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不見（上）

　　興平十年三月，太上皇六旬萬壽，興平帝在一月前便佈告天下耆老，年六十五歲以上者，官民不論，均可按時趕到京城參加暢春園的聚宴。為慶祝活動搭置的綵棚，從西直門一直延伸到暢春園，長達二十里。

　　三月二十五日，太上皇在暢春園正門前首宴漢族大臣、官員及士庶年九十歲以上者三十三人，八十歲以上者五百三十八人，七十歲以上者一千八百二十三人，六十五歲以上者一千八百四十六人。

　　諸皇子、皇孫、宗室子孫年紀在十歲以上、二十歲以下者均出來為老人們執爵敬酒、分發食品，扶八十歲以上老人到太上皇面前親視飲酒，以示恩寵，並賞給外省老人銀兩不等。

　　這一場千叟宴，興平帝及各兄弟都是花了大力氣去辦，每個人都費盡心思的為太上皇祝壽，席間就沒見太上皇的笑容有下去過。

　　胤祄今年十二歲，很不幸的就是處在十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年齡段，所以這個千叟宴他算是累得夠嗆了，重點是看著『自己』笑得開懷不已的樣子，還有兒孫環繞的盛況，各種羨慕嫉妒黯然愣神，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記得，康熙五十二年的千叟宴，胤褆、胤礽都已經被圈禁，東宮位虛，諸臣以為不妥，屢有向他諫言早立太子，其中以胤祉、胤禛、胤祀呼聲為高，那種背景下，他的萬壽節其實只是供給兒子們表現的大舞台，真心的又有幾個人呢？

　　他心裡明白，但是很多時候，皇帝也是需要自欺欺人的，因為只有那樣，他才能繼續在王者之路上走得更遠。

　　宴會已經白熱化，年齡小的也都率先離開，他瞧著忙碌的眾人，也悄悄的開溜了。

　　對於暢春園他自然是無比熟悉的，自康熙二十六年首次駐蹕暢春園，至他在暢春園病逝，凡三十六年，每年都要去暢春園居住和處理朝政。最短時間為二十九天，最長時間為二百零二天。足夠他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宮一殿。

　　漫無目的的行走著，慢慢遠離了那喧囂熱鬧的正門，當他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到了無逸齋。環顧了一下四周，看見無逸齋外種上的莊稼，眼神有些懷念。

　　四下寂靜，他推開其中一扇門走了進去，月色照射進來，即使沒有燭光還是隱約可見裡面的佈置擺設。

　　這裡的一切是多麼的熟悉。他無聲的笑了笑，緩緩走到一張桌子旁，接著月色看清了桌上的文房四寶，有些怔忡。

　　「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所依。朕建此無逸齋，寓意學則無逸。乃皇太子讀書處。」他輕聲呢喃，似乎又看到了胤礽勤奮讀書的模樣，伏案習字的認真，聲韻清遠的讀書，精妙絕倫的講義，那麼的完美優秀，他最引以為傲的太子。

　　「到底為什麼會……死生不復相見呢……」他像是提問，又像是自問，最終只化為了一抹惆悵的笑容。

　　靜靜站了一會，似是追憶又像是緬懷，連他自己都說不出內心的感覺，搖了搖頭，把情緒甩出腦海，他不斷告誡自己謹記十八阿哥的身份，然後就踏出了房門。不過並不是離開，他想著反正都來了，順便把當初那群孩子學習的地方也走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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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昱覺得自己也累得夠嗆了，想他剛從軍中歷練回來就趕上了太上皇的六旬萬壽，自己的年齡正好十七，也在那個需要為老人服務的年齡段，再加上十五歲以上的弘字輩本來就沒幾個，他又是直親王的嫡長子，那受矚目程度實在相當高，他覺得自己都快要笑僵了！

　　幸好自己阿瑪心疼他，見差不多了就遮掩著讓他離了席，他這才有時間喘口氣，餵飽了自己的肚子，他也有些懷念的逛起了暢春園。

　　而很自然的也向無逸齋走去。

　　康熙朝的皇子讀書處，無數的交鋒鬥爭都從這裡無聲的展開，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也是一種特別的回憶。

　　「四哥！」一聲軟綿綿的童音含著驚喜，正要拐彎的弘昱愣住，頭一探就看見不遠處的迴廊站著三個孩子，一個約莫三歲，另外兩個八．九歲，他的位置可以看見最小的那個撲到其中一個懷裡，而那兩個大的卻是兩相對視，其中一個臉色還有些蒼白。

　　這一幕怎麼那麼熟悉？弘昱摸摸下巴，使勁回憶著曾經的歲月是否見過這樣的三人對立。

　　等等，那個奶娃娃叫的是『四哥』，不會是……

　　弘明看著弘暾撲到弘時的懷裡，那般欣喜歡騰的模樣，讓他心底的蒼涼和無力噴湧而出。

　　果然是避免不了。他有些自嘲，當知道太上皇要舉行千叟宴時，他就明白十三和胤禛的相認勢在必行，因為他知道年齡小的弘字輩是會被安排在一個大花廳裡就席，即使各家各佔一桌，但是只要那兩人眼神有一絲接觸，那麼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即使心裡早有設想，他還是存了些僥倖，小心翼翼的、不著痕跡的隔絕了兩人，他原本是成功的，看到弘時出了花廳他只覺得鬆了口氣，沒一會看見弘暾邁著小短腿也準備開溜，他心裡一驚，連忙上去抱住他，做逗弄狀。

　　「十四，我想去無逸齋。」弘暾沒有反抗他的懷抱，低聲在他耳邊說道。

　　他一怔，想起曾經和十三讀書的歲月，柔和了眼神，點點頭，抱著人悄悄的離席。

　　如果他知道弘時也想著去無逸齋懷緬一下前世，他打死都不會抱著十三去。

　　這不，迴廊偶遇，懷中的孩子迫不及待的撲了過去，在他沒有意識的時候已經脫離得遠遠的，連伸手挽留的資格都沒有給他，一如當年。

　　他就那樣看著，安安靜靜的看著，即使換了個身體身份，即使他在他身邊努力的用心的陪伴了三年，都敵不過胤禛的一個眼神，他依舊是他毫不留戀就能拋棄的存在。

　　「你騙我。」弘時和懷裡的弘暾說了好一會話，基本是互相掏底，簡直是滔滔不絕，也只有在面對他的十三弟時，四爺才會進化成話嘮，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他一抬頭就看見弘明冷漠的表情，皺了皺眉，有些責備道。

　　「對啊，十四，你怎麼可以騙我說你沒見過四哥？」弘暾也反應過來，立刻同仇敵愾的瞪著弘明道。

　　「你們真是好笑，我什麼時候和你們感情好到能不說一點假話了？騙你們是應該的，我可沒有義務和你們說實話。」弘明冷冷的譏諷道，在沒有人看到的背後，五指握拳，用力得泛白。

　　弘暾有些愕然，對面那人的表情和記憶中的重疊，他以為十四早已將放下對四哥的負面感情，卻沒想到原來只是深藏了起來，但是十四對四哥的負面感情也有一部分是對他發出的，但是三年來他一直對他很好，雖然喜歡開他玩笑，但是都是無傷大雅的，不帶一絲惡意，今天怎麼……難道是因為見到四哥嗎？不對啊，按照四哥剛剛的話，他們早就見面了啊……他有些混亂了。

　　弘時直視著弘明，眼底有著一絲流光劃過，弘明捕捉到了，有些狼狽的別過頭，咬了咬牙。

　　他討厭胤禛，因為那種敏銳和通透，很久以前，每一次的對峙交鋒，胤禛的眼底都有著一絲瞭然，那種彷彿被看透的感覺令他極其厭惡。

　　不想再看著他們，弘明轉身就走。

　　「十四，你去哪裡？」弘暾連忙叫道。

　　「與你無關！」他頭也沒回，腳步不停的離開，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

　　弘暾有些失落，十四是他在這個世界遇到的第一位故人，三年朝夕相處，他以為他們之間怎麼都不會變成從前那樣的爭鋒相對，橫眉豎目，可是剛才發生的事情，他們彷彿又回到了過去的原點，他依舊看不清他想什麼。

　　「十三，和十四的感情很好？」弘時摸了摸弘暾的頭輕聲問道。

　　「四哥，十四是生氣了吧？為什麼呢？」

　　弘時只是勾了勾嘴角，避開了這個話題，「這條路是去無逸齋的，和四哥一起吧。」

　　「嗯。」十三對於胤禛的話一般都是服從的，「啊，四哥，我可以自己走。」原來弘時彎腰把他整個人抱在了懷裡，有些彆扭的動了動，小臉都變得紅紅的。

　　「你還小，四哥抱著你走好了，也能走快點。」弘時笑著道。

　　這廂兄友弟恭，那廂弘明卻是滿心委屈，鐵青著臉極速走著，剛過拐彎處，好像情緒到了臨界點，忍不住一拳用力向一旁揮去，只是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而是被溫暖的掌心包住。

　　「十四，就你這小拳頭可硬不過門板，再練練吧。」有些低沉的少年嗓音帶著笑意響起。

　　弘明一驚，頭一扭就看到一個身姿修長的少年立於一旁，面容剛毅俊朗帶著戲謔，他可沒有忽略這人剛剛對自己的稱呼和語氣裡的稔熟，細細打量他，良久才帶著些遲疑道：「大……哥？」

　　「嗯。」弘昱大方的點了點頭。

　　「怎麼你也來了？」弘明皺眉道。

　　弘昱扶額，這語氣也太不待見了吧？

　　「難道其他人也來了？」弘明問道。

　　「不知道，我是今天才知道原來有人和我一樣。」弘昱聳了聳肩，「剛剛那個是老四和十三吧？」

　　「你不是站在這裡看了一段時間了嘛，明知故問。」弘明不爽道。

　　「十四，遷怒可是不好的。」弘昱搖了搖頭，「怎麼？還記恨著老四？剛才鬧得那麼僵的？」

　　弘明撇了撇嘴，「誰有那閒功夫記恨他？只是老四和十三多的是敘舊的話題，可沒空搭理我，我又何必自討沒趣，識相走了免得惹人厭煩。」況且那人眼神都只追著胤禛轉，哪還會分給旁人半分心思。

　　「這話怎麼酸溜溜的。」弘昱覺得有些好笑，「走吧，我們也去無逸齋轉一圈，看還會不會遇到別的故人。」

　　「我不去。」弘明揮開弘昱伸過來要拉他的手。

　　「去吧，雖然曾經兄弟間鬥得天翻地覆，但是能異世重逢也是難得的緣分，多少人有今生沒來世的。或許老八他們也來了，你們關係不也挺好的？去吧。」

　　弘明想了想，突然覺得幹嘛見到老四十三重逢就要乖乖的騰地方，他就站那裡怎麼了？他們要是覺得尷尬不舒服他才覺得高興呢！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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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旺今年五歲，鑒於廉郡王家只有他這一個兒子，這樣占一桌似乎有些孤零零的淒涼感，而恰好信郡王和敦郡王家的兒子也不多，所以這三家的弘字輩就坐到了同一席上。

　　弘旺的左邊是信郡王家七歲的弘晸、三歲的弘暲，右邊是敦郡王家五歲的弘暄、三歲的弘晙。

　　弘旺看著自己左右兩邊的兄弟，看著這哥哥照顧弟弟照顧得有模有樣的，突然也想要個親弟弟，可是想到自家『阿瑪』和某人的關係，又想到『額娘』的情況，只好打消了念頭，化鬱悶為食量，讓一旁的宮女給布菜。

　　一旁盯著弟弟讓他吃下胡蘿蔔的弘晸，扭頭想著關心一下弘旺，卻見到他慢條斯理細嚼慢咽的進食，覺得有些怪異，直到看見他夾起碗中的蝦仁，把首尾輕輕的放到面前的醬料碟上沾了一沾，放入口中後，嘴角還微微翹起，那樣滿足的神情讓弘晸眼睛有些濕潤。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炙熱，弘旺疑惑的扭過頭，看著他這般呆滯的模樣，剛想開口詢問，就被他開口的一聲低喃弄得怔在了當場。

　　「八哥……」這種蘸醬方式，還有那表情，是八哥沒錯！

　　弘旺差點摔了手中的烏木筷子，凝視著面前的那張稚嫩的臉，眼眶也不禁紅了起來，顫抖著嘴唇還來不及說話，右手腕就被人捉住，壓低的提醒就在耳邊響起，「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

　　弘旺扭頭看著弘暄，在那雙眼睛裡看到熟悉的光芒，心下瞭然，忙穩住心神，對他點了點頭。

　　三人為這突如其來的重逢都失了繼續吃飯的胃口，打了下眼色，弘旺率先離了席，有弟弟的兩人交代人看顧好後，都相繼走了出去。

　　避開奴才們離了花廳遠遠的，在一個不仔細看發現不了的角落裡，弘旺一把抱住了弘晸，一聲一聲的叫著九弟，帶著顫抖和傷痛。

　　弘暄突然覺得那兩人相擁的畫面無法插足，有些難過的垂下了眼，不忍再看。

　　兩人好不容易激動完，弘旺放開弘晸，看見一旁沉默的弘暄有些為了自己的失態而尷尬，不過畢竟是八面玲瓏的靈慧人物，又是對著以前的好兄弟，很快就放開了，開始詢問來到這裡的一些事情。

　　「因為弘旺是這裡雍郡王過繼給廉郡王的，所以我就沒往我們的經歷上聯想，要不然我早就找上門去了。」弘晸有些懊惱的道。

　　「現在也不遲啊。」弘旺笑了笑道。

　　「你其實是想看八哥奶娃娃的模樣吧？」弘暄毫不客氣的戳穿道。

　　「老十！」

　　「我在，不用叫那麼大聲。」像是要氣他一般，弘暄掏了掏耳朵，弘晸伸手錘了他一拳。

　　弘旺很是懷念的看著兩人的打鬧，能夠再遇到曾經虧欠的弟弟，他真的覺得上天待他不薄了，這一世，他一定要補償他們！

　　「八哥，我們去無逸齋吧！你還記得我們曾經在一座假山旁挖了坑埋了一個盒子嗎？裡面可是裝了很多小東西呢！」弘晸突然道，抓著弘旺的手搖啊搖，隱約能看到後面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在晃動。

　　「你這個笨蛋，這裡的無逸齋怎麼可能會有當年我們埋的盒子。」弘暄白了他一眼，語氣有些無奈。

　　「你才是笨蛋，我當然知道沒有，但是可以去懷緬一下啊！八哥，去吧去吧。」弘晸瞪了弘暄一眼反駁道，然後又轉回去看他的好八哥。

　　弘旺笑了笑，當然不會拒絕這個提議。

　　當下三人就向無逸齋走去。

　　月華高照，有些人注定要有交集，即使重活一世斗轉星移都改變不了，是緣是孽，誰又說得清楚呢？

作者有話要說：我知道卡在這裡有些不人道，但是人家要好好想想這場大聚會要怎麼個寫法，我是覺得眾人心情絕對複雜，八爺黨對四爺黨絕對沒有好臉色，面對康熙眾人估計各有滋味，這個還真要好好揣摩。

望天，還有承祜要怎麼撞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