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道冷漠至極的聲音劃破沉窒的氣氛。
「你還真是懂得利用時間,大哥。」愷艷夜冷不防地開口。
「什麼?」
愷皓旭不解的看向他。
「每回我忙不過來時你都這般悠哉嗎?」
愷艷夜明顯地話中帶刺。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曉得你都是這麼使用這段時間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愷艷夜冷哼一聲,冰冷的眼神教人看了心悸:「你的耳朵是裝飾用的嗎?」
「什麼意思?」愷皓旭蹙眉詢問。
他左思右想,還是沒弄懂愷艷夜那仿如謎題般的冷嘲熱諷。
這傢伙不會是因會面的問題惹得一肚子火沒地方發,隨隨便便跑到他眼前想找他泄憤吧?
想一想這也並非全無可能,眼前這個渾身都是火藥味的青年的確是三不五時就拿他當箭靶。
「這個時間你為什麼人在這兒?」
「這是我的自由。」
「自由?」對於這個答覆,愷艷夜先是相當意外地挑高眉梢,隨後輕蔑地笑了出來:「你以為這個家還容許你有自由?」
愷皓旭神情凜然,不發一語。
「看樣子你還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哪,大哥。」聲音裡有低沉的不快:「只要你人還在這裡,你就只能擁有我給你的東西,至於我沒答應給你的,為了你自己好,希望你別再逾矩提起。」
他的話讓愷皓旭不禁輕顫,不懂他為何為了這種小事大發雷霆,不瞭解他究竟是在惱火些什麼。
見他沒答腔,愷艷夜當他是明白自己的立場,轉過身子示意要他跟上來。
「這回就算了,下次再讓我逮到你乘機偷閑,別怪我禁止你半個月不得探望虹夫人。」話中淨是自以為是的施恩口吻。
愷皓旭抬腳追了上去,有意地放慢步伐以示無言的反抗。
那自以為恩賜的語氣讓人聽得怒火中燒,但在這種寄人籬下又得仰人鼻息的劣勢下,他只能強將要爆發的怒火往肚裡吞。
如他所言,只要他和娘一日有求於愷家,他就無法自這黑暗的生活裡脫身。
聽見身後意圖拖泥帶水,但仍是順從地跟了上來的腳步聲,愷艷夜頭也不回地直往主屋走去。若是現在轉過頭去,他不確定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積壓在胸口的怒氣難以抑制,他只能選擇拚命往前走,藉著這單調的動作壓抑滿腔狂燒的憤怒。
※ ※ ※ ※ ※ ※
「動作快點!」愷艷夜人已站在門口、一臉不耐地催促著還忙得脫不了身的愷皓旭:「跟娘打過招呼後,我們就走人。」
連忙對下人交代幾句,愷皓旭朝他點頭示意,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入愷蓉所在的廳堂,匆忙地問過安後,隨即不敢多留地衝了出來。
從個把月前的圍獵歸來後,一直忙於家務的愷艷夜今天好不容易才有空閑,當然是毫不考慮地就動身出遊了。
馬不停蹄的工作是很累人的,要是無法適時消解累積在身上的壓力,只怕不論精神或是體力都不堪負荷。
穿著一襲銀藍色騎裝的愷艷夜與一身灰白色的愷皓旭形成強烈對比,清晰鮮明的色澤在曖昧混濁的色調襯托下更是醒目。
愷皓旭強壓著自胃底湧上的噁心感,咬緊牙關,動作俐落地躍上馬背,策馬跟在飛奔而出的愷艷夜身後。
昨夜果真如他所料,盛怒中的愷艷夜沒讓他有一個安眠的夜晚,硬是折騰他到天邊發白才放過他。
他沒敢詳問他的怒火從何而來,只是默不作聲地全數承受;反正誰也不敢斷定他問了會不會有好下場,所以他決定沉默。
後果就是當馬疾馳時,猛烈的震盪會讓他痛得齜牙咧嘴;可他無法以此為由拒絕陪同愷艷夜出遊,因為他的地位連可以請病假的下人都不如。
一馬當先地跑在最前頭,愷艷夜在全力奔馳了好一陣子後才放慢速度,彷彿正藉此在發泄些什麼。
他很難形容昨日在小屋門口看見的情景令他有多不愉快,也因察覺自己是真的動了怒而感到困惑。
那宛如是一對忘年之交情侶的溫馨情景,一直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兩人的關係,卻還是抑制不住泉湧而上的憤怒,與一種……無法名狀的感覺。
可惡!
再度地加速衝刺,除了愷皓旭能緊跟在他身後之外,其它隨行的人員皆因能力不足而落後了一段距離。
要強忍住腰際傳來的陣陣麻痛已經很不容易了,而為了要緊隨在愷艷夜身後更是讓他吃足苦頭;但如果因此而放慢速度,難保他不會說他是在找藉口,然後又是駭人的懲處。
兩人就這樣跑在隊伍的前方,直到跑在最前頭的人終於像是甘願了似地拉了韁繩,緩下前進的速度。
愷皓旭滿頭大汗,卻分不清這是因策馬奔馳而流的汗水,還是因身體疼痛而冒出的冷汗。
眼前一陣昏花,他暗自慶幸愷艷夜已將速度放慢,否則要是以他現在的狀況維持先前的速度,他很可能會因體力不支落馬。
「就在這裡休息到過午吧。」
挑了一處山明水秀的谷地,愷艷夜勒馬停在水色清澈的河邊。
「是。」
之後才跟上來的隨行人員聞言,立刻下馬覓了塊樹蔭下的草坪,男人動手佈置簡單的營地,女人則負責到河邊汲水備用。
愷皓旭也隨他下馬,將韁繩交給一旁等待的馬伕,然後一刻也不敢遲疑地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生怕他一個不滿又會把帳算在他頭上;像昨晚那種讓人幾乎昏死過去的懲罰,他可不想再有一次了。
不知艷夜和寧安郡王一行人之間究竟鬧出什麼不愉快?在應該陪著客人的日子裡,居然毫不在乎地將賓客冷落一旁不顧,強迫他隨侍他出遊散心?
話說回來,昨天艷夜突來的火氣要當真是因為和郡王發生衝突,他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即便天塌下來都有人擋著,跟當今聖上的小舅子作對絕對不是聰明的作法。
雖說不論是什麼事,都輪不到自己來管,但被莫名其妙地當成發泄的對象,實在教人很難不去在意。
形影不離地跟在他身後,愷皓旭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他永遠只有聽話服從的份。
走在最前端的愷艷夜霍地回過頭,對著緊跟在他身後的一票人道:「從這邊開始,你們別再跟來了,我想好好靜一靜。」
「是。」
原本上前服侍他的男男女女在他一聲令下,紛紛低下頭欠了身向後退去,愷皓旭原本也打算隨著離開,才轉身卻被人從身後抓個正著。
「誰叫你離開的?」
聽著拉住自己的愷艷夜沉聲問道,他困惑的回過頭,眼裡有著「又怎麼了」的不解。
「誰……」他偏著頭:「不是你嗎?」
「別想在我面前裝瘋賣傻,大哥,你會不曉得我說的人並不包含你嗎?」
「既然如此,一開始說得明白一點不就得了?」
他一口咬定他在裝蒜,愷皓旭不由得皺眉喃喃自語。
沒將他反射性的抗拒看在眼裡,愷艷夜領在前頭往渾然天成的嶙峋疊石中走去,漸漸遠離身後的人群。
※ ※ ※ ※ ※ ※
兩人就這般一前一後,來到靠近小瀑布的石塊堆旁。
說實話,愷艷夜到現在都還有點訝異自己挑今天出門居然是有預謀的。
不意聽到昨兒個愷皓旭向虹夫人的悄聲承諾,他突發奇想,假使將他帶出來,他的諾言就失效了。
只不過這麼一想,原本鬱悶的心情不知怎地竟莫名轉好,因他此刻在自己身畔,將他心中殘留的不愉快一掃而空。
他無法解釋昨天為何會為那種小事大動肝火,說實在的,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氣的是什麼。
跟在他身後,攀過河邊一塊又一塊巨大巖石的愷皓旭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不住想問。
「比起昨天,你現在的心情似乎好多了。」
「你想問什麼?」
「你……和昨日來訪的寧安郡王發生衝突了嗎?」
「是的話又如何?」
「和皇親國戚有齟齬……似乎不太好吧?」
這話乍聽之下的確是在替自己擔心沒錯,而且這還是他首次主動對這類事情表示興趣。
他覺得有趣地挑挑眉,輕輕地笑道:「怎麼,你擔心我?」
「也說不上是擔心……」
「說的也是。」這個回答早在他意料之內,他只是聳聳肩,輕輕笑了:「你要真會為我操心,那才是天下奇聞對吧?大哥。」
就如同愷皓旭深深瞭解這個異母弟弟對自己懷有多深的恨意,愷艷夜也明白兄長對自己有著什麼樣的恨意;這是關係到上一代感情的問題,而債則是由這一代的兄弟來償還。
愷艷夜恨父親的無情和大哥獨得父愛,愷皓旭則怨愷府主人母子加諸在自己和母親身上的迫害。
始作俑者雖已逝去,但遺留下來的怨懟卻非輕易地便能消弭的。
「我只是好奇你今天怎沒陪著他們,卻跑到這兒來閑晃。」
「閑晃?」愷艷夜停下腳步,回過頭,他一聲輕笑:「大哥,你用的詞彙還真是辛辣。」
要不然要他怎麼想?一群人馬浩浩盪盪在路上遊走,但又擺明不是出門狩獵,這種行徑怎麼看都是閑得發慌,想找個樂子解悶罷了。
「雖與你無關……」愷艷夜又續道:「不過還是告訴你,昨天的會面相當愉快。」而且還愉快得教人頭痛!
這事順利本該是好事,娘為此還歡欣得喜上眉梢,而一手將他帶大的晉伯和春嬸也高興得幾乎抱頭痛哭,曉得消息的下人們也將它當作不可多得的喜事而大肆歡慶,他可以預見過不了多久就能接獲親朋好友從各地捎來的道賀函……
但身為當事人的他,不知怎地就是興奮不起來。
昨日寧安郡王偕同掌上明珠的獨生女登門造訪本在預期之內,這是在一個多月前參加圍獵時即約定好的。
然,不知為何,他就是無法對幾乎已成定局的好消息有任何愉快的感覺。
他對寧安公主並沒什麼成見,名聞遐邇的美貌的確沒一丁點誇大,那粉雕玉琢的絕色容顏確實傾國傾城,大家閨秀的氣質更是不可多得的高貴,雖貴為郡王之女,性格卻出人意料地溫柔婉約、善體人意,加上背後有如此家世,天底下絕沒有男人會拒絕這主動上門的好親事。
不管從哪方面看來,她都是當他妻子的最佳人選。
只是……
愷艷夜不大確定自己想在這兩字之後加上什麼,在一切都順利得讓人眼紅的同時,他不諱言地確實感到一絲的不對勁。
這可是一門連身為王爺之人都可遇不可求的婚事啊!
可惡!他究竟在不滿些什麼?他為何就是無法和身旁的人一樣欣喜若狂?
就像胸口開了個大洞一般,自昨天寧安郡王一行人抵達開始,他就有種虛幻不真實的錯覺。
既然一時想不出答案,那一直為此所惑也不是辦法,只要時候到了,想必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他現在不必為此大傷腦筋。
回過神來,他才發覺他已領他到了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高約三十尺的瀑布,雖然不算名勝,但仍氣勢非凡。
瀑布底下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淵,然水淺處清澈見底。
愷艷夜在水邊停了下來,彎身以手測量了下水溫,俊美的唇畔隨之滿意地勾起一抹微笑。
他直起身子,在愷皓旭的眼前一言不發地褪去所有衣物之後,一絲不掛地跳進了青藍色的冷水裡。
跟在他身後的愷皓旭不曉得該做什麼,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岸邊,等他自行上岸。
愷艷夜在水中優雅地遊著,及胸的池水雖摻著靛青的色彩,卻仍不可思議地清澈。
隔著水上漾開的波紋,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結實的肌肉,不用說,那是精心鍛煉出來的完美身材。
愷皓旭無法否認自己清楚地記得那具軀體貼在自己身上的感覺,是那麼的堅硬結實,卻又不可思議地柔軟;這兩年下來,就算並非出於自願,他也已清晰地記住了那每一寸磨蹭過自己的肌膚。
他不得不承認他擁有一副連身為同性的他都欣羨的好身材,但也因此他實在嫉妒他。
心思稍稍一閃,待他回過神時,驀地發現愷艷夜正漂浮在清泉中央,舉高一手,似乎在對他說些什麼。
「你也下來。」
一旁瀑布流水的聲音蓋過他的喊聲,愷皓旭不由得向前走了幾步,靠水邊更近些以便聽取他的「指令」。
「啊?」
「我叫你也下來。」
「我嗎?」
在前後左右不論怎麼看都只有他們兩人時,要裝瘋賣傻可非容易之事。
所以,一如往昔他順從地頷了首,褪去身上四件式的貼身騎裝,只是沒料到他這般的服從卻還是觸怒了他。
「動作快點!」將濕透了的髮往腦後一攏,愷艷夜皺起柳眉,對他拖拖拉拉的舉動相當不悅。
並不覺得自己的動作比平時慢,但他也瞭解,再怎樣完善的事物看在艷夜眼中總有數處令他不滿意的地方。
不反駁才是聰明的選擇,已學會這點的愷皓旭明顯加快了手邊的動作。
拉去身上最後一件遮掩的衣衫,他和愷艷夜雖同樣赤身裸體,但尚站在岸上不知怎地就有種羞恥的感覺;尤其是那雙鎖定自己一舉一動的眸子,在身上的衣物逐漸減少的同時慢慢地透露出慾望……
受不了那種彷彿舔舐著他的目光,他倏地跳入水中,雖然那澄明得過分的水壓根本掩蓋不了身體的任一部分。
冰水沁心的特殊感覺讓他精神一振,還有點酸痛的身軀在接觸冰水後有種重生的錯覺。
不管他要他下水的用意為何,泡在水中的感覺倒不算太壞。
有意地背過他,愷皓旭試圖忽視那兩道仍緊緊粘在自己背後、灼熱得幾近燃燒的眼神……
愷皓旭心想,他雖叫他下來,卻沒要他跟緊他或做什麼,他這樣做應不算是違抗他吧?
自行下了結論,加上愷艷夜似乎對他的舉動也沒什麼意見,擺動幾次手腳、順著岸邊遊了幾趟後,他的心情頓時放鬆下來。
但在他還來不及好好享受這份優閑之際,一聲有別於流水聲的嘩啦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
聞聲,他心頭一驚,在尚未來得及反應前被人從身後抱個正著。
不須回頭即知來者何人,他渾身一顫,不禁僵住了。
「你……幹什麼?」他沉聲問道。
「多此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