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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墳挖出鬼》第2章
11、緣由

  會不會真的有一種人,你問遍全世界也打聽不到任何跟他有關的消息?

  天氣預報說今天的氣溫會首次突破三十度,中午十二點,學校主樓門廳外的大理石地磚洩了一地白花花的炙熱陽光,林言和尹舟坐在樓梯上相對無言,他們已經為查那小道士的地址打了三個小時的電話,林言又是一夜沒睡,多日缺乏睡眠讓人有種獨立於人世之外的迷離感,視覺和聽覺彷彿都遲鈍了,他把臉埋在手心裡使勁蹭了蹭,仰頭吐了口氣。

  「全問遍了,跟他同項目組的,同研究方向的,以前同宿舍的,朋友……他好像沒朋友,也沒聽說在這兒有親戚,去哪找他?」尹舟把手機一扣,抓起地上的紙團又攤開看了一遍:「他們一整個星期都沒課,都為論文開題準備材料去了,要不再去小廟問問?」

  「求你了,昨天那架勢你是沒見,跟陰曹地府過大年似的,我怕我一出現那和尚拎把桃木劍三蹦兩跳把我收了煉器。」林言有氣無力的說,「你先查,讓我眯一會。」

  「哎,」尹舟鬼鬼祟祟的戳了戳林言,眼鏡片上也彷彿閃著一點賊溜溜的白光:「你和那鬼最後幹嘛了?」

  林言枕著膝蓋蜷成一團,不情願的回答:「說八百遍了,看了一夜五道口夜景。」

  「看夜景?你倆瓊瑤附體了吧。」尹舟往林言身旁湊了湊,「就這麼化敵為友化干戈為玉帛了?接下來是不是人鬼情未了?」

  「你注意點言行舉止,那哥們現在在旁邊看著呢。」林言面容呆滯的抬起頭,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用力揉著太陽穴想讓自己保持清醒:「不開玩笑,天一亮他就從車裡消失了,但我能感覺的到他還在。奇怪的是不管我跟他說什麼他都像聽不懂一樣,那和尚說修成真身的鬼不記得自己做過人,他大概……也就跟動物差不多。」

  「得快點找到阿顏,我怕他出事。」林言說:「而且他肯定比咱們瞭解的多。」

  尹舟使勁一拍大腿:「總跟三次元的人泡一起,把本行忘了。」

  「調學校住宿處的電子檔案,學生搬出宿舍肯定登記過新住址,說不定有戲。」

  下午兩點半,林言和尹舟出現在大東路一座舊式五層老房子前。

  這座城市保留了不少類似的建築,地價一天天飛漲,開發商拆不起,住戶也沒錢搬家,久而久之這種老房就成了簇新樓盤中一塊突兀的疤。舊式設計採光很差,即便大白天也晦暗潮濕,灰白的牆皮一塊塊剝落,露出裡面的褐紅磚牆;落滿灰的自行車和破家具堆在樓道里沒人打掃,時不時躥過一隻老鼠,在黑暗裡瞪著小眼睛警惕的注視著闖入者的行蹤。

  「這地方該拆了吧?」尹舟難以置信的盯著紙條上的地址,又抬頭看了看似乎已經搖搖欲墜的老居民樓:「住這裡萬一地震一個都沒得跑。」林言有些愧疚,他聽說過小道士家境不好,一直靠打工補貼學費,可沒想到竟差到這種地步。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也不能在他被趕出學校時保持沉默,害的他一千塊一年的宿舍不能住,跑出來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租房子。

  兩人小心翼翼的穿過樓道,林言撥開懸在頭頂的蜘蛛網,回頭問尹舟:「阿顏家門牌號是多少?」

  「0023。」尹舟拍了拍牛仔褲上的灰塵,迷茫地抬頭掃視周圍的門牌:「可這層都是一開頭的。」

  「地下室。」林言沉聲說。

  老樓道里堆滿垃圾,暗沉沉的,勉強能看清前面尹舟身上那件立領T恤的藍灰條紋,空氣裡一股潮濕黴變的氣味,不知道為什麼林言忽然想起看過的一部叫《第四層》的鬼片,陰暗的樓道盡頭穿白衣的女人歪著脖子,漆黑的頭髮裡露出兩隻黑窟窿似的眼睛,林言使勁搖搖頭想把腦子裡的幻想趕出去,忍不住自嘲說自己果然出毛病了,看什麼都能想起鬼。

  尹舟停下步子,指了指前面對林言說到了。只見走廊盡頭一扇簡陋的門板門上歪歪斜斜刻著0023幾個數字,林言剛要敲門,尹舟卻衝他擺擺手,將耳朵伏在門板上。

  「有人在說話。」尹舟皺著眉頭託了托眼鏡:「聽不清楚說什麼……」說著把手指往嘴唇一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見林言猶豫,尹舟揪住他的領子使勁往前一拽。老房子隔音不好,隔著門板彷彿真聽到裡面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語速慢悠悠的,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笑聲。

  「像阿顏的聲音,家裡有客人?」林言壓著嗓子回頭,想了想覺得聽壁腳不太道德,便拉著尹舟一邊往後退一邊嘀咕:「別聽了,讓人看見以為咱倆做賊呢。」

  拉扯間門突然開了,尹舟失去平衡一下子往前衝了兩步,扶著門框才站穩,尷尬的解釋:「嗨嗨,你好,你好,我以為沒人來著。」

  沒有聲音,門後漆黑一片,門板微微晃動的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迴響,「吱悠——」

  一隻骨節瘦長的手抓著門框,昏暗中閃出一張蒼白的臉。尹舟跟他打了個照面,瞪大了眼睛失聲叫道:「我靠有鬼!」接著一連倒退了幾步,後背撞在林言身上,林言被他一嚇,來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麼也本能的往後撤退,左腳踩著右腳鞋尖,兩人狼狽的摔成一團。

  一個怯生生的男聲從頭頂響了起來:「林言哥哥?」

  燈亮了,門口站的人是那小道士阿顏。

  進門時尹舟還忍不住一個勁嘀咕神經病,跟著林言不情不願的走進去,一套兩居室小房,陳設簡陋但打掃的一塵不染,舊沙發前的茶几上點著一根白蠟燭,燭淚在桌面上凝成了一小團疙瘩。林言和尹舟坐下來好奇的四處觀望,這裡完全不像年輕人住的地方,空氣中浮蕩著淡淡的中藥氣,老式櫃子上擺著羅盤和桃木劍,牆上掛著一幅發黃的人物畫像,尹舟用口型問林言這老頭誰啊,林言趕緊示意他閉嘴,輕聲說這是陶弘景,茅山派道教教派的創始人。

  在學校見阿顏那副神神叨叨的樣子一直認為他在故弄玄虛,林言想,沒想到真的跟精通鎮鬼之法的茅山派有些淵源。阿顏依舊穿著那身古裡古怪的藍袍子,端著兩隻茶杯走進來,一俯身吹熄了桌上的蠟燭,恭恭敬敬的把茶杯遞給林言和尹舟。陶瓷杯子是路邊十元錢三隻的便宜貨,但茶水卻清香宜人。

  「峨、峨眉山的竹葉青,是我家鄉的特產,師父給的,說想家了就喝這個。」

  尹舟被初見時阿顏的下馬威唬得夠嗆,喝了口水定定神道:「你不是有客人在麼,怎麼不開燈啊?剛才嚇死我了。」

  小道士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囁嚅著說沒有,尹舟挑著眉斜睨著他,小道士被盯的無法,轉身從櫃子裡捧出一隻托盤,小心翼翼的放在茶几上。「只有它們。」阿顏說。托盤裡擺放的竟然是些神態各異的黃楊木雕,有人物也有動物,雕刻的栩栩如生,眉毛鬍鬚、甚至衣褶都清晰可見。林言拿起一隻仔細端詳,驚訝的半天喘不上氣:「這不是你師父麼?」

  阿顏低著頭回答道:「對,自、自己住太悶,雕些小東西打發時間,有什、什麼不開心的事也跟它們說,說完就舒服了。」說著指著托盤中的木雕說:「這幾個是我爸媽,妹妹,還有家裡的貓。」

  木雕上一層厚厚的包漿,油浸浸的,一看便是經常被人捏在手中把玩的樣子。除了那和尚單獨被放在一邊之外剩下的雕刻組成一套,黃楊小桌,精緻的小椅子,笑眯眯的一家三口和團成球的貓咪,林言摸著那小貓的腦袋,不由讚嘆道:「雕的真好,特溫馨,阿顏你是想家了吧,中秋節要是回去別忘了找我訂票,學校集體打折。」

  阿顏楞了楞:「不回,父母早都過世了,我要打工寄錢給妹妹讀書。」

  林言沒想到自己一開口就戳人家痛處,放下木雕說了句對不起,阿顏倒無所謂:「沒事,我、我早習慣了,我也沒朋友,邊雕這些邊、邊跟它們說話,感覺他們還在似的。」

  「我是你朋友嘛。」林言安慰他:「有空了照著我雕一個,你這手藝真是絕了。」

  「行,做好了給你看。」小道士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對了,你、你們找我,是為了跟著你的那鬼的事情?」

  林言點點頭,坐直身子深吸了口氣,將從遇鬼開始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理了一遍,開口道:「聽你們說那鬼怨念太重沒辦法超度,我想知道除了鎮鬼之外還有沒有辦法送走他,快被他掐死三回了。」阿顏皺著眉輕輕地咦了一聲,搖了搖頭:「不像。在、在陽氣重的地方我雖然看不見他,但我能感覺到他很悲傷。」說罷沉思了一會:「他不是有心要害你。」

  「惡鬼沒有人的意識,死於非命的人心懷怨恨,徘徊在人、人間等找到替死鬼才能平復戾氣,厲鬼害人,不得不除。師父說的。我能看、看懂鬼的眼神,所以每次都下不了殺手。你想想看,一個被害死的鬼,在又黑又冷的墳裡等了幾百年,除了越來越深的怨氣還會感到什麼?」

  「孤單。無法忍受的孤單。」阿顏盯著盤中的木雕,眼神忽然落寞了起來:「七月十五開鬼、鬼門,他想帶你去他的世界,一個人孤零零的太難受了。」最後一句說的很輕,像自嘲一般。

  林言拿起一隻小貓木雕擺弄,說實話他確實同情那鬼,甚至閉上眼睛就能對他的經歷感同身受,封閉,寂靜,未知的恐怖,礦燈的微弱光線中一副發黑的骸骨靜靜安睡,先是棺,再是槨,之後還有密不透風的墓室,一道道沉重的青石墓門,層層將魂靈禁錮其中不得超生。陵寢再宏偉,陪葬再稀世又有什麼用,永夜中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不,連心跳也沒有了。

  死亡是最孤獨的事,一隻凶悍卻寂寞的鬼,沉寂數百年後終於等來一個能夠感知到它的人。

  何等悲哀而又欣喜。

  12、室友

  「陪鬼去死太荒唐了,有沒有辦法讓他心甘情願上路?」

  阿顏突然笑了,不知為什麼林言覺得那笑容說不出的詭異,讓人心裡發毛,他輕聲說:「如果沒有呢?」

  林言愣住了。如果真的沒有,他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無時無刻不被窺視,睡覺,吃飯,上課,開車,上廁所,甚至自慰時都被一雙眼睛盯著,每天在日曆上打勾盤算死期,恐怕沒幾天他就瘋了。林言把木雕小貓放回桌上,默默理了理思路,如果迫不得已,他恐怕還是會去那間小廟,他想。

  憑什麼他要滿足一隻鬼的私慾?

  「我不認為鬼比人卑賤,但求生是人的本能,每個人都想活下去吧?」林言無奈的說。

  「明白了。」阿顏輕輕回答。

  「心願未了才會成鬼,沒法投胎也入不了輪迴,時日久了就成、成了精怪,沒法超度了,其實生前也不過是可憐人。如果替他完成生前的心願,無牽無掛了自然消散戾氣重新投胎。」

  「鬼的心願?」

  阿顏虛弱的笑笑:「有、有些想復仇,有些想報恩,有些放、放不下妻兒,每個人都有不想離開人世的理由,我見了那麼多鬼,跟著你的這個執念最重。」

  說話間一股陰寒的氣息貼了上來,沿著林言的腳腕往上遊走,整個人都像掉進了冰水裡。林言哆嗦了一下,他沒想到那鬼會在白天出現,雖然這間地下室中白天和黑夜並沒有多少差別。對面阿顏的臉色也一下子變了,盯著林言身後喝了一聲孽畜,接著便想去拿櫃子上的桃木劍。然而畢竟慢了一步,那冰冷在瞬間變成看不見的蠻力扣住林言的手腕,猛地把他從沙發上拖起來,踉蹌幾步之後他幾乎腳不沾地的被那鬼拖拽著穿過客廳,往右一拐進了裡屋。砰的一聲,門在背後關上了,黑暗裡傳來反鎖房門的金屬聲響。尹舟和阿顏追過來在外面拚命砸門,林言抖抖索索的想去摸門鎖,但地下室沒有窗戶,關上門便漆黑一片,一時竟找不到門把手在哪。

  不滿於林言的反抗,那怪力抓住他的腳踝猛地往後一拽,林言站不穩,撲通一聲下巴著地摔在地上,被那手死死握著腳腕把他往房屋中間拖,臉貼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破一層皮,火辣辣的疼。

  「你他媽瘋了!這是在別人家!」林言用力蹬著腿想擺脫纏在腳上的力量,下一秒鐘那冰冷的身子整個壓了上來,長發蹭著林言的脖頸,嘴唇落在他的臉上,舌頭在蹭破的傷口處來回舔磨,最後吻上他的唇。與其說是吻還不如是噬咬,充滿著暴躁的情緒和強烈獨佔欲,摧枯拉朽般在他口中掠奪,根本與昨晚在車裡的乖順判若兩人。呼救聲被堵在嘴裡,林言只能搖著頭嗚嗚悶哼,敏感的上顎被一下下刷過的觸感刺激的他恨不得蜷成一團,然而從大腿到上臂都被那鬼制住動彈不得,林言絕望的朝門板的方向扭過頭,黑暗中他只覺得自己成了一張樹葉,被強制攤平放在火上嗶嗶剝剝的炙烤。

  「砰砰砰!」

  「開門!林子你沒事吧!」

  「嗚……」身上的力量根本不給呼救的機會,扳過他臉繼續深深的吻,甚至變本加厲吸住舌頭的一小層皮狠狠咬下去,林言疼的嗚咽出聲,鐵鏽味在嘴裡瀰漫開來,那鬼卻像受了更重的刺激一樣吸吮的愈深,暴躁的逼迫他做出回應,狩獵一般一個追一個逃,一時耳畔迴蕩的全是在黑暗中被放大了的曖昧水聲。

  「砰砰砰!砰砰!」

  「說話林子!」

  「林言哥哥!」

  僵持間林言急出了一腦門冷汗,重重的一膝蓋頂在那鬼身上,然而他根本不為之所動,在把林言裡裡外外親了個夠本後將目標轉往他的耳垂,潮漉漉的聲音和觸覺讓林言如過電般激靈靈一顫,禁不住起了層雞皮疙瘩。不分時間地點的侵犯和永遠處於劣勢的狀況讓林言也上了火,心說自己是有耐心,可他媽這東西怎麼跟狼崽子一樣捂不暖喂不熟,忍不住踢騰著雙腿,狠狠的罵出聲來:「滾開!」

  「人鬼殊途,你就算再怎麼不願意,我一個大活人也不能陪你死啊!」

  那鬼的動作停住了,林言能感覺到他在輕微的顫抖,壓在身上的重量慢慢移開了,黑暗中傳來長長的一聲嘆息,神使鬼差的,那副拼了命護他樣子浮現在眼前,林言有點於心不忍,放低了聲音對著眼前的黑暗說:「聽話,走吧。」

  「我不為難你,你也放過我,咱們兩不相欠,行不行?」

  沒有回答,林言伸手一撈,什麼也沒有碰到。

  真走了?林言翻身坐起來,揉著在地上被硌的生疼的脊椎骨,嘴巴裡一股血腥味,伸出舌尖用手指一摸,疼的「噝——」了一聲。與此同時房間的另一頭傳來奇異的敲擊聲,似乎是指節扣擊水缸一類的物體,有規律的悶響帶著嗡嗡回聲:「鐺鐺,鐺鐺鐺……」

  屋裡幾乎一點光線都沒有,林言睜大了眼睛,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是你麼?」

  「鐺鐺鐺……」那敲擊聲急了,似乎很不耐煩,又有點急切。

  「……你想說什麼?」

  回應他的依舊是急促的敲擊聲,林言緩了口氣,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摸到門邊拔開門閂。房門打開時敲擊聲戛然而止,燈光傾瀉進來,阿顏和尹舟一人操著把桃木劍,一人握著張塗了硃砂的黃符站在門口臉色煞白。

  「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一開門你只剩堆骨頭渣子了!」尹舟抓著黃符在他眼前一陣亂揮,阿顏口中唸唸有詞,疾走兩步衝進屋子,林言跟著回頭掃了一眼,空空蕩蕩。

  「阿顏,算了。」林言輕輕的說:「他也挺可憐的,我再想辦法吧。」

  死去數百年的鬼,懷抱執念與怨恨留戀人間,連念三十萬遍地藏經,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都無法超度,什麼樣的心願才會讓人連死亡都不得安息?林言把著方向盤在擁堵的車流裡緩緩移動,下午五點的陽光耀的整條街都籠著暖烘烘的黃光,車裡一股空調的冷腥氣味,香薰早用完了,淡綠色的薄荷膏體乾結在瓶底,記得這瓶剛買回來時薇薇坐在副駕駛上伸直雙腿,擰開蓋子把香薰瓶塞在林言鼻子底下,笑眯眯的說你這種人最適合用薄荷。

  「你到底有什麼放不下的?」林言瞥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副駕駛座位,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很久沒想起薇薇了。

  半年多以前,相同的位置上坐著一個乾淨爽利的女孩子,散碎短髮,說話像往盤裡扔豆子,一個字一個字泠泠作響。家裡至今還放著她的拖鞋,珊瑚絨睡袍,林言買給她的菩提子珠串和戒指被仔仔細細的收在盒子裡,什麼都沒帶走。林言記得那天晚歸,進門時薇薇安靜的站在客廳裡,在林言額頭輕輕一吻,說了句再見後翩然出門。林言追下樓攔在她身前問自己哪裡做的不好,薇薇把手插在牛仔褲兜中灑脫的笑笑,說你哪裡做的都好,你只是沒愛過我。

  僅僅把我當做適合結婚的對象來相處,是對我的侮辱。她把戒指摘下來還給林言,夜幕裡她的臉像朵剛開的梔子,語氣很柔和,林言你是個好孩子,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一個無論條件如何都讓你無法抗拒的人,那時候你就明白了。

  夜風把她的外套吹得鼓脹如帆,林言站在花壇邊看著她走遠,終於沒有再追過去。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薇薇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平淡未來,他缺人陪伴,薇薇恰好合適,僅此而已。

  他有自己的隱痛,小心翼翼的埋藏了很多年。

  橫穿小半個城市回到家時已經到了晚飯時間,天黑透了,不知哪戶人家在做糖醋排骨,好聞的醬料香味讓人直流口水。林言把車停在小區樓下,從後座抱出一隻塞得滿滿噹噹的購物袋,儀表盤上一沓塗著鮮紅文字的符紙格外醒目,林言盯著看了一會,折起來裝進口袋,搖搖頭關上車門。

  他已經儘量避免提及那鬼對自己身體的侵犯和渴求,但他覺得阿顏還是察覺到了,離開的時候小道士把這一摞黃紙強塞了給他,結結巴巴的說焚成灰燼沖水喝下能防止邪祟近身,貼在門上保家宅平安,每張能撐大概一天時間。林言從購物袋裡取出盒速食蘑菇雞肉飯,在塑料膜上紮了幾個小孔丟進微波爐,等飯熟的空檔他順手掏出符咒一張張翻看,硃砂潦草的塗了些看不懂的文字,血跡乾結成褐色的小點,阿顏咬破舌尖噴上去的。

  「嚓。」打火機的火苗升騰起來。

  屋子裡那股陰寒明顯動了一下,似乎不情願的退了兩步。

  寂寞到無以復加的一隻鬼,符咒的一角快挨到火苗時林言突然猶豫了,抬頭朝寒冷傳來的方位看了一會,輕輕的說:「你在吧?」

  那東西靠近了些,寒冷的感覺又加重了,林言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以此為界限,只要他再做出一點反抗的表示那鬼便會毫不留情的撲上來撕扯他的身體,像發了狂似的。

  「你除了跟著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我不用這個趕你出去,你也別碰我,可不可以?」

  林言將打火機放在一邊,沖那陰寒站立的方向攤開雙手。

  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雞肉蘑菇飯熟了,誘人食物香氣讓林言有種恍若隔世之感,似乎已經連續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他擰開廚房的水龍頭,將符紙一張張泡在水槽裡,軟塌塌的一堆,林言把它們撈起來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硃砂被水化開,一片一片染在手上,像血跡。

  稀薄的寒氣近在咫尺,林言有點緊張,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他不知道跟鬼交涉有沒有用處,更擔心示弱會給他更多可乘之機。冰冷的一雙手捉住林言的手腕,柔軟的嘴唇印上他的額頭,林言僵了片刻,剛要往後退時那寒冷卻先離開了,不近不遠的在一旁浮蕩。

  晚飯時林言從櫃子裡取了兩隻杯子倒果汁,蓋澆飯裡放了兩雙筷子,餐桌上方吊著鏤空陶瓷仿古燈,暖洋洋的燈光從青花瓷壁的雕花處投射下來,整間餐廳都籠罩在安靜的氣氛中。林言端起杯子朝對面空著的椅子舉了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聲說:「你還讓我活三個月是吧?」

  「乾杯,三個月同居室友。」

  林言其實笑的比哭還難看,這麼多年對他來說一直存在一件比鬼魂的威脅更可怕事情,隱藏的太久太深,在連自己都快忘記時卻又被硬生生的挖了出來。林言不想承認,他也恥於承認自己因為一個男人在他耳垂吸吮親吻而顫慄到勃起,一隻蟲在心裡蠕爬,每扭動一下都讓人酥癢難耐。飯吃到一半他終於崩潰了,放下筷子衝進衛生間,沒有關門,他知道關上門也無法給自己留一點尊嚴,曖昧的黑暗中他第一次縱容自己沿著那結實的腰肌臆想下去,抵到腿根的堅硬令他瘋狂,林言倚在牆上呻吟出聲,臉色潮紅,鼻尖沾著細汗,一邊急喘一邊握住自己的前端用力撫慰。

  鏡子裡那影子破天荒的沒有走近,僅僅站在不遠處看著林言從猶豫到掙扎最後自暴自棄,攀上頂端的時候他沿著牆壁滑坐到地上,望著鏡子裡的人無助的嗚咽出聲。

  你為什麼非得逼我呢。

  你放了我吧。

  誰不是關上門偷偷犯罪,走出門像模像樣做人?把你最醜陋的一面留給我,把你最陰暗的慾望交給我,在你最淒惶的時刻抱緊我,即便你死了也讓你的靈魂屬於我,從此無論光陰還是命運都無法讓我們分開。

  林言把大號購物袋裡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拿,宣紙,硯台,鎮石,墨錠,毛筆,把一張軟氈在桌上鋪開,宣紙裁成二開大小用鎮石壓平,熱水化開狼毫筆尖的軟膠,上好的徽墨合水在硯中斜斜碾過。屋中僅點了一盞檯燈,昏暗中一切都不真實起來,彷彿隔著乳白色的虛空一切都變了模樣,雕花櫺,檀木案,湖水紗帳繡百蝶穿花,白衣秀士臨窗聽風,懸腕握一支湖筆,手邊擺了本《太平廣記》,風一吹泛黃的書頁撲簌簌的翻,故事三分真七分假,神神怪怪痴痴迷迷,寫不盡世情人心。

  「還記得你生前的名字麼?」

  暗沉沉的燈影下那毛筆竟懸空立了起來,似乎思索了很久,一滴墨滴在紙上,化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圓斑,淡淡的水跡從邊緣氤氳開來。

  真是筆清朗的好字。

  「蕭、郁。」

  「你沒了結的心願……是什麼?」

  筆尖懸在紙上,許久都沒有了下文。

  自從怪事開始以來,林言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一夜無夢。

  13、疑惑

  在林言參加過的考古實習中,那明墓無疑是一個很奇特的地方,發掘工作歷時三個月,在動工之前林言連一丁點相關背景資料都沒有拿到手,多次問導師也沒有得到回應,當他被告知計劃只讓他在墓中待一個星期時本以為自己是個端茶倒水跑龍套的小角色,沒想到飛機抵達的當天就被送下地,負責的卻是最重要的主墓室屍身清理工作。

  那是一座中等規模的地下玄宮,青石塊砌成拱券,後殿長約四十公尺,一口半人多高的黑漆大棺靜靜在石台安睡。林言和大家一起屏息凝氣,當金絲楠木棺蓋被緩緩抬起,屍身周圍的金銀玉器和羅紗織錦露出來時墓室爆發出一陣低沉的歡呼,所有人都忍不住為找到一座完全沒被盜墓賊染指過的大陵而擊掌慶祝。半晌無關人員一個個撤離,林言記得導師最後一個離場,撤出時雙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最終沒有開口。空曠而黑暗的主墓室中只剩下林言一個人和幾盞時明時暗的燈火,時常有礦燈莫名熄滅,他後來回想,恐怕從那時開始這墓主就盯上他了。

  棺槨中的屍身已經腐爛成骨架,頭髮卻軟而有光,然而當林言獨自坐在棺槨旁翻閱史書時,重重疑惑卻浮了上來,那墓主人的身份簡直如這玄宮的青銅器一般蒙著難以辨識的綠鏽,沒有記錄,沒有族譜,甚至在鄉志和縣誌上都沒有任何記載。棺材前放置的長明燈早已乾涸,後面一張兩尺來長的玄色靈牌塗著厚厚的陳年血跡,該寫名字的地方空空蕩蕩,那竟然是張無字牌位。

  棺材中最後一件冥器被順利取出時林言接到了返回命令,歷時短短七天,沒有一個人對他說起過這座陵墓的淵源。

  週五早上陽光明媚,花壇裡的月季爭相開放了,空氣中隱隱約約浮蕩著一絲燒鴉片似的軟膩香氣,林言把車停在校門口,匆匆忙忙穿往樓前的小廣場往導師辦公室走,為了趕時間徑直穿過地上噴泉,差幾步跨出去的時候突然鐘鼓齊發,水柱從各個孔洞裡噴出來,周圍立刻成了一片水柱森林。

  「我靠……」躲閃不及被澆了一身水,林言一邊在揪著T恤下襬往前飛奔一邊在心裡大罵法克。幾個學妹正好從大樓正門出來,被他的狼狽樣子被逗得撲哧直樂。

  林言有點臉紅。

  亮晶晶的水珠子四處飛濺,恰好一滴落進眼睛裡,抬手去揩時手腕卻被人捉住了,冰涼的指尖恰到好處的抹去睫毛上沾的一粒水珠,林言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站在原地楞了好一會神。

  走上台階時只見自動門左側新擺了一副鋥新的大海報,長相斯文的中年眼鏡男舉著鋼筆,整個人的氣質像極了文具店一隻沒拆封的文件夾,旁邊一行大字:中國知名歷史學教授陳XX來我校開辦講座,歡迎各位同學參加,屆時會有神秘活動與教授互動哦。

  社團宣傳部常用的調調,下面一排排小字寫著活動具體時間和內容,林言使勁絞著濕漉漉的T恤下襬往門廳走,一邊咕噥這大概就是噴泉突然發飆的原因,沒走兩步又折回來,皺著眉在海報前佇立了一會,他總覺得宣傳畫上的男人有點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思索一陣未果之後,林言搖搖頭,閃身跨進了門廳。

  導師辦公室在四樓。

  「老師您在開玩笑麼,古墓勘察從前期準備到結束髮掘這麼多人參與,怎麼可能到現在都沒找到墓主人的生平資料?」

  「那座墓在同期也已經算中等以上規格,就算墓主不是官宦出身,作為富商在史籍中總有記錄吧。」

  大學機構的週五總是懶懶散散,所有人都一副等待週末來臨的派頭,林言的導師也不例外,眼前滿身是水的學生闖進辦公室的時候他正翹著二郎腿坐在辦公桌後,手裡捧著一隻厚重的紫砂杯。因為早年常在西部奔走,一張紫棠面皮被塞外的風霜刻滿皺紋,因為中年發福又撐起了點,眼袋鬆垮垮的垂在眼鏡後面。

  導師被林言咄咄逼人的口吻弄的不耐煩,拍了拍桌上的一摞書:「是真沒有,你看我這不正愁著寫發掘報告嘛,忙了一個多月也沒點進展。」

  林言雙手撐在桌面的玻璃板上,急躁的往前傾著身子:「我不相信,那座陵墓沒被盜過,屍身和陪葬都完好無損,難道不能確定墓主的身份麼?」

  這個學生一向以有禮貌和耐心著稱,很少見他這麼焦急過。

  「問題就在這,根據出土文物整理出的資料跟當時的記載一對照,我只能說那是個不存在的人。」導師放下杯子,手指在書的封面上咚咚敲了兩下:「明史不是我的主攻方向,問我還不如自己查資料,咱們學校的學生得具備自主研究的能力,你要善用學校圖書館資源嘛。」

  林言失望的搖搖頭,如同導師說的一樣,史料浩淼如煙海,真查起來別說三個月,就是三年也不一定有進展,等到那時候十條命他也早用完了。何況一個星期時間他已經把圖書館有關史書翻了個遍,甚至拜託尹舟以各種不良方式扒數據庫,但奇怪的是無論用時代,人名還是地點做關鍵詞都搜索不到任何資料。按常理,在古代即使出個秀才都會在縣誌上狠狠記一筆,而這蕭郁卻像來自異界的人一樣,憑空被種種記錄跳了過去。

  空氣中浮蕩著書頁和木頭混合在一起的淡香氣,淡藍色百葉窗恰到好處隔絕了陽光,林言下意識的回頭掃了一眼,就好像那裡該有同伴等著回應他的疑惑似的,但蕭郁是存在的啊,他想。

  硬的不行來軟的,林言垂著腦袋放低了聲音:「老師,這事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您能不能幫幫忙……」說話時視線定格在桌面上,玻璃板下壓著好些導師年輕時的老照片,黑白畫面中一排人穿著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灰頭土臉卻洋溢著青春笑容的模樣跟面前腫眼泡的中年人對比起來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光陰真是奇妙的東西。

  導師兩根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說話時並不看林言,目光有些躲閃:「你幹嘛非得查那墓主?寫論文要用?」

  林言深吸了口氣,他一向對人的情緒有種敏銳的洞察力,昨晚梳理線索時在墓中的情形忽然閃過他的腦海,許多疑點在那時候就已經存在了,只不過他沉浸在興奮和緊張中沒有察覺,比如自從他進隊大家就一致諱莫如深,再比如清理屍身人員依次撤離時導師也用這種躲閃的目光看著他。整件事情似乎早就被安排好了似的,所以林言顧不得打擾老師休息,抓過手機定了這次見面時間。

  「老師,您應該知道為什麼,人、命、關、天。」猶豫了片刻,林言皺著眉一字一頓說完這句話,雙手在桌面上用力按了一下,轉身就走。

  走到辦公室門口時特意頓了頓,一,二……林言在心裡默默的數。

  三。

  「等等。」導師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林言,這個項目不歸我管,我也只是聽說那個墓被打開時發生了很多怪事,有人到我這裡指名要你去,我本來也不同意……這件事你要真想知道可以直接去問整個發掘工作的策劃人。」手指又在桌面上敲了兩下。「姓陳,下週一來咱們學校開講座,樓下有海報。」說完從碼放的整整齊齊的書冊裡抽出幾卷重新擺了擺,往桌上一扣,做出副送客的架勢:「具體的你去問他。」

  「最後一個問題。」林言扶著門框把臉探進來:「老師您知道蕭郁麼?」

  「不知道。」這次回答的很快:「那是什麼?」

  林言嘆了口氣,扶著欄杆快步疾走下樓。

  14、講座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不過是個和往日一樣的週一下午,氣溫偏高,連續一個多星期沒有下雨的緣故。學校大禮堂門口一溜兒黑色奧迪停的頗有氣勢,隔了老遠就看見大樓門口拉著大紅橫幅:「熱烈歡迎故宮博物院鑑定研究員陳XX教授在我校舉辦文物鑑定講座」。

  禮堂是近兩年新建的,門廳很氣派,淡藍色穹頂和壁牆,靠近大門的一整面牆全部用玻璃製作,從外面一眼就能看見大廳裡人山人海的排隊情況。與平時的闊朗風格不同的是這次門廳的整體佈置很有古韻,門口兩隻仿明侍女賞春桃雙耳大花瓶,宣傳海報用木雕花窗櫺做邊框,幾行飄逸的行書讓人乍一看還以為進了古董行。

  大廳的冷氣開得太足了,林言摩挲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站在排隊入場的隊伍中盯著海報打發時間。

  宣傳畫上的教授怎麼看都讓人覺得酷似一隻未拆封的文件夾,連眼鏡上的一抹反光都像文件夾的透明塑料包裝紙,林言愣了會兒神,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麼自己會覺得他面熟了,這人是《明代服裝史研究》的主編,翻開課本第一頁就能看見他的大頭照,據說無論在專業研究還是民間古董拍賣方面都頗有名氣。好像還在某個鑑寶節目見過,林言回憶道,實習時倒沒遇見過他,可能是自己太無關輕重的緣故。

  話又說回來,怎麼會有人指名要他參加那次明墓發掘?

  「離進場時間還有二十分鐘,請大家耐心排隊等待,我們的工作人員一會將為大家提供活動介紹手冊,還會有免費飲料贈送哦。」大廳廣播裡傳來甜膩的女聲。排在林言前面不遠處一個一直低頭玩PSP的高個兒男生回頭猥瑣一笑,沖身後的人說:「妞聲音真甜。」

  奇特的是這人穿的是件瀾衫風格的改良漢服,貼身剪裁,衣袖卻寬大,配著他一臉青春痘和手裡的PSP顯得很是怪異。林言沿著隊伍掃視了一圈,奇怪得發現不僅PSP男這副打扮,不少人身上都能找到古風元素,一個女孩甚至盤了發,黑檀鳳頭步搖斜斜墜在鬢上。

  林言百無聊賴的往玻璃牆外看去,一個穿藍布袍子的熟悉身影映入他的眼簾。

  是那小道士,蹲在不遠處的花壇邊,手裡拿著根火腿腸正在喂一隻懶洋洋的大黃貓,黃貓蜷著身子一副愜意的樣子,胖乎乎的身形像只頗有身份的大蝸牛。

  小道士一抬頭也看見了衝他招手的林言,匆匆忙忙把火腿腸丟給黃貓,背上書包跑進門廳。林言往後退出一個位置,身邊那股陰寒動了動,似乎有些不情願。

  「至少阿顏是個活人,你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林言忍不住嘀咕,捉鬼、送符等一系列事件讓蕭郁很厭惡這小道士,從最近一個星期裡每次給阿顏打電話詢問送鬼的事時他的反應就可見一般。

  「過來在這兒等。」林言沖剛進了門廳的小道士招呼道,「自己吃的都不好,還買火腿腸餵牠。」阿顏手裡還捏著半截紅色塑料腸衣,臉一下子紅了,眼睛亮亮的看著林言。

  胳膊被一隻冰冷的手捏住了,把他朝遠離小道士的方向扯,林言本來就被空調凍的難受,一皺眉把蕭郁的手撥了下去。

  那股陰寒往他身邊靠了靠,突然輕輕的顫抖起來,林言以為他生氣了,抬頭一看卻見一隊古裝打扮的學生從禮堂的金色大門走出來,不像觀眾穿改良漢服,這十幾個人身著正兒八經的明朝衣冠,男孩子穿青布或白布皂邊直裰,頭戴絲方巾;女生著花冠裙襖綴金玉墜子,外護袖鑲錦繡,有的短衫月華裙做民女淺淡打扮,有的紅衣大袖做貴婦雍容扮相,各自端著盤子,裡面放了一隻隻一次性小紙杯,是來分發飲料的工作人員。

  蕭郁不太對勁,整個人貼著林言抖的厲害,林言嚇了一跳,儘量不動嘴唇小聲問他:「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蕭郁沒回答,倒是林言突然想起第一次在電腦屏幕上看到的鬼影,他戴的根本不是什麼高帽子,那是書生的四方平定巾。

  「我打頭,你們斷後。」一個清凌凌的聲音傳來,林言一下子愣住了,工作人員的隊伍中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散碎短髮襯著各色零碎錦料拼湊製出的水田衣,邊分發紅茶邊回頭與熟人說笑,再怎麼換風格林言都不會認錯,那是薇薇。

  林言想低頭裝沒看見,但薇薇顯然已經注意到他,停頓了一秒後喊了聲林言便端著托盤徑直走過來。水田衣織料色彩互相交錯形顯得她臉上的妝倒是清淡,脖子上一枚和田小籽,半僵半肉,很有天然的味道。

  「好久不見,你一個人過來?」薇薇笑著說,順手把裝紅茶的紙杯遞給林言,「來跟我們一起?」

  薇薇這種直爽的人很少把尷尬情緒放在心上,林言不行,他總覺得過去的戀人做不了朋友,自從分手,只要薇薇在的場合他都儘量避免,無論是同學聚會,生日還是搭伴旅行,當然也有躲不開的時候,比如現在。林言勉強抬起頭,笑的很艱難。

  「沒、不是,我跟阿顏一起來的。」林言臉在發燙,急忙拽過小道士做掩飾。

  大概因為小道士的名聲太過怪異,薇薇吃驚的打量了阿顏一眼,但迅速調整好了表情,從盤中取了杯紅茶遞給阿顏,塞給林言兩本硬皮宣傳冊,搭話道:「這是我們社團這學期最大的活動,忙裡忙外的準備了兩個多月,累得頭髮都掉了好幾把。」

  「很不錯。」林言的回答有點彆扭。

  「希望你喜歡。」她笑嘻嘻的說。

  一隊工作人員一邊叫她名字一邊往前湧,見薇薇和林言面對面站著不說話便開始起鬨:「呦,看上哪家公子走不動路了這是?」書生服上下打量著林言,視線從質感良好的格子襯衫移到牛仔褲的CK標籤上,不陰不陽的說:「質量不錯,清秀小生。」

  薇薇也不生氣,回頭坦然道:「什麼眼神,這就是差點娶了我的那個,質量再不錯以後也是別家的啦。」大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陣唔的起鬨聲。書生服一臉扼腕,拍了拍林言的肩膀「原來就是你啊,有福氣不珍惜,可惜我們啊,想追追不著。」話是對林言說的,眼神卻一個勁兒地瞟著薇薇。

  林言笑了笑,淡淡道:「想追我教你,一百塊一節課,有沒有用你看我現在的狀態就知道。」

  又是一陣笑聲,薇薇有點不好意思,瞪了那書生服一眼,轉過臉對林言正色道:「少搭理他們,沒句正詞,對了,你倆別在這排隊了,前面有幾排座位是給工作人員留的,我們都得在門口執勤進不去,白空著可惜,拍照也不好看,你們去坐吧。」說著從托盤裡的宣傳冊底層翻出兩張藍色座位票,和林言手中的差不多,只是右上角有個小小的黃色VIP標誌。

  林言本能的想拒絕,但聽到薇薇說講座有提問環節,坐前排有機會直接跟教授交流便動搖了,捏著宣傳冊有點猶豫,說行。

  「不過……」林言想了想:「我需要三個座位,可以麼?」

  薇薇敏銳地掃了林言身後的女生一眼,林言搖搖頭,表情有點不自然:「不是,我朋友還沒過來。」

  薇薇問旁邊的女生要了張門票,猶豫了一會,低聲說:「林言,你現在……」

  身後湧來一大群衣著光鮮的女孩子,帶頭的那個一見薇薇便驚喜的拉著她比劃隊伍中哪裡有帥哥。薇薇無奈的看了林言一眼,想再說什麼的時候林言突然打斷她:「要沒事我先走了,朋友還在等我。」

  一行人簇擁著薇薇繼續往前發飲料,她是社交型的人,不管到哪兒都被前簇後擁,這一點跟他截然相反,林言雖然人緣好,但相比天天湊在人堆裡他反倒覺得獨處更自在些。林言把三張VIP座位票遞給小道士,兩人一起沿著紅地毯往工作人員通道走。

  後台走廊與前廳完全不同,西式裝潢金碧輝煌,一朵朵燙金的花兒浮在牆壁上,看久了像要徑直撲到人臉上來,林言用一根手指劃著壁紙,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有點尷尬,有點念舊的傷感,臉上不知該擺什麼表情,手腳也不知該往哪兒放。

  他的生活本不該這樣子,林言抬頭看著天花板的水晶吊燈,心想也許世界在他和薇薇半年前告別時就分裂成兩個部分,在正常世界中他和薇薇像對金童玉女站在門口迎賓,而在這兒,他一個人神思恍惚的沿著走廊走下去,一直跌進報告廳正門後的深淵裡,永無止境的往地界墜落。

  冰涼的手指碰碰他的手背,接著變本加厲攥住他的手腕,拇指往手心一滑掰開握著的拳頭,輕輕捏了捏。林言停下來嘆了口氣,沿著手指摸上去,彷彿再自然不過似的握住了蕭郁的手,涼,堅硬而修長,簡直像捏著一件瓷器。蕭郁轉了個方向將林言的右手裹在手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林言忽然覺得平靜下來,他想,有人陪著他把最尷尬的一刻撐過去總是好的,不管那人是不是已經死了近五百多年。

  15、登台

  由於還不到進場時間,能容納兩千人的觀眾席只坐了稀稀拉拉十來個關係戶,活動負責人還在扯著嗓子指揮主席台最後的佈置工作。從工作人員通道入場後林言拉著阿顏在第四排中間找到了他們的座位,確實如薇薇所說視野良好,僅排在貼著粉紅標籤的校領導和到場嘉賓席位後面。

  出乎意料的是林言座位旁已經坐了一個男生,「不好意思,借過。」林言說,那男生一抬頭,竟然是在前廳遇上的PSP男,長臉像螞蚱,一臉青春痘,玩遊戲被打擾後一扯嘴角做出個不耐煩的表情,微側了下身子給小道士和林言讓出過道。

  大概也是走後門進來的,剛才還見他在門口排隊來著,林言想。怕阿顏尷尬,他把最左邊與PSP相鄰的位置留給蕭郁,自己坐中間,隨手翻開活動手冊開始閱讀。小冊子製作精良,拿在手裡沉甸甸的,一頁頁掃過去林言便知道了個大概,這講座以明成化年間文物收藏鑑定為主題,彩頁印了些瓷器,玉器和書畫。之後是互動環節,內容卻沒有寫,林言把冊子往左邊的空座遞過去,輕聲問:「眼熟麼?」

  鄰座的PSP男轉過頭不解的望著林言,林言有點尷尬,把冊子收回來,訕訕的說:「不是問你。」

  PSP毫不留情的白了他一眼。

  主席台準備就緒,觀眾從兩邊的側門魚貫入場,報告廳裡喧譁了起來。蕭郁似乎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把林言的手從小冊子上掰下來捏在手裡,林言有點緊張,從別人的視角看去他的左手正僵硬的懸空著,掙扎兩次未果只好妥協,扣著蕭郁的手指放在扶手上。

  觀眾落座完畢,那氣質斯文如文件夾的陳教授從後台走出來,黑西裝和紅色條紋領帶讓他看起來頗有些氣派。教授在主席台坐定了,擺弄完話筒和筆記本後清了清嗓子,接著主持人登場,全場暗了下來,只剩下背景PPT和主持人身上的追光。

  「講座正式開始,今天我們很榮幸請到了文物鑑定方面的專家,故宮博物院鑑定研究員陳教授給大家主講明成化時期古董鑑賞與收藏……」主持人念道。

  禮堂裡暗沉沉的,觀眾素質優良,兩千人報告廳座無虛席卻一片寂靜。林言往左邊一轉頭,霎時嚇得差點跳起來,本來空著的座位坐了一個人,在滿座衣冠齊整的學生中顯得格格不入,長發擋住大半張臉,從林言的角度依稀能看到修挺的鼻樑和蒼白的皮膚,薄唇緊緊抿著,專注的盯著主席台。追光的藍色光影中他衣上大片的血跡格外詭異,林言的手下意識地一抖,蕭郁轉過頭看他,黑髮間露出一雙陰狠的黑瞳,手上又用力了些,怕林言跑了似的。

  不知道鬼的形象是不是就定格在他死的樣子上了,林言一邊努力平復心跳,一邊哀嘆要是還能改,說什麼也要伺候這祖宗梳洗更衣,免得以後大半夜瞧見被嚇死。林言碰了碰阿顏,朝蕭郁的方向一努嘴,小聲道:「你能看到他麼?」

  阿顏疑惑的搖搖頭。

  林言鬆了口氣,他真不想被人當成《厲鬼將映》裡在電影院與鬼鄰座的倒霉男主角。

  「活動第一部分我們請陳教授以幾件自己的藏品為例給大家分析古董鑑定的基本知識與規律,第二部分為互動時間,我們將請十位同學上台進行一項小小的活動,內容到時公佈,贏到最後的同學能夠請陳教授親手刻一枚印章作為紀念……」

  台下一片騷動,林言有點不解,轉過頭問阿顏那有什麼稀奇。「這、這老師的篆刻和書、書法都很出名,起拍價不低。」阿顏輕輕的說。

  主持人將台詞本合攏,繼續說道:「……並且可以在活動後獲得單獨提問時間,陳教授會樂於解答你們對行業發展,職業導向或者跟專業有關的各種問題。」

  林言皺了皺眉頭,這聽起來比較有誘惑力,問蕭郁的事情確實需要很長時間,說不定還得玩心理戰……林言想。

  鼓掌過後主持人下場,追光熄滅了,整個會場只剩下背景PPT閃著藍瑩瑩的光。文件夾教授喝了口水,說了幾句簡單開場白後開始切入正題。最先放出的照片是一隻淺口青花仙鶴大紋盤,造型普通,但色澤淡雅沉靜,胎質細潤,釉質肥厚,很符合成化時期的莊重圓潤的特點。

  「明成化年間瓷器胎體輕薄,迎光透視呈牙白色或肉紅色,如脂似乳,瑩潤光潔,胎精釉亦精,高穆深雅,同臻其妙。在色彩方面紋飾線條纖細,多用雙線勾勒填色法,填色較淡。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一時期斗彩成創新品種,色澤精緻婉約……」

  文件夾講到這裡,後台閃出一名穿淡綠鳳尾裙的女生,手中的朱漆托盤裡放了一對竹葉斗彩碗,天青色底子飄綠竹葉,林言有點不屑,這東西在市面上拍賣一對不過五萬,跟教授名字前面的一堆頭銜比起來實在廉價的多了。

  瓷器講完,PPT換成了雕刻名手陸子岡的作品水仙簪,雖然是照片但看得出雕工精湛,細微處如髮絲不斷,文件夾對著照片淡淡的開始講解玉器鑑賞,女生捧出一隻手掌高的白玉籽料山子,小射燈的光線中白玉晶瑩剔透,雕工也細膩,女生將托盤轉了轉,露出背後的皮僵部分,林言一看便皺起了眉頭。

  「誰來評價這件雕件?」文件夾懶洋洋的提問。

  沒人回答,台下一片寂靜,林言輕輕嘀咕了一聲:「二上。」本來以為自己聲音夠小,沒想禮堂裡太安靜,這一句話便突兀的傳到了主席台上。

  教授眼睛亮了一下,朗聲道:「說下去。」

  林言的臉一下子紅了,猶豫了半晌,不太情願的站起來,比比劃劃道:「看玉質是籽料無疑,但在處理過程中商家為了賣好價格,重新在玉石上造了層假秋梨皮,倒是不影響價格,也不算贋品,就是看著彆扭。」

  文件夾讚許的點點頭,林言坐下時心臟還撲通撲通的跳,他不太喜歡在大庭廣眾下說話,開班會也就算了,兩千人大禮堂說話都帶回音,萬一出錯真糗大了,林言有點後怕。

  「你、你眼光真好。」小道士輕輕的說:「不像我只會死背書。」

  低柔的聲音讓林言從心裡軟了一下,剛想謙讓幾句,肩膀突然被一隻手攬住了,用力一勾林言便直接倒在蕭郁腿上,冰冷的氣息撲了上來,冷硬的手捏住他的下巴,拇指輕輕在臉頰來回劃過,長發垂下來騷的脖頸發癢。林言撐著蕭郁的膝蓋想坐起來,蕭郁卻不肯,兩個人在黑暗裡僵持。

  林言忘了只有他自己能看見蕭郁,這副情景在別人眼裡顯得極其詭異,剛回答完教授問題的男生半倒在旁邊的空座位上一副怎麼努力都起不來的樣子……

  「哥們沒病吧?」PSP男沖林言翻了個白眼,嫌棄的往左邊挪了挪屁股。

  林言掙紮著坐直身子,尷尬的沖PSP道了個歉,撐在前面的椅背上做出一副認真的樣子繼續聽講座,實際發生了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一隻鬼,一個誰也看不見的人正肆無忌憚的摟著他的腰,從脖子慢慢親上去,冰涼的鼻尖蹭過他的側臉,繞到耳畔,合著氣流的一聲:「呵……」

  林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胳膊僵硬的扶著椅背,表情繃得緊緊的,耳垂被舔了一下,濕濕的,軟糯糯的觸感,全身抖了一下,舌尖在耳洞口繞著圈子,時不時往裡探,曖昧至極的聲音像被擴音器放大了無數倍,林言把手伸進劉海下撐住額頭,把眼睛也順便摀住,沒臉見人,只剩下咬牙死命控制呼吸的份。

  文件夾教授在說什麼他已經完全聽不見了,視線也被擋的死死的,蕭郁從前面俯著身子,雙手撐在林言兩側的扶手上,舌尖在他嘴唇上來回的舔,癢,癢到心裡,又氣又急又難受,林言絕望的開始背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的特點在於壓榨剩餘價值……價值剩餘……價值壓榨社會主義剩餘……主義壓榨社會價值……全亂了……死都不能在這種時候被一隻鬼挑逗到硬,硬了怎麼辦……林言的眼睛裡漫上一層水光,哀求的望著蕭郁,掐著他的胳膊輕輕搖頭。

  快摸到他大腿根的手終於收回去了,蕭郁俯身親了親林言的嘴唇,坐回到座位上。

  日子沒法過了,林言悲憤的想。

  「下面進行第二個環節,請十位同學上台做個古玩鑑別的小遊戲,我們準備了十件藏品請大家鑑別真偽,答對次數最多的可以指定文字,請陳老師親手篆刻印章一枚哦。」主持人換了個穿紅襖裙的姑娘,握著麥甜膩膩的說。

  林言還處在腎上腺素激增的狀態中沒回過神來。

  「剛才發言的那位同學,陳教授請你上來。」

  禮堂裡一片寂靜,林言抬起頭呆呆的看著主持人,奇怪的想怎麼不繼續了?阿顏推了林言一把,小聲道:「上、上面在叫你呢。」

  林言猶猶豫豫的站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尖,沖紅襖裙反問:「我?」

  台下瞬時響起了一片哄笑聲,主持人怕冷場,握著麥打趣道:「這位同學一定是在冬眠。」

  林言臉上剛降下的溫度騰得又升了上去,他最不擅長在大庭廣眾下耍寶,一點錯誤都會讓他忐忑不安。林言小心翼翼扶著椅背往外挪動,忍不住回頭狠狠瞪了蕭郁一眼,那鬼倒從容不迫,徑直跟著他從一排人擋路的大腿中穿了出去。他走路的姿勢很獨特,即便一身血跡散發赤足卻目不斜視,腰背筆挺,不像現在的學生塌肩駝背,一副被教育體制好好疼愛過的樣子。

  林言從一側的通道走上台,調整了半天姿勢才不至於順拐。

  講台後的絳紫色幕布拉開,露出後面寬闊的空間,暖烘烘的舞檯燈下十張古色古香的方桌配著太師椅一字排開,前方正中間的高台上放著一隻考究的紅木錦盒。其餘九人已經在最右邊的桌前站定,離林言最近的偏偏就是那冤家路窄的PSP男。

  主持人抬手示意林言加入他們:「為了更符合今天的氣氛,十位同學要去後台換一下衣服,請陳老師和台下的各位觀眾稍事休息,馬上回來。」

  林言朝台下掃視,只見舞台被燈光耀的晃眼,台下最前面三排校領導和出席嘉賓正襟危坐,後面則是烏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的人潮,這僅是一層,再抬頭往上看時林言腿都軟了,二樓滿滿的觀眾不說,四隻亮著小紅燈的大型攝影機正對著他。林言只覺得全身骨頭爬滿了螞蟻,胸口被一塊大石壓著,肺葉變成了兩隻被擠扁的塑料瓶子,怎麼都灌不進氣去。

  如果能臨陣脫逃他真想馬上開溜,連著深吸幾口氣後,林言掐著手心跟在隊伍裡從幕布間隙進了後台。

  16、比賽

  十分鐘後,林言穿著套銀灰底色小龍紋直裾彆扭的出現在台上,十人一一落座,連文件夾教授都換上了夫子服,台下風捲似的嗡嗡議論讓林言的臉不停發燒,椅子像灑了釘子,怎麼坐都彆扭。

  這架勢整一出梁山伯與祝英台課堂劇,他幾次忍不住回頭看蕭郁,全場唯一貨真價實的古人正蹙眉立在他身後,眸光深深地望向他,半晌將手輕輕按在林言肩上,像安慰似的。

  換衣服時就察覺到蕭郁不對勁,或者說一切都不對勁,在更衣室中正系宮絛那鬼纏上來抱他,兩人在狹窄的隔間裡推推搡搡,亞麻布料蹭出了一身褶子。正當林言準備拼老命上拳頭時蕭郁卻突然停下動作,扳著他扭向鏡子,下巴支在林言肩上盯著倒影中的人,混沌的眼睛第一次帶了清明,甚至安靜的有些悲傷。

  鏡面搖搖晃晃,如被撥亂的一池碧水,一層層漣漪浮盪開去,黃銅鏡花梨台,翩翩少年眸光清朗負手而立,云紋錦帶束腰,俊秀的一張臉帶三分傲氣。林言驚恐的後退,他幾乎要喊出來了,鏡中人不是他,雖然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孔,但他早被生活挫平了銳氣,做不出這樣的神情。

  沉水香暈蕩蕩陶陶然,少年的眼神柔軟下來,身量高挑的華服男子將下巴支在他肩上,舒展著一雙長眉,聲音緩慢瘖啞,像許久未曾開口:「我等了你很久……」

  林言猛地回頭,踉蹌兩步反身靠在鏡子上,面前的人黑髮如漆,斑駁的血衣說不出詭異陰沉,悲傷到絕望的一雙眼睛……

  我等了你很久。

  林言連滾帶爬的衝出了更衣室。

  「休息時間結束,請大家保持安靜,我們的活動馬上開始。」紅襖裙念道。

  林言坐在椅子上有些神思恍惚,明亮的舞檯燈光和台下黑壓壓的觀眾讓他懷疑更衣室中的經歷是場幻覺,蕭郁也沒有異樣,林言回頭對上他的視線,有點心慌,蕭郁俯下身握住他因為緊張而發涼的手,桌上放著一小塊白板和一支軟頭黑筆,蕭郁示意他拿起來,把著他的手在白板上一筆一劃寫道:我幫你。

  林言愣了一下,提筆繼續寫道:你還記得?

  蕭郁似乎不想回答,搖了搖頭放開了他的手,依舊扶著林言的肩膀在他身後站著。

  觀眾席安靜了下來,明亮的白色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紅木錦盒上,紅襖裙走上前將錦盒展開,露出中間的玻璃匣子。台下觀眾發出一陣輕微的驚嘆聲,林言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是只精美的雙耳抱月瓶,侍女倚樹而立,勾畫細緻入微,釉質飽滿,器形完整無缺,品相不錯的大開門老貨。

  這道題對一個學文物的學生來說並不難,林言仔細看過瓶身的胎質和釉質,確定無誤後在白板上寫了答案。時間到了,主持人從方桌前一一走過,到PSP男時突然停住了,舉著麥克問道:「這位同學,你的答案呢?」

  PSP男的白板竟然是空的,他正伏在桌上玩遊戲玩的入神,主持人問第二遍時才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抬起頭,懶洋洋的掃視一圈,不屑的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句:「真品。」接著把主持人晾在一邊,低頭繼續玩遊戲。

  林言之前就見識過這傢伙的傲慢,沒想到他對誰都這樣,紅襖裙姑娘被PSP的態度弄得很尷尬,調整了好一會面部表情才點頭往前走。

  「這一題……答對的有九位同學,請打錯的下場。」觀眾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跟林言相隔三個位置的男生笑嘻嘻的跑下台。教授簡單對抱月瓶點評了幾句,林言擦淨白板等待下一題,懸著的心不由放下一些,心想這麼簡單的問題也會有人出錯,看樣子台上的人並不如自己想像的專業。

  那文件夾教授似乎也有些失望,端起不鏽鋼杯子喝了口水,視線轉移到筆記本電腦上,不知在看什麼。

  舞台中央的錦盒換了只稍小一些的,故弄玄虛的音效過後盒子緩緩開啟,是一卷古書,主持人示意眾人離座近看,林言在玻璃匣前站了一會,返回座位寫下答案:「真品,明代刊本南戲《白兔記》,嘉定宣氏墓出土。」

  這件東西他在上海博物館見過,林言想,這次講座倒像是古董鑑賞會,怪不得能吸引這麼多人。這一題結束後又有一人在觀眾的鼓掌和吹口哨聲中離場,空出了第二把太師椅。

  題目一道道推進,判別逐漸有了難度,一支仿造的惟妙惟肖的嵌寶石葵花金簪難倒了三個人,而接下來用「磨款」手法仿製的一隻斗彩蔓草紋荸薺瓶讓林言也猶豫了許久。每一件藏品的真偽公佈後教授都簡單點評兩句,算作知識普及。座位一隻隻空了出來,第八樣展品放出時場上已經只剩兩人,林言往右側掃了一眼,一起撐到最後的竟然是那PSP男。

  看起來漫不經心的樣子,沒想到專業素質還算過硬,林言把冰涼的手心貼在臉上降溫,長長出了口氣等待下一道題。

  紅襖裙手裡捧著一隻精巧的紙盒,並不先展示給觀眾看,而是徑直衝林言和PSP男走過來,示意他倆將位置換到一處,接著將紙盒打開,從裡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扇面。

  水墨金箋的扇面本身並不出奇,保存也甚不完好,扇骨輕微破損,水墨山巒處有氤開的痕跡,憑這種品相,如果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很難在民間拍賣中標個好價錢,然而當扇面上的題字露出時林言和PSP男不由同時倒抽了口涼氣,扇子上幾行運筆不羈的詩文:「野水平橋路,荒雞落葉村。歸人侯溪渡,稚子掃柴門」,讓兩人吃驚的是跟在題詩後的三個小字:唐寅寫。

  林言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如果是唐寅真跡,那他面前的這副扇面至少價值五十萬,把這麼貴重的東西帶到學校來真的不怕被人搶麼?接著大屏幕上放出扇面的清晰照片,不出林言意料,觀眾席中響起一片驚呼,主持人的聲音也被湮沒在嗡嗡議論中。

  文件夾教授有些不耐煩,對著擴音器輕咳了一聲,示意觀眾將注意力轉移到活動上來。

  林言仔細端詳眼前的淺棕色扇面,禁不住開始猶豫,唐寅畫作是在書畫領域中極難辨別的一支,他本人畫風多變,很少在畫上註明年份,難以根據時間來推測畫風的變化進程,因此市面上偽造,或者冒名者數不勝數。老實說判斷這種作品,僅憑作畫風格、年代和印章落款只能揣測大概,最關鍵的卻是鑑賞者本人的眼力和靈感,極端熟悉作者風格後在看到作品的第一瞬間憑感覺一眼定生死,這既是長年累月練就的能力,也是一場運氣的賭博。

  建國初年許多收藏愛好者憑藉這種能力在拍賣會上撿漏一夜暴富,而對林言這樣未出校門的學生來說卻太難了。他皺著眉頭仔細思忖,這副扇面無論作畫風格,目測年代和字跡都幾乎毫無破綻,雖然與唐寅其餘的山水畫小有偏差,但運筆間的雄渾瀟灑之氣卻明明白白給這幅畫打上了標籤。

  應該是真跡吧……林言咬著筆桿猶豫,真跡的真字寫到一半時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蕭郁蹲身下來細細打量著扇面,手指在紅印處輕輕劃過,似乎很詫異,半晌對林言搖了搖頭,把著他的手把白板上寫了一半的「真」字一筆勾掉了。

  「看了半天,還沒找出門道來呢?」PSP懶洋洋的往林言旁邊傾了傾身子,滿臉不屑的表情,見林言還握著筆猶豫不由嗤笑了一聲,「還以為你多牛逼。」

  那文件夾教授正百無聊賴的盯著筆記本發呆,聽到這句話不由回頭,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兩人。林言剛把注意力集中在畫作上忘了緊張,一抬頭對上教授的目光,臉頰騰地又燙了起來,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叫苦,本來計劃無論結果如何都等活動結束在後台堵教授問個明白,現在的情況恐怕輸了他還真丟不起這人。

  「快點快點。」PSP用筆在桌上戳了戳,發出咚咚兩聲悶響,「早弄完早回家,太沒水準了。」

  教授聽到這話有點下不來台,轉過臉捧著杯子用喝水做掩飾。

  真是沒禮貌,主人公還沒走呢,林言捏了捏手指關節,儘量不動聲色的用口型問蕭郁:「有把握麼?」蕭郁點點頭,蒼白的手指撫著喉嚨,皺眉想了很久,似乎費了極大的力氣,緩慢而沙啞的說:「……我畫的。」

  林言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看蕭郁,又看看那副扇面,古時沒有完善的翻印技術,一副名家書畫常常被文人墨客反覆臨摹,有些是為了練筆,有些是友人間的風雅遊戲,也有些是為了出售,高質量臨摹本的價格甚至與原件不相上下。但是蕭郁的墨跡竟然出現在這裡……這也太巧了?

  「哥們行不行說話,看不出來就別瞎耽誤功夫。」PSP男見林言遲遲不作答,不耐煩的甩了一句,低下頭繼續玩遊戲,拇指把按鍵按得噼裡啪啦的直響。

  林言被這人的態度弄得也上了火,深吸口氣後在白板上寫下答案。台下的觀眾也已經等不及了,相鄰座位間對著PPT指指點點,有人在輕輕點頭,似乎認可了這副畫作的真實性。

  敲鑼的音效聲響起,主持人念出兩人的答案時林言聽見觀眾席傳來一陣騷動,角落裡甚至傳來不屑的嗤笑,然而那PSP男完全不理會觀眾的反應,翹著二郎腿扭臉看了一眼林言,摸著臉上的青春痘挑眉輕笑一聲:「呦,不錯嘛。」

  兩塊白板上寫了同樣的答案:仿本。

  教授臉上第一次露出欣賞的笑,說了句正確後親自抓過話筒對觀眾解釋:「唐寅扇面《溪橋暮歸圖》臨摹件,明成化年間作品,作者不詳,兩位同學答得很對。」

  觀眾席發出一片感嘆聲,這次打眼的人佔了絕大多數,都忍不住對著屏幕指指點點討論扇面的破綻。甚至有最前排穿黑西裝的校領導正回頭跟後排嘉賓激烈的爭辯。

  作者不詳?林言沒把注意力放在扇面上,而是回頭看了蕭郁一眼,他的雙手還撐著自己肩膀,對文件夾教授的這句話並沒有做出反應,反而眉頭緊鎖,彷彿沉浸在回憶中。他好像真的想起什麼了,林言望著蕭郁的眼睛,不似初見時如惡獸般沒有半分理智,深色眸子像日出之後的江面,濁霧在陽光下緩緩湧動,從混沌中透出一絲清明來。

  「現在前九題已經結束,請大家擦亮眼睛,跟台上的兩位同學一起期待最後一件,也是今天難度最高的展品。」紅襖裙提高了聲音,大幅度把手往身後一揮。

  17、挑釁

  大廳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大屏幕投影發出明亮的輝光,如果說剛才唐寅畫扇引起觀眾的討論還算輕微的話,這次沸沸揚揚的議論則明明白白的表示了觀眾的訝異,或者是驚喜。背景照片是一張宋代哥窯竹節香爐,通體淺青釉色,著名的哥式冰裂和黑色開片遍佈周身,瘦長的造型很是雅緻。

  PSP男的眼睛都不由亮了一下,軟塌塌的腰一下子坐直了,這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如果是真品,恐怕七位數起拍價都屬於保守估計。

  林言也忍不住興奮起來,蕭郁卻似乎完全不感興趣,貼在他後背上用手指挑開衣領,冰冷的指尖撫摸他的鎖骨,最後乾脆俯身摟住他,在林言的側臉吻得肆無忌憚。林言扳他的手扳不開,又急又氣之下只好在心裡念叨台下兩千多號觀眾,千萬不要有帶陰陽眼的人,如果被人看到……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黏人的鬼隨時隨地的親熱好像沒剛開始那麼讓人厭惡,林言臉一紅,他知道這鬼的脾氣,每次反抗都沒有好下場,乞求式的安撫卻總能讓他冷靜下來。識時務者為俊傑,林言捉住蕭郁的手輕輕拽了拽。

  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臉,落回到肩膀上輕輕按著。

  文件夾教授託了托眼鏡,從講桌下拎出一隻保險箱,扭動密碼鎖,雙手捧出照片中的竹節香爐放在紅木架上。一道白色追光投射下來,吵嚷不朽的觀眾席像被調了靜音,集體安靜地把目光投向紅木架,那青碧細瓷盤著冰紋,造型沉穩卻不顯笨拙,冷光在瓷壁上流滾,觸目之處遍體生涼。

  這就是古玩的魅力,光陰流轉歲月變遷,生命早已消亡但器皿永遠留存,以這般獨立而清醒的姿態與一代代斥資千金的人履行一段契約,之後兀自天荒地老。

  絕對稱得上壓軸貨色,林言想。教授示意他和PSP男上前近看,林言將香爐傾斜,湊近底部仔細觀察,行家看瓷的手法,判斷年代先看露胎,露胎不出問題,一件瓷器真偽就基本確定了。然而當這貴重的香爐翻轉過來時林言不由咦了一聲,那PSP男也一愣神,沉思一會兒之後慢慢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

  PSP男的反應讓林言相信今天是注定打成平手了,剛想把香爐放回去時釉面的花紋卻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什麼不對,林言猶豫起來,再次端起香爐反覆查看,皺起了眉頭。

  「你怎麼每次都這麼慢,大開門的東西用得著花時間麼?」PSP男寫完答案,掏出條口香糖塞進嘴裡,漫不經心的一邊嚼一邊打量林言。

  林言懶得理他,自顧自凝神思索,露胎能一眼確定年代沒有問題,釉面色澤和開裂走向也沒有問題,這東西仿宋代哥窯幾乎以假亂真……但是被這教授親手捧來的……不可能,這種猜想太荒唐了。

  「你……你覺得呢?」林言輕聲徵求蕭郁的意見,蕭郁不做表示,看著林言的眼神暗含鼓勵。不知道為什麼,被這樣的眼神注視,林言忽然對腦子裡冒出的那個連自己都恨不得馬上推翻的猜測有了一丁點兒自信,蕭郁握住他的手腕,極輕的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林言想。

  「請兩位同學公佈答案。」紅襖裙念道。

  兩塊白板同時立起來,依舊相同的結果:仿品。

  文件夾教授讚許的點點頭,說:「看樣子今天得加賽了,都正確,這件確實是仿品。」轉頭對PSP男道:「這次我不說了,這位同學來解釋吧。」

  PSP男接過麥克,一陣吧唧吧唧嚼口香糖的聲音從擴音器傳出來,林言噁心的皺起眉頭,他倒根本不介意似的,輕描淡寫的說:「明成化年間仿宋代哥窯瓷,品相良好,估價三百到五百萬。」

  林言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文件夾教授很滿意,連剛才被PSP男噎到的不爽都不計較了,點頭笑道:「很對,兩位同學能在這麼短的時間看出來,好眼力,確實有前途。」

  說完拍了拍手,轉身沖台下觀眾和顏悅色道:「這只確實不是宋哥窯瓷,而是明仿品,明成化年間仿哥窯作品完整留世的很少,這一隻為代表現存故宮博物院,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都說貴校本專業出色,老師之前還不信,今天見識到了,不枉此行,哈哈,不枉此行。」

  「老師決定給兩位開個特例,獎品一人一份。」

  林言猶豫的看著蕭郁,後者則扶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像催促似的。林言咬咬牙轉過頭對PSP男說:「不對,你說的不對。」

  嚼口香糖的聲音突然停了,PSP男瞪了瞪眼睛:「那你說?」

  林言從主持人手裡接過麥克,磕磕絆絆地解釋道:「這、這確實是仿品,應該說是贋品,但仿於現代,工藝精細,當裝飾品來賣的話大概值兩百多塊。」

  話音剛落全場一片譁然,甚至有人伏在椅背上一副丟大人了的樣子。PSP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表示不屑,斜睨著林言樂道:「腦子燒壞了吧,這麼明顯的明成化官窯瓷都看不出來,白學這麼多年。」說完按下PSP的開關,撇了撇嘴:「該回爐再教育了。」

  若不是林言修養好真想衝過去一拳砸在他鼻子上,被當眾折辱的憤怒讓他緊緊攥著拳頭,然而蕭郁卻知道他的心思似的,雙手捏著他的肩不讓他動彈。

  觀眾席傳來一陣訕笑,有人吹口哨喊下台,林言的心跳快了起來,觀眾席傳來喝倒彩的聲音讓他有點驚慌,求證似的望著文件夾教授。

  文件夾面露尷尬,說老實話這只竹節香爐早在進故宮展覽前他就親自鑑定過,真偽毫無懸念,而此番通過多方手續將它帶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再鑑定,只想當個典型例子給學生講解明仿品鑑定與收藏的知識。

  「看樣子這位同學對瓷器鑑賞並不很在行,我來解釋一下,在對瓷類工藝品進行年代判斷時首先要看足底的露胎成色,這一隻具有明顯的明官窯特色,但卻是宋瓷仿件,這類東西在現代稱為古董,而在當時卻是贋品……」文件夾沖林言做了個下場的手勢,嘴角一抬,露出年輕人嘛還得多鍛鍊的神色。

  林言手足無措地捏著椅子扶手,他被文件夾首屈一指瓷器專家的名聲壓得不敢說話,平心而論他並不屬於在專業方面特別有天賦的一群,這次也只是偶然看見一個小小的矛盾點便大言不慚的妄圖推翻權威,林言掃了一眼台下黑壓壓的觀眾席,胃裡泛上一陣抽搐。

  一陣陰寒覆上他的手背,接著握住他的手。蕭郁正立在他身旁偏著頭看他,破天荒沒有任何侵犯的動作,眼神認真而堅定。彷彿有股力量源源不斷地從寒涼的手心傳來,林言竟覺得好笑了,在場兩千多雙眼睛,只有一隻鬼看得見真相,兩千多個活人,也只有一隻鬼肯聽他說話,蕭郁的嘴唇極輕的在林言的臉頰上碰了碰,示意他看向舞台中央的香爐,輕輕搖了搖頭。

  明晃晃的追光燈下細瓷通體沉碧,冰紋細膩而雅緻,真是漂亮的東西。林言想,虛假因美麗而留存,真實卻因殘酷被遺忘於黑暗,化為棺木枯骨不見天日。

  「去吧。」蕭郁按著他的膝蓋,艱難的發聲:「……信我。」

  林言深吸口氣,望著蕭郁點了點頭。

  分辨真偽最直接的方法大概只有一個,他從方桌後面繞出來,大步沖台上的寶貝走去,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時林言拎起香爐掂了掂,不留一絲情面的將它往地上一扔,嘩啦啦一陣脆響,百萬起拍價的珍玩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散落一地,PSP男目瞪口呆,教授說到一半的話生生憋了回去,觀眾席的口哨聲停了,全場一片寂靜。

  書生意氣,血氣方剛,林言在一地碎瓷中倔強的站著,文件夾教授一下子失控了,撲過來推著林言的肩膀,嘴巴連張了三次都說不出話。觀眾席傳來的議論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像被暴風捲著似的。

  林言掙開教授,蹲下身從滿地瓷片中挑挑揀揀,選出香爐足底的部分,看了看斷口的斜面,將瓷片塞到教授手裡,輕聲但清晰的說:「新仿,放在故宮裡丟人了。」

  文件夾心疼的快哭出來,一張臉紅得發紫,真心愛古玩的人都知道,比起一隻古董高昂的價格,它身上所承載的歷史價值才是真正不可複製的珍寶,然而就在大家都等著看教授失態,甚至暴跳如雷時他突然抬起頭難以置信的望著林言,又使勁盯著碎瓷片,短粗的手指來回用力磨著瓷片斷口,抖抖索索的開口:「你……你怎麼看出來的?」

  教授說話聲很小,但麥克夾在他衣領上,這一句話被放大了無數倍在禮堂中迴響。

  聽到這句話那PSP男也從地上撿起塊碎片,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再抬頭時臉上的表情像剛吃了狗屎。

  「額……」一串詞語擠擠挨挨的堵在喉嚨口卻說不出來,林言有這個毛病,無論什麼境地幫朋友說話從來不含糊,但獨自在大庭廣眾與人爭辯時常突然卡克,缺乏自信的緣故。

  蕭郁牽著林言,十指緊緊交扣與他並肩站著,他整個人也冷硬的像一塊瓷,看的久了整個人都慢慢沉靜下來,寒涼的嘴唇在林言側臉輕輕一點。

  他……站在自己這邊的吧,這個想法讓林言不由放鬆了些,用幾次深呼吸理順思路,解釋道:「因為窯溫和時間的關係,明官窯瓷器仿製的再精準,與哥窯瓷在釉面裂紋的走向上還是有極細微的差別。這件香爐的釉面具有真正宋代特色,但底部露胎卻有明朝特點,一件瓷器上出現兩個時代的工藝,只有一種可能性,即當代贋品。」說完補充道:「露胎作假是近兩年才開始出現的,我……我也是賭一把,沒想到賭對了。」

  教授呆愣愣的盯著他,從牙縫裡擠道:「這……這你都能拿來賭,錯了怎麼辦?錯了怎麼辦!」跳著腳哎呀了兩聲,終於放棄了,將瓷片往講桌上重重一拍,沖觀眾席沉聲道:「貴校的學生,真了不起。」

  沉默三十秒鐘後,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鼓掌聲。

  林言抓了抓頭髮,不好意思的看著蕭郁,用口型輕聲道:「咱們贏了。」

  他發誓,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看見這隻鬼露出普通人的表情,很自豪的樣子,蕭郁從身後輕輕抱著他,長發蹭在臉上簌簌的癢。林言沒躲,不知道怎麼了他有點感激這鬼,甚至有一絲依賴,手心被冷汗浸的發澀,林言偏頭瞪了蕭郁一眼,把潮濕的手心在他的衣服上使勁蹭了蹭。

  文件夾教授喝了口水,從筆記本包中抽出鋼筆和便箋條,饒有興趣的看著林言:「同學你叫什麼名字?等會結束了來找我,老師刻章給你。」

  林言朝教授走了兩步,在心裡打定了主意。

  「蕭郁,草頭蕭,有耳郁。」林言一字一句的回答。

  教授的笑容猛地沉了下來,臉色在一瞬間變了。

  18、回憶

  林言怕教授臨陣脫逃,活動一結束臉連衣服都來不及換,給小道士打電話通知他先走便往後台休息室趕,偏偏退場的人群把出口堵得水洩不通,林言一時不出去,後面又跟來了學校記者團的追兵,急的出了一頭大汗。

  「借過!借過!」急切間不知踩了誰的腳,被前面的女生回頭狠狠白了一眼。

  「林言!」一個清脆的聲音喊道,林言抬頭正看見薇薇站在門口,脖子上掛著紅色工作牌。

  林言此時也顧不上尷尬,一邊沒素質的左突右衝,一邊沖薇薇吆喝:「幫個忙,有急事!」

  「下周我過生日,過來吃飯!」薇薇踮著腳喊道。

  「行,都行,先幫我攔住後面的!」

  林言穿著身直綴在走廊裡一路狂奔,時不時被衣服下襬絆個踉蹌,狼狽不堪的衝到後台貴賓室時才發現自己似乎擔憂的有些過頭了,那教授根本沒有要偷溜的意思,正陷在沙發裡邊喝茶邊等他。

  「來了?坐。」

  林言捂著胸口點頭,跑的太急一時說不出話。

  休息室佈置的很有格調,圓弧落地窗,米色壁紙,淺棕色軟牛皮沙發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學校在招待來賓方面從來都舍得花錢。教授給林言倒了杯水,指了指對面的單座沙發。

  「你就是上次跟來實習的林言吧,今天表現不錯,膽子大,思路也清楚。」教授沉吟了一下:「我猜你早晚會來找我,沒想到一出場就讓老師下不來台。」

  「您知道我?」一連串問題從腦子裡冒出來,林言壓制住一股腦兒問個清楚的衝動,吶吶的為剛才的無理道了個歉,接著正色道:「我就是為了那次實習來的,這事對我來說很重要,請您把知道的都告訴我。」

  教授微微點了點頭:「我大概能猜到發生了什麼,這樣,我慢慢說你慢慢聽,如果有用得著的信息就當老師補償你的。」說著嘆了口氣,望著窗外輕聲說:「你現在還好端端站在這裡,已經比離開的人要好很多了。」

  林言回頭看了一眼蕭郁,後者正緊緊的攥著他的手,無知無覺似的站著。

  落地窗正對著禮堂外的小路,學生回宿舍的必經之地,正趕上散場,夜色中男女生三五成群打打鬧鬧,不知誰吼了一嗓子:「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教授笑了笑,對林言轉過臉,回憶道:「進那個墓時我跟你們差不多大,正是年輕的好時候。」

  「年輕人不知輕重吶……」

  教授講的很連貫,彷彿這些話放在心裡很久了,林言甚至覺得他在借給自己講故事的機會回憶他最懷念的青年時代,但當教授將當年的情景複製給林言時,那幅畫面讓林言一陣陣脊背發涼。

  二十五年前,山西晉縣的一幫煤礦工人在下井時無意間幾鎬子挖塌了煤井,從裡面搬出些菜玉磚和陪葬木俑,那竟是個地下玄宮的入口甬道。縣長知道後將陵墓保護起來,將消息層層上報。那時中國無論考古技術還是文物保護都還很落後,許多皇陵仍難以發掘,因此這座明代民間古墓便被交給大學,由幾個碩士生帶隊雇了些社會人士組隊趕赴山西。

  這批人裡就包括教授和林言現在的導師,在為這座墓準備資料時教授和林言陷入了同樣的懷疑之中,他奇怪的發現無論縣誌、鄉志還是族譜都沒有對墓主人的身份做任何記載。隊伍中有個幹活的人自稱是風水先生,在看過陵墓後直說挖不得,地脈形成養屍地,陰煞之氣太重根本不能葬人,墓主死後不得安寧不說,子孫後代也世事倒霉。但學生大多年輕氣盛,在看到雕刻精美的玉磚後都躍躍欲試,沒有過多考慮便直接帶著工具和設備下到了墓裡。

  「之後怪事就開始了。」教授扶著眼鏡,扼腕道:「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都有道理,只是當時我們不信邪。」

  先是為闢邪買的四隻活雞一夜之前全斷了氣,在開地宮門時腳手架坍塌,一個十八歲的孩子掉下來摔斷右手。大家開始以為是意外,但從進墓開始,所有參與考古的人一閉眼就做噩夢,天天夢見自己死於非命,再往後誰都不敢睡覺,疲倦和驚悸讓大家的鬥志在剛來的第一個星期就消磨了一半。

  「後來呢?」林言詫異的回頭看著蕭郁,他以為自己被他折騰的夠慘,合著這鬼連一半狠勁還沒使出來。

  「進入主墓室後我們在棺槨旁找到許多極有價值的文物,但當時保存水平太差,我們只能在繡品上涂清漆,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帶出來的珍品在見到陽光的一瞬間發黑,碳化,簡直是對我們一腔熱血最致命的打擊。我哭的很慘,但大家都一樣沮喪,甚至心懷恐懼,沒有人有精力安慰我。」

  教授的手從窗玻璃上移了個位置,留下一個潮漉漉的白手印。「那個墓裡似乎有種力量,能讓人陷入絕望中不可自拔,我們天天邊幹活邊唱歌給自己壯膽,但還是沒用,雇來的一個農村姑娘在第九天早上瘋了,在大家都昏昏沉沉時用砍刀把自己丈夫的頭跺了下來。」

  「血噴滿了墓頂的青磚,滴滴答答淌的到處都是,那女人把她丈夫的頭放在無字靈牌前,磕了三個響頭後坐在地上渾身抽搐,陰森森的笑個不停,邊笑邊喊一個名字。」教授看著林言,囈語一般念道:「你知道是誰吧?」

  林言怔怔的倒退了一步,他想掙開攥著他的手,但蕭郁卻握的更緊,一點逃走機會都不留給他。

  「就是蕭郁,蕭郁到底是誰,我翻遍正史、野史,都找不到跟這個名字有關的任何記載。」教授的表情沉痛起來:「我們給了那女的一筆安慰費息事寧人,她拿了錢之後嘿嘿笑了半天,舉起砍刀衝著自己的脖子砍了下去,血全噴在靈牌上,倒下去的時候脖子和身子只連著塊皮。當時人們對考古的認識不深,一見出了人命,幾個學生還好,雇來的老鄉全嚇跑了,說我們挖死人墳,糟了報應。」

  「最後走的是那個陰陽先生,他告訴我說這墳風水孤煞,墓主凶死,被人鎮在養屍地裡不得超生,時間長了成了禍害,女人身上陰氣重,最先著了道。」

  「老鄉走了,學生不願走,但還是一躺倒就作噩夢,堅持了一星期實在撐不住才收拾東西回了學校,倒是沒再死人,但第一次帶頭作業連棺槨都沒碰到還是讓大家失望了好一陣。」

  林言想像著砍頭的場景,臉色煞白,胃裡一陣陣泛噁心。

  「沒事吧,你臉色不好。」教授似乎見慣了後輩這種表情,指了指林言的杯子:「喝口水歇會再聽。」

  林言搖搖頭,問道:「真像風水先生說的那樣?」

  教授猶豫了一會,手指在玻璃上呼出的一片白汽中寫寫劃劃,不一會玻璃上出現了兩個字:「蕭郁。」教授很不願看見似的用手掌使勁一抹,搖頭道:「這麼多年我見得怪事也不少,妖鬼之說並不是沒根據,但我認為那墓裡的應該是種陣法,古時候帝王將相為了使自己屍身不被破壞無所不用其極,許多奇門術數也應運而生。那女人本來就神神叨叨的,在自我暗示和墓裡陰森的氛圍中最先喪失理智,也是可能的。」

  林言想像著黑漆漆的墓室裡,兩具無頭屍體躺倒在地的樣子,勉強擠出一絲苦笑:「那整件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馬上就講到了。」教授垂下頭,有些悲傷:「年輕人從來不願服輸,從那之後我開始對明成化年間的歷史格外感興趣,剛開始是想找出墓主的身份,後來則真正喜歡上了這段歷史,二十年裡我也如願以償成了專家。但任何領域鑽研久了都會遇到瓶頸,我被一個問題堵了近兩個月,最終決定再去一趟那座明墓。」

  林言不解的提問:「您不怕再出事?」

  教授攤了攤手:「沒辦法,裡面大量未被破壞的文物太吸引人了,上次進去時連棺槨都沒有碰到就解散了隊伍,我每每想起都不甘心。」

  「體諒一個搞了大半輩子學術的老頭子的執念吧。」教授說:「當報紙刊登再次發掘明墓的新聞後,一個消息從我的秘書那裡傳來,說有個人可以幫我,他懂風水秘術,如果出事可以找他。」

  「我已經不是當年為了一個墓埋頭鑽研整年的小夥子,我一天到晚在全國各地跑,忙的顧不上,就讓秘書跟他保持聯繫。」

  「後來果然出事了,跟當年一模一樣,所有人在進入墓門後都莫名其妙陷入悲觀絕望的情緒裡,然後開始做噩夢,我怕極了悲劇重演,只好求助那個懂風水的人。他告訴我說要找一個八字相合的人進墓那孽畜才肯放行,接著給了我一個出生時間,說把能找到這一天出生的人的生辰八字給他看。」

  林言已經猜到了下文,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猶豫道:「我?」

  教授點點頭:「那個出生年份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學校,我拜託了你的導師,他說他有個朋友的兒子在找實習,又是他自己的學生,叫林言,極其湊巧的是拿你的生辰時間一算,正好對上。」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教授望著窗外的小路,學生已經基本走完了,小道見不到月光,樹影黑洞洞的,在夜風裡不住前後搖擺。「你要是也想問那墓主是誰,我只能說我不知道,丟人啊,事隔二十多年,對當年的課題重新研究,竟然還是沒進展。」

  「還有什麼要問的儘管提,你一說蕭郁這兩個字我就知道是你,年輕人好大膽識,敢當場摔了我的東西。」教授呵呵一笑:「這也就是老頭子這些年被官場的人磨沒了脾氣,要趕上當年的我,夠你喝一壺的。」

  林言趕忙低頭又道了個歉,腦中不斷思考,這文件夾確實把自己拖進迷局,但他似乎不是有意為之……後來的事情他知道多少?想到這林言抬頭問道:「您不想聽聽我怎麼知道蕭郁的名字麼?」

  教授擺了擺手,沉下臉色:「人上了年紀不願聽這些鬼啊怪的,不吉利,我見你還好端端的站在這就知道沒事,沒跟你商量這事怪我,遇上麻煩我一定盡力而為,但剩下的……」教授說著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說話間教授的私人秘書進來催促,說車已經準備好了,學校領導都等在樓下。教授沖秘書點點頭,轉身對林言說:「還有事?」

  林言覺得不甘心,國內一等一的明史專家都沒主意,難道他只能束手無策的等待三個月,等這鬼想起自己的身世把心願告訴自己,或者他一直想不起來,拖滿時間讓林言陪著當個枉死鬼?

  想著想著,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像小銅鎚敲在玻璃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林言攔住正在收拾東西的教授,問道:「您,您是說那陰陽先生給了一個出生時間,我正好在找實習,一對就對上了?」林言的聲音因為激動有點發抖:「這也太巧了,簡直像等著我一樣……那他現在在哪?怎麼知道那明墓會出事?」

  教授手裡動作突然停了,皺著眉想了想:「你懷疑的不錯,當時我忙著為發掘做策劃沒顧得上這事……」說著沖在門口等候的秘書喊道:「小劉,那個算命的還記得嗎?給我他的聯繫方式。」

  年輕的女孩子應了一聲,翻了翻懷中的文件夾,回答道:「那人沒跟我直接聯繫過,一直通過新進隊的一個小夥子傳話,我幫您打聽,這兩天給您消息。」

  教授的臉色沉了下來,跟林言一樣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輕聲道:「反偵察能力真好。」接著拍了拍林言的肩膀:「這事我一定幫你查出來,放心吧。」說完掏出鋼筆留了林言的手機號碼,和善的勾了勾嘴角:「還欠你個章呢,到時候一起給你。」

  出來時觀眾已經散盡了,走廊裡空空蕩蕩,門衛老頭為省電連頂燈都沒開,只剩下壁燈發出昏黃的光,林言臉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恐怖片中的男主角,在一道扭曲的迴廊裡扶著牆跌跌撞撞。

  教授的記憶讓他陷入了深重的恐懼,他的身後跟著一個鬼,一個用殘忍血腥的方式置人於死地的殺人犯,他甚至不敢回頭,他怕一轉身,眼前又出現滿身血跡亂發遮面的鬼怪,陰測測的笑說:輪到你了。

  林言的呼吸聲越來越重,當他忍不住想拔腿就跑時突然被人按著肩膀重重推到牆上,身子被扳過來,林言仰著頭,死死閉著眼睛。

  19、迷惑

  「離我遠點。」林言頹然道:「……我不想死的那麼難看。」

  他咬著嘴唇把蕭郁往外推,那鬼卻不依不饒的纏著他,狠狠的吸吮他的脖子。林言偏過頭倔強的不肯看他,他覺得自己這時候應該害怕,但心裡的感覺連他自己都理解不了,有點發酸,林言想了好一會,才知道此時的情緒叫做失望。

  他竟然對一隻鬼感到失望。

  「……林言」蕭郁似乎也急了,輕輕搖著林言的身子,手從肩膀上滑下去,在林言扁而修長的手腕上停了停,拇指按在脈搏上,像在聽他的心跳似的,半晌往下扣住林言的雙手,十指交扣著。

  冰冷的手像用細瓷打造,指間一陣陣發涼。

  「你怎麼這麼狠呢,就算他們進你的墓十惡不赦,你把他們嚇走就算了,你讓一個女人殺了她丈夫又砍斷脖子自殺,你怎麼那麼狠呢!」林言拽著蕭郁的手搖撼,喉嚨有點啞,腦子裡盤桓的竟然都是這鬼的樣子,他在廟裡命都不要的護著那小木人,在車裡乖順的枕著自己的胸膛,舞台上在他怯場時按著他的膝蓋說信我,林言想他肯定是出了毛病,要不然怎麼會因為一隻鬼的無良感到莫名奇妙的委屈?

  這鬼的力氣奇大無比,林言怎麼掙扎都掙不開,蕭郁整個人壓了上來,寒涼的身子把他按在牆壁上,林言無助的低頭,蕭郁卻扳過他的下巴,沿著嘴唇細細的吮。

  「打擾你安眠是我欠你的。」林言疲倦的說:「認識一場,給我留個全屍。」

  蕭郁的聲音帶了幾分急切,啞聲道:「……我不想害你。」說完似乎再想不出別的句子,往後退了幾步,捉著林言的一隻手,在手心一筆一劃的寫道:「他們該死。」

  林言抽回手,邊搖頭邊往後退,轉過身跌跌撞撞的沿著走廊開始奔跑,幾十米後又忍不住回頭,那鬼還站在原地,血衣的下襬在風裡飄飄擺擺,孤獨而淒惶的望著他。

  林言突然走不動了,心裡什麼地方疼了一下,如他所說,這鬼從來沒傷害過他,反而是他們這幫打著研究名義的人,將這鬼魂唯一的安身之所盡數毀去,生前愛的物件,死前最後的回憶都被放進博物館,從此讓他成了遊蕩人間的一隻孤魂,在下著雨的天氣裡像西山無人收屍的野鬼一樣坐在破廟門口等一隻饅頭,或者等一個把他領走的人。

  鬼不是本來就該夜半敲門,殺人索命麼?林言知道自己在說氣話,可就是控制不住,他覺得蕭郁該是個好人,林言想,也許他只是寂寞和憤恨了太久。

  ……林言詫異的回想著剛才的想法,他……他在給這鬼找藉口?

  亂了亂了,這回全亂了。

  林言站了一會,慢慢往回走,那鬼似乎楞住了,一直等到林言站在他面前才猶豫著伸出手一把把他攬進懷裡,啞聲說:「林言……」每個字都要想很久,可這鬼鐵了心跟定了他,緩緩道:「別走。」

  蕭郁緊緊抱著他的腰,額頭在他頸窩裡輕輕的蹭,像只馴順的大貓在偷吃魚乾後跑來希求主人的原諒。林言甩不開他,兩人在昏暗的走廊裡磨嘰了半天,氣的一睜眼,壓著嗓子沖那鬼嚷嚷:「你怎麼跟橡皮糖似的沾上就甩不掉呢!」

  林言把蕭郁的頭髮往腦後攏了攏,露出一張俊逸的臉來,那鬼垂著眼睛不敢看他,林言看著他的樣子,氣著氣著撲哧一聲就笑了,側著臉輕輕說:「你為什麼非得跟著我?」

  「……你喜歡我?」

  蕭郁的表情一鬆,雙手卻抱的更緊,飛快地瞄一眼林言,眼睛裡分明閃著點兒期待的光。

  林言把手指插在蕭郁的頭髮中順著往下理,在背上停了停,過去士子詩書禮樂騎馬射箭樣樣來得,他後背的肌肉很結實,林言一愣神,掩飾著輕嘆了口氣:「活該我倒霉,好好的一次考古實習撿了隻鬼回來。」

  林言攬著蕭郁的肩膀,認真的看著他:「蕭郁,你想留下可以,你怎麼禍害我我都認了,我身邊的人不能動,一個都不行,要不然我現在就去和尚那把你收了。」

  輕柔的吻落在側臉上,林言笑了笑,他知道對蕭郁來說這種反應是答應他了。習慣了胡攪蠻纏的親暱之後他竟然覺得安心,走廊電壓不穩,暗黃的壁燈明明滅滅,如果是平時他一定順著恐怖片的場景想出去很遠,今天倒什麼也不怕,還有什麼比真被索命鬼纏上更可怕?林言挽著手裡的長發,無奈道:「我跟鬼計較什麼道德修養,走吧,回家洗澡換衣服,再這麼下去還沒到時辰,哥哥半條命得被你嚇沒了。」

  回家的路上林言回想起PSP男一臉吃狗屎的表情,邊聽CD邊愉悅地吹口哨,時不時用餘光瞥一眼在兇案現場似的副駕駛座,蕭郁正枕著他的綠豆蛙靠墊打瞌睡。林言忍不住偷偷往上撇了撇嘴角,自從薇薇走後大半年沒人陪他一起回家了,趁等紅燈的空檔,林言抬手撥開蕭郁臉前散落下來的亂發,那鬼睡的迷糊,眼睛睜開一條縫望著林言,見沒什麼事,一會兒又閉上了。

  其實……有點像藏獒之類的動物,林言在心裡一樂,遵守飼養準則大概還能看家護院,反正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足夠他慢慢調查,實在不行……找那和尚把他送走了便罷了。

  林言的表情一僵,心裡輕輕抽了一下,沒敢順著想下去。

  後來林言就後悔了,他發現這古時來的人除了會讀書寫字畫扇子,當鬼嚇人掐脖子之外還有另外讓他哭笑不得的特色。晚上九點到家,電話語音提示留言的小紅燈不停的閃,林言接起來聽,第一條是小道士的,說已經平安到家,第二條是尹舟,說搜索數據庫還是沒有進展,但親戚去靈隱寺旅遊帶來了很靈驗的護身符,問林言需不需要。

  林言握著聽筒猶豫了一會,回覆道:講座有新線索,在等消息,見面談。

  「護身符……暫時不用了。」說著心虛的回頭,黑漆漆的客廳裡隱約能看見一個輪廓,蕭郁正倚在沙發上等他。

  林言掛上電話,三蹦兩跳拖著蕭郁往浴室走,擦完浴缸放好熱水後林言扯了扯防水簾,囑咐道:「等會把衣服遞出來,全是血洗也洗不乾淨,扔了算了,你穿我的。」

  「水要是涼了叫我。」

  蕭郁不動彈,林言想往外走,剛邁了兩步他又跟了上來。

  林言回頭睜大了眼睛:「就一個小時你都得跟著我?我在外面等你還不行麼,跑不了,放心。」

  蕭郁看了眼浴缸,很自然的抬起雙臂伸平了。

  林言沒明白什麼意思,回憶了半天電視劇的情景,試探著說:「你……你不是缺個小丫鬟吧?」

  蕭郁還真輕輕點了點頭,一萬頭草泥馬在林言心裡狂奔而過,他忍不住喊出聲來:「我家沒有!這麼大人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喂,你別得寸進尺!」

  林言在自家浴室沖一隻鬼跺腳,蕭郁倒一幅泰山崩於眼前而不改色的神情,悠然的看著他。

  各種努力嘗試未果之後,林言悲憤的把穿了一晚上的直綴一脫,扔在椅子上,狠狠在蕭郁腦門推了一把:「等著,哥哥換衣服去,回來伺候蕭公子沐浴更衣。」

  十分鐘後,林言趿拉著人字拖出現在浴室裡,那鬼還真聽話的站在原地沒動,血跡斑駁的瀾衫在燈光裡詭異莫名,他的腳下沒有影子,突兀的一個人低頭站著,如漆的黑髮遮了大半張臉,若放在兩個星期前林言一定已經嚇得跑出去了,但現在……林言嘆了口氣,抽了條毛巾搭在肩上,解開蕭郁的衣帶。

  血衣委然落地時林言本能的別過臉不敢看他,一時間腦子裡盤桓的都是死人腸穿肚爛的慘狀,腐爛的腹部露出森森白骨,紅的新肉,黑的腐肉……蕭郁用手指抬著林言的下巴強迫他轉過頭,林言做了次深呼吸,咬著牙將視線凝在蕭郁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沒有想像中的血窟窿,沒有骸骨,呈現在林言面前的是副漂亮的身子,寬肩窄腰,肌肉緊致而結實,凌亂的長發一直垂到腰際。林言臉一紅,自從上次被這鬼挑逗到自瀆之後他已經無奈的接受了自己對男人有感覺的事實,偏偏眼前的畫面絕對稱得上活色生香,二十來歲的年紀再加上近半年多禁慾的狀態,林言不由在心裡暗暗叫苦,心說跟這祖宗耗上真是要老命了。

  浴缸的熱水放滿了,不一會整間屋子都佈滿了乳白色霧氣,林言試了試水溫,視線盯著蕭郁肩膀後的牆壁,小聲說:「還行,你洗吧。」說完臉又紅了一片,指著蕭郁:「那個……褲子,你自己脫。」

  20、委屈

  蕭郁這次沒難為他,林言搬了個小板凳在浴缸邊坐好,再次睜開眼睛時蕭郁正趴在浴缸邊緣跟他臉對臉貼在一起,林言嚇的差點從板凳上仰面栽下去,捂著胸口直往後倒退。

  怎麼了這是,忽然緊張成這樣,林言使勁搖頭想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收起來,喘了口氣,攏起蕭郁的頭髮浸透水,用掌心合著泡沫細細揉搓。夏夜的室溫和滿室蒸汽悶的人難受,那鬼卻像個冰箱似的往外冒寒氣,林言貪著點涼意,手指貼合著蕭郁的後腦輕輕抵按,邊揉邊忍不住得意道:「哥技術不錯吧,比的上你家小丫鬟?」

  蕭郁抬手摸他的臉,林言躲來躲去沒閃開,被塗了一臉泡沫。突然也起了玩心,撈了把泡沫往蕭郁臉上涂,一不留神正抹在眼睛上,蕭郁也不躲,眨了眨眼捉住林言的手腕,輕聲道:「很疼。」

  「別,你別動,我幫你沖。」林言嚇了一跳,把花灑的水溫調低從蕭郁頭頂淋下去,那鬼馴順的閉著眼睛,黑髮在水流的衝擊下柔軟的貼在肩上。林言用手指拂去他眼皮上沾著的泡沫,禁不住看下去,總也展不平的一雙長眉,微閉的眼睛,乾淨利落的鬢角,修挺如刀刻般的鼻樑……真是……當鬼還這麼好看……

  林言看的發呆,神使鬼差的從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

  親一下……親一下也沒關係吧。

  反正被他親過那麼多次。

  就當還回來。

  林言慢慢低下頭,嘴唇往蕭郁的側臉貼去……

  「咚。」花灑冷硬的金屬殼撞在浴缸邊緣發出一聲悶響,林言嚇得趕忙彈開,意識一下子清醒了,他在幹什麼,林言愣愣的盯著掉在浴缸裡不斷噴水的花灑,從臉頰到脖子都紅的像煮熟了的蝦子。

  他一定是出了毛病才想親一隻找他索命的鬼。

  「林言。」蕭郁一字一頓的輕輕喚他,撈起花灑塞進林言手裡,濕漉漉的胳膊箍住林言的脖子逼迫他低頭,林言反應過來本能要躲,那鬼的力氣卻大,一個拚命往後退,一個拽著不讓走,推推搡搡間林言的人字拖在灑滿肥皂水的地板上撲哧一滑,整個人保持不住平衡,推著蕭郁一頭栽進浴缸裡。

  撲通一聲悶響,一時水花四濺,林言全身濕透了,扳著浴缸邊緣從熱水中露出頭吐了兩口水,摸了把臉上的泡沫也來了脾氣,一個翻身把蕭郁往身下壓,嘴裡嘟囔著:「好你個孽畜,看哥哥施法收了你!」撲通撲通的水聲響個不停,兩個人在熱水裡鬧成一團。

  浴室裡蒸汽越積越厚,連門框的形狀都看不清了,水汽在黑白格子的防水簾上結成珠子,一滴滴往下淌。林言把濕透了的T恤扔在地上,只穿了條短褲跟蕭郁並排躺在浴缸裡,蕭郁整個人涼的像大理石,貼著讓人格外舒爽。

  林言盯著天花板長長舒了口氣,半年了,自從薇薇走後這間空蕩蕩的房子第一次有了人味,竟然是因為一隻鬼。

  像個真正的家,每天回來能聽到聲音,有人陪他端著飯碗看電視,睡覺時能把大腿壓在旁邊人的肚子上,洗澡時有人潑水打鬧,有人能抱怨他的菜是不是放多了鹽,在做噩夢時能陪他一起撐過去,林言想,不管是不是所謂的愛情,有人陪伴的感覺真好。

  林言用手肘碰了碰蕭郁,輕聲感嘆道:「你要是還活著咱們能交個朋友,週末請你來我家吃糖醋排骨。」

  「尹舟以前老厚著臉皮來蹭飯,最近才被你嚇得不敢上門了。」

  蕭郁忽然轉過臉拽著林言的胳膊,定定的看著他,慢慢說道:「……跟我走。」

  「七月十五?」林言心裡涼了一下。

  蕭郁認真的點點頭。

  林言盯著自己的手指發呆,他不知道怎麼說服一隻固執霸道的鬼,也不想看到他失望,但他們畢竟不一樣,他會找工作,也許結婚,之後養孩子,在柴米油鹽中過完平淡的一生。蕭郁也該有他的路,走過三途川,上了奈何橋,喝下一隻木碗裡的清水,從此前塵盡忘,重獲一張白紙,隨心所欲書寫新的一生。

  提筆蘸新墨然後忘卻舊容顏,他們不應該有任何交集。

  「我不能。」林言輕輕說:「我還有父母,朋友,蕭郁,你別為難我,我必須活下去。」

  「哪怕再難我都要讓你找到生前的記憶,實現你的願望。」林言扳著浴缸邊緣坐起來,「你要當個好鬼,乖乖去投胎,下輩子說不定咱倆還能再見面,到時候我就是個鬍子拉碴的大叔了,我保證你看見我躲都躲不及。」

  林言把濕漉漉的短褲往上提了提,攀著瓷磚想爬出去,水底突然伸出一隻冰涼的手攥住他的腳腕,用力往後一抽。池底濕滑,林言站不穩,直挺挺仰面摔了下去,後腦磕到浴缸邊緣的一剎那被一隻手掌墊了一下,咚的一聲悶響,林言雙手扳著浴缸側沿躺倒在水裡,整片後背疼的讓人直吸涼氣,再睜眼時面對面逼上一雙渾濁的瞳,倒映著他的影子,無限狼狽。

  四周的溫度霎時涼了下去。

  糟了,他生氣了。

  片刻猶豫過後蕭郁抓著林言的頭髮狠狠的把他按進水裡,林言胡亂踢騰著雙腿,溫熱的水從四面八方灌進來,無法呼吸,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混著沐浴乳的溫水一股腦兒往嘴巴裡灌,鼻腔嗆的生疼,林言在水下無助的搖著頭,伸出水面的手死死扳著蕭郁的手腕。

  咕嘟咕嘟的水聲像被擴音器放大了數倍撞擊著他的耳膜,視野被水流扭曲了,蕭郁的臉惡鬼般猙獰,一手卡住林言的脖子把他按在水底,另一手貼著他的胸膛肆意撫摸。

  窒息和嗆水的疼痛感像刀片一下下切割他的肺葉,頭髮在水底浮蕩,眼睛卻大睜著,滿是恐懼和絕望。

  嘩啦一陣水聲,林言被蕭郁托著腰從水底撈了出來,軟綿綿的扣在蕭郁身上。一口氣上不來,林言閉著眼睛胡亂掐著蕭郁的胳膊,直到後背被人用力捶了兩下,林言才吐出一口水開始猛烈的咳嗽。

  疼,哪裡都疼,鼻腔,肺葉,後背,全都發了狂似的叫囂,林言只覺得一輩子沒這麼難受過,他大口喘著氣,邊咳嗽邊使勁吐水,耳朵裡嗡嗡直響,像個破布娃娃被蕭郁按在懷裡搓著揉著,半晌才緩過神,委屈的嗚咽出聲。

  「林言,林言……」瘖啞的聲音透著焦慮,冰冷的手沿著他的後背往下捋,摸小貓似的。

  「你別碰我,離我遠點……」林言伏在蕭郁肩上顫聲道。

  滋啦一聲電流的細響,衛生間的燈滅了,四周沉入一片黑暗與寂靜。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林言一時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一雙冰涼的手扶住他的腰,隨即輕輕一拉,他整個人往後倒進蕭郁懷裡,微一偏頭,嘴唇被那人封住了,舌頭像一尾軟膩的蛇穿進來細細勾舔。

  溫柔,卻又不容許他反抗。蕭郁的胳膊像鋼鉗一樣橫在他胸膛前,林言要動一下脖子也無法,只能順著他微微仰著頭,張開嘴唇任那微涼的舌在他口中出出進進,繼而霸道的翻攪,逼迫他做出回應。

  之前幾次施暴似乎讓這鬼完全掌握了控制他的方式,不過三兩分鐘的纏綿挑逗林言全身都軟了下來,呼吸一急帶動嗆水後胸腔的疼痛感,林言扳住蕭郁的胳膊,在深吻的空檔含糊不清的呢喃:「疼,蕭郁,很疼。」

  鐵鉗一樣的禁錮鬆開了,林言撐著浴缸邊緣往外探出頭使勁咳嗽。

  冰涼的手摩挲著他的後背,接著改了輕拍,直到林言呼吸慢慢平復下來才從身後扣住他的腹部,往後一勾,溫柔的舔上他的耳垂。

  「噝……」極其敏感的地方被反覆吸吮,林言禁不住倒抽了口氣,蜷起雙腿。

  那靈蛇一樣的舌絲毫不肯放過他,在得到最初的回應過後變本加厲的伸進他的耳朵,在洞口製造曖昧的聲響,手掌則不安分的撫摸著林言的胸肌,在胸前的小點反覆揉捏。林言的呼吸開始發燙,接著全身都像著了火,腦子卻清明,林言抿著唇竭力想控制身體的反應,頭枕在蕭郁肩上抬起臉看他,眼神憤怒卻分明含了欲,水汽氤氳的一雙清眸,蕭郁愣了愣,低頭繼續吻了上來。

  蜷在懷中的清秀男子像一隻貓,隨著蕭郁的吻越來越深,林言的唇角開始溢出透明津液,他只覺得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蕭郁光裸的腿放在他的兩膝之間,林言忍不住去纏他,雙腿夾緊了輕輕蹭著。

  像陶瓷一樣,緊實,冰涼,與浴缸裡的熱浪形成鮮明對比。

  從進講座開始就被兩次三番的挑逗,先是觸覺,再是視覺,大庭廣眾之下被那鬼從手指親到額頭,神仙也快被逼瘋了。林言絕望的轉身摟住蕭郁的腰,壓抑了一整晚的慾望傾頹而出,他是個天生的gay啊,林言悲憤的掐著那鬼的腰肉,心裡生著氣,身子卻像通電似的敏感,直到唯一的短褲被蕭郁扯下來,冰涼的手心隔著白棉內褲揉搓他已經起了反應的性器。

  「走開。」林言無助的搖頭,聲音低啞:「別碰我。」

  眼前的人面不改色,長眉入鬢,蒸汽在他玉雕般的臉上結成細小的水珠,把剛被蒸乾的黑髮又浸透了黏在臉上,削薄的嘴唇像塗著蜜。鬼不會臉紅,也不會像林言一樣發抖和出汗,林言隨著蕭郁的動作喘著粗氣,抬眼凝視那雙混沌的眼睛,連台上偶然流露的清明也見不到,獸一般滾著殺意和深重的不甘,蕭郁用手指勾開林言的內褲邊緣,握住那主動探出頭來的小傢伙上下動作。

  林言腦子裡炸開一串火花,強烈的快感讓他忍不住對著那鬼的肩膀一口咬下去。

  「蕭郁……你已經死了……」

  「……求你,別……」

  「蕭郁……放了我吧。」

  林言難受的搖著頭,單手勾著蕭郁的脖頸隨著他的手挺著跨動作,呼吸越來越急,蕭郁扳著他的腰讓他轉過身叉開雙腿跪在自己身上,股間的硬挺在林言小腹上磨蹭。恥辱和挫敗感讓林言在一瞬間難以自持,他是瘋了吧,明知道不可以,明知道人鬼殊途,甚至明明知道這鬼要來拿他的性命可竟還是把持不住,心裡像著了火,浴室的蒸汽騰騰的熱,一陣陣毀天滅地的快感讓人從裡到外都燒成了灰。

  「別再碰我了……」

  「求你,求你,蕭郁……我要死了……」

  「我要,我想要……」林言的鼻尖浸著細汗,臉頰泛上異樣的潮紅,像只發情的小獸般胡言亂語,蕭郁扳著他的臉再次吻上他的嘴唇,林言把舌頭伸進蕭郁口中纏著他吸吮,攀著蕭郁肩膀的手被他捉住,引著往下握住抵著小腹的巨物,兩人纏在浴缸裡在對方手中動作。

  慾念沒頂而來,林言嗚嚥著咬著蕭郁的脖頸,手被蕭郁覆著引著他一起握住兩人的性器,近乎自瀆的方式在把他的自尊徹底擊碎的同時也讓偷偷遮掩了多年的慾望放大到無法承受,眼前是蕭郁的頸窩和鎖骨上的凹陷,股間滾燙的性器和蕭郁的相互摩擦,熱水恰到好處的掩蓋了那人身上的陰寒,林言把濕漉漉的腦袋抵在蕭郁肩頭,弓著身子,低低呻吟一聲,一道白濁盡數洩在蕭郁身上。

  瘋了吧,他一定是瘋了,林言撐在蕭郁肩膀上喘著粗氣,眼前一片迷離,身下的人的視線卻一瞬間冰冷了起來,還沒等林言從傾頹的慾念中緩過神,蕭郁已經狠狠推開他翻身而去。

  「你幹什麼?」林言伏在浴缸邊緣顫聲問道。

  蕭郁不回答,徑直撿起林言扔在椅子上的小龍紋直綴披在身上,背對他一撂頭髮,熟練的系好腰帶,回頭看了他一眼,冷到極致的一雙黑眸帶著蔑視,跨出浴室後重重地摔了門。

  砰的一聲悶響。

  林言一個人泡在浴缸裡,被水浸的發白的雙手抓著冰涼的瓷磚,委屈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呲拉一聲細響,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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