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事情真的如玲瓏公主所言?」愷艷夜擰起雙眉,口吻中淨是狐疑。
「你不相信自己未婚妻的話?」他反諷道。
這話讓愷艷夜的心稍微冷卻下來,他一個下午都陷在過激的情緒中,似乎已失去冷靜的判斷能力。
仔細一想,自己並非不信玲瓏公主所說,而是那時不論他如何逼問,愷皓旭就是不肯響應的態度惹怒了他。
還有他面對她時那柔情的笑臉……他是忘了自己在這家中的卑微身份了嗎?竟毫不知恥地同將成為他未婚妻的姑娘打情罵俏!他該明白自己的地位的,竟敢毫無顧忌地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逾越的舉動!
但要愷艷夜承認他的怒氣十成十是來自見到兩人笑談的一幕,又要坦白他不滿的其實是他從未在他眼前笑過,他是怎麼也拉不下臉來。
在紛亂的情感沉澱後,他多少明白了心中那團混亂的來源。
「那你當時為何不替自己辯解?」他再度沉聲問道。
愕然地挑挑眉,他的話似乎讓他非常意外。
「我的話你會信嗎?」愷皓旭漠然地微笑。
他尖銳的質問讓他微微吃驚,他這看來處處順從的大哥竟專在這種地方賣弄小聰明。
他只需服從他的命令,順從他的指示就夠了。
「是否相信是我的事。」他扣住他雙肩的手指往下滑:「但當我在問你話時,你就必須一五一十回答。」
那他還想他說什麼?
愷皓旭冷冷地注視著正脫著自己衣服的男人,忽地有種想瘋狂大笑的衝動。
這男人似乎是為了找他麻煩而這麼做的,所以明明怎麼想怎麼不合理的話他也能脫口而出,做這找碴的行為他似乎是樂在其中!
打開始,他和玲瓏公主在談什麼壓根兒就不重要,這男人氣的是他沒遵從他的指令行事罷了。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記得自己向來只能毫無異議地承受這個異母弟弟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控制,他從未有過替自己決定的機會。
即使兩人現在都已長大成人,唯一未曾改變的是兩人鮮明的主從關係。
這個口口聲聲叫自己大哥的男人,是在那稱謂裡加了多少輕蔑的意味?
冷靜得近乎無情的眼瞳盯著吻咬著自己裸露胸膛的人,愷皓旭突然間控制不住地開口:「恭喜。」
「恭喜什麼?」抬起頭來,愷艷夜不解地斂起眉心。
「你不是和玲瓏公主訂親了?我不是該說聲恭喜才對?」
想不通他怎會挑在這種時刻說出這話,愷艷夜怔楞了下,然後哭笑不得地將他的衣襟扯開。
「還沒有。」
「什麼?」
「婚約還沒決定。」
事情都到眼前這種地步了,婚事卻還八字沒一撇?貴為皇親國戚的郡王都數度到府詳談了,結果仍是懸而未決?
感覺到他的疑惑,愷艷夜的手不滿地一使勁,微痛的感覺總算讓他回過神。
「啊!」不由自主的驚喘失控地逸出口。
這反應似乎順了愷艷夜的意,因為他從下午就緊繃的臉孔在此刻漾出一抹絕美的微笑。
「你現在只要專心地想著我就行了。」他剝去他身上剩餘的衣物,將臉埋進熟悉的溫暖中:「把其它的事都拋開,專注地感覺我的存在就夠了。」
「什……」
沒料到他會開口說出如此可恥的話,愷皓旭臉一紅,但在尚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前,便快速地被拖入深沉的愛慾火海中。
※ ※ ※ ※ ※ ※
盛暑的七月底,愷虹又發燒了。
然而這回的熱度卻是前所未見,高得令替她看護的老婦人什麼都顧不得了,大半夜地飛奔到主屋尋找愷皓旭。
當晚,照慣例被愷艷夜愛慘了的身子遲遲無法入眠,心中一股無名的騷動讓他即使累得睜不開雙眼,腦袋卻奇異的保持清醒。
躺在男人的懷中,那輕響在耳邊的規律心跳聲仍無法讓他沉靜下來;那股詭譎得讓人恐慌的感覺深深籠罩著他,而當不該有的敲門聲在夜半三更響起時,他第一個反應便是撥開那緊摟住自己的手臂。
「怎麼了?」
愷艷夜睡眼朦朧地看著幾乎是用跳的下床的愷皓旭,還有他那慌亂無章的穿衣動作。
「虹夫人發燒了。」
揉揉惺忪的雙眸,愷艷夜緩緩地坐直身子,好一會兒才明白似乎有什麼事發生了。
「這不是常有的事?」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為了這種無聊事將他吵醒,真不可原諒。
沒多餘的精力去理會他的責難,愷皓旭匆促地將衣衫大致穿上身後,忙不迭地就朝門口衝去。
「我去去就回。」他丟下一句算是交代。
「等會兒!」總算感覺到事情有異,愷艷夜喊住了正要奪門而出的兄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回來後再詳加說明行嗎?」他焦急地說。
「不行。」愷艷夜也下了床,並隨手拿來一件褂衫往身上一披:「你不說明的話就不准你去。」
「詳細情形我也不曉得,得去了才知道。」
他說得又快又急,一副恨不得能長出翅膀飛到後院去的模樣引起他的注意。
「我也去好了。」他瞅了下他的樣子,決定跟去。
狀況似乎不大對勁。以往並非沒有過這種情形,只是愷皓旭從未有過如此焦慮不安的的神情。沒有精神去和他爭辯,半個人已踏出門檻的愷皓旭焦急地等候著朝門口而來的男人。
「走了。」
兩人跟著神色沉重的老婦,盡可能快速地穿過夜間的後院,來到原該漆黑無光,此刻卻亮著燈火的小屋。
愷皓旭一馬當先地衝上二樓,直直跑進了母親的房裡。
「娘!」
難以擺脫的不好預感讓他害怕。
床舖上躺著的是動也不動的愷虹,消瘦的臉頰慘白如蠟,唯一讓旁人確知她還活著的,是那困難地張合的雙唇,和胸膛微微的起伏。
「已經叫人去請大夫了。」坐在床邊替愷虹換額上濕布的婦人見到跟在愷皓旭身後的少爺,慌忙地朝他行了個禮後,對著緊張地看著自己的男人說道。
「是嗎?」但愷皓旭一點也不放心。
就算大夫來了,讓高燒退了,也不保証一定能治好娘的病。
「這是怎麼回事?」等混亂稍微平靜,愷艷夜冷靜地蹙眉問。
這女人最近也太會發病了吧?三不五時就發高燒,弄得四周的人團團轉,最後卻是啥事也沒。
「她中午的時候就有熱度了……」
「為何當時不立刻請大夫?」愷皓旭忍不住打斷她。
「那時只是微微的熱度而已,加上天氣這麼悶熱,她原本就多少有點熱度,可向來只要到黃昏就能退的。」
「可是今天卻沒退,是嗎?」比起愷皓旭幾近發狂的狀態,愷艷夜的冷靜似乎較派得上用場。
「是的……」婦人怯怯地點頭。
她雖不曉得一向對愷虹的病情毫不關心的少爺今兒個是為何而來,但只要他站在一旁,她的壓力就夠大了。
「少爺。」另一名站在床邊的婦女拉了張有靠背的木椅到他眼前:「請坐。」
他微微頷首,示意她將椅子擺下,瞥了眼臉色不比病人好到哪兒去的愷皓旭,那搖搖欲墜的模樣讓人放不下心。
「你坐吧。」他一手扣住他的肩,強迫他坐了下來。
再站下去,難保他不會不支倒下。
「什麼?」
全副心神都在母親身上的愷皓旭被強壓在木椅上,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冷靜一點的話,等會兒倒下去的人可能就是你。」
「嗯……」
已沒心情去多加思考的愷皓旭順從地坐在椅子上,身體微微向前弓著,抱住自己的頭。
愷艷夜則貼近站在他身旁,一手搭在木製椅的椅背上,一言不發地同他候著大夫的到來。
這副情景看在旁人眼中自是怪異到不能再怪異了。
她們可說是看著兩位少爺從小到大的,對這家人彼此間的愛恨情仇是瞭若指掌,而在她們的認知裡,對愷皓旭母子只有著無盡仇恨的少爺,竟會在這種他向來習慣落井下石的時刻表現出迥異於以往的體貼,可說是她們這輩子連想都未曾想過的。
等待的時間是那樣冗長,時間的流動皆是那麼清晰,漫無止境地折磨著心力交瘁的人們。
※ ※ ※ ※ ※ ※
終於,在彷彿過了有個把月之久後,走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出現在門邊的是房內人們望眼欲穿的大夫。
蓄著短鬚的大夫在看到房裡擠滿不必要的人時,不由得皺起眉頭,很快將包括愷皓旭在內的閑雜人等一併地趕出門。
「太多人在房間裡對病人不好。」
就因著這個理由,愷皓旭也只能在門外乾著急地來回踱步,並不時在門扉前停佇,期盼治療能盡早結束。
心中懸著一塊大石頭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無法忘懷大夫在進門時面有難色,那是他以往從未見過的沉重神情。
涼爽的夜風頓起,吹亂他一頭不及梳理的長髮,他伸手將之隨意地往後一撥,煩亂的心緒在片刻的沉寂後終於稍稍沉澱。
忽地感受到一道緊盯著的視線,回過頭他才猛地憶起愷艷夜也跟著他來了。
「你要不要先回去歇息?」他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似地,問著倚在欄桿上動也不動的男人:「我想到大夫診療完畢可能還得耗上一些時間,現在又這樣晚了,明早你不是要接見南方來的布商嗎?還是……」
「罷了,我陪你到事情結束。」愷艷夜很快地打斷他,像是不容他反抗。
「啊?」
「反正再怎麼慢也不過等到天明而已。」
「我的意思是……」
就在他正想對他說明這一等可能非幾刻鐘便能結束時,紙糊的雕花木門在他身後開啟。
愷皓旭隨即旋過身去,慌亂地擋在他跟前。
「大夫!」他的焦慮不安明顯地表現在語氣裡:「我娘怎麼樣了?」
瞧了他一眼,已替愷虹診病十來年的洪大夫,臉色凝重、欲言又止。
「大夫!」
重重地嘆了口氣,他似乎也曉得事情隱瞞不下去了:「老實說,情況很不樂觀。」
「這話是什麼意思?」愷皓旭不喜歡他那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語氣。
「你也知道,她的病不是三兩天的事了。」
「可也都沒什麼大礙不是嗎?」
「我先前是這麼說的沒錯……」洪大夫搔了搔頭,似乎不曉得該如何啟口。
「是不是這次發病比較嚴重?」愷皓旭臆測著,希望他臉上那抹凝重只是因為如此。
「話該從何說起呢……」
他又抓了抓自己的髮髻,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模樣讓愷皓旭深覺不安。
「大夫,您就直說了吧!」插口的是一直默不作聲的愷艷夜。他隱約料到事情不妙,但愷皓旭穩定不下來的情緒對事情是毫無助益的。
「嗯……」看看愷艷夜那沉穩的神情,他想事情也到了該坦白的地步了:「我就說了吧。說實話,虹夫人早已病入膏肓……」
「怎麼會?她近來氣色比以前好呀!」愷皓旭忍不住道。
「大哥,你就先聽聽大夫所言。」
「唔……」
「總之,過年前她的狀況就已經十分不妙,那時我曾想告知你事實,但她央求我別說,我也想以病人的意願為優先。」
他淡淡地嘆了口氣:「那時我就告訴過她,她若能撐過這個夏季已是不可思議;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什麼事都不讓你知道,她怕你時時刻刻都在為她操心。」
「怎麼會……」
「說真的,以她天生病弱的體質,我也沒想到她能一熬就是十來個年頭,像她那種情況很多人老早就撐不下去了。她能活下來,是靠著堅強的意志力和不斷的藥物進補,才能努力撐住自己的呀!」洪大夫邊說邊觀察愷皓旭的神色,他的用意是以此安慰他,因為多數同愷虹一般病重的人早就駕鶴歸西了。
「那她應當還能再撐下去吧?都已經熬過十數年了不是嗎?」
「皓旭少爺,人的生命本就有其定數,我們凡人能做的,就只是在有限的能力下盡可能把握歲月而已。」也算是他將如此要事隱瞞的補償吧,他抱著愧疚之心設法安撫他。
「你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上回我替她把過脈後,就曉得……一切都得聽天由命。」換言之,是所剩時日不多了。
「都這樣了你還打算繼續隱瞞?」
「她說了,還不到讓你得知的時機。」
「那什麼時候才是我該知道的時機」
「你應該最清楚的,不是嗎?」
愷皓旭倏地想起娘經常掛在嘴邊的話:生死有命。這是因為她早知自己日子不多了嗎?
「但娘這兩個月來的精神這樣好……」他悵然若失地看著他。
不但臉色好得不施脂粉也很紅潤,先前還能出門吹風賞花……
「這話我本不該如此說,但她那是……」洪大夫長長地嘆道,話尾停住。
是……迴光返照吧。
愷皓旭知道他原是打算這樣說的,只是注意到他的臉色已不比蒼白的月色好到哪兒去而中斷。
「到底還剩多少時日?」他至少要知道這點。
「很難說……」
「總有個大概吧?」
「像我先前說的,能熬過這個夏天就是奇跡了。」
離夏季結束尚有一個月的時間,難道娘當真只能活到那個時候?
「但看她現在的情形……並不樂觀。」
「這是什麼意思?大夫。」
「她的病惡化得比我想像中還快。」
「您不能開個藥方子給她嗎?」
洪大夫那種沮喪無奈的口吻讓愷皓旭幾乎站不穩,他忍不住激動起來。
「藥物在她身上的效用已是極限,現在只能讓她盡量輕鬆一點。」
聽了大夫那要他有所覺悟的語意,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床舖上滿臉病容的母親,她那毫無血色的臉似乎正預告著噩耗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