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踏入房中,意外地發現此刻睡著的母親正發著燒,愷皓旭的心中一陣不安。
「這是何時開始的?」他問著坐在床畔照顧她的老婦。
顧忌愷艷夜也在場,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抑制住激動的情緒,但眼中仍不免帶點責難。
「前天夜裡……」佝僂老婦低聲說著,唯恐驚醒昏睡中的愷虹:「她叫我們別告訴你,說這不過是小事。」
「發燒怎能算小事!」
「但她的確三不五時就會發燒,可也從來沒大礙呀!」
「那為何不請大夫呢?」
「她說過不必請,這點燒很快就能退的。」說著,她似乎也有些懊悔聽了她的話,否則她也不會連燒了兩天還沒退燒。
凝視著不省人事的母親,愷皓旭十分心疼。
娘說不請大夫,他不必問就曉得她的用意;她一直希望能減輕他的負擔,所以如能自行痊癒的小病,她向來堅持不求醫。
愷皓旭當然瞭解她的想法,只是都病了兩天還不肯就醫,若是他今天沒到這兒來探視的話,搞不好她當真會出事。
而且就算花花愷家的銀子又算得了什麼?他忍氣吞聲地做牛做馬,就是希望她的後半輩子能過得輕鬆點啊!
在愷皓旭心急之時,站在他身後雙手抱在胸前,並以淡然的眼神看著這一切的愷艷夜冷笑了一聲。
「說得好似是我們愷家虐待人一樣。」他低沉地譏諷道:「好似連大夫都不肯請一般小家子氣。」聽了他刻意的嘲弄,愷皓旭馬上轉過身來,心煩頓時變成忿恚。
「艷夜!你……」
原是忍無可忍地想出聲罵人,可是才回頭就發覺生氣的對象已旋過身離開了他的視線範圍。
「來人呀!」愷艷夜踏出門檻,一聲令下,在隔壁用餐的幾名老婦便奔到他眼前:「去叫人請大夫來。」他簡單地下令。
「是的。」其中一名馬上下樓,打算到附近的小屋讓腳程較快的長工去請大夫。
愷皓旭驚愕不已地瞪著在眼前發生的事情,那一點也不像是稍早還在對他冷嘲熱諷的男人。
瞥了眼迅速跑下樓請人的老婦人,愷艷夜轉回身子,面無表情地瞅著他。
「這樣你可滿意了吧?」
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異乎尋常的舉止,愷皓旭可說是完完全全楞住了。
「啊?」
「等會兒大夫就會過來,你已沒什麼必須擔心的事了,現在應該可以跟我回去用膳了吧?」
他沒提醒的話他壓根兒就將晚膳忘得一乾二淨,但在這種不安的心情下,他實在沒什麼胃口。
「你先去,等會兒我會跟上你。」
他想至少待到大夫來,才能稍微放心。
他堅決的態度似乎引起愷艷夜的不快。只見他俊逸的柳眉又是一揚,語氣中淨是對他再三違逆的不滿。
「怎麼,你是在與我講條件?」
「當然不是!」他為何總要扭曲他的意思?他不過是想陪在生了病的母親身旁而已,就這麼簡單呀!
看他相當的堅持,愷艷夜一臉無奈地輕輕搖頭,施恩似地道:「那麼,晚點再差人送來前些日子舅公送的高麗人參讓她補補身子,這樣你可沒話說了吧?」
這話讓愷皓旭一楞,一時說不出話來。
高麗人參可是價值連城的珍物,較起中國自產的人參療效更勝百倍,而取得也不是那麼容易。再者,這可是當今駙馬爺送來的禮物,憑他和娘卑微的地位怎可僭越取用?而且要是讓蓉夫人發覺了,很可能會鬧得不可開交。
「這倒是不需要……」他搖頭拒絕。
「沒辦法,誰教你鐵了心非要她好不可。」愷艷夜咕噥著。
「可是這是……」他完全呆了。
「你不必擔心娘說什麼,我答應了就行。」只要能讓他的心思別一直懸在這上頭,這點小東西算什麼。
還張口結舌無法出聲的愷皓旭,就這樣被弟弟拉著離開房間,他傻傻地瞪著扣住自己手腕走在前頭的男人背影。
這是怎麼回事?
向來對他們母子只有仇恨的艷夜,此刻怎麼表現得似乎對他們毫無仇怨?
他又為何捨得將得來不易的高麗人參用在娘身上?
要不是他太瞭解他有多恨自己和娘的存在,憑他剛才的舉措,他會以為他是尊敬她的。
※ ※ ※ ※ ※ ※
翌晨,愷皓旭由和母親同住的老婦人口中得知娘的燒已在吃了一帖藥後退了,只是會暫時虛弱得無力起身;更讓人驚奇不已的,是昨晚真有人送來已熬好的一盅人參,說是少爺命令的。
他非常驚訝,因為他原本認為他只是說著好聽、戲弄他的而已,沒想到他會命人弄一盅珍貴藥膳給娘。
仔細一想,艷夜近來的舉止在某些地方是有些怪異的,但大致看來仍然沒什麼改變。
他是有什麼企圖嗎?
也罷,不論他圖著什麼,他都無法給予。
不過話說回來,娘近幾個月來也未免太容易發燒了。愷皓旭抽離弄得自己一頭霧水的問題,心思轉回母親身上。
心中隱隱覺得不安,但大夫一直沒說什麼,只說要他注意她的飲食,說什麼務必要大量攝取營養,別再讓體重變輕之類的。可娘要是怎麼都吃不下,大夫的指示也派不上用場。
只是,娘臥病在床也有十年以上了,他不用大夫提醒也曉得要養好她的身體並非易事;但近日雖不斷發燒,她的氣色卻較從前好得多,讓他不由得有一絲期盼,希望有朝一日她的身子能完全康復,如此一來便能帶著娘離開這個將他們母子看得連畜生都不如的痛苦之地。
※ ※ ※ ※ ※ ※
這已是寧安郡王偕同女兒在這個月內第五度造訪愷府了,次數頻繁得連根本不管這事的愷皓旭都猜得到是怎麼回事。
就如同前四回一樣,當艷夜滿面笑容招待玲瓏公主到庭院喝茶談笑時,他遵照著他的指示與兩人保持距離,卻不得離開他的視線。
最初當艷夜命令他留下時,他還以為他要他服侍他;沒料到幾次寧安郡王父女來訪,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無所事事地等在一旁,好似要他純粹看熱鬧。
要真是如此,為何不派他做一些工作,至少能好好利用這大半天的時間。
想想,一切可能是因為他發覺自己都是趁著這個機會到小屋偷懶,心理不平衡才要他陪在這兒的吧?
他恨他還真是恨得徹頭徹尾呵,連這麼點便宜都不准他佔。
悄悄地嘆了口氣,他旋過身子幫一名老婦人修剪雜草,雖然這位從小看他長大的婦人總說不要他幫忙。
然他只是微笑地響應她的嘮叨,手邊並未停下工作。
可以的話,他希望艷夜即將訂親的事沒傳到娘耳裡,以免她心中有所感慨;一直說想看他成家立業的娘,心裡頭其實也明白,只要他們留在愷家一天,這種日子就不可能到來。
早恨不得能將兩人逐出府的愷蓉,怎可能為他設想到婚事?再說,她也許早計劃好要讓愷風的卑下血緣在他這一代斷絕。
對她而言,愷艷夜雖是她與他所生,卻只能繼承愷家的血統,愷風不過是為了生出愷家繼承人的工具罷了。
離他約三十來尺外的亭子裡,愷艷夜忽然被母親召喚,匆忙得連給個交代的時間都沒,迅速地消失在眾人面前。
趙玲瓏被獨自留下,一旁雖仍有幾名侍女伺候著,但礙於身份,她也不好找她們閒聊。
眼神四處晃了晃,她無意間發現不遠處站著的正是十多天前、她要求愷艷夜介紹不成的人。
雖沒認真的看個仔細,但此人的輪廓確實是那日她看見的人無誤。
這麼說來,他就是愷蓉夫人引以為恥、艷夜少爺也不屑引見的人?
她倏地起身,動作突兀得嚇住了一旁的侍女。
「玲瓏公主?」
對困惑的侍女回以微笑,她跨出亭外的意外舉止讓她們吃驚不已,慌忙地跟了上去。
她快步來到愷皓旭身後,捉住這難能可貴的機會。
雖說一顆心早已給了愷艷夜,但沒機會見見傳聞中另一名美男子也未免遺憾。
為了回京城後能詳細地對那群好奇不已的手帕交敘述,她說什麼也要認識愷艷夜不被家族承認的大哥。
從側後方走近愷皓旭,她發覺他正出神地凝視著遠方。
先前一瞥時並沒注意到,趙玲瓏現在才發現愷艷夜的大哥也是個教人捨不得移開視線的男人。
愷家兩兄弟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他們的名聲能如斯響亮,確實是因為他們十分出色。
「你是艷夜少爺的大哥吧?」
突來的嬌嫩聲音教愷皓旭大大地吃了一驚,他驀地由沉思中驚醒,訝異地看著不吭一聲就出現在身後的年輕姑娘。
「玲瓏公主?」
「你知道我?」她似乎很驚訝。
愷皓旭苦笑了下。她和艷夜的婚事早已弄得滿城皆知了,他豈會不知道她是誰。
但話說回來,艷夜怎麼可能讓她靠近他呢?
眼神掃過她身後氣喘吁吁的侍女們,再注意到亭子裡空無一人,他推測他或許是臨時有要事才沒法兒顧及她。
「您已來訪多次,我想這個家……不,該說是杭州城裡已沒有人不曉得這消息吧?」
「不會吧?我和艷夜少爺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怎麼還沒成的事兒也能傳得人盡皆知呀?」
「這是我們杭州人特有的糟糕習性,喜歡炒作他人的是非。」
「真不愧是有活力的大城。」她嘆道。
落落大方的氣質,和明知他被家人看輕、卻以平常態度待他的表現,都讓他不由得對這位公主起了好感。
原來也不是所有的皇親國戚都狗眼看人低,參與過幾回圍狩的愷皓旭回想起曾見過的公主或郡主。他訝異也有如趙玲瓏一般和藹可親的公主,只是一想到這麼善良的姑娘會嫁進這個充滿怨氣的家中,他就覺得可惜。
「您還是不要靠近我較好,在這個家裡這麼做會惹來閑話的。」
為了她好,也為了自己好,少惹是非為妙。
「唔。」她也曉得他在這個家的地位尷尬,但就像愷艷夜曾說過的,他畢竟也是他的兄長。
「不過我想多瞭解艷夜少爺,而你也是他的家人呀!」
「您太看得起我了。」
很訝異她不但沒被他嚇走,還自在地與他談話,看來哪天她當真成了愷家新的女主人,會是待他最和善的人吧?
回過神,他注意到她欲語還休的神情。
「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真能成為艷夜少爺的妻子的話,我可以叫你一聲大哥嗎?」
她這副模樣是已完全傾心於艷夜了。愷皓旭看著她少女情懷的夢想神情,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她這年齡亦曾有遙不可及的夢。
※ ※ ※ ※ ※ ※
「你在做什麼,大哥?」
正談得興起的兩人身後,冷不防傳來一道又冷又寒的聲音。
「艷夜……」愷皓旭吃驚地回過頭,發現異母弟弟正神色陰沉地瞪著自己。
「艷夜少爺,你的事處理好了?」趙玲瓏隨之也旋過身,看來似乎心情愉快。
「嗯。」銳利的視線射向愷皓旭:「我問你剛才是在做什麼,大哥?」
四周的空氣彷彿在一瞬間凍結,僵冷的氣氛連趙玲瓏都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寒意。
就在她眼前,愷艷夜冰冷而憤怒的神情似乎是丈夫捉姦在床時才會有的,那猙獰得完全失去俊逸風采的模樣,她是首次見到。
這和她所認識的翩翩貴公子有著天與地的差別,她沒想過向來溫文儒雅的他會有這等激烈的反應。
「沒什麼啦!」趙玲瓏忙著打圓場:「我正在和你的大哥聊杭州人的特性,看樣子和我們京城人相去甚遠。」
「是這樣的嗎?」
他勉強壓抑住自胃底不斷湧上的痛楚,咬牙擠出一絲微笑,但只有他自己曉得這有多困難。
「玲瓏公主,站著談話似乎不大好,咱們回亭子裡歇息再說吧。」
「好的。」
她並非不懂看人臉色的傻子,自然也知道人家家裡的禁忌,於是沒再多說地隨著他走回亭子。在舉步之前,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微微側過頭對愷皓旭道:「對了,很高興能跟你暢談。」
「我也是,公主。」他回以一抹教她和周圍女侍皆不由得怦然心動的微笑。
咬緊牙關頭也不回地走進亭子裡的愷艷夜,氣得只差沒當場打去那抹他從未見過的溫柔笑容,然後架著他回房好好嚴懲。
※ ※ ※ ※ ※ ※
酉時,當寧安郡王父女在愷府用過餐回到暫住的地方後,愷艷夜立刻一言不發地鉗住愷皓旭手臂,將他拖回房間,不顧自己的母親也在現場。
「你對別人的未婚妻做了些什麼?」
回到房裡,他將手臂被自己抓痛的大哥往床上一帶,跟著也壓了上去。
周遭有一個時辰前下人們點上的燭火,房間裡明亮得連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直保持緘默的愷皓旭此刻也只是靜靜回視著他,不曾改變的神情讓俯視著他的愷艷夜相當不滿。
「你不曉得對兄弟的妻妾動念是不可原諒的嗎?」他又道,壓低的聲音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情緒。默不作聲地和那雙燃燒著憤怒的眼眸對上好一會兒,愷皓旭清澈如水的眸中不見懼色。
「你希望我說什麼?」
他輕聲說著,毫無感情的語調不知怎地竟讓愷艷夜更是怒氣沖天。
「說什麼?」他惡意地重複他的話:「難道你會不曉得覬覦兄弟的女人可是重罪?還是說,你當真偏好亂倫,連玲瓏公主也不打算放過?」
錯愕得瞪大了眼,愷皓旭不知道如何應付一個胡言亂語的人。
這傢伙當真是性好幻想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一會兒是他親娘,一會兒是只談了沒幾句話的女子,他替他「挑選」的對象還真是老少皆有、身份不拘啊!
見他一句話都不吭,愷艷夜抓住他肩頭的手指攏緊:「你別以為不說話我就會作罷!」
「那你究竟希望我說什麼?玲瓏公主不是已將事實告訴你了?」
他不是早聽過她的解釋,還這般拷問他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