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杭州城近郊--
一位衣著樸素的美婦手牽著身高不及腰、走起路甚至還算不上穩的小男孩,在一扇雕琢精緻且裝潢奢靡的門扉前停了下來。
眼前矗立的是一幢富麗堂皇、氣勢磅礡的大宅,對兩人而言,這輩子還是第一回見到這樣高聳入雲的宅第;他們之前住的那間小茅屋和這裡相較,根本就是雲泥之別。
「旭兒,進了這扇大門後,不能再喚娘為娘了,知道嗎?」婦人低下頭,對著緊緊握住自己柔荑的兒子道。
雖穿著一身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破衣服,卻全然無法掩蓋她風華絕代的姿色,只是簡單的一舉手、一投足,便流露出顛倒眾生的風采。
「為什麼?娘?」
小男孩不明就裡地抬起頭來,張著明亮剔透的眼睛楞楞地盯著溫柔地摟著自己的娘親。
「傻孩子,娘先前不是說過嗎?進了這扇門後,你要認上回來家裡的夫人為娘親,所以娘不再是娘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嬌憨的模樣讓人心疼不已。
「我知道了,娘。」
他不是很明白娘為何堅持要他喊一個不相識的女人為娘,但既然娘這麼說,他就會乖乖地這麼做。
雖才三歲不到,但從端正而深刻的輪廓便可以預見,這男孩將來必定是個令眾家姑娘心醉愛戀的俊逸男子;只是此刻,那未來會使各家千金著迷的清澄眼瞳,正充滿著疑惑與不解。
「乖孩子。」
寶貝地吻吻他的額頭,少婦的眼中有著痛不欲生的苦與無奈。
「娘……」
當男孩還想說些什麼時,沉重而華麗的大門在兩人眼前被推開了,探出頭來的是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
「是皓旭少爺嗎?」
他看也不看婦人一眼,只將注意力全放在男孩身上。
「娘?」
不明白這位素不相識的男人為何在自己的名字後面加上「少爺」二字,更不瞭解這個詞彙是何涵義,愷皓旭疑惑的望著母親,希冀一向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娘親能解開他的疑問。
然而,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自己一個接著一個問題的溫柔母親,今天卻一反常態不發一語,只是將他攬到身邊,對著應門的男人點點頭。
「是的。」她回道。
「那請進吧。」他只是迅速地瞥了她一眼,而後側身讓兩人通過門縫:「老爺和夫人已等候多時了。」
「多謝您的幫忙。」
婦人滿臉感激地向男人道謝,才牽著愷皓旭隨著他進入愷家宅第。
※ ※ ※ ※ ※ ※
「從今天開始,旭兒就住在東廂房吧。」
愷風笑容可掬地凝視著自己小小年紀便長得英挺俊俏的兒子,將他抱上腿,寶貝得像什麼似的。
和他並列坐在祠堂中座的女人並非愷皓旭的親生母親,而是名美艷得教人屏息的絕色婦人。她的姿容較只能站在主屋外愷皓旭的生母猶勝三分,但那冰冷得仿如雪山的氣息卻讓人難以接近。
勾人魂魄的美眸微微一瞥,卻不是能讓人融化的引誘,而是種使人打從心底起寒顫的瞪視。
「哼,野種!」她啐道。
「蓉兒,別這麼說。」愷風輕輕地嘆了口氣,俊雅的眉宇間透著悔意和自責:「旭兒是無辜的呀!」
「無辜?」她鳳眼一吊:「我就有罪嗎?」
「沒人這麼說,我曉得罪人是我。」
見丈夫忙著陪笑臉,她哼了一聲,就沒再多言。
若非向來單傳的愷家這一代沒出男丁,豈會招他這既沒家產也沒家風的窮書生入贅?而入贅的他本該謹守本分,盡心為愷家爭光,怎料他膽敢跟外邊的女人鬼混,末了竟還玩出孩子來!
而最不可原諒的,是這孩子還是個男孩!
愷蓉生來體弱多病,萬般努力下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可難能可貴的一胎卻是女兒,而且還是死產。
根據大夫的診斷,愷蓉這一輩子除非是有奇跡發生,否則她絕不可能再有身孕。
就連求神問卜的結果也是一樣,她最後只有死心這條路可走,愷家的香火可能就此斷絕。
只是天無絕人之路,愷風的一時風流竟彌補了遺憾。
為了延續愷家香火,她萬不得已只有答應他將愷皓旭母子接來;只是,唯有那女人,她絕不讓她進愷家的宗廟祠堂!
※ ※ ※ ※ ※ ※
不久之後--
「奇跡!奇跡啊!」
孫大夫捻著又長又白的美髯,滿臉笑容地從主屋裡走出,笑看著緊張不已、在門外走廊來回踱步的愷風。
「大夫,如何?」
一見到孫大夫出房,愷風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去。
「真是奇跡!老朽行醫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
「那就是說……」
「是的,尊夫人有喜了,而且這回肯定是位少爺。」
「男孩……」
「將來只要留心關照,相信定會是位既英俊又聰明的小少爺。」
孫大夫的話立刻為愷府帶來一絲希望,向來沉悶的府第似乎因提早得知這項喜訊而歡騰不已。
看著歡天喜地的管家和奴僕,愷風的心裡不免有些複雜;他自是欣喜蓉兒能產下健康的男嬰,但這樣一來,皓旭母子的地位絕對岌岌可危。
而就像應驗他的擔憂,這對母子在府中的角色果然有了微妙的轉變。
原本就不被允許進主屋、只能和奴僕同住的愷皓旭的母親,現在連送東西進兒子所住的東廂房都做不到了。
愷蓉是存心將她隔得遠遠的,省得看在眼裡就覺心煩。
但對於和夫婿有些神似的愷皓旭,或許是看在相命先生曾說過,這沖喜似的奇跡是他入府的結果,她仍答允讓他以愷家子嗣的身份接受教育,並在府中生活,但條件是必須在她的兒子誕生後擔任他的隨侍。
因此,在愷艷夜長大後,雖在口頭上和愷皓旭以兄弟相稱,但連外邊的人都曉得,哥哥只不過是弟弟的伴讀兼小廝罷了;而愷皓旭這輩子第一件學到的事情,就是「服從」。
※ ※ ※ ※ ※ ※
杭州城--暮春五月
俗語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杭州城熱鬧繁榮的景象,的確是這話最好的佐証;放眼中國這片廣大的土地,大概也只有這兒找得到如此活力。
街頭巷尾淨是些酒足飯飽後,有閑情逸致而高談闊論的人們,各式各樣的話題,從時下流行的東西到日常瑣碎的事物都有。
而其中最熱門的話題之一,便是人人皆知的愷府的動態。
任哪位杭州人都說得出,到杭州城郊、當今駙馬爺親戚愷家的路該怎麼走;而任哪位杭州姑娘都曉得,愷家有兩位玉樹臨風的年輕少爺。
長久以來,愷家在當地一直都是名門望族,而且這一代出了個有為的宰相,但這只不過是為其聲名錦上添花罷了。
杭州鄉紳哪一家不卯足勁想和愷府結親,有女兒的三天兩頭找藉口送入府裡,打著各式各樣能接近兩兄弟的名號,就是巴不得能有一日和愷府成為親家,至少也得打好關係。
只有兒子的,除了在一旁乾瞪眼之外,就是酸葡萄的拚命斥責那些讓女兒親近愷家少爺的人是在賣女兒。
只是,只要在杭州待過的人都明白,即便這種行為已算是賣女兒,這些姑娘卻都是心甘情願的自動往愷府去。
且愷府兩位少爺的美名甚至遠超過其門第的威望,成為名媛千金們慕名而來的主因。
從好幾年前開始,愷家即是門庭若市,大門前車水馬龍的景象,是慕名而來的鄉紳貴族所製造出的熱鬧,連門檻都在不知不覺中被踏平了。
※ ※ ※ ※ ※ ※
馬匹揚起的灰塵幾乎讓人窒息,即使在石板路上仍無法稍減數十匹快馬疾馳時所掀起的漫天塵埃。
當中一匹潔白如雪的駿馬率先在豪奢足以媲美皇城的偌大宅第前停下,其上的年輕人自馬背上俐落地跳了下來。
伸手一攏披散在肩頭的烏亮長髮,光是這簡單的動作,無意間便散發出難以形容的魅力。
閃亮如星的夜色眸子,挺直似雕刻般的鼻樑,紅潤性感的薄唇,尖細而形狀優美的下顎,凝雪似的肌膚更襯得這端麗的五官完美無瑕,整個人彷彿一幅畫作,美得似乎不存在於世間。
就是這俊美的長相,讓杭州眾多姑娘家為之瘋狂;與生俱來的翩翩風度和氣質,更使他的一舉一動充滿時下男人所缺乏的俊朗神采。
身為愷家嫡子的愷艷夜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向家門口列隊歡迎的下人面前,卻沒在當中發現想見的人。
「您回來了,少爺。」站在最前頭、一名年過半百,卻仍動作俐落的男人朝他躬身「這季的圍場如何?」
所謂的圍場,是指皇家每年兩季各長達一個月的圍場狩獵。這原來只有皇親國戚才被準許參加,但當今聖上因極度寵信愷家能幹有為的駙馬,竟特準其直系親屬享有這全天下人夢寐以求的特權。
自從愷艷夜十五歲那年開始,就被半強迫地參加這一年兩次的盛會。
「無聊死了!」他毫不客氣地批評,絲毫不將之當作難能可貴的賞賜。
他將礙手礙腳的披肩往旁邊一扔,問:「大哥呢?」
「皓旭少爺在北側的小屋……」
「又在那個地方!」他冷哼一聲,隨即往敞開的大門裡走去「晉伯,去叫他過來。」這是比請求更強硬的命令。
「虹夫人又發燒了……」愷家兩代的管事--愷晉態度恭謹地說道。
他口中的虹夫人指的是愷皓旭的生母,雖然他名義上的母親是愷蓉。
「哼!那女人有不生病的時候嗎?」愷艷夜的語調更冷了,那彷彿冰雪的音律讓人聽了心寒。
但這並不包括對主子向來忠心耿耿的愷晉,和一旁以身為愷家奴僕為榮的一干下人。
愷晉即是當年在門口迎接愷皓旭母子的那名男子,對愷家向來盡心盡力的他,從沒開口叫愷皓旭為大少爺過。
在他的認知裡,愷家只有愷艷夜一個小主人,因此在稱呼愷皓旭時,他總是習慣性地加上名字,彷彿將他當作外人一般;而對他的母親愷虹,他也一樣將她看作是來愷府作客的陌生人。
「我立刻去請皓旭少爺來……」
愷晉才轉身,愷艷夜就喊住他:「不用了,我自個兒去找他。」
「是,少爺。」愷晉對著他快步離去的背影深深行了個禮後,驀地憶起某事,又趕忙道:「在那之前,可否請您先到西廂房走一趟?夫人自昨兒個得知您將早歸後,已久候您的歸來多時。」
「你去告訴我娘,說晚點兒我自會去向她請安。」
「但……」
「不要跟我囉唆,晉伯,我現在心情很不好。」
「我明白了,少爺。」愷晉恭敬地再度對自己的主子行了個禮「愷晉立刻就去稟報夫人。」
聽到愷虹再度染病的消息,愷艷夜撇撇嘴,大步往鮮少造訪、位居府第北側的偏房走去。
他很清楚,在這種狀況下,愷皓旭決計是不將他的命令看在眼裡的。
穿過半年前才竣工、時下最流行的人工造景小橋流水,他抄近路不走後院大池塘上的九曲橋,改越過旁邊較難行走的草地。
一會兒之後,他來到一片同樣是人工造出的林園,之後沿著一條狹窄路徑,停駐在一棟樸素的木造屋子前。
兩年前,原本和下人同住的愷虹被他的母親趕到這幢離主屋最遙遠的小屋後,就只有數名負責打理庭院的老婦與她比鄰而居。
再過去一些,雖還有棟小屋住著幾位負責清理後院的長工,但他們鮮少接近這兒。
那片小樹林也是愷蓉為了眼不見為淨叫人移來的,目的是當她到後院散心時,能不看見讓她聯想到那女人的東西。
走在小屋的迴廊上,或許是聽見他那迥異於女性的有力腳步聲,位於二樓的愷皓旭自行現身。
※ ※ ※ ※ ※ ※
「唷,大哥,你果然在這裡。」
嘲弄般的微笑在愷艷夜的臉上綻開,剛下樓梯的愷皓旭在見著他的剎那,一張英挺的俊臉瞬間僵了起來。
與和母親神似的愷艷夜相反,他簡直可說是已去世的父親的翻版。
端正而英氣的外貌總在不經意間散發出一股精銳的氣息,濃密的眉間透露出他堅毅的個性,挺拔結實的身材在在顯示出他的男子氣概。
他的相貌與愷艷夜相較或許稱不上俊美,但那颯爽的氣息卻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
相較於弟弟身上那襲華麗而雅緻的馬裝,他的衣著雖仍比下人來得高尚,卻明顯地簡單樸素許多。
「艷夜……」
他看著……不,這樣的凝視也許該說是瞪視,直瞅著本來不應在此出現的人。
「怎麼沒到門口來接我?」
愷艷夜雙手環抱在胸前,不懷好意地笑看著神色愈顯蒼白的兄長。
「你……比預定的時間還早回來。」
「晉伯沒通知你?」他不懷好意的反問。
「他沒提及時辰……」
「所以你該是知情囉?」
「我說過我原先不曉得你會這時候回來。」
「但你已知道我今日會到家,卻還在這種地方閑晃,你以為隨口編個故事我就會相信?」
「可是我娘……虹夫人又發燒了。」
在這個小自己三歲的異母兄弟面前,愷皓旭從來沒大聲說話的分。
從小,他就被告誡不能稱呼自己的生母為娘,他的娘該是愷府的當家愷蓉;因此雖然私底下他壓根兒就不想理會這條為他而定的家規,但為了不給娘添麻煩,在人前他都和他人一樣稱她為虹夫人。
「哼,娘……嗎?」
愷艷夜並沒有放過他的一時失言,那因自己故意挑語病而益發慘白的臉色讓他看得舒服極了。
毋庸置疑,他是來找碴的,愷皓旭真恨自己竟不小心地脫口而出……
他並非害怕自己會因此受到懲罰,而是擔憂愷艷夜母子又會藉機找自己向來體弱多病的母親麻煩。
在愷風仙逝前,看在他的面子上,愷蓉盡可能地忍氣吞聲,去正視愷虹這女人存在的事實;然而在兩年半前,愷風因一場意外身亡後,她隱忍多年的怨氣即刻爆發,發泄在已無倚靠的愷虹身上。
不論她怎麼做她都看不順眼,甚至愷皓旭去探望自己生母都會讓她氣得冒火,最後她索性將她趕到這偏僻的角落,一勞永逸。
瞭解自己粗心大意的舉動可能會為臥病在床的娘親惹來麻煩,愷皓旭不由得戰戰兢兢地注視著眼前笑得別有用心的異母兄弟。
「你找我到底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愷艷夜的眉一挑:「大哥,你還真懂得玩明知故問的蠢遊戲,還是說,這是你欲擒故縱的方法?」
「你是什麼意思?」愷皓旭皺起眉頭。
「你明知我急著找你只有一個原因,不是嗎?」
面對那妖艷的笑容,愷皓旭的神情很是難看。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肯定不好受,故直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卻仍無法逃出厄運。
愷艷夜露出勢在必得的勝利微笑,一手指著長廊及腰的木雕欄桿,一手拉去自己礙事的褲襠。
「手搭在這裡,彎下腰。」
恐懼地瞪著他愷皓旭不禁戰慄起來。
「不要開玩笑!」
他抱著頭低聲喊著,多盼望眼前的景像是一場夢魘,只要清醒過來就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可沒心情開玩笑,你照做就是。」
不耐煩地向前跨出一大步,慾火焚身的燥熱讓愷艷夜失去耐性。
「在……這裡?」
「我等不到回主屋了。」
衣衫被撕裂的清脆聲響讓愷皓旭恐慌,他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已無路可逃,卻仍不死心地想說服他別這麼做。
「虹夫人還燒得很厲害,我不能丟下她。」
這是事實,也是這些日子來他守在小屋的惟一原因。
一個多月前,在一行人準備出發的前一晚,因為愷虹突來的高燒,向來必須伴隨參與圍獵的愷皓旭向當今愷家的主子,也就是愷艷夜千求萬請,好不容易才被允許留下照料母親。
然而這個恩准的代價有多大,他不必思考就明白。
「那麼你別多話,我們速戰速決。」
「若是被人發現……」身體被人這般壓制,他所有的反抗都無用。
「怕被人看到的話,就不要再掙扎。」
一個月又十天的禁慾,再怎麼能忍也到了極限。
事實上他之所以歸心似箭,不顧能參加春圍是皇帝天大的恩賜,大膽地提前離去,就是因為愷皓旭這回沒跟著他,讓他對加上來回路程前後共耗費五十來日的圍獵失了興趣。
在耐心用盡的狀況下,他隨口編了個理由,就從熱鬧滾滾的圍場溜之大吉,壓根兒沒去思考這麼做是否會落人口實。
在快馬加鞭趕回來的途中,他有些懊惱地想著:早知如此,那時就不管大哥的央求,硬是將他帶走,不就什麼煩惱都沒了?
「唔……」
愷皓旭反射性地扭動身子,但不敢聲張。
會來這小屋的只有住在此地的三名老婦,但此刻她們應該沒在庭園工作,因此整間屋子裡只剩下他臥病在床的娘。
設法壓抑住喊叫的聲音,該是能保住這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