,哼道:“沒吃過啊?”
邵鈞嘴巴填得鼓囊囊的,拿筷子指著羅強,嘟囔著:“不錯,地道。”
“比我姥爺家保姆做的好。”
邵鈞是真心想誇羅老二,一五大三粗老爺們兒,做飯還挺好吃的。
“……”
你家保姆?你家保姆哪棵蔥,道上有排號嗎?羅強翻了個白眼,薄薄的嘴脣不爽地緊闔,又小心眼兒了……
邵鈞飯量可不小,這敞開懷吃起來,旁邊兒幾個人實在看不下去了。
“邵管,這、這、這是……我們的餃子!!!”
“我們都不夠吃了!!!”
邵鈞從飯盆裡抬起一雙無辜的眼,拿筷子一指羅強:“讓你們班頭再給多包點兒啊,這哪夠我吃啊!”
邵鈞吃別人端上桌伺候著的飯吃習慣了,指使人幹活兒毫不含糊。
他還特認真地拿筷子敲一下一掃而空的碗,嘴裡塞滿餃子:“真的,好吃!羅強,再給包一鍋!”
羅強從邵鈞身上收回燃著小火苗的視線,默默地,調餡,■皮,不一會兒又包了一鍋。
那一頓邵鈞吃了四十多個大餃子,吃得滾瓜肚圓,滿嘴流油,可滿意了。
大夥在禮堂集體收看央視的春節晚會,回來以後睡意全無,在屋裡熬通宵。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只有這一天犯人們有特權,管教的不吹熄燈哨,允許大夥自由散漫。
有的班一夥人圍坐著聊天,有的班打牌。
七班的人幹啥?羅老二手底下的班級,只是聊天兒打牌什麼的,那就太沒勁了。
邵鈞溜到門口偷看,檢查,發現七班一圈人竟然圍在一起打麻將。
你姥姥,監獄裡不準打麻將!
更重要的是,這幫人從哪弄來一套麻將牌?!
邵鈞氣勢洶洶地衝進牢號,準備收繳非法賭具,拿到手裡仔細一看,樂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