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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之女王與烙印之子 (五)》第5章
5 血腥琛貢

在一股沉重的氣氛中,穿戴華麗鎧甲與佩劍的軍隊高舉著百餘面象徵諸神的旗幟,聚集在耶帕維拉的南門外正準備啟程。隊伍中的成員,多半是穿著靛色喪服的僧兵。

其中還包括即將前往普林齊諾坡裡參加樞密會議的主教們。

現在正值大主教的喪期,因此前來送行的各公國部隊與鎮上的百姓,只是默默地聚集在道路兩旁祈禱著。

整個部隊的行進速度非常緩慢。在隊伍末端,一輛刻有女戰神蓓蘿娜圖騰的小型馬車周圍聚集了銀卵騎士團的成員們,他們正在與登上馬車的弗蘭契絲嘉和吉伯特道別。

「……克裡斯後來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沒有出來嗎?」

弗蘭契絲嘉小聲詢問著,米娜娃則是以點頭代替回應。

克裡斯從墓園回來的那一晚——身上的刻印與米娜娃起了共鳴,不僅將周圍一切全都凍結成冰,還差點將弗蘭契絲嘉捲進去,連同天上的繁星吞噬殆盡。

(那不是幻覺……一切都是真的。)

(床鋪凍結粉碎,化成了冰霧,房裡的樑柱也因為結冰而扭曲。)

(要是再繼續發展下去,情況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整個世界都將凍結成冰,然後被野獸吞噬嗎……)

弗蘭契絲嘉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毛骨悚然。

後來克裡斯昏倒,因為時間停滯而凍結的時空也隨之消逝。但是,他卻從此將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出來。這段期間弗蘭契絲嘉一直沒有和他碰到面,而現在她已經要出發前往普林齊諾坡裡了。

「結果他就這麼獨佔一間雙人房,真是個愛給人添麻煩的傢伙。」

跟在弗蘭契絲嘉身邊的吉伯特一臉不悅地抱怨著。那原本是他和克裡斯共用的房間,但這幾天吉伯特卻被迫得和其他老兵們睡在同一間大寢室裡。

「今天可是團長要出發前往普林齊諾坡裡的日子呀……」

「我本來想硬把他拖出來的,可是……」

「我們才看到他,就不曉得該拿他怎麼辦了。」

「那張臉呀,就連死人看起來都比他還要健康。」

銀卵騎士團的成員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語氣和表情都顯得很不安。

不過,卻沒有人去問米娜娃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體貼雖然讓米娜娃覺得很感激,但沒人開口關心也是一種壓力,令她非常地難受。

弗蘭契絲嘉那雙有如藍寶石般的眼眸直視著米娜娃。

「……我會去問問人在普林齊諾坡裡的馬爾麥提歐准祭司。他應該會提出一些有建設性的情報才對。」

米娜娃憶起了那名學識淵博、思慮縝密的准祭司。他幾乎可以說是大教堂裡的活字典了。

「雖然很想說在我回來之前克裡斯就麻煩你了——可是,我覺得你還是暫時不要靠近他會比較好。」

整件事情的經過——關於杜克神與歐克斯的事,米娜娃只告訴弗蘭契絲嘉一個人。一方是末世女神,一方是創世之獸,彼此互相吸引,帶來了時間的結束。

(教我不要靠近他……)

 (意思是說,我跟克裡斯還是不要在一起比較好嗎?)

米娜娃覺得內屯彷彿被一股力道猛力撕扯著。

這時候,馬車上的資深修士從車窗內探頭催促著,要聖女殿下和她的親衛隊長坐上馬車。弗蘭契絲嘉回頭向修士們點頭示意,然後轉頭環顧騎士團的成員。

她在身材壯碩的士兵間,找到了那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嬌小身影。弗蘭契絲嘉上前抓住這名醫務兵,將她拉到眾人面前。

「啊……」

「寶拉,你幹嘛躲起來。你現在可是代理團長,要好好站在大家面前啦。」

即使聽到弗蘭契絲嘉這麼說,寶拉還是垂著頭。

米娜娃其實滿能體會她的感受的。尼可羅依舊行蹤不明,而搜索行動也中止了。弗蘭契絲嘉和吉伯特即將要離開,而剩下來的親衛隊員中,還有一個有如行屍走肉一般的克裡斯……

寶拉此時的不安,弗蘭契絲嘉想必也能感受得到。所以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寶拉緊緊地抱在懷裡。她以臉頰輕貼著寶拉的臉,寶拉的鼻頭和耳朵都紅通通的,已經快要哭出來了。弗蘭契絲嘉從寶拉緊扣在自己背上的指尖中,感覺到她正在強忍著不要讓眼淚奪眶而出。

周圍的銀卵騎士團老兵們知道,這時應該要默默地在一旁守候。

團員們彷彿以目光在守護著他們最重要的騎士團團長和代理團長。在圍成一圈的人牆中,沒有人上前打擾她們。

從車窗中探頭催促的資深修士,在那當下也只能噤口了。

一會兒之後,寶拉放開了弗蘭契絲嘉,那雙哭腫的眼睛裡已經沒有滿溢的淚光。

「……在團長回來之前,我們會好好保護寶拉的。」

「畢竟這陣子騎士團裡的親衛隊員實在太不中用了!」

 「那些傢伙全都像小孩子一樣,光是自己的事情都應付不來了!」

「就是說啊!」

 「等他們哪天不是這樣的話,我們才要擔心吧!」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米娜娃難為情地低下頭去。他們開玩笑的對象,想也知道是她跟克裡斯。

「團長就只管去享受一下當個樞機主教的滋味吧。」

一名百人隊長拍著胸脯這麼說道。

 「是呀,希望不要發生什麼大事才好。」

聽到弗蘭契絲嘉的回答,一旁的吉伯特垂下目光,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錯,弗蘭契絲嘉這次離開,絕不可能沒有大事發生。在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種氛圍。畢竟這一刻,手中握有七國聯軍統帥地位的聖女將暫時離開耶帕維拉。這個消息肯定也已經傳到聖王國高層的耳中吧。

「就請團長安屯,一切交給我們來處理就好了。」

「等您回來,我們會一邊為您倒酒,一邊把這段時間蜜娜跟克裡斯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全都說給您聽的。」

「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呀!」米娜娃忍不住斥責了一聲。弗蘭契絲嘉也跟著笑了,接著轉過身準備離去。

「團長,就讓我們一個月後在銀母雞的旗幟下重逢吧。」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寶拉的身上。

一場戰事眼看又要即將到來。眾人在秋季蔚藍清澈的天空下許下誓言——一個月後要在這面軍旗下再次相見。

米娜娃對眼前的情景感到有些困惑——

為什麼這一刻會顯得如此哀傷呢?周圍明明沒有風,耳邊卻縈繞著低語聲。也許,那聲音其實是從她心裡面發出來的。

載著弗蘭契絲嘉和吉伯特的金色馬車逐漸遠去,隱沒在車輪揚起的塵沙中,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但銀卵騎士團的團員幾乎都還逗留在城外,默默地望著天空和丘陵間的交界處。

也許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吧。

 這一刻的分別,其實並不是短暫的分別——

米娜娃和寶拉等人回到旅館時,負責留下來站崗的年輕士兵與胖胖的旅館老闆一同奔向她們。

「克裡斯跑出去了!他的行李也不見了!」

米娜娃還來不及把話聽完,便急忙衝進去飛奔上二樓。走廊底端的房門是敞開的,在那間

 圖

 沒有床鋪的房間裡只留著吉伯特借給克裡斯的一把長劍。

(那個白癡……)

令人無法呼吸的怒氣、焦慮以及難過的感受全數湧上心頭,梗在喉嚨。米娜娃衝出了旅館。耳邊傳來寶拉和幾名百人隊長吩咐大家分頭尋找的指示,她加緊腳步衝進了飯店外的巷道中。

(你跑出去是要做什麼啦!)

 (你把我一個人丟下來,自己跑出去是要做什麼!你這白癡!)

 ***

克裡斯在插滿了槍和劍的墓園入口佇足,將肩上的背包往上頂了一下,回頭望向城鎮的方向。

這時候,粗糙的墓碑斜影也和那天一樣慢慢伸長。

他覺得讓死者來為自己餞別,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

在弗蘭契絲嘉和吉伯特啟程的那一刻,同袍們前去送行,因此留守在旅館的人並不多。克裡斯輕鬆地躲過了哨兵的視線,提起行李偷溜了出來。

他感覺整顆心被掏空,甚至比當初離開陷入火海的家鄉時更加空寂。即使只是一陣風吹過,都覺得全身骨架彷彿要潰散一般。他趕緊轉身背對著耶帕維拉的街道,緩緩邁步穿過墓碑前進。

——結果我又變成自己一個人了。

——不過,反正我一開始就是一個人,會變成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對……

 克裡斯揪住胸口搖了搖頭。

——如果真的是一個人還好些。這傢伙打從一開始就跟在我的身邊了。

噬星之獸。

 克裡斯已經好久沒有被人這樣喚過,他幾乎都快忘了這個名字了。

——還是說,我真的是孤獨的一個人?

他踏過被昨夜雨水淋濕的土地,回憶著過去發生的事。

——那個叫做克裡斯托弗洛的人,在殺死自己母親的那個夜裡——在那個新月之夜就已經被野獸給吃了,所以現在的我跟身上這頭野獸也許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不管怎麼說,我都不可以跟其他人走在一起。

死者的呢喃縈繞在克裡斯身邊,彷彿在為他餞別。

 不過,我該去哪呢?

我接下來該往哪裡去才好?

我拋下了豎著銀母雞旗幟的家園——現在又該何去何從?

——對了,我是傭兵。只需要循著血腥味.去尋找屬於我的每一個戰場。

他這麼告訴自己,但雙腳卻變得遲鈍。

他把吉伯特借給他的長劍丟下了,此時的他手無寸鐵。過去在戰場上讓殺氣流遍全身各個角落的集中力,現在也找不回來了。

他停下腳步。

死者的呢喃瞬間沸騰,旋即消失。他無法再向前跨出一步。一旦閉上眼睛,米娜娃那頭紅髮和淚水盈眶的眼眸,便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我非得丟下她一個人走不可。

光是想起米娜娃,錐心之痛就好比強酸般侵蝕著他的心。

——也許現在這種痛楚根本不是我的。

 ——因為我不過是一頭飢餓的野獸。

他拔起泥濘中的雙腳。

 就在他跨步向前的時候——

 「——克裡斯!」

 這聲呼喚忽然從背後刺進他的胸膛。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夕陽下,克裡斯腳邊延伸而出的影子接觸到一道紅色的火焰——不,那不是火焰,是人影。強風撩起了那頭火紅色的長髮,那是一個少女。宛如天鵝翅膀的一對寬袖在風中和火焰般搖曳的長髮交織在一起。

「……米娜娃。」

 勉強擠出來的名字,在克裡斯的咽喉中燒灼著。

「為什麼……為什麼你知道我在這裡?」

 「什麼為什麼啊?」

米娜娃舉步向前,眼眶早已被淚水浸潤。

「因為我看見了。我看見自己在這座墓園裡被你殺掉——拿去!」

她邊說邊從腳邊拔出一把長劍扔向克裡斯。克裡斯反射性地接住劍柄。米娜娃從地上拔出了另外一把細身劍,用力朝著地板蹬了一下。

「這——」

米娜娃以身體的重量揮出一擊,克裡斯立刻舉起長劍擋下了。米娜娃雙腳著地之後,又翻身由下將劍尖往上揮擊。在飛濺的泥巴和米娜娃的一頭紅髮中,細身劍的劍尖刺向了克裡斯,他趕緊扔下肩上的行李向後跳開。

——米娜娃的劍帶有強烈的殺氣……為什麼?

米娜娃瞬間化身為一道紅色殘影,劃破了克裡斯的視野。一道銳利的劈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右側朝克裡斯襲來。他以劍擋下了攻擊,手臂卻傳來一陣強烈的麻痺感,同時喚醒了克裡斯的意志。

「快反擊呀!蠢蛋!」

米娜娃在咆哮聲中,朝著克裡斯衝撞過來。她的髮梢飄起,掠過克裡斯的臉頰。克裡斯在困惑中彷彿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

——怎麼回事?米娜娃要……她要在這裡殺了我嗎?

——她怎麼可能會這麼做……

克裡斯發現了。他從米娜娃淚水盈眶的眼眸中,找到了她這麼做的可能原因。

米娜娃奮力衝進克裡斯的懷裡,兩劍交鋒下,她硬是將克裡斯推倒在泥濘中。她的臉緊貼在克裡斯面前,黑眸則是浸潤在淚水中,眼睛都哭腫了。她將克裡斯的手連同劍柄一起握住。

「快,用把劍貫穿我的喉嚨——殺了我!快點!就像我看到的一樣!」

「……你、你用自己的意志創造了托宣預言嗎?」

光是想像就讓克裡斯覺得不寒而慄。看到米娜娃眼中炙熱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他知道肯定就是這樣沒錯。

——米娜娃居然寧可捨命也要找到我。

 ——然後決心要死在我的面前……

那股殺氣其實是針對自己的。唯有這般確切的殺意,使得杜克神為了保護米娜娃而賜下托宣,讓她預見了假借克裡斯之手殺死自己的瞬間。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樣的話……」

 ——不就跟原先一樣了嗎?

——這樣跟聖王國為了讓托宣女王找到夫婿,想出的那種令人作嘔的方法根本如出一轍呀!

「為什麼要讓我配合你做出這種事!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兩個人一旦在一起,彼此就會想要吞掉對方呀!我不要這樣!所以我才決定要走的——但是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會不知道嗎!」

米娜娃的咆哮已經幾近哭聲。緊抓著克裡斯的指尖泛白,劍尖就在她的咽喉處顫動著,只要一個不留神,克裡斯手中的劍就會被米娜娃拉著貫穿她的咽喉。

沒有這般強烈的殺意,米娜娃便無法預見自己期望看見的死兆。

也就無法看見克裡斯的所在位置。

 ——你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你以為我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嗎!但那又怎樣!死了跟分開結果不都一樣嗎!我才要問你,為什麼搞不懂這兩者之間根本沒有差別!」

「……你、你在說什麼呀。怎麼會一樣呢!」

克裡斯被強壓在地上,他使盡全身的力氣要將米娜娃推開。

「我不想殺你呀!我就是不想親手殺了你,所以我——」

「要是你不在了,那我跟死了又有什麼兩樣呢!」

米娜娃的話讓克裡斯的雙手失去了力氣。長劍從兩人之間滑落,劃過了克裡斯的脖子,留下一道淺淺的傷口後掉落在泥濘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寄托了多少東西在你身上——我的心、我的性命。但你卻把這些全都扔掉了。為什麼非得要我說得這麼明白,你卻還是聽不懂?如果你把我寄托在你身上的一切全扔掉了,還覺得無所謂,那我——」

「怎麼可能無所謂!」

 米娜娃聲淚俱下的控訴被克裡斯的聲音蓋過。

「我不也是把一切全都交給你了嗎!我是你的!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那你為什麼要走!」

 米娜娃貼到了克裡斯的胸前,用力地吐出心中的話。

「因為我的情感,也許打從一開始就不屬於我呀。也許我對你的一切,一開始就是因我身上那頭野獸而來的。」

哭得淚眼婆娑的米娜娃瞬間愣住了。

這是野獸對克裡斯所說的話。它說克裡斯這個人根本從未存在過,現在的他不過是個空洞的器皿,其中只有由創世深淵中湧出的冥王歐克斯的獸慾。

——果真如此的話,那我……

 「那又怎樣!」

米娜娃雙手揪住克裡斯的胸口大叫著。那聲音在克裡斯身上結成的冰膜中鑿出了一道裂痕。

「……咦?一

「你現在不就在這裡嗎?你不是一直都待在我的身邊嗎?你不是一直都自顧自地煩惱著,自顧自地涉入幾乎令你喪命的險境,自顧自地救我……難道不是嗎?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什麼克裡斯,我只要你能陪在我的身邊就好了。」

掐著克裡斯的指尖不斷顫抖著,米娜娃的心跳彷彿也跟著傳到了克裡斯身上。

——只要我……陪在她的身邊就好……

——米娜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我束縛住的?

——就像我是屬於米娜娃的一樣,她也是屬於我的……

——這樣的話,我們不就只能永遠膩在一起了嗎……

克裡斯舉起雙手捂著自己的臉,緊咬著不斷顫抖的下唇。不知道是不是米娜娃撐起身子的緣故,感覺原本壓在胸口上的重量忽然全部消失了。

「……克裡斯?你、你怎麼了……」

 「沒有,沒事。跟你沒關係。」

他試著用冷淡的口吻回話。若不這麼做,灼熱的淚水恐怕會滲入咽喉,令他說不出話來。

——結果我還是無法逃脫命運。

——不過卻讓我高興得迸出眼淚,而眼淚幾乎都要流乾了。

——可是,我到底該怎麼做?

 米娜娃撐起身體從地上站起來,火紅的髮梢拂過克裡斯的臉頰和胸口。克裡斯仍躺在泥濘

 圖

 中,就算米娜娃伸手拉他,恐怕也站不起來。

米娜娃的雙眼不自覺地流露出哀傷的情緒。

——要是像之前那樣獨處,肯定會再次發生那種情況。

「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呀。」

 米娜娃哽咽著輕聲開口說道。

「不過我……我當然也知道你的選擇是對的。」

 克裡斯一臉驚訝地抬起頭。

「我知道我們不該再見面。因為這麼做,搞不好會把其他人也捲進來……可是,可是就算是這樣——」

米娜娃在說話時以兩隻手捂著自己的臉。

 克裡斯腦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

他差一點就脫口說了出來。

 ——米娜娃。

——我們離開這裡,到一個只有我們兩人的地方去吧。

——在那裡,如果只有我們兩人等待毀滅的時刻到來……

克裡斯緊咬著嘴唇,直到滲出了鮮血,他拚命壓抑著不讓這個念頭溜出嘴邊。他的目光一度和米娜娃對上。那一瞬間,他感受到米娜娃也有同樣的想法。

不過,兩人隨即轉頭望向墓園的一角。因為那邊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一匹馬從西側荒野的灌木叢中奔上了這座丘陵墓園,馬上的騎士壓低身子貼在馬背上,馬兒左搖右晃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丘陵。

接著,這名身著甲冑的騎士翻了一圈從馬背上滾下。克裡斯和米娜娃目睹此景,幾乎在同一時間朝他飛奔過去。馬兒在痛苦的嘶鳴聲中提起前腳,然後側身倒下。

草地上沾滿了鮮血。由那名騎士甲冑上的徽章來看,他應該是札帕尼亞公國的士兵。

「喂,你振作一點!」

克裡斯趕過去將他抱起,對著他呼喊,同時將他的身體翻轉過來。米娜娃隔了一會兒才趕到,她看到騎士的慘狀後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他的喉嚨被劃開一道很深的傷口,正不斷地滲出鮮血。在這種狀況下,他還有辦法騎馬簡直教人不敢置信。

「……你、你是……札卡利亞的……」

那名騎士勉強睜開眼睛看著克裡斯,呻吟似地喚著他,但聲音隱沒在血水浮出的泡沫中,幾乎都快聽不見了。

「你不要說話,先止血比較要緊。」

「我去找軍醫過來!」米娜娃說完便轉身衝了出去。

——這是在哪裡發生的戰事?聖卡立昂的聖王國駐軍還沒有任何動靜呀。

——他的肩章……是駐紮在要塞裡的部隊嗎?

那名札帕尼亞騎士吐著血沫,勉強擠出了嘶啞的聲音。

「……第六要塞……被敵方殲滅了……」

 「好了,你不要再說話了!」

克裡斯撕開自己的袖子,包住那名騎士的咽喉。即便知道這麼做沒用,他仍試著替對方止血,身上同時竄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殲滅?

——是遭到聖王國軍的攻擊嗎?如果是如此大規模的戰事﹒我軍主軍應該會收到消息才對呀?

「……那根本是……是一場……惡、惡夢……他、他只有……一個人……但我們卻看不見他……他的額頭……還有手背……都帶著青光……」

「帶著青光?」

 額頭和手背帶著青光——

那不是刻印嗎?

 ——對方是擁有刻印的傢伙?而且已經來到聖卡立昂附近了?

那名札帕尼亞的騎士在克裡斯的懷裡斷氣,整個人的重量全部壓在克裡斯的手臂上。手中的體溫逐漸變得冰冷,那名騎士微微張開的眼皮下寫滿了恐懼,而且不再有任何變化了。

 ***

第六要塞,是在弗蘭契絲嘉指示下緊急搭建的其中一座要塞。這座要塞是公國聯軍最靠近聖卡立昂的一處軍事據點,由札帕尼亞和拉坡拉幾亞的精銳負責鎮守。然而——

「第六要塞被對方……打下來了。」

聽到傳令的報告,在場的公王和騎士團長忍不住一陣錯愕。

他們此時正聚集在耶帕維拉的聖堂內,緊急召開七國聯軍的軍事會議。議長是弗蘭契絲嘉的父親札卡利亞公王。寶拉代理銀卵騎士團的團長職位,坐在公王身邊。至於米娜娃則是站在牆邊,擔任護衛的工作。

「我們並沒有接到部隊交戰方面的消息呀……」札帕尼亞的軍團長一臉凝重地表示。

「難道是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被對方給殲滅了嗎?」

「是在軍隊用餐時發生的事嗎?」

議場陷入一片混亂,緊接著又傳來了更棘手的消息。

「報告,聖卡立昂的聖王國駐軍派使節來了。」

米娜娃瞄到了傳令兵遞給札卡利亞公王的信件,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只見信封上的封蠟印著兩頭獨角獸頂著一塊盾牌的圖騰。

(是大公家的徽章。這麼說來——)

札卡利亞公王打開了信封,表情頓時為之扭曲。

「……守城將軍就任的招呼信?開什麼玩笑……嗯?」

「敢問札卡利亞公王,對方信上真正要說的是什麼?是招降書吧?」

一名老騎士出聲詢問。札卡利亞公王維持著驚訝的表情開口回答:

「對方說明天要將死者的遺體交還給我們。還說什麼不需要付贖金。」

如何埋葬遺體並弔祭,關係到人死後是否能回歸到司掌生命的神祇伊諾‧摩勒塔的手中。因此,當有社會地位的人戰死於敵方的領地內,即使要交付贖金也會贖回這個人的遺體。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

「先不說死者的遺體了,對方有提到我方被俘的士兵怎麼了嗎!」

主要受害的札帕尼亞和拉坡拉幾亞的指揮官全都忍不住站起來了。要塞被攻破,而且一個騎士都沒能逃回來,這表示應該有不少公國官兵被俘。不過札卡利亞公王卻搖了搖頭,接著將信件攤在桌上。

札帕尼亞的騎士團長看完信之後,整張臉頓失血色。

「他們把所有人都——殺掉了?」

 拉坡拉幾亞的騎士團長從一旁將信件抽起。

「怎麼可能!這種事情有一定的處理方式吧!我們駐紮在第六要塞的又不是只有普通的士兵,還有相當多的騎士呀!可惡,這個守城將軍路裘斯‧古雷格烈斯到底是哪座山裡跑出來的野人。」

「古雷格烈斯大公——是一名王配侯。」

札卡利亞公王開口糾正,出席這次軍事會議的人全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果然是王配侯來了。)

米娜娃並不認識這個叫做路裘斯的傢伙。他應該是在米娜娃被卡拉帶出王宮之後,才被選為王配侯的。

(這傢伙擁有什麼樣的刻印呢?他是使用刻印之力將整座要塞攻破的嗎?)

會議中開始出現交頭接耳的議論聲。

「王配侯……王配侯來到聖卡立昂擔任駐軍司令?」

「這名王配侯是個什麼樣的人呀?他比柯尼勒斯大公還要擅長兵法嗎?」

「他可是在轉眼間就把整座要塞給佔領了呀。」

「連王配侯都出來了,這恐怕也代表聖王國不會接受任何妥協了吧?」

 「這下子就算有停戰協定也無法安心了。」

「梅德齊亞公王的安危真教人擔心呢!」

 「這可怎麼辦才好?」 「嗚……」

「現在還有時間把弗蘭契絲嘉卿叫回來呀!」

 「眼前的情況完全超出我們可以處理的範圍了。」

「這樣會讓樞密會議的結果生變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可以這麼做。」

稚嫩的少女嗓音響起,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札卡利亞公王身邊的位子上。

寶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挺起身子將手撐在桌子上。

「我們可以派出快馬將現在的情況告知弗蘭殿下,但弗蘭殿下必須依照原本的預定繼續往普林齊諾坡裡移動。」

「一個小女孩沒頭沒腦地胡說些什麼呀。這裡有你說話的餘地嗎——」

一名老騎士口沫橫飛地叱喝著。札卡利亞公王隨即出聲糾正對方:

「寶拉是弗蘭契絲嘉的代理人。她從小就跟著弗蘭契絲嘉一起學習兵法,作為銀卵騎士團的代理團長,她和諸位擁有同等發言的資格。」

「哼……」

老騎士聽了只能乖乖地坐回到位子上。原本縮著脖子、嚇得差點躲到札卡利亞公王身後的寶拉,重新上前環視眾人,畏畏縮縮地開口說道:

「……那個,我有弗蘭殿下事前交給我的作戰計劃書。不、不過,這可是機密喔!請各位千萬不可以讓消息走漏出去。」

「作戰計劃書?」

聽到弗蘭契絲嘉早已料想到自己不在時的各種突發狀況,並且寫下了對策——所有人都難掩興奮之情。

「這是真的嗎!不愧是聖女殿下!」

「卿是說各種可能的狀況都有對策嗎?真的假的?就算是聖女殿下,這也……」

寶拉怯怯地再補上了一句:

「弗蘭殿下對於王配侯可能出任聖卡立昂將軍的情況也已經擬出對策了。她要我們不要害怕,先跟對方提出交涉……」

米娜娃也是現在才知道,只見她一臉訝異。

「換句話說,一切全都在聖女殿下的掌握之中是嗎……」

「這樣的話,就算是有什麼特殊狀況,我們也只需要派出使者將消息轉告聖女殿下就可以了吧?」

「說得是,畢竟我們也得顧慮到教廷那邊的情況。」

會議結束,寶拉和米娜娃等公王們與各國將領退席之後才一起走出聖堂。寶拉在門口的石柱邊屈膝蹲下,應該是緊張的情緒在瞬間得到解放的關係吧。

「……頭好暈喔……一下子在那麼多有權勢地位的人面前發言……」

「寶拉做得很好呀。札卡利亞公王也會站在你這邊的,千萬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喔。」米娜娃一邊輕撫著這名嬌小醫務兵的背部,一邊嘟噥著。「原來弗蘭殿下早就預料到王配侯會來呀。」

「那、那其實是騙人的。」

寶拉露出一臉愧疚的表情,米娜娃聽到後一把抓住了寶拉。

「你、你說……那是騙人的?」

「我不這麼說的話,大家肯定不會接受吧。而且,我們不能給弗蘭殿下添麻煩——換作是弗蘭殿下,她一定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先矇混過去才對。」

對於寶拉的想法,米娜娃在佩服之餘更覺得驚訝。

這個外表看來不怎麼可靠的小女孩,的確夠格作為弗蘭契絲嘉‧德‧札卡利亞親自挑選出來的代理指揮官。

「接下來,我們要在沒有弗蘭殿下的情況下打一場硬仗了。」

寶拉一邊說著,一邊讓米娜娃拉著從地上站了起來。

「……所以,他一定得在我們身邊才行。」

米娜娃從寶拉細微的表情中得知,這個『他』指的不是自己,因而回過頭去。

只見克裡斯正從聖堂一角朝她們走來。克裡斯察覺到兩人的視線之後,立刻垂下了頭。

「……那個騎士怎麼樣了?」

 米娜娃開口詢問情況,克裡斯只是搖了搖頭。

那名騎士的喉嚨整個被利刃劃開,肯定是沒救了。原本想問他那座要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也無從得知了。

「又有一個王配侯到聖卡立昂來了。這人叫做路裘斯……不過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傢伙,就連我也不清楚。」

克裡斯聽了僵硬地點點頭。

「執行運回遺體的任務時我也會去。克裡斯,拜託你跟我一起去。這是代理團長的命令喔。」

寶拉以哀求的語氣對克裡斯說道。克裡斯咬著嘴唇,不過還是點頭回應了。

 隔天早晨——

在耶帕維拉和聖卡立昂間的一處森林邊停放了數十輛造型儉樸、結構堅固的馬車。這裡是對方信上提到要交還戰死者遺體的地點,但現場卻不見任何聖王國士兵的身影,就連一匹馬也沒看見。看來對方應該是連夜將公國聯軍死者的遺體運來之後,便將馬兒全數牽回去了。

「這些人怎麼這麼失禮,竟然將戰死者的遺體放在馬車車棚裡載過來。」

前來領回士兵遺體的札帕尼亞軍團長,氣得連嘴上的鬍子都不住顫抖。

馬車上裝的全是在第六要塞戰死的騎士和士兵們的遺體。總人數接近千人,全都裝在麻袋之類的袋子裡面,然後再一個個疊在馬車的車棚中。

——這樣載回去不是還方便些嗎?有什麼不好的?

對沒有任何信仰的克裡斯來說,對用馬車裝載遺體就只有這樣的感想。寶拉則是根據現實方面的考量,吩咐旗下士兵們趕緊檢查看看其中有沒有生還者。

「……太奇怪了。」

 米娜娃翻了翻車上的屍體嘟噥了一聲。

「為什麼這些屍體全部都穿戴著鎧甲呢?這些人幾乎都是遭到一擊斃命的。從這點來看來……」

克裡斯聽了也跟著將其他屍體搬下馬車,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

米娜娃說的沒錯,每一具屍體都穿戴著鎧甲。換句話說,他們不是在被俘虜之後才遭到殺害的。而且每具屍體身上除了致命傷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傷口。換句話說,他們不是經過一場激戰之後才被殺的。

由種種跡象來看——

 這些人似乎是在沒有察覺到敵人的情況下被殺害的。

——不過,這可是個千人部隊呀,難道所有人都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殺害的嗎?

克裡斯感覺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襲上背脊,他拚命搓揉著自己的兩側上臂。

等載運著遺體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啟程後,他們才注意到擁有騎士階級的死者,屍體上都蓋著一塊紫色的布。

「這東西可不得了呀。」一名騎士仔細審視著其中一塊布料說道。「這是……聖王國地圖的刺繡吧?」

克裡斯倒抽了一口氣,米娜娃聽到之後也連忙跑過去。她跑到馬車旁邊撥開人群,看著攤在馬車車棚地板上的布。布面上用金線刺繡的圖案,確實是聖王國全境的地圖沒錯。

「聖王國的那些傢伙也知道要對騎士的遺體表示尊重呀?」

「不對,等等,你們說布上繡著聖王國全境的地圖?真的假的!」

拉坡拉幾亞的軍團長也靠過來,他在看到那塊布之後嚇到完全說不出話來。

「團長,你怎麼了?」

 「這塊布有什麼不對嗎?」

「你、你們不知道這塊布是用來幹什麼的嗎?」

過去曾侍奉過一些地方諸侯的克裡斯當然知道這塊布是用來幹什麼的。而且他猜想,米娜娃肯定也知道。

——沒錯﹒這塊布才不是用來包裹遺體的。邪是用來……

「這塊布是用來包裹獻給女王陛下的祭品呀。那、那些聖王國的傢伙,這對女王陛下來說是何等的褻瀆呀!真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對女王陛下如此不敬……」

這並不是什麼褻瀆,而是熟知其正確涵義的刻意之舉……克裡斯忽然覺得一陣戰慄。

——這是給米娜娃的。

 ——這個王配侯是針對米娜娃而來的……

——對,就是這麼一回事。這種方法只有米娜娃才看得懂。

克裡斯聽到身旁的米娜娃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他抬頭望著她,不過米娜娃很快就把目光移開了。

克裡斯無法忍受這股沉默,因此開口嘟噥了一句。

「……我知道聖卡立昂城堡的空間結構。如果可以找出這個王配侯居住的地方,由我來潛入聖卡立昂城堡殺了他。」

「笨蛋,這麼做太危險了——」

 克裡斯像是要甩開米娜娃的話似地轉過了身。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既可以保護米娜娃,又能夠遠離她的方法了。

——現在的我非得離開她不可。但殺了那個王配侯之後,我又該怎麼辦呢?

——不論我是否留在她的身邊,都會對她造成傷害。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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