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林言站在洗手池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白棉布襯衫,牛仔褲,很清秀乾淨的一張臉,可惜憔悴的不像樣子,眼睛里布滿血絲,下面兩片深重的烏青讓人生生老了幾歲。
自從被那東西盯上,已經連續很多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林言使勁在臉頰上拍了拍,想把臉拍出些血色來,接著擰開水龍頭接水刷牙,玻璃制的黑色烤漆台盆上映出他的影子,不對,不僅是他的影子。林言盯著圓弧面上扭曲變形的倒影,嘴唇開始輕輕顫抖,一絲風從窗縫裡吹進來,白熾燈像電壓不穩似的忽閃了幾下。
有人站在後面。
林言把臉埋在手中,手心也沒有一絲溫度,他全身的溫度都被那影子抽乾了,生活,學業,朋友,家人,全部在兩個星期前的一個夜晚改變的天翻地覆,像一道雷正正好好擊打在巷口,而他就是那個撐著傘,無知無覺地走在巷中的人。
為什麼偏偏是他?世界那麼大,選擇那麼多,為什麼偏偏挑中他?
林言頹然的乾笑兩聲,雙手撐在冰冷的玻璃台盆上,慢慢抬頭看向鏡子。
他的背後站著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個黑影,身量很高,衣裳斑駁大片陳年血跡,披髮赤足立在林言背後不遠的地方,漆黑的長發間一雙狠戾而幽深的眼直勾勾盯著林言。
那雙從第一次看到就讓他深深震撼的眼睛,偏執,絕望,瘋狂,帶著強烈的不甘甚至是怨毒,冷的像臘月裡在院中凍了一夜的一隻寒鎖,用手指輕輕一碰便再揭不開,連血帶肉都跟那捂不暖的陰寒連在一起,一掰一手血,露了骨,還要被放進嘴裡狠狠的吮。
無處可逃,根本無處可逃。林言叼著牙刷,明明是五月天氣,他整個人卻像被扔進了冰水裡,從頭冷到腳。
老和尚說的話在腦子裡一閃而過,戊申月甲子日,你陽壽將盡。
陽壽將盡,陽壽將盡,別說還有三個多月時間,他媽就算現在死也不能被鬼嚇死,天天演這出,累不累?
「你到底要怎麼樣!」林言忍無可忍地衝鏡中的人影低吼,喉嚨瘖啞,手指的骨節彷彿都僵住了。那黑影從身後貼上來,雙手在林言腹前合攏,下巴支在他肩上,極盡依賴而充滿佔有慾的姿勢。全身都被寒冷包裹了,散亂的發蹭著林言的臉,嘴唇從耳畔沿著脖子一路吻下去,劃過鎖骨,電鍍金屬閃過一點寒光,是襯衫的第一顆紐扣……
一隻堅硬而修長的手扣上林言的喉嚨。
那東西從來不容得他反抗,要命的固執,偏執和自私,他說他要,林言就必須給,他的人,他的心,他的身體,最後是他的命。
林言發不出聲音,甚至已經疲倦到不想發出聲音,他抬起頭儘量使自己在即將到來的缺氧和窒息中能撐住一絲清明,一人一鬼在鏡子前僵持。
「你走吧。」徹骨的陰寒讓林言的上下牙磨得咯咯直響,說話聲也止不住顫抖:「人鬼殊途。」
一瞬間的停頓過後,林言聲嘶力竭的吼出聲來:「你他媽給我滾!」
卡在脖頸上的手消失了,林言睜開眼睛,鏡子中他僵硬的仰著脖子站著,襯衫的鈕子被解了一顆,露出鎖骨處清晰的深紅色吻痕。
手中還死死抓著杯子,林言突然轉過身,猛地把杯子對著黑影該在的位置砸了過去,啪嚓一聲脆響,玻璃杯在對面的牆上砸的四分五裂,水沿著瓷磚往下淌,衛生間卻空空蕩蕩。
林言一個人愣愣的站著,手裡還握著牙刷。
沒有回答,燈的亮度又恢復了,林言回頭看了一眼窗戶,把手向上扳著,鎖的嚴嚴實實。
十秒鐘過後,林言把牙刷塞進嘴裡繼續刷牙。
此時距離林言堅持了二十二年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崩塌已經將近兩個星期。
2、遇鬼
那件事發生前林言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他本科讀歷史,畢業留校直升小碩,主修文物學,跟導師參加考古實習時拿過死人大腿骨,從乾屍嘴裡扒出過玉蟬。鬼故事在他們寢室一向都當笑話講,要是人死了真能變點什麼那世界早熱鬧了,例如拿起只乾隆御用青花碗,老爺子一瞪眼跳出來:「我的我的!」多有意思。
死人,就應該前塵盡忘,噤若寒蟬。
事情出現變化時林言剛做完晚飯,他不住學校,自從被宿舍老三半夜三更跟媳婦電話吵架弄得神經衰弱後他就搬進爸媽為他準備的婚房,離學校很近,從此一個人做飯,一個人打遊戲,週末橫穿半個城市回家陪父母。林言是這城市數十座高校數萬名小研的其中之一,往好了說前途一片光明,往差了說則毫無可圈可點之處,丟進人堆找不出來。
那天做的是炸醬麵,肉丁用滾水一過,加甜麵醬炒熟,面條出鍋瀝水,澆上醬,拌開就是美味,林言端著碗往電腦前一坐,邊看《城南舊事》邊吃麵條。
初夏天氣潮濕悶熱,電影剛播到一半,外面忽然響起隆隆悶雷,沒過多久豆大的雨點瓢潑而下,窗玻璃上一條條水道子結成了雨簾,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窗戶。
林言忙不迭的關掉播放器,還沒等關機完畢,一條閃電劃過夜空,啪的一聲,電腦黑屏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林言抱怨了一句,順手拔了電腦插座,他用的是為做文物3D還原效果圖特意配的台式機,雷暴天氣一連電馬上得報修。
明天又得麻煩尹舟過來修機子。
一陣異樣的感覺升騰了起來。
冷,莫名其妙的冷,凍的人直打哆嗦。
不知什麼時候整間屋子的溫度開始下降,剛才看電影沒察覺,現在整個人都像進了冰窟窿,寒意從各個角落汩汩冒出來往身上撲,T恤衫沾著的熱汗涼透了,濕漉漉的貼在脊背上。
林言把不停出冷汗的手心往牛仔褲上使勁擦了擦,心想怎麼下場雨天氣就涼下來了,剛待起身去找件長袖衣服,還沒站起來,眼睛餘光瞥了眼電腦屏幕,一緊張又一屁股坐下了。
房間裡開著燈,屋裡的情形清晰的倒映在漆黑的電腦屏幕上,最前面是林言的臉,後面則是林言臥室的窗戶,向內大開著,窗簾被風吹得鼓脹了起來,而讓林言從頭涼到腳的則是簾子前面站著的「人」。
不對,只能說看形狀隱約是個人,戴著奇異帽子的人。
林言直愣愣的盯著屏幕上的東西,一股懼意慢慢沿著脊柱爬了上來。
一定是衣架忘了挪開,不能疑神疑鬼的。林言扯了扯衣角,深吸了口氣,猛地一回頭。
沒人,屋子裡一切如常,只有雨越下越大,玻璃上雨水擰成小股細流往下流淌。
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不對!林言的頭皮一下子麻了,不僅沒有人,那窗戶,窗戶明明鎖著,窗簾被好好的束在兩邊,怎麼可能被風吹起來?剛才從屏幕的倒影中看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幻覺!一定是幻覺!林言的上下牙咬緊了,忍不住在大腿上狠掐了一把,提醒自己清醒點。
噼啪一聲電流的細響,停電了,整間屋子陷入一片漆黑與寂靜之中。
幾乎與此同時,電腦顯示器的指示燈忽然閃爍起來,兩隻小紅燈像飛眨的眼睛,伴隨著電波的呲拉聲響本來徹底處於斷電狀態的屏幕發出綠瑩瑩的光,像切換了屏幕保護程序似的。
不是……不是停電了麼?林言已經徹底說不出話,整個人被突如其來的詭異氣氛壓在椅子上,接著屏幕閃了一下,像有隻手在輸入似的,一個接一個大字出現在屏幕上,鮮紅的刺人眼睛。
「戊申月甲子日,死期將至。」
窗外又是一個炸雷落了下來。
林言艱難的嚥了口口水,盯著屏幕上的一行字,他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但腦子裡竟然一片空白。
一定……一定是尹舟那傢伙的惡作劇。
職業碼農外加技術宅,編段程序把電網弄亂,嚇唬自己什麼的,無聊的很。
「戊申月甲子日,死期將至。」
那一行紅字在屏幕上忽閃了兩下,消失了,電腦又恢復了斷電的狀態,漆黑的房間裡只剩下林言沉甸甸的呼吸聲,他從褲袋裡掏出手機想給尹舟打個電話,還沒等他按下播出鍵,窗玻璃處忽然響起了沉重而有規律的敲打聲。
「當噹噹……噹噹噹……」
雨幕裡什麼也看不清楚。
林言猛地跳起來背靠著電腦桌,死死盯著窗戶,這裡……這裡他娘的是十二層,什麼東西在敲窗戶?
「當當,噹噹,噹噹噹……」
敲打聲快起來了,像等的不耐煩似的。
唯物主義者也不能吃眼前虧,何況生物有躲避危險的本能,這氣氛實在太怪異了,林言從口袋中掏出車鑰匙,頭也不回的衝出了家門。
雨越下越大,無論什麼時候都堵的厲害的三環竟然空無一人,只有深重的雨簾和重重瀰漫的霧氣,林言把雙閃燈打開一路往前開,打算隨便找個熱鬧點的出口下去沾沾人氣兒。一晚上的時間正常生活全亂了,手機沒信號,電台沒信號,他好像被隔離在世界某個角落裡開往不歸路一般。
似乎……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了,怎麼還在立交橋上轉圈子?
林言看了眼綠瑩瑩的表盤,再走下去油快耗光了,他卻還沒找到立交橋的出口,難為他一介土著,被活生生困在這座已經住了二十二年的城市裡,說出去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近光燈照不清楚去路,暖黃色的光線下只能看見密集的雨線斜斜墜下來,前仆後繼刷洗著他的擋風玻璃。眼前是寬闊的大路,一個接一個的轉彎,沒有人,沒有車,連電子狗報距離測速器多少公里的聲音也聽不見,林言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生怕錯過了任何拐出去的岔口。
在高架上轉了近三個小時,第不知多少次路過宜家的廣告牌之後,林言終於開始恐慌了。
一個詞深深的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鬼打牆,他一直在原地繞圈子。
油表的指針已經將近零點,林言放慢了車速,他想,不能一直往前開了,明顯有股力量在阻止他,比起繼續瞎走他更該做的是理清思路找到解決的辦法,等油耗光了他根本不敢預料會發生什麼事情。
林言把車靠邊停下,只留下兩隻示寬燈示警,然後坐在車裡開始回想晚上的遭遇。
停電,突然罷工的電腦,詭異的倒影。
腦海中第一反應是有人惡作劇,但隨即就被他否定了,如果說電腦出問題還能懷疑那不靠譜的碼農尹舟,但敲窗戶,阻止他下高架,還有屏蔽手機和無線電信號則絕對不是那傢伙的風格,而費這麼大勁只為了嚇唬他的朋友,林言在腦海中搜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人選。
他自己是正兒八經的人,一路從小學平穩讀到小碩,除了為打魔獸逃課,考試幫同學遞過紙條外基本無案底,連作弄女生的事都沒幹過,別說朋友圈的人跟他都差不多德行,就算有人真突發奇想要整人,那整的也絕不是他林言。
林言是愚人節吃牙膏餅乾都一路較真的認為是薄荷的人,要整他,估計得自報戰略方針林言才能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遇上他這種幽默無能體制,往往被整的還在愣神,整人的已經吐血三升了。
林言揉著太陽穴努力思索,有人在用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威脅他,或者根本是在宣戰。
戊申月甲子日,林言打開手機萬年曆輸入這個日期,小方格立刻跳到了相應的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鬼門關大開。
林言想,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再抬頭時離車不遠處的前方突然出現了一樣剛才沒有的東西。
一個人影立在路邊,大雨傾盆而下,那人彷彿沒注意到似的,既不打傘也沒穿雨衣,靜悄悄的低著頭站在昏黃的路燈下面。四處瀰漫的霧氣讓林言無法看清他的長相,只覺得身量很高,穿著怪異的肥大衣服。林言心想要不要過去載他一程,雖然現在自身難保,但總還能提供個避雨的地方。
高架,雨夜,奇異的路人,這不合時宜的畫面本來很有些陰森,但林言卻從裡面讀出了幾分淒涼的意味。
那身影給人的感覺……很孤獨,像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約定。
林言在檢查了四周的門鎖後重新發動了車子,沿著路邊慢慢往前溜,心想反正被困了這麼久,不如尋找能用的目標來試試能不能衝出這死循環。
在距離那人不到十米時林言忽然僵住了,耳邊像有面鑼重重敲了一下,他終於反應過來有什麼不對勁,那個人,沒影子。
路燈斜投在他身上,腳邊卻空空蕩蕩的,本該拖著長影子的地方只有水窪裡倒映著路燈的形狀,被連續落下來的雨點打的晃晃悠悠,碎了又合起來。
林言幾乎在一瞬間明白自己遇上什麼了。
冷汗不停往外冒,手澀的握不住方向盤,連嘴裡都發苦,他狠狠一腳油門轟了出去,顧不得油箱還能撐多久,也顧不得前面有沒有路,只知道下意識的往前飛奔。
時速四十,六十,八十,九十……
眼前突然一輛車橫衝了出來,林言驚得目瞪口呆,本能的死死踩住剎車,向左猛打方向盤!
「吱——」極其尖銳刺耳的聲音過後,林言的A4車頭跟前方的別克商務車屁股堪堪擦過去,只差了數公分,緊接著林言開車衝進了灌木叢,車身卡啦啦搖了一陣,擋風玻璃上掛滿了冬青葉子。
差一點車毀人亡。
林言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喘著粗氣,全身一陣接一陣的冰涼。
「咚咚咚。」車窗被人一陣猛敲。
林言神經質的彈起來,驚恐的盯著玻璃,待看清那人的長相時不由長抒了口氣,接著搖下了車窗。
「你媽的怎麼開車呢?不想活早說老子揍死你!」
一串問候祖宗的國罵讓林言有種重回人間的欣喜,他幾乎要衝出去抱住那別克司機了。
「不……不好意思,我在高架上轉了仨小時,剛找著路,有點激動,抱歉,抱歉。」
林言沒注意自己說了什麼,反應過來時不由苦笑,這回司機大哥是真得把自己當白痴了。
別克司機怪怪的盯了林言一會,突然收住了罵聲,嘀咕道:「怪不得臉色跟鬼似的。」說完從兜裡掏了盒煙,遞給林言一支:「遇上髒東西了?抽根煙壓壓驚,以後出門帶點護身的玩意,我們常走夜路的有經驗。」
林言下了車,那司機順手替林言點上煙,兩人並排站在路邊。說來也奇怪,路上車來車往,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店舖和高樓都亮著燈,哪裡有半點霧氣和黑暗的影子,甚至連雨也早停了。
林言抽了口煙定定神,詫異道:「哥們遇上過?」
司機無所謂的笑笑:「常有,特別是事故多的地方,越邪乎越出事,一出事就更邪乎。」
林言點了點頭,這麼一鬧騰,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唯物主義世界觀被蠶食了多少。
送走那司機,林言摸了把腦門上的汗,摸出手機看時間,屏幕上顯示了兩條短信和三個未接來電,從兩個小時之前平均每半小時一條。林言打開設置選項,手機沒靜音,音量不大,但足夠自己聽見,看樣子剛才一路上確實信號被屏蔽了。
第一條:「出來喝酒不?老地方。」
第二條:「幹什麼呢?接電話!」
發信人和打電話的人都是尹舟。
3、殮服
人一生之中總有那麼一兩個好友是你無論凌晨幾點打電話都不怕被罵不會被掛機的,哪怕擾人清夢的理由是家裡土豆長毛或者做了個春夢。尹舟對於林言來說就是這麼一個人,頭上豎著兩撮亂毛,穿洗不乾淨的襯衫,眼鏡下一雙迷茫的眼睛總找不到焦點,在遊戲裡待久了的緣故。
他倆在同一個院子里長大,讀同所小學中學高中,互相是父母眼裡光輝萬丈的「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到大,林言無論多用功都會被尹舟天天曠課還能考出的高分氣的吐血,而尹舟無論拿多好成績都會爸媽誇獎林言勤奮努力的調調噎得吃不下飯。高考報完志願兩人正兒八經的喝了告別酒,為分道揚鑣做慶祝,誰料尹舟在寫數學卷子時漏看了半頁紙,活生生跟林言去了同所高校,於是乎兩人滿懷悲憤,繼續相愛相殺。
後來分了專業,尹舟讀電子,林言讀歷史,從此文理一別是路人。沒了競爭壓力的兩人倒正兒八經做起死黨來,打遊戲泡妹子替對方應付公選課點名,配合的滴水不漏。
老地方指的是夜色酒吧。
林言走進門時一眼就看見吧檯邊跟姑娘玩吹牛的尹舟,輸的興起,林言在旁邊連叫了好幾聲那貨才轉過臉來,一邊開啤酒瓶一邊睜大了眼:「呦,電話短信都不回,剛約會去了?」
林言一口氣灌下大半瓶啤酒,定了定神說:「鬼打牆,給繞裡頭了。」
「鬼打牆?!」尹舟盯著他瞧了半天,見林言沒有開玩笑的樣子,忍不住乾笑道:「丫有病吧,有病快治,走哥帶你掛號去。」
林言本來就被怪事弄得心情奇糟,此時更沒好聲氣,乾脆放下酒瓶,雙手撐在桌子上,提高分貝沖尹舟的耳朵喊道:「我!遇!見!鬼!了!」
這一嗓子吼得大半個吧檯的人全聽見了,集體轉過臉看怪物似的注視著林言。
尹舟摸摸臉,嘀咕道太丟人了,想了想又抬起頭來,一臉茫然道:「女鬼?漂亮不?」
林言彷彿聽到一聲細小的「切」從吧檯上飄了過去,臉上的肌肉不由抽搐了一下。
接著林言一五一十把晚上的經歷複述給尹舟,然而講到一半他就後悔了,對面的人明顯一副被投喂的樣子,一雙萬年對不上焦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聽到路燈下的人影一節時搓著雙手結巴道:「這太不科學了,不對,太科學了,明天我去申請實驗室,說不定能驗證一個偉大的猜想!」
林言恨不得把啤酒瓶敲碎在他腦袋上。
「你忙著,我先撤了啊。」
身後的人屁顛屁顛追上來,撓了撓頭髮:「行了行了,開玩笑呢,先喝酒,喝完晚上去我那湊合一夜。」
「我陽氣重,那玩意要是個男的讓他立馬滾蛋,是個女的一准拜倒在哥的牛仔褲下。」
林言載著尹舟一路往他家開時其實挺感激他的,心想不靠譜的人有不靠譜的好處,再怪的事他都能當真的給聽進去,但是等他到達目的地就立馬後悔了,原因很簡單,尹舟的房間髒的是個活人就不願意踏進去半步。
推開門時映入眼簾的景象讓林言在心裡大呼還不如回家被鬼嚇死算了,天知道技術宅的生活邋遢成什麼樣子,十幾平米的單租房,地板上到處堆著垃圾和衣服,桌上碼著成山的泡麵盒,有些被拿來做了煙灰缸,灰褐色的湯汁裡漂浮著一個個煙蒂,不知道放了多久,一起散發著濃烈的餿腐氣味。
筆電開著機扔在床上,屏幕上一行行字母串在不停跳動,尹舟撲過去看了一眼,呻吟道:「死循環,又得改程序。」說完也不管林言,自己往床頭一倚,抱著筆記本點了終止調試,長指在鍵盤上飛速敲了起來。
「櫃子裡有吃的,餓了自己拿。」
林言依言拉開櫃子,一一檢視尹舟的儲備糧,各種品牌的泡麵,粉絲,菜泡飯和榨菜,大批快過期的火腿腸……這傢伙萬一哪天掛了,憑著防腐劑絕對能撐到三零幾幾年,古人要都這樣,歷史工作者能省多少事。
「有乾淨衣服沒?被雨淋透了,先借我件干的穿。」
「地上,隨便撿。」
感覺到林言要殺人的眼光之後,尹舟不情願的爬起來,慢吞吞的翻開床腳的籐條箱子:「有,有,我媽每星期來洗一次衣服,乾淨的都在這。」
說完隨手拋了件印著葫蘆娃的T恤過來。
「你接一個項目賺那麼多,住這破地方,摳的連個洗衣機都不買,生活質量都趕上老鼠了,幹嘛怕你家那牛逼哄哄的老爺子以後不給錢娶媳婦?」林言把上衣脫了,撐開葫蘆娃T恤往身上套,腦袋蒙在衣服裡,聲音也悶悶的:「幫我找條褲子。」
尹舟嗨了一聲,不屑道:「你懂個屁,人活著能佔多大地方,死了也不過一副棺材,那麼講究幹嘛?」說完餘光瞄著林言,掛了一臉奸笑:「小林子身材見好,健身卡沒白辦。」
「你丫再敢叫小林子,哥哥給你看看什麼是男人!」林言抄起扔在床邊的電水壺,抹了把灰,嘖嘖地直咂嘴。
「夠噁心。」
尹舟沒搭理他,一邊翻衣箱一邊自言自語:「我記得有條新牛仔褲來著,哪去了……哎?這是什麼?我媽把她衣服忘這兒了?」
林言拎著電水壺,一回頭看見尹舟手裡的東西霎時頭皮一炸。
這是……
森冷肥大的大紅綢緞,黑色滾邊,寬鬆的袖子垂下來,腕口位置鋪陳密密匝匝的刺繡。尹舟好奇的抖開剛要往身上比,林言的吼聲已經響了起來:「放下,別碰!」
看著林言發青的臉,尹舟也察覺到事情不對,順手把那紅衣裳丟在床上。
「這是殮服。給死人穿的。」林言無力的說。
尹舟的臉色也變了。
「那玩意沒走,就在這。」
尹舟環視了一圈自己的房間,像要緩解一下緊張的氛圍似的,乾笑了兩聲:「弄錯了吧?要不我打個電話給我媽,問問是不是她留下的。」
林言看著那件衣裳,頹然道:「用不著,以專業素質起誓。」
他有些憤怒,心想不管什麼東西,惹他就罷了,現在跟他朋友也扯上關係,這是明目張膽的把他林言當軟柿子捏了。
一時兩人都再說不出話,房間裡安靜的只能聽見鐘錶的咔噠聲。
白熾燈的光線下,大紅衣裳如紙糊一般直挺挺的鋪在床上,明明是最鮮亮的顏色卻極端陰森可怖,古老的風格,華貴的面料,從頭到尾散發著與陽間無關的森冷氣息。
十分鐘之後。
林言抄起桌上的車鑰匙,嘆了口氣對尹舟說:「我回去了,這東西是衝我來的,留在估計得連累你。」
尹舟狠狠的吐了口煙:「你他媽少來,你這小身板被鬼吃了都不帶吐渣滓的,好好在這待著。」
林言還想說什麼,被尹舟一句話打斷了:「咱倆穿一條褲子的交情,你要出事我不還得跟你爸媽交代麼,別給哥添亂,要走天亮了再說。」
說完從床下刨了半天,找出另一隻筆記本遞給林言:「倆大老爺們能被鬼嚇死?快快,殺dota!」
林言沉默了一會,用力撐開筆記本,笑罵道:「你丫自找的,哥不跟你客氣了啊!」
燈光忽明忽暗,屋裡越來越陰冷了起來,林言憑直覺知道有東西在房間裡森森的注視著他,也許有一張陰白的臉,裹在大紅殮服裡,惻惻道:你死期將至。
這一定是他二十二年人生裡最為詭異的一夜,林言想,天快點亮吧,天亮了就結束了。
大紅殮服如一具僵硬已久的屍體伏在床上,袖管折成生硬的姿勢,彷彿在提醒著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個開始。
4、驚夢
林言和尹舟窩在小屋裡打了一夜遊戲,說來也奇怪,那鬼似乎並不想有別的動作,僅僅用冰涼的氣息提醒著林言它的存在,一整夜相安無事。天亮時他和尹舟都已經哈欠連天,林言擺擺手說回家睡覺,揉著眼睛換完衣服,一回頭尹舟已經叉手叉腳睡死過去了,大紅殮衣順著床沿滑落到地上,跟滿地垃圾混在一起,襯著清晨的陽光,看起來跟古裝戲服沒多大區別,也絲毫沒有陰冷的氣息了。
也許不過是一次意外。
夏日明媚,朗朗天光,昨夜的經歷倒像是做了場夢,林言路過花園時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用力呼吸帶著露水清香的空氣。至於那個的鬼影,林言想,可能真跟自己專業有關,林言自嘲的搖搖頭,看樣子下次過年說什麼也不能死較真,該讓爺爺給自己求個平安符。
回家時路過佳世客,林言順手買了排骨和雞腿,拎了捆啤酒,一夜時間家裡的蝴蝶蘭又吐出兩枚花苞,狹縫裡露出細嫩的白色花瓣,像似張未張的小嘴。
林言把電腦插座接好,按下開機鍵,啪嚓一聲輕響,熟悉的win7啟動界面出現在屏幕上,開機音樂是久石讓的《太陽照常升起》,平時倒不覺得,今天聽特應景。
一切照舊,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
衣服丟進洗衣機,肉食放進冰箱,順便收拾了房間。一一做完後林言把手機調至靜音,啤酒往床下一堆開始歷次刷夜的善後工作——自我催眠。這是他大一多次熬夜總結出的身體調節方法,白天睡眠淺,用酒精定神,不聲不響睡到大天亮,不僅省一天飯錢,生物鐘還保持不變。
百威黑啤,入口微酸,帶點糧食的醇香。
林言不歇氣的連灌幾聽,沒過多久腦袋裡升騰起微醺的陶陶然,四肢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熬夜的睏倦襲來,林言只穿了條內褲趴在床上,喝幾口睡一會,不知不覺手裡的易拉罐掉在地上,迷迷糊糊沉入酣眠之中。
似乎睡了很久,全身發了一層熱汗,眼皮上冷硬的白光變成柔和的暖黃,橙金,接著暗了下去,房間裡寂靜的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林言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酣沉中他只覺得周圍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彷彿有人把空調提前開了,林言扯過被子蓋在腰上,咕噥著:「老大,把空調關一關。」
搬出學校一年多還是不習慣,總以為在宿舍裡,夏天睡覺喜歡往一邊的牆上蹭,沒有宿舍小床的鐵欄杆擋著,常常滾著滾著就掉在地上,摸著腦袋環視房間,懊惱的想原來已經不在宿舍裡了。
在宿舍喜歡貼著牆睡,涼快又有安全感,在家只能抱著枕頭,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一個人,偶爾會覺得寂寞。
有什麼人在床邊看著自己,腦袋暈暈的,林言想,是老大又找不著遙控器了?
冰涼柔滑的東西覆上了他的嘴唇,吸吮碾磨,穿過齒關勾舔著他的舌頭,蛇一樣靈活的攪動,貼合著上顎出出進進。那滋味又溫和又美好,像被一片花瓣親暱著,林言鬆開被子,張開嘴迎上去,那柔軟的物事像收到鼓勵一樣,慢慢往裡侵入,越吻越深,身上的冰冷也彷彿有了份量,一點點壓上來。口中的軟膩抽了出去,林言下意識的伸出舌頭挽留它,微一停頓,那蛇一樣冷的東西又吸住了他的舌尖。
冷,怎麼這麼冷。
老大,遙控器大概在抽屜裡,幫忙把空調關上,凍死人了。
似乎有人在耳邊長長的嘆了一聲。
算了,不就是個空調麼,不關拉倒,嘆什麼氣啊。
我蓋被子不就行了。
彷彿真的有一條酸涼而光滑的被衾罩了上來,酒勁上來全身都不聽使喚,林言被一股力量拖著腰抱起來,絲絹從手臂上熨帖過去,在胸前合攏。
誰這麼好心……
不對,林言忽然打了個激靈,這不是宿舍,根本沒有別人,怎麼回事?
剛待掙扎,忽然一陣劇烈的暈眩,撐起來的身子又倒了下去。酒後的睡眠讓人有種不知所云的膽大和欣喜,林言不由呵呵笑出聲來,接著雙腿之間覆上了什麼東西,反覆撫摸揉弄,力道拿捏的妥帖,林言皺著眉頭,心卻放下了。
做春夢麼……老大不小的人了,沒個女朋友,還靠這個解決,真丟臉。
林言放鬆的轉過頭,把側臉埋進枕頭裡,距離上次做這種夢已經過了很久了,是該發洩一下。
這次的主人公是誰?
林言迷迷糊糊的張開嘴,那軟膩又迎了上來,包裹著他的舌頭,吸進口中慢慢品嚐。
下面揉搓的力道大了,莫名的有些煩躁,漲的難受,林言想蜷身子,膝蓋卻被人壓住,一股力量在他的肩上一推,林言聽話的側過身子。手掌隔著內褲撫上他的後臀,接著繞到前面,內褲中已經開始不安分的性器被冰涼的物事把玩,又冷又麻,但很刺激。林言的喘氣聲深長起來,不耐煩的吞嚥著口水。
這誰啊,這麼會伺候人。
林言滿意的咂咂嘴。
動作越來越快,幅度也大了,一隻沒有溫度的手上上下下的安撫著他,拇指揉搓著敏感的頂端,一陣陣的眩暈和快感混合在一起讓林言不由抓緊了被單,腰繃的緊緊的,挺著胯前後配合那手的動作。契合的那麼好,彷彿早就在那隻手中發洩過很多次一樣,林言咬著下唇,禁不住輕輕搖頭。
很舒服,真的很舒服。
從沒在春夢中僅被人用手撫慰就興奮成這樣子,林言不安分的翻轉身體,側身時冰涼的手掌沿著他繃緊的腰肌劃上去,劃至前胸,貼合胸膛撫摸。林言全身都被冰冷包裹著,禁不住顫抖,因為冷,也因為情慾。
攀至頂端的一刻腦子裡過電般空白,林言弓著身子竭力壓抑湧到喉嚨口的悶哼聲,然而形式卻突然變了,一隻手扣住他的牙關用力一掰,張嘴的瞬間呻吟混合著氣流溢出來,綿長的「呵」的一聲,然而下頜痛的厲害,那手像槓桿一樣撬開他的頜骨,毫不猶豫地扣上了他的喉嚨。
謀財害命?!
喘不過氣,氣管被死死的掐著,臉脹的通紅,林言幾乎在瞬間清醒了,這不對勁,這根本就不對勁!
周圍漆黑一片,林言被掐的呃呃直叫,然而那手的力道拿捏的極有技巧,偏偏給他留了一線生機,血衝往腦袋頂上卻絕不了氣,本來就褪至大腿處的內褲被人拽下來扔到一邊,冰冷的手指從後面硬生生頂入,一根,兩根,三根,毫不猶豫的進去再抽出來,循環往復。
疼痛和窒息讓林言渾身被冷汗浸的透濕,僅有的意識告訴他,他正被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按在床上施暴,他喘不上氣,眼珠凸出來,太陽穴的血管被勒的突突直跳,林言想掰開扼住自己喉嚨的手,但它像鉗子一樣力大無窮,氣流從狹窄的喉管通過發出尖銳哨響,命懸一線。
「我來要你的命。」
陰沉的男聲在耳畔響起,濕滑冰涼的東西正碾磨他的耳垂,變態而瘋狂地吸吮他的耳廓。林言的表情已經扭曲了,心臟咚咚狂跳,躲不過去,見他娘的鬼!
彷彿又是在一瞬間,那股蠻力消失了,像來時一樣不著痕跡。
林言捂著脖子大口呼吸新鮮空氣,胸膛起起伏伏,恐懼像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絞擰著他,瘋了,肯定是瘋了,他到底得罪了什麼東西!
驚魂不定中傳來一聲電流的啪嚓細響,臥室一角的電腦屏幕忽然亮了,一行鮮紅的大字出現在屏幕上:「戊申月甲子日,死期將至。」
林言抖著手擰亮檯燈,眼前的一幕幾乎讓他嘔吐出來,四面牆壁,窗戶,無一例外塗滿了鮮豔的一道道紅漆,淋淋漓漓,打著一個又一個紅叉,連玻璃上都不例外,像詛咒,又像陣法,把他困在這方寸之地中。
林言低頭,白濁還沾在自己的性器和小腹上,連帶著衣服也被前端分泌的液體染髒了一大塊,紅色絲綢被沾濕了,像乾結的血跡。
紅色衣服?
林言顫抖的抬起胳膊,他身上穿的東西,大紅絲緞,黑色滾邊,密密匝匝的刺繡,死人下葬用的殮服,那套本該躺在尹舟地板上的殮服正狼狽不堪的穿在他身上!
距離事件開始已經29個小時,林言第一次感到崩潰的滋味。
「鈴鈴鈴……」清脆的電話鈴響了。
林言呆愣半晌,接著幾乎用超我狀態的意志力撲過去,狠狠的抓起聽筒朝裡面罵道:「我不管你是誰,是什麼東西,有种放馬過來!咱們看誰幹的過誰!」
聽筒那頭沉默了半晌,突然傳來尹舟的聲音:「林子,你……你沒事吧?怎麼了?」
陽間的聲音,總算又聽到陽間的聲音了,一瞬間的停頓後林言忽然像孩子一樣喜極而泣,隨即又被他生生壓抑住了,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用能做到的最正常的語氣回答:「……沒事,那玩意剛來過。」
尹舟的聲音也有點不正常:「我睡到半夜,醒來看見那衣服沒了,怕你出事。」
「我媽聯繫了個高人,明天一早帶你去看看?」
林言抱著聽筒猶豫了一會,他以前從來不信這個,但現在,他連自己能不能順利活到明天早上都不知道了。
「別告訴我爸媽。」
「放心,我沒說是你。」
林言嘆了口氣,時至今日只能病急亂投醫了;「行,八點我去接你,如果我還能去接你的話。」
扔下聽筒,林言環視了一圈自己的臥室,住了一年多的房間,跟設計師一遍遍討論和修改才完成的作品,現在看來如此陌生而可怖,斑駁的紅漆,跟陰間連通的電腦,隨時來索命的陰靈,無力感讓他整個人像漂浮在水面上,找不到著力的支點。
深切的疲勞讓他連那身不吉利的殮服也懶得脫下來,林言枕著枕頭,仰面盯著上方一塊還算乾淨的天花板,喃喃自語道我做錯了什麼,到底做錯什麼了呢?
「鈴鈴鈴……」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
林言抓起聽筒,慢悠悠的湊到耳邊,輕輕的說:「阿舟,你說為什麼偏讓我碰上這事呢?」
沒有聲音。
林言忽然頭皮發麻,這熟悉的陰寒和沉默……
「我……要……你……死。」
電話裡傳來陰沉的回答。
林言乾笑一聲,面無表情的放下聽筒。
一切事情,明天再說吧。
5、高人
接下來的平靜有些出乎林言的預料,那東西似乎折磨他折磨的夠本,沒有再下一步的行動了。林言換了衣服,拔掉電腦的插銷,雖然他知道這沒什麼用處,但屏幕確實斷電了,後半夜也沒有再自動開過。
也許有新一輪的暴風雨在寂靜中醞釀,但林言懶得追究,還未完全消散的酒精成了最好的鎮靜劑,他翻了個身慢慢睡了過去。
熟睡中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再次印上他的嘴唇,林言睡的太沉,根本沒有發覺。
醒來的時候整個房間都是干淨的,沒有紅漆,淺灰印花壁紙和美院學生畫的影壁都保持原樣,玻璃一塵不染,除了那套殮服和林言身上沾著的令人羞恥的痕跡之外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午夜的荒唐曾發生過。林言洗了個澡,順手把殮服也扔進了水盆裡,與看不見的力量比起來他現在明顯處於劣勢,與其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不如靜觀其變。
收拾好後林言掏出手機給尹舟發短信約見面地點,出乎意料的是立刻就收到了回覆:半個小時後校門口見。
林言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過兩夜時間,整個人竟然頹的像嗑藥多年似的,鬍渣長出來,襯著一雙發紅的眼。剃鬚泡的薄荷味讓林言第一次感到自己原先單調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刀片薄而鋒利,只要在頸上深深的來一下,什麼都沒了。
人就是這麼脆弱的生物。
「嘶……」林言輕輕吸了口涼氣,嘆道人倒霉喝水都塞牙,手一滑指尖被刀片劃了一小道,殷紅的血浸出來,生疼。林言往手指上纏了塊邦迪,靠著牆愣愣的想,能感到疼痛,何嘗不是種幸運。
那殮服不知用的什麼染料,在水中掉色的厲害,不過一會整盆水都成了鮮豔的紅,林言厭惡的看了一眼,狠狠地摔門而去。
早上八點整,林言在校門口見到了一手拿一份煎餅果子尹舟。
車沒開出去多遠兩人就後悔了,早高峰到處都堵的水洩不通,滾滾車流一眼望不到頭,不知道哪個天才設計了這種上的去下不來的城市環線,早晚高峰時五道活生生的環形停車場圍繞城市中心,一起膜拜社會主義。
林言和尹舟在三環被堵得一點脾氣都沒有,只好邊聽交通廣播邊啃煎餅果子。
「四川某偏遠鄉村13歲男孩被發現身穿紅衣吊死在家中,當地人疑是邪術所為,據悉此男孩生辰時間和死亡時辰都屬至陰,極適合……」
林言啪的把廣播關了。
彷彿一夜之間世界全亂套了,連這種不靠譜的消息都能拿到明面上說。
尹舟毫不在意,嚥下最後一口煎餅,打了個飽嗝,滿意道:「後半夜全在圖書館裡泡著,餓的前胸貼肚皮又買不著東西,吃飽了真爽。」
「最近沒考試,你跑圖書館幹嘛?」
「研究敵方情報,敵在暗我在明,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麼,怎麼樣,夠哥們不?」
林言轉過臉望著窗外擁擠的車流,沉默了一會,輕輕說:「你真相信這世界有鬼?我總覺得是我出了問題,說不定該先去看看精神科醫生。」
尹舟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少來了,就算你不正常我可正常的不得了,那鬼衣服怎麼解釋,咱們都看見了的。」
「……前天在你家,只有我感覺到冷,也只有我能感覺到『它』在屋裡。」
林言梳理了一下思路,將昨夜被人掐住脖子的經歷講給尹舟。
不出林言意料,尹舟聽完就炸了,脫口而出道:「我操,那鬼生前是個兔兒爺?」說完咦了一聲,一遍遍掃視過林言的臉:「小林子,你還真別說,仔細看看你也算個清秀小生,說不定它就是死著死著寂寞了,想招你當老婆。」
「滾你丫的,再沒正詞兒現在下車走好不送,等我掛了清明別忘了幫我燒兩盒安全套。」林言沒好聲氣兒的說。跟在後面的車按了兩聲喇叭,林言才發現自己只顧說話,前面挪動出五六米的空道,急忙往前跟了上去。
「再說半夜我明明看見滿屋都塗了紅漆,早上卻什麼也沒了,好像做了場夢一樣。」
尹舟把後座的背包拖過來抱在懷裡,朝林言一努嘴:「喏,給你看哥哥的研究成果。」說著把包扣打開,從裡面掏出一打皺巴巴的複印件在膝蓋上攤開,用手使勁壓平,從上往下查看起來。
「你他媽就不能把東西弄仔細了,我看著都難受。」
「嗯,人妻屬性,這鬼有眼光。」
一頭草泥馬咆哮著從林言心裡狂奔而過。
果然宅男都是真絕色。
「聽仔細了啊。」尹舟用長指託了托眼鏡:「現代對鬼靈的解釋一般有兩種,第一種是由於暗物質的發現,知道能量守恆定律?」
「……繼續。」林言白了他一眼。
「宇宙每年都按一定速度膨脹,如果能量守恆定律沒有出錯,那支持宇宙膨脹的能量來自哪裡?根據這個問題現代物理學提出了暗物質和暗能量的概念,它不發生電磁波,無法感知,無法測量,引力定律推算它們佔據了宇宙96%的質量,而剩下的4%才是人類現在能夠認知的。」
「許多不能夠解釋的現象因此被歸於暗物質的結果,比如中醫經絡,念力,鬼魂。關於這個領域的討論國外有很多,但在國內顯然被屏蔽了,很難找。」尹舟攤了攤手。
林言點點頭,這有點像他看過的科幻小說了。
「第二種?」
「第二種被歸結於電磁波,死者死亡的環境不利於電磁波衰減,它生前的強大意念就形成了獨特的能量場,如果某個人自身的頻率與之相近,走進這個場中就會發生共振,使原有鬼魂的波形大大加強,從而兩人互相感知。」
林言愣了半天:「你是說我跟那鬼……共振?」
尹舟無所謂的說有可能,轉而湊過來神秘一笑:「你知道在電磁學領域中怎麼解釋一見鍾情麼?」
林言心裡動了動。
「就是共振,男的女的都一樣。」
尹舟嘆了口氣:「技術宅當久了就不想談戀愛,沒意思,鬼附身似的。」
汽車一路龜速挪動,狂堵三個小時候終於下了三環,林言把導航打開,踩下油門向著目的地一路疾馳。
他一直覺得愛情就像鬼,嘴上說不信,真遇見時的恐慌和錯愕只有自己知道,但他還真沒想像過原來鬼也像愛情,在特定的環境中被特定原因觸發,強行拖拽進深淵,從此逃不開躲不過。
「你最近有接觸過什麼特別的東西,或者去過什麼特殊地方?」
林言回想了一會,搖搖頭:「沒有吧,每天自習室,導師辦公室,圖書館,家,食堂,沒別的地方了,倒是東西接觸過不少,各種朝代的都有。」
尹舟把手裡的一疊資料團了團,不顧林言鄙視的眼神又給塞進了背包裡,咔噠一聲扣上了搭扣。
「不太可能,電磁波在丁點大的物件裡早衰減光了,要是茅山術還有戲。」
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林言的腦海。
「有個地方挺特別的……上個月,家裡老爺子在考古隊裡幫我安排了個實習的位置,是個眀墓,規格不大,不到一星期就回來了。」
尹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有戲,等回去了查……哎我操!」
林言猛地踩下剎車,尹舟的腦袋砰的一聲猛地撞在擋風玻璃上,疼的他哀嚎不已。
「你幹嘛?!大馬路上急剎車不要命了,追尾怎麼辦!」
林言詫異的看著空空蕩蕩的擋風玻璃,把車靠邊停下,再轉向尹舟的時候臉色就變了。
「你……剛才沒看見?」
「什麼啊!」尹舟摘下被撞得歪歪斜斜的眼鏡,使勁想把它掰成原狀,忍不住悲憤的抱怨。
「一隻手……從車頂上伸下來。」
尹舟愣住了,小心翼翼的抬頭看著窗玻璃,一輛貨車從後面趕上來,繞過他們的車往前開去了。
林言一時也後怕的說不出話,他記得剛才明明有只僵白的手從車頂拍在擋風玻璃上,誰知一轉眼就不見了。六環公路車來車往,到處都是超速的卡車或油罐車,他張著嘴跟尹舟面面相覷,對方也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想法,尹舟大喘了口氣,猶豫道:「那玩意……這是想要人命啊。」
林言卻搖搖頭,他總覺得最近的事情有一個環節不對勁,但一時又說不出來。
汽車一轉眼駛離了都市,郊區接連不斷的楊樹和深淺不一的碧綠畦田讓車裡的兩人繃緊的神經放鬆了不少,林言搖下車窗,外面混雜著花草清香的空氣湧進車內,悶了一早晨的煎餅果子蔥花味一掃而空。
導航儀上七扭八歪的路線走了大半,汽車拐上一段石子鋪成的崎嶇小路。周圍的建築換成了一座座獨立的平房和農家小院,黃狗蹲在台階上伸脖子,母雞三五成群懶洋洋聚在一起,小路上時不時溜過一隻雄糾糾氣昂昂的白鵝。林言放慢車速,盯著導航上顯示的地圖,不信任的瞥了尹舟一眼。
「再走可就進村了,母上大人給咱倆介紹的是個隱居的高人?」
尹舟湊過去研究了一會,又迷惑地扭頭看向窗外,正好路過一戶人家,黃泥平房,門上貼著褪色的對聯,老頭子掉的只剩兩顆門牙,正佝僂著腰看熱鬧。尹舟疑惑的抓抓頭皮:「我媽給的地址就在這村頭,還說厲害著呢,讓我買點禮品帶著,不能空手上門。」
於是為表敬意,路過集市時林言停下車,照尹舟的建議買了兩隻……王八。
「你確定送這玩意不是罵人的?」林言不好意思的左看看右看看,一手拎一隻活鱉往回走,尹舟樂呵呵的指著那鱉腦袋,說:「你懂什麼,他們通靈的高人就靠這玩意補身子,聽我的准行。」
林言把倆王八扔進後車廂,從裡面摸出瓶礦泉水遞給尹舟,自己也開了一瓶灌了幾口。
鄉間蟬鳴一聲接著一聲,碧綠的麥子抽了穗,一副太平盛世的好景。
不遠處幾個穿的紅紅綠綠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扇牌,林言問尹舟:「母上大人說咱們找的高人怎麼稱呼?我去打聽一下。」
腦子裡不由幻想出一幅竹林茅舍,紗幔低垂的場景,白衣飄飄的老者手捋鬍須微微淺笑,他和尹舟往前單膝一跪,抱拳道:「請大師指點迷津!」
尹舟從口袋裡掏出張紙條,仔細看了一眼,茫然道:「二仙姑。」
林言還沒來得及嚥下的一口水全噴出來了。
「咳咳……還真夠二的。」
在村子東北角的一戶小院裡林言和尹舟找到了傳說中的二仙姑家,林言從門外看見仙姑尊容時他心裡那個悔簡直如滔滔江水奔流而來,只見黑洞洞的屋子裡一張長案不知供奉著哪路神仙,穿藍花布的阿婆盤腿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腦門前一根紅布條扎得頗有氣勢。
「這架勢,跟跳大神的有的一拼啊!」尹舟指了指屋內的情形,忍不住小聲嘀咕。
「少來,這可是你媽介紹的,咱得給人留面子。」林言尷尬的說。
「怎麼辦?」
「先看看,說不定真人不露相。」
林言和尹舟走進門,聽見動靜那仙姑大嬸略抬了抬眼皮,愛搭不理的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呵咳……」尹舟沒憋住笑,趕緊用咳嗽掩飾。
後來的事情完全是一場鬧劇,仙姑在收了林言帶來的王八和二百塊錢後一下子來了精神,上香敬神,端了碗清水一邊往林言身上潑一邊唸唸有詞,圍著林言連轉十幾圈最後猛的一睜眼,林言被她嚇得虎軀一震,只能仙姑大喊一聲「呔!我看見了!」
「你身後站著一個小女孩!」
林言和尹舟兩人面面相覷,各憋了一臉內傷。
「哎呀這女娃兒死得慘吶,她說她被人關起來投不了胎,沒錢買衣服,沒錢打點小鬼判官,所以才纏上你……」
「你們等等,我再問問她看怎麼化解……」
仙姑煞有介事的閉上眼開始唱詞,林言沖尹舟一指門口,用嘴型說:「腳底抹油開溜,還等什麼?」
一長串詞兒唸完,睜眼一看,屋裡哪還有倆人的影子?
仙姑只好摸著新收的二百塊錢搖了搖頭,念叨著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耐性,接著搖搖晃晃的收拾東西去了。
拎著王八的時候,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
6、折辱
回去的路上尹舟在車裡笑的前仰後合,拍著大腿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小……小女孩,還,還是個叔控,林言這回你有福了,送上門的蘿莉!」
林言也忍不住嘴角抽搐,跟尹舟神侃了一段後表情又沉了下來,希望破滅,手裡的事情一團亂麻。墜在地平線上的夕陽像只摔扁的烤紅薯,林言忍不住自嘲,夜晚要來了,誰知道今晚又會發生什麼事情?鄉間小道曲曲折折,一隻蹲在地上撿果子的松鼠被車驚擾了,嚇得轉身一頭撞在樹上,小傢伙懵懵地抱著松果愣了好一陣才換了個方向逃走了。
林言覺得自己的狀態跟這傻松鼠還真差不了多少。
把尹舟送回家後林言在路邊麵館一直坐到打烊才開車往回走。自從怪事開始,家這個字眼已經成了噩夢,他甚至沒有勇氣推開門,那更不願意面對門口陰冷而衰朽的亡靈之地。林言握緊拳頭,一股強烈的恨意從心裡升騰起來,他從未害過人,自問也沒有礙過誰的事,為什麼偏偏讓他不得安寧?
電梯一層層往上攀升,五層,六層,七層……
後背忽然爬上一陣汩汩的陰寒。
林言已經開始熟悉這種感覺了。
一秒鐘的愣神後他瘋狂地按動開門按鈕,毫無反應,電梯緩緩上升,顯示屏的數字跳到11時停下了,啪的一聲輕響,整部電梯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濃重黑暗之中。
林言在牆上胡亂摸索想找到緊急報警電話,然而抬起的手被一件本不該存在的東西擋住了,凝固般的黑暗中響起一聲悠長的嘆息,幾乎同時他被巨大的蠻力壓在牆上,制住他雙臂的手像一雙鐵鉗,那根本不是人類肌肉可以發出的力量,也根本無法與之制衡,然而林言還是用盡全身力氣掙扎,一邊狠狠的罵著:「你給我滾開!」
那東西從來沒這麼霸道和瘋狂過,似乎林言私自出門求助巫婆神漢的行為把他徹底激怒了,冰冷的手掐住林言的脖子把他硬生生從地上拎起來,林言踢騰著雙腳,自己的體重加上那怪手的力量讓他喘不過氣。若說昨夜的窒息只是警告,那現在則像徹頭徹尾的謀殺,呼吸越來越微弱,視線漸漸模糊。
林言閉上眼,僅剩的意識已經不夠支持他繼續反抗,封閉的電梯如一具過小的屍棺,越收越緊。絕望感傾頹而來,結束了吧,貓抓耗子一樣的羞辱和威脅之後,那惡鬼終於要給他一個了斷。
可惜他的人生來沒來得及正式開始,就要以這種荒誕的姿勢收尾。
似乎感知到林言的馴順,怪手鬆開了他的脖子,少了支撐點後林言倚著金屬牆壁滑坐到地上,接著冰冷的嘴唇吻上他的臉,慢慢往下,嘴唇,脖子,鎖骨……
變態,偏執,無法抗拒。
「我操你媽……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呃……」
濕潤的唇堵住了他的嘴巴,林言無助的搖頭,然而那東西毫不在意他表現出的厭惡情緒,自顧自分開林言的雙腿,跪坐在膝蓋間,俯下來抱住他的腰,把舌頭伸進林言嘴中用力吸吮。
林言甚至能聽到黑暗中傳來的嘶嘶氣聲。
像一隻暴躁的野獸,在屠殺之前盡情凌辱和享用自己的獵物。
唇齒糾纏的嘖嘖水聲撩撥著林言已經繃緊如弓弦的神經,下巴也被鬼手捏住動彈不得,他再也克制不住,在淒惶和恐懼中頹然地嗚咽出聲。
短袖襯衫的鈕釦被一顆顆解開,冰涼的掌心撫摸過他的胸膛,手指在凸起處碾磨揉弄。
「放過我吧……」
「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用最暴戾和凶悍的手段摧殘過他的身體後,再慢慢折辱他的精神,一次次瀕臨死亡的體驗告訴林言,那看不見的力量在說:你的命拿捏在我手裡,你走到哪裡都逃不出去。
襯衫被褪下扔在一邊,冷而潮濕的舌頭在他的胸乳上打轉,接著往下舔磨過他的小腹。林言癱坐在地上,雙手摀住臉,他在這場較量中徹徹底底敗下陣來,聲音帶著哭腔:「求你……放過我……」
那東西停下動作,拉著林言的手腕讓他站起來,安撫似的吻了吻他的眉毛。燈亮了,電梯像從沉睡中忽然驚醒般顫了一下,零件催動的空洞響聲,中綠瑩瑩的箭頭像一尾魚向上游動。
十一層,十二層,白光耀的林言看不清東西,然而身體的觸覺卻變本加厲,那鬼把他擠在牆上,雙手用力揉搓他的腰肉。裸露的胸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甚至能感覺到怪物的衣履,柔軟的布料,寬襦大袖,大概是喪衣,絲絹一樣的東西垂蕩在他的胸口,林言反應了很久,才知道那是頭髮。
想像中一絲一縷的黑髮貼合已經腐爛的不成樣子的臉,骨骼咔噠咔噠的擰動。
電梯門開了。
他被無形的巨力拖出電梯,狠狠地按在門板上,像一道菜般被反覆親吻品嚐,那雙手解開他的皮帶,毫不掩飾的捉住他軟綿綿的性器一下下套弄,急躁而熱切。推搡間林言的腦袋撞在茶几上,砰的一聲,疼痛刺激了他幾乎麻木的神經,林言開始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惡毒最下流的語言謾罵,然而那力量毫不為止所動,粗糲的掌心熨合著林言的身體,接著深深吞吐他已經有了反應的性器,絕望而瘋狂的取悅。
林言把自己的舌頭咬出了血,一聲接著一聲詛咒和怒罵,直到喉嚨嘶啞,怪物的吞吐越來越快,越來越深,每一下都讓林言抵入他的喉管,罵聲開始綿長而無力,他喘著粗氣,胡亂抓著那人的頭髮,柔滑的像一匹緞子。
他全數洩在了一隻厲鬼的嘴裡。
黑暗中傳來吞嚥的聲音。
荒唐的夜晚和荒唐的情事,林言記得自己在「他」的嘴中和手裡洩了整整四次,一直到腰軟褪乏,喉嚨瘖啞地再罵不出一句話,最後坐在看不見的「人」的膝上,枕著他的肩膀痛哭流涕。
憤怒,仇恨,恐懼,屈辱,噁心,卻無能為力。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到底想要什麼?」
林言有氣無力的說:「我沒招惹過你。」
「我幫你結陰親,清明燒紙,拿牌位回家供奉。」
「放過我吧。」
沒有回答,那鬼魅把林言放在沙發上,無論林言再怎麼跟黑暗對話都不再回應,他再次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林言根本不敢繼續闔眼,他翻箱倒櫃找出旅行買的護身符和搬家時親戚送的念珠揣在身上,手邊跟枕頭下各放了把開刃的刀,刀為煞,闢邪鎮宅,壓邪靈作祟。一一做完後林言擰亮了家中所有能發光的東西,坐在電腦前開始一條條搜索跟驅鬼有關的信息。噼裡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在夜幕裡聽起來格外刺耳,林言眼睛盯著屏幕,耳朵卻不停的注意背後的動靜,芒刺在背的緊張感讓他恨不得蜷縮進被子裡,然而林言以他自己都難以相信的毅力支持著,他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在任人宰割之前他必須做點什麼。
音響中一遍遍唸誦往生咒,平和的梵音充斥了整間屋子。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升,槍殊刀殺,跳水懸繩。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敕救等眾,急急超生,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持誦二十萬遍則萌生智慧苗芽,念三十萬遍能親見阿彌陀佛,現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意獲得,不被邪惡鬼神所迷惑。林言想,也許他該做個道場超度這枉死鬼,只是戾氣深重,哪家法門都不一定收他。
7、警局
一大早上課只有催眠一個作用,聽著聽著所有句子都成了同個調子,再往後就只剩下一片嗡嗡聲。
林言用手肘撐著桌子,托著腮,時不時猛一點頭。
「生員衫,用玉色布絹為之,寬袖皂緣,皂條軟巾垂帶……」
「凡舉人監者,不變所服……」
深夜的城市沉浸在睡眠之中,一盞燈火也看不見,林言開著車從居民區拐上主幹道,夜風灌進來,呼啦啦的吹著他額前的頭髮。
道路中間無聲無息出現了一個人。
林言倒抽了一口涼氣,距離近的根本閃避不及,他下意識地猛踩下剎車,「吱——」
巨大的慣性讓他整個人往前衝,腦子中不斷祈求不要出事千萬不要出事,再抬頭時只見車頭停在離人不到兩米的位置,那人卻看不見似的直挺挺站著,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這哥們不要命了?林言撫著胸口,閃了兩下車燈示意路人閃開,待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林言腦子裡嗡的一聲。
那個人的腳是反的,腳跟朝前,腳尖朝後。
他緩緩朝林言抬起頭,兜帽遮掩著半肉半骨的骷髏,嘴唇腐爛了一多半,露著兩排歪斜的白牙,嘴角上扯出一個僵硬的弧度,陰測測的笑聲在耳畔響起……
林言全身哆嗦了一下,猛地驚醒過來。
「裙裝在明代初年用色偏向淺淡;崇禎時期提倡白色裙。裙邊有一、二寸繡邊……明末時發展為八幅、十幅。裙褶十分盛行,有細密褶紋,也有大褶紋……」
白天,人聲。
……是個噩夢?
林言從強烈的心悸中回過神,使勁喘了幾口粗氣,心臟還止不住怦怦直跳。
心神不定間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安撫似的停在後頸上,但只一瞬間就消失了。林言僵住了,被隨時侵犯的憤怒和精神持續緊張的狀態讓人止不住憋悶,混沌間一股無名火蹭蹭往上冒,晚上遇見鬼,白天夢見鬼,沒完沒了了?手一揮使出全身力氣把課本甩了出去,一拍桌子站起來,吼道:「少他媽再玩這套!逼急了老子跟你拚命!」
書本撲啦啦飛過前排桌椅,書中夾的紙片揚雪似的散了一地,滿座譁然。林言呆呆的站著,好一會兒才徹底從迷離中清醒,四下張望一圈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見教室裡烏壓壓成百號人集體回頭盯著他看,最前排明服飾研究課的老師站在講台上,一臉嫌棄的望著林言。
「這位同學先坐下,有問題可以下課找我討論,拚命就算了,老師一把老骨頭,玩不過你們年輕人。」
窸窸窣窣的低語演變成哄堂大笑,林言漲紅著臉貓腰一路小跑把課本撿回來,吶吶地跟老師鞠了個躬回到原位。
昨晚被鬼連折騰帶嚇唬熬了大半宿,天快亮時才眯了一會,好不容易趕上早上的課,沒想到聽到一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還出這麼一個大糗。
臉到現在還燙著。
正想著,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條短信彈出來,尹舟發的:「昨夜平安否?」
林言定了定神,迅速回了過去:「還活著,七月十五之前應該沒事。」手指在鍵盤上噼裡啪啦移動:「我在靈異論壇上找了點新東西,中午食堂門口,見面聊。」
戊申月甲子日,農曆七月十五陽氣衰微,陰氣盛極,鬼門關大開,最宜索命還魂。
林言聳拉著肩膀趴在桌子上,邊琢磨邊在本子上塗塗寫寫,不知不覺信手塗了滿紙往生咒咒文:「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明明連隻雞都沒殺過,這鬼怎麼就看上自己了?林言怨念的用筆尖把紙戳出一個個小窟窿。
兩節大課結束正到飯點,林言胡亂收拾完東西拎起包往食堂沖,出門朝左一拐,結結實實跟對面的人撞了個滿懷,鼻尖碰額頭,疼得他差點叫出來。
今天出門他媽就沒看黃曆。
林言捂著鼻子噝噝直吸涼氣,那人卻不聲不響的站在原地,睜開眼定睛一看,撞的竟然系裡出了門的怪道士。
矮,瘦小,蒼白孱弱,穿了一身怪裡怪氣的藏藍色土布衣服,書包壓得肩膀都塌下去一截,整個人沒精神的讓人看一眼都想打哈欠。
「不好意思,趕著去吃飯,沒看見你。」林言不好意思的道歉。那人似乎根本沒聽他說話,視線直直越過林言的肩膀,集中在身後的某個方位,凝視了一會忽然咧嘴笑了笑。
「陰、陰氣太重,小心、小心點。」
說完像夢遊剛醒似的輕輕「啊」了一聲,輕手輕腳從林言身邊飄了過去。
「這哥們又犯病了?」跟在林言身後的男生戳了戳林言的胳膊,難以置信的說。
林言搖搖頭,拎著包衝下了樓梯。
天下著小雨,整個校園都濕漉漉的,準備去吃飯的學生們舉著傘遮住腦袋,遠遠望去如一大片五顏六色的蘑菇。林言踩著幾塊磚頭鋪成的簡易通道穿過水窪,一眼就看見食堂門口正呆頭鳥一樣四處張望的尹舟,他臉色不太好,撐著把大紅雨傘,四個廣告字正正好好懸在腦門上:七度空間。
來來往往的人都忍不住掃他一眼。
林言兩大步跨過台階下的積水,拍了拍尹舟的肩膀:「你這狀態怎麼衰的跟我似的?」
尹舟有點迷茫,半天才緩過神來看著林言:「二仙姑死了。」
「我媽剛打電話來讓咱倆去趟警察局。」
林言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當值班的片警帶領林言和尹舟走進停屍房,揭開二仙姑臉上的白布時林言驚的一連倒退兩步,尹舟也止不住一陣乾嘔,那是一張因為極度扭曲的臉,目眥盡裂,眼球幾乎要從眼眶裡爆出來,黑洞似的嘴巴大張著,臉上佈滿了指甲抓痕,似乎在死亡前目睹了極其恐怖的東西。最為噁心的是她臉部到脖子的皮膚都佈滿密密麻麻的缺口,被蟲蟻啃食過一般,全靠面部輪廓才勉強讓人認出是昨天還在他們眼前裝神弄鬼的阿婆。
林言捂著嘴竭盡全力抑制住嘔吐的衝動,一邊使勁擺手讓警察把白布單放下。
「是這個人?」
林言點點頭,不自覺往後又退了幾步。
「昨天半夜死的,臉上是被什麼蟲子咬的還在調查。」警察淡淡的說,不屑地看了眼林言兩人的表情:「你倆沒事吧?我們都習慣了,死人嘛,能好看到哪去。」
林言和尹舟做為二仙姑的最後兩位顧客被要求留在警局協助調查,審訊人員把他們分別帶去錄口供填表格,警官端著文件夾在兩間審訊室之間來回穿梭,邊走邊嘀咕:「大學生還信這個,這麼多年書都讀狗肚子裡了。」
下午三點,醫院的屍檢報告送到警局,二仙姑死於心肌梗塞,屬於疾病導致正常死亡。血液中含大量兒茶酚胺,心肌細胞受損,夾雜玫瑰色紅斑,心血管病患者常見的死亡方式,鄉下蟑蟻多,一夜之間被啃的不成樣子。
林言和尹舟被帶出審訊室,各自在筆錄上按指紋結案,值班的小警察送兩人出門,見上級不在,搖了搖頭,壓著聲音對林言說:「報告上說受了強烈的刺激,說白了就是被嚇死的。我小時候聽村裡人說這種人都沒好下場,與鬼神打交道陰德損太多,折壽。」
從警察局出來時淅淅瀝瀝的小雨還在下,街上人很少,林言臉色發青,從頭到腳止不住發抖,路過便利店時買了包煙,跟尹舟並肩坐在馬路牙上。二仙姑的死狀在眼前縈繞不去,林言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抖著嘴唇說:「你覺得……是那東西干的麼?」
尹舟沉默了。「昨晚他又來了,好像很生氣。」林言把臉埋在手中掙紮著說:「如果昨天我們沒去找她就好了。」
「仙姑的樣子你也看見了,那東西根本沒人性。」
說著抬頭朝四下環視一圈,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就因為誰也看不見他就可以隨便殺人麼?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一條命,說沒就沒了,你他媽就算我哪裡得罪了你,你衝我來,報復別人算什麼事?!」
瘋子,變態,根本不可理喻,林言啞著嗓子:「鬼也做過人,你做人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是良心麼!怎麼不出來了?哥哥我等死呢,有種你現在出來,等什麼七月十五,咱們來個了斷!」
鄉鎮的公路車來車往,每一扇窗玻璃後的臉都有著相似的漠然,誰也不知道在城市西北角的村落裡一個靠坑蒙拐騙過小日子的阿婆死了,死的莫名其妙,就像輕輕碾去一隻螞蟻。鬼干的!說出去誰會信?林言回想著昨夜的經歷,他本來以為會那麼溫柔的親吻至少說明那怪物還存有一絲做人時的良知,他甚至在心底同情他的偏執,可現在呢?那神婆壓根看不見他的存在,她做錯了什麼?林言在心裡絕望的呼喊,我做錯了什麼!
「下一個可能輪到我,我的父母,也可能輪到你……」林言把煙使勁掐滅了,眼神中透出一股狠戾:「我本來想替他做個道場,現在改主意了。」
「他能來索命,我要他殺人償命!」
8、送鬼
如果一座城市存在了千年,無論表面如何繁華,總有些人還相信傳說,也總有些角落還保留著最古老的神秘風俗。從鄉鎮的小警局拐出來一直往西北方向行駛,周圍人影漸稀,黃昏時分山間起了霧氣,在整條小道快被濃霧湮滅時,林言終於在西山腳下找到了他的目的地。
林言停下車子,把從網上找到的照片跟眼前景色對照了一下,是這裡了,一間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廟依傍西山而建,門前兩隻白燈籠,早些時裡面放蠟燭,現在改成電燈,夜幕裡看來陰氣森森。院子裡口水井,旁邊一棵歪脖子棗樹上掛著招魂旛,布穗子被風吹得飄飄擺擺。
小廟的外觀雖不起眼,在靈異愛好者中卻很有些名氣,不同於普通佛廟用來拜神祈福,這間古剎只有一個用處,鎮鬼。一般人總認為有廟的地方有靈氣,對於高山上的古廟來說確實沒錯,但廟建平地卻是大凶之所。從風水上說山屬陽,廟建在半山接清朗正氣,通達神靈;窪地聚陰,廟宇建在山前低窪處吸引孤魂野鬼,它們有所歸處才不致擾亂周圍百姓,所以有殘廟莫拆的說法。西山古時是亂葬崗,怨氣極重,這間小廟也因為它特殊的功用被保留至今。
林言看了眼懸在門口的招魂旛,默默拔下了車鑰匙。
這裡是他在網上蒐集到的資料中最陰毒的一招。
由於提前預約,廟中師父已經等待多時了,見到林言進門便迎上去笑眯眯的招呼:「您請坐,求平安符還是辦超度法事?」
法師穿土黃色長袍,並不剃髮,留著簡單的圓寸,七分像和尚三分像道士。林言打量著廟中陳設,石灰牆,水泥地,一張舊的看不清顏色的木頭桌子上擺著香爐和供果,屋裡縈繞著一股濃重的檀香氣。林言摸出打火機示意了一下,見主人不反對便摸出支萬寶路點了火,吸了一口後沉聲道:「都不是,我要殺鬼。」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林言只覺得自己話音剛落,陰寒的氣息便從四處湧了上來。廟主人一驚,連忙說:「在這裡不能亂說話,被它們聽見要出事的。」說完回頭盯了門口好一陣子,不由鎖緊了眉頭:「好重的戾氣,這人死於非命啊,而且有段日子了。」
林言往主人示意的方向瞥了一眼,空空蕩蕩,什麼也看不見。
「我直說了吧,客人你還有不到三個月的陽壽。」
「法師您說笑。」林言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夾著煙的手指卻不自覺的有點發抖。
「阿顏,給客人倒杯水。」廟主人朝後堂喊道,接著轉頭對林言說:「林先生既然能找到我這小廟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嘴硬可就沒意思了,說說看,您怎麼惹上這百年道行的索命鬼?」
林言愣了一瞬,百年道行?
主人淡淡道:「見慣了旗服,看這明朝的襕衫倒還有點親切。」
襕衫,熟悉的字眼勾起了林言的回憶,他不由倒抽了冷氣,這怪法師真能看見鬼?他不由想起自己跟尹舟提起的考古實習,他負責十六號坑正室的清理工作,連續一星期點著礦燈徹夜不眠的翻資料,旁邊是六十四枚銅釘封殮的樟木大棺,黑漆厚槨,他伏在棺材上親手用軟刷清理屍身,一層層剝離黴變腐朽的九套殮衣,貼著骨骼的縫隙摸索散佈的陪葬品……
「上個月我確實進過山西的一座明代古墓……」林言震驚的說。
「佛經有云,萬事萬物皆有報應。」廟主笑了笑,要了林言的生辰八字,略一盤算,奇道:「四柱純陰,八字巳亥相沖有玄門根骨,大運逆行,這命格是至陰之人啊,怪不得他找上你。」
「此人凶禍橫死,心懷怨恨投不了胎,年頭太久又成了氣候,孤魂成了惡鬼就跟成了畜生差不多,恐怕是難超度嘍。」
林言打斷他的話:「法師能不能辦到?」
廟主道:「只能打散他三魂七魄,從此入不了輪迴了。」
林言垂著眼睛,雙手的骨節捏的磕巴輕響,他一下子想起電梯裡那東西的瘋狂和暴躁,客廳中令人羞恥的回憶,還有停屍房裡阿婆的臉,不由緊緊攥著拳頭,狠狠道:「他已經害死一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有第二個,第三個,我要好心到超度他麼?殺人償命,他活該。」
「我不關心他是誰,我只要他回該去的地方。」林言冷冷道:「送他走,多少錢我出。」
主人嘆了口氣,從桌案下掏出一疊黃紙:「誰說鬼狠,人心才狠。」
說話間小沙彌從後堂端著茶盤閃出來,恭恭敬敬的將茶水遞到林言面前,又將茶盤裡剩的一杯放在香案的供果盤旁邊,低著頭說:「進、進門都是客,你也渴了,喝水吧。」
林言一愣,心想這聲音怎麼這麼熟悉呢,那小沙彌這時也看見了林言,先有幾分詫異,接著便笑了:「是你呀。」
精瘦的身形,尖削的臉白的沒有血色,穿了身不倫不類的藍土布袍子,竟然是白天撞上的那怪道士。
林言一時有些頭暈,心想廟不是佛家的麼,怎麼半路冒出道士來了?
「這、這是我師父。」小沙彌轉過臉對廟主人垂首道:「林言是我大學同學。」
林言依稀記得這小道士姓顏,本科時兩人同系,宿舍也在同一層樓,平時上課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過他內向不合群,又有結巴的毛病,學校組織的活動從來沒見他參加過,以至於同學四年林言連他本名都記不清楚。道士這稱呼倒如雷貫耳,那時新生剛搬進學校宿舍,沒幾天就有人傳言同層有個在宿舍邊燒紙邊對空氣喃喃自語的怪人,還愛弄些鬼畫符似的紙片到處亂貼。後來同宿舍的哥們實在受不了就集體排擠他,換了門鎖把他整夜關在外面,把他放在宿舍的東西一樣樣從窗戶往外扔,持之以恆半個學期後終於把他擠兌的搬出了學校。
這事在系裡當笑話講了好一陣,林言那時做班長最頭疼的就是做這道士的思想工作,無論他怎樣苦口婆心生拉硬拽那怪道士都不反駁,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聽,過後該什麼樣還什麼樣。後來課程緊張林言就顧不上他,慢慢把有這號人的事都忘了。
「你、你叫我阿顏就行。」道士小聲說,「我無所謂的。」
講好價錢後阿顏從後堂搬出口朱漆箱子,由廟主指揮著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擺出來,黃紙,祭香,硃砂,一把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短刀,還有些不知道內容的瓶瓶罐罐。
「等會一切都按我說的做,這孽畜已經修成了真身,現在時辰不吉,我也沒十足把握,萬一出了岔子咱們可能都得交待在這。」廟主淡淡的吩咐:「擺陣。」
師徒倆忙活起來,林言從來沒見過這架勢,直覺得像電影裡的,只見廟主反鎖住門窗,將香灰均勻灑在窗沿和門縫裡,每隔一段距離放置一枚銅錢,之後用紅繩拉網一樣封閉門窗,直綁的整間屋子經緯交錯,最後在地板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硃砂,將黃紙和短刀放在桌上備用。
「紅繩闢邪,能防止裡面的東西跑出去,也能防著外面的東西進來。」廟主說:「午夜山中陰氣盛極,硃砂屬陽,等會山裡的野鬼可都要奔著這點生氣兒來了。」
林言一下子緊張起來:「什麼野鬼?」
「有些是不相信自己死了的孤魂,有些是沒人收屍的可憐人,也有被害死等著找替身還魂的枉死鬼,都不礙事,麻煩的是跟著你的這個。」廟主朝屋子的角落努了努嘴。事情發展至此已經完全超出了林言的想像極限,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點了點頭。
「礞硝能隔絕陰陽,灑在身上鬼就找不到你,記住等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說話,也不能大口呼吸,千萬千萬按我說的來。」廟主從桌上的瓶罐中挑出一隻,擰開蓋子將裡面的石粉盡數灑在林言身上,見林言緊張,阿顏神經質的笑笑:「廟裡陰氣重,等一會你就看、看見了,我第一次見也嚇得不行。」
說完從籃子裡取出一塊柏木,用刀刻上林言的生辰八字,再剪出個小紙人貼在上面,手工很精細,紅紙小人伸展著雙手,咧著嘴笑嘻嘻的,放在桌上卻有股說不出的怪誕。
夜越來越深,山風把院中的棗樹葉子吹得嘩啦啦譁的響,這裡方圓數十里沒有人煙,古廟點著幽幽的燈火,林言想,此時要是有人從外面經過,看見屋裡三個人圍著油燈坐在紅線陣中的樣子非得嚇出毛病不可。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四周毫無變化,林言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十一點半了,已經足足等了快兩個鐘頭,但是廟主和阿顏卻一直一言不發的坐著,彷彿入定了一樣。
桌上的火苗動了動。
「來了。」阿顏說,接著示意林言注意身後,林言回頭見並無異樣,接著就反應了過來。
他們明明只有三個人,牆上的影子卻有四個。
9、出逃
不同於平時的安靜,牆上的第四個影子這次在不停的移動,像在屋裡踱步子似的,剛開始動作極其緩慢,之後越來越快,一時急匆匆的朝一個方向直走,一時又返回來,最後乾脆開始繞圈子。
「他在找你。」阿顏輕輕的說。
門外也慢慢起了奇怪的響動,一如石頭落水或樹枝折斷,不一會兒院中陰風大作,門和窗戶都被吹得哐哐直響。接著響起了敲門聲,像無數人等著進來似的,不僅門口,四面窗戶也傳來急切的敲擊聲。林言心驚膽顫地往窗外轉頭,正對上一張蒼老的臉,只見窗邊歪歪斜斜站著個老人,穿滿清旗裝,手裡拎著只綠幽幽的燈籠。
院子裡的人影漸漸多了起來。
「莫,莫怕。」阿顏攥住林言的手,輕聲道:「往常它們都是這時間進來吃廟裡的饅頭,都是些可憐人,死了也、也沒人供養。」
林言覺得哪怕二零一二真是世界末日他也不會驚訝了。
一個人無聲無息出現在紅繩佈置出的網中。
影影綽綽的燭火裡,只見那人如漆黑髮從額前分作兩邊散亂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孔,身量很高,寬袖直裰鬆垮垮的覆在身上,佈滿陳舊的褐色血漬。林言咬著下唇竭力克制住呼吸頻率,心臟彷彿要從腔子裡跳出來,幾乎同時廟主人猛地站起來,從桌上摸出一把黃旗插在香爐中,攤開黃紙,劃破手指混著血水在紙上迅速勾畫。
燈影中那「人」忽然像被觸怒了一般在屋中來回疾走,撞到紅繩又返回去,他卻不依不饒,步子急切而踉蹌。這詭異的情景讓林言不住冒冷汗,一聲訝異的輕嘆不受控制從喉嚨中溢了出來,「呵——」
那鬼突然抬起頭來,亂發遮掩中林言對上一雙狠戾的眼,黑洞洞的眸瀰漫著濃重的殺意,直直逼上他的視線!幾乎毫無預兆,他僵直的身子轉向林言,幾大步急衝過來,林言全身顫抖盡全力屏住呼吸,那鬼在距離他不足半米遠的地方停下了,急切的朝四周張望,彷彿又把目標丟了似的。
就在林言憋得快要斷氣時,那鬼終於放棄了,原地轉了個方向撲了過去。
廟主開始唸誦奇異的咒文,阿顏也加入其中,明明只有兩個人在吟唱,屋子的各個角落卻都響起了回聲,紅繩簌簌抖成一片,那鬼的步子慌亂了起來,赤足散發的身形在屋裡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搖搖晃晃幾欲倒地。隨著咒文的唸誦聲越來越大,那鬼像在忍受極大痛苦一樣踉踉蹌蹌的撲倒在地上,爬行一段又試圖站起來,瘋狂而急躁的在屋裡四處掃視卻找不到目標。
廟主拽過林言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噤聲,接著用刀在小臂上劃了道口子,割的很深,血液湧出的瞬間林言彷彿聽見那鬼發出一聲粗重的喘息,四肢並用從屋子的另一頭往林言跟前爬了過來,每挪動一次身體都像承受酷刑般緩慢,但卻一刻不停。阿顏拿起桌上粘著紙人的柏木段,將林言的血蹭在紅紙上,又抓了把礞硝蓋住小臂的傷口,將替身柏木朝屋中間扔了過去。
那鬼發出低低的一聲呻吟,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朝地上的柏木撲了過去,雙手不斷撕扯著上面的紙人,接下來的情景讓林言完全看呆了,只見那鬼強撐著跪坐在地上,俯下來開始親吻它,嘴唇磨蹭著沾血的紅紙片,像捧著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廟主的表情卻在一瞬間陰毒了起來,他操起桌上的短刀,咬破舌尖將血霧噴於刀刃,刃尖徑直對著那鬼的方向,桌上的黃紙無火自焚,嗶嗶剝剝燒成一團火球,熊熊火光中那鬼全身劇烈抽搐,喉嚨中不斷發出含混的呻吟聲,然而他根本沒有反抗,甚至連挪動一下身子都不肯,緊緊抱著懷中的柏木,極盡不捨和留戀的將臉頰依偎上去……
莫名的震撼讓林言倒退了一步,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神,絕望,瘋狂,怨毒,狠戾又帶著深重的不甘,直勾勾的盯著懷裡的木頭,沾著林言的血的人偶。
大口鮮血從那厲鬼的口中湧出來,沿著唇角流下,一團團染上玉色衣襟,長發散亂一地,也沾了褐紅的血,簡直是慘絕人寰的一幕。林言怔怔的搖頭,這根本就不對,一定是有環節弄錯了,能夠用這種眼神凝視著他的人,怎麼可能會傷害他……
「嗡嗡嗡……」
手機調在震動模式,屏幕的熒白亮光在火燭裡顯得格格不入,一條短信彈出來:「阿婆的屍檢報告被人改過了,我黑進了醫院的存檔系統,屍檢報告單上的死亡時間跟警察給我們的不一樣,提前了三個小時。」
接著是第二條:「我懷疑有人在干預這件事,林言你自己小心。」
林言凝神回憶,警察局開具的死亡證明上說阿婆死於凌晨一點,那麼她的實際死亡時間就是前半夜十點,那個時間段他正跟眼前的這鬼在電梯裡肉搏,上樓前他曾看了一眼時間,絕對錯不了。
尹舟的第二條短信他壓根沒來及的考慮,彷彿一盆滾水當空澆下,林言攥著拳頭,被眼前觸目驚心的一幕震驚的說不出話,喉嚨艱難的吞嚥口水,他在做什麼,他固執的認為不能殺不該殺的活人,那就代表可以隨意打不該散的陰魂麼!
像利用幼崽做誘餌抓捕母狼,人的手段竟比鬼卑鄙。
「停下!」林言沖廟主喊道。
廟主如臨大敵:「閉嘴!讓它發現了咱們一起玩完!」
阿顏也慌了神:「林言哥哥你別出聲,現、現在停已經晚了!」
廟主的眼神在一瞬間殺機畢露,將噴了舌尖血的短刀高高擒起,徑直對著地面,整間屋子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搖撼,吱吱嘎嘎的響動從窗框,屋簷,牆壁發出來,院中聚集的遊魂也像被激怒了,嗚咽聲,慘叫聲,哀鳴聲響成一片,短刀上一道冷光閃過,堪堪向水泥地面紮了下來,送鬼入地!
咔噠一聲脆響,插在香爐中的黃旗斷成兩截。
那鬼緩緩抬起頭來,斜飛的眉下一雙幽紅的眼直直盯著林言。
做出決定只需要一瞬間,林言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膽子,他把手機往褲袋了一掖,沖那鬼直衝了過去,一人一鬼扭成一團,林言想搶他手裡的柏木,可那鬼執著的驚人,雙手死死摳著木縫,任林言怎麼掰都撼動不了他分毫。
又是一道符紙焰光耀目,燈影中那鬼徹底放棄了反抗,蜷身跪在地上,將替身護在大腿和胸膛之間,像個可憐的瘋子,滿懷不甘與怨恨,艱難的往後移動。
嘴上說著情愛,誰肯真正豁出性命?這只走投無路的鬼,竟比人更有情有義。
心裡一急腦子轉的飛快,林言用舌頭舔淨胳膊傷口處的礞硝,強忍著疼使勁一咬,酸苦的味道合著血腥衝入喉嚨,剛凝固的血液被唾液一化又湧了出來,林言把胳膊往那鬼臉前一湊,咬著牙說:「我在這,跟我走!」
那鬼疑惑的抬頭看他,林言輕聲道:「乖,把那玩意扔了。」
「咱們走。」
「阿顏,攔住這傻小子!」
林言抓住鬼的手把他從地上拖起來往門口沖,用腳胡亂驅散香灰,陣法被破的瞬間壓在香灰上的銅錢直直彈了出去,噹噹幾聲脆響,林言又忙不迭的解紅繩,誰知那繩子極韌,一時半會竟然掙不開。
林言慌張的回頭,只見阿顏蒼白著臉抓著符紙走向他,沒兩步卻踉蹌一下摔在地上,尖削的小臉抬起,用嘴型輕輕說:「快走。」
他在拖時間,林言心一橫用牙咬開一道道繩子,帶著厲鬼衝出了廟門!
外面早已經哀鴻遍野,山梟磔磔陰笑,小院中到處瀰漫著黑氣,那歪脖子棗樹猙獰如伸手的枯骨,似乎方圓數百里的孤魂野鬼都被引來了,院中的招魂旛被勁風颳得獵獵作響,水井上坐著全身透濕的女鬼,衣衫襤褸做太監打扮的「人」聚攏而來,一盞盞紙燈籠懸在半空明明滅滅,最前面的人脖子上一道深紫色的縊痕,「我死的冤啊……」
林言拖著身後的鬼魅朝停車處一路狂奔,抖抖索索的翻出鑰匙,可無論怎麼按,開鎖的「滴」聲卻怎麼都不肯響起來,山裡的磁場完全變了,遙控沒有作用,林言只好抖著手把鑰匙往鎖眼裡塞,好容易開了車門將那鬼扔進副駕駛,卻一連三次都打不著火。
惡鬼從咒術的痛苦中恢復意識,手爪扣上林言的喉嚨,慢慢收緊,亂發間一雙黑洞洞的眼睛逼了上來……
「你他媽不會開車就給我坐好了別動!」林言煩躁的衝他吼:「把我掐死了誰管你!」
脖頸上的手還真的不動了。
果然厲鬼怕惡人,林言狠狠的把他推到椅子上,環著他把安全帶往他腰前一系:「賭一把吧,被這幫辮子軍幹掉,太他媽不值!」
狠狠的一腳踹在油門上,車鑰匙用力一扭,轟的一聲,車發動了。
「坐穩了。」林言嘴角一勾,把住方向盤,夜幕中黑色A4如開F1般疾馳而去。
10、回城
一個個黑影從道路中間升起來,沒有瞳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林言的車,衣衫襤褸瘦的只剩骨架的孩子跑來跑去,甚至還有宮裝女子,伸著陰白的長手,用指甲吱吱地刮撓車身,簡直是末世大逃亡。林言深吸口氣,時速衝到兩百一十邁,兩側的樹都成了影子,路上有什麼東西也看不清了,他被加速度帶來的衝擊力死死壓在座椅上,凹凸不平的土路和超出極限的速度讓林言懷疑下一秒鐘車就要報廢,然而油門一刻都不敢鬆,像一道黑色的勁風從山林鬼陣中殺出一條生路。
逃出生天。
在油表指針慢慢落到零前林言終於見到了城市,五環上車來車往,他把車窗搖下一絲縫隙,夜風將車裡濃重的血腥氣驅散乾淨。
城市,車流,人聲,正常時代。
林言長長的舒了口氣,把身子靠回到椅背上。
山中的驅鬼經歷像是一場幻夢般在城市的霓虹裡了無覓處,但副駕駛室的證據卻實實在在,林言砸了兩下方向盤,心想他媽這肯定是這輩子最操蛋的事,在一個百姓安居樂業人民生活幸福國家領導忙於外交社會主義前程似錦的時代,他從一個不知什麼門派的法師手裡救了一隻來找他索命的鬼。
林言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停車休息。
「哥們,慶祝一下,咱們沒掛。」
沒回答,旁邊的鬼似乎睡著了,闔眼歪在椅背上,黑髮委然垂下遮了大半張面孔。
不是已經被弄死了吧?林言心裡一緊,接著反應過來,這東西本來就是死的,養活不好也不能再死一次了。不對,不能說東西,林言瞥了他一眼,他閉著眼睛的安靜樣子跟活人也沒多大區別,他甚至在呼吸,胸膛有規律地輕微起伏。一身儒生的打扮,極不合古禮的披散頭髮,衣裳遍染陳年的血跡卻依舊看得出面料精細,往下一瞧,寬闊的直裰下襬露出赤著的雙腳,一道道裂口和斑駁的舊傷,像走了很遠的路。
林言嘆了口氣,心想這回是把這祖宗徹底得罪了,他在棄車逃跑還是畏罪自殺之間猶豫了一會,最終決定還是等「人」醒了再說。「不要相信死人的話,鬼只記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電影《聲音》裡的台詞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林言搖了搖頭,眼睛是不會騙人的,那鬼不甘而留戀的眼神太讓他震撼了。
林言突然不怕他了,猶豫道剛才在廟裡也沒顧得上看,鬼……鬼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的,到底長什麼樣啊?
鬼使神差的,林言伸手撩開他覆著臉的長發。
一瞬間他其實已經做好看到一張腐爛的臉的心理準備,甚至是骷髏,或者乾脆缺了哪樣五官,但當黑髮別至耳後,那人的睡顏露出來時林言還是吃了一驚。
真是……一個鬼……怎麼長得這麼好看。
那簡直是古風手繪中的一張臉,長眉入鬢,鼻樑修挺,眉宇間一股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英朗之氣。他睡的不安穩,大概是被那法師折騰的耗盡精氣,皺著眉,睡夢中蜷著身子,像還護著那小木人似的。
什麼嘛,一副好皮囊,早點投胎扔哪不是一場血雨腥風,好端端的當什麼鬼。
皮膚也真好,玉雕似的,毛孔都看不見。
林言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心裡忽然一動,這傢伙不會只真把我當成他死了不知道幾輩子的老婆吧,為了個寫著生辰的替身拚命成這副德行。廟裡的事讓林言有些內疚,忍不住撩起他脖頸的碎髮,用手背輕輕擦拭他臉上乾結的血跡。
那鬼被驚動了,猛地睜開眼睛,怨毒的眼神死死瞪著林言。
林言嚇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下一秒鐘雙手本能的護住脖子。
這一次的襲擊目標改成了肩膀,一雙力大無窮的鬼手捏著林言的肩胛骨,越來越用力,他簡直能聽見骨頭在咯咯作響,肩上一陣陣鑽心的疼。他媽有完沒完,當鬼當的跟牲口似的,林言慌不迭去開車門,偏偏停車時自動鎖上了,一時還打不開。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車裡漆黑一團,看不見控制門鎖的按鈕在哪,林言只好往控制板的小綠燈附近使勁摸索。鬼手從他肩膀上滑了下來,摸到小臂的傷口,猶豫了一會後俯身低頭輕輕嗅著剛結痂的刀傷。
林言想起自己身上還灑著隔陰陽的礞硝,只有破口處有人味,忍不住揉著肩膀撲哧一聲笑了。
「是我,別聞了,如假包換。」
那鬼長長嘆了一聲,拽著林言的胳膊把他自己懷里拉,林言愣愣的看著他,突然被那副乖順的樣子弄得一點脾氣都沒了,只好放開車門把手,往副駕駛的位置靠了靠,側臉偎在那鬼的胸口。
「兄弟,今天是我對不住你,差點讓你不明不白得被那老和尚給掛了,算我欠你一次,下不為例啊。」
那鬼的胳膊纏上他的腰,林言的臉頰被長發撩著,蹭的癢嗖嗖的。
「想媳婦了?」林言抓住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十指交扣著,輕聲說:「我也一直挺想我前女友的,不過散了就是散了,想開點。」
「挖了你的墳是我不對,可我學這個,導師讓我幹嘛我就得幹嘛,你別纏著我了,投胎去吧,趕個好時辰,下輩子當個小正太或者小蘿莉來找叔叔要糖。」
「長大了叔叔給你介紹對象。」
「……算了,你也聽不懂。」
車裡靜靜的,整個城市的霓虹映在車窗上,遠處高樓頂層的蘋果標誌散發著白色冷光,路上人來人往,三五成群的小姑娘們換了夏裝,拎著購物袋嬉笑打鬧;男孩子戴著耳機,專心致志倚在櫥窗邊玩手機遊戲,大概等女朋友等的不耐煩的緣故。
路旁停泊的A4小車中,林言跟一隻前朝的鬼相互倚靠,車窗外的喧囂似乎遠去了,剩下的只有陌生感,一個宣揚獨立與物慾的時代,繁華都市,浮躁生活,聽起來人聲鼎沸,卻誰和誰都沒有關係。
他時常被這種孤獨逼的走投無路。
不知是誰曾經感慨過,人見的多了就開始喜歡狗,林言養過一隻拉布拉多,永遠天真而熱情的睜著圓眼睛等主人回家,比戀人還忠誠。他忽然敬佩起眼前的鬼來,無論他跟著自己是出於什麼目的,索命,或者他們真的有過淵源,他竟有勇氣穿越數百年光陰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時代踽踽獨行。林言想,當他跟在自己身後穿行過高樓大廈和鱗次櫛比的廣告牌時是不是也會惶恐不安,那麼……誰是你的力量?
林言掏出手機想給尹舟回條短信,事情變化的太快,幾個小時前他正嚷嚷要宰了這惹麻煩的厲鬼,現在竟然抱在一起看夜景。螢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剛寫到第四個字屏幕忽然被人遮住了,林言撥開他的手,那鬼卻不依不饒的又蓋住屏幕,藍熒熒的光從他修長的指縫間漏出來。林言不由笑了,他覺得這鬼挺有意思,孩子脾氣,便按了屏幕鎖定,輕聲哄他:「不發了,別生氣。」說完從鬼的懷裡掙出來,拽拽他的袖口,那鬼還真聽話的湊過來枕著林言的胸膛,任林言用手指慢慢理順他的頭髮。
「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我抱你睡會,今天害你被那老和尚整慘了。」林言說。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哈氣,眼前一層水霧,林言搖了搖頭,心想自己造的孽只能自己還,必須想辦法斷了他對人間的執念,安安心心投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