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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之女王與烙印之子 (五)》第4章
4 正義的鎖鏈

 在聖都王宮中心,內宮的一隅,有座垂著藍色簾幕的小型神殿。

簾幕上繡著一隻展翅欲飛的天鵝,那是命運女神杜克神的侍從絲繆露娜女神的象徵,也是統領內宮神職人員的內宮總司專屬徽章。絲繆露娜女神祇是杜克神的侍從,不是人們主要的崇拜對象,因此這座神殿幾乎等於是內宮總司的住所,沒有其他用途。

朱力歐今天被召來這裡,而這也是他頭一次來到這座神殿。

(內宮總司找我到底是有什麼事呢?)

他站在陽光下的走廊一角,望著小巧而景觀豐富的庭園。絲繆露娜神殿就座落在這庭園中。

朱力歐在上信院接受神婢教育的時候,曾數度和內宮總司榭蘿妮希卡交談過。說是交談,其實也只不過是打個招呼之類的,他並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傢伙偷偷抽取希爾維雅陛下的鮮血,好為自己延命。這種人沒有資格當神職人員,根本就是邪魔歪道。)

他這麼告訴自己,卻沒辦法有實際的體認。因為他連這名內宮總司腦子裡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清楚對方究竟懷著什麼樣的敵意。

不過,榭蘿妮希卡肯定已經把朱力歐當成敵人了吧?因為朱力歐一直試著將希爾維雅帶離神官團的控制之下。

(我得趁這個機會,把所有事情問清楚才行!)

他邁開腳步,繼續沿著走廊前進。

來到神殿入口處的帷幕前時,他語氣略顯僵硬地喚了一聲:「女王陛下的守護騎士朱力歐‧傑米尼亞尼前來參見。」

「進來吧。」

那是一間充滿薰香味、方正格局的房間。昏暗空間的裡側有處隆起的平台,依稀可以看見祭壇的輪廓。有三人跪在祭壇前的地板上,中間那個人轉過頭來望著朱力歐。透過面紗,那張有如蠟像般光滑的美麗容貌隱約可見。

「你們兩個可以退下了。」

榭蘿妮希卡站起身,對左右兩名年輕神婢指示道。這兩人朱力歐也認識。他在上信院時,曾有一段時間與她們當過同學。兩人帶著複雜的表情看了看榭蘿妮希卡和朱力歐之後,默默起身經過了朱力歐身邊,步出神殿。在兩人經過之際,朱力歐從她們口中聽見了喃喃的祈願聲。

(她們是為了我而禱告嗎?還是為了內宮總司?)

不過,朱力歐現在沒時間去想這個問題。因為榭蘿妮希卡已經朝他走過來了。

他刻意不將目光放在榭蘿妮希卡身上,逕自越過她的身旁走向祭壇。接著跪在石磚地上的地毯上,雙手交扣擺出了手勢,開始喃喃念著讚頌絲繆露娜女神的冗長聖詞。

等完畢之後朱力歐才抬起頭,將目光轉向內宮總司。那張宛如雕像般雕工精細、毫無瑕疵的臉龐,此時看來似乎露出了那麼一點點人類該有的表情。

「守護騎士卿,你現在還保有這份信仰嗎?」

她以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開口問道。

「看到這個王國的諸多黑暗面之後,你還能夠發自內心地讚美神嗎?」

這下子被對方搶得先機了!朱力歐的胸口頓時充滿了挫敗感。雖然談話內容若被內宮總司單方面牽著走不但危險且心有不甘,然而若再繼續這樣悶不吭聲,他想知道的問題也得不到答案的。

「當然。」

 朱力歐望著內宮總司那雙透明的眼眸,果斷地回應。

「我的靈魂與意志,現在都還與我的信仰同在。」

 「為什麼?」

「因為我看到的黑暗面全都是人類所為,跟神靈無關。」

聽到這句話,榭蘿妮希卡臉上露出了明顯的笑意。朱力歐只覺得背上竄起一股寒意,為了不讓對方看穿,他刻意背對著祭壇,和對方保持一段距離。

「卿真是個美麗的偽善者呢!」

 「我的信仰與意志,毫無半點虛假。」

「那麼,卿為何會假扮成女兒身進入上信院修習呢?」

 「那是……」

朱力歐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開口回應。

「……為了家母。家父總是為了有我這麼一個兒子而責怪家母。如果我不照著家父的意思做,家母可能早就被殺死了。」

「這樣啊……是為了別人?為了保護某個人……看來卿只懂得為了這個理由而做事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朱力歐不悅地開口反間。

「內宮總司卿,你找我來究竟有什麼事,有話就快說吧。」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卿是否真的是個美麗的偽善者。以卿這個樣子,偽裝成一個騎士真是再適合不過了呢。」

「我沒有偽裝。我可是在神靈、王冠與國旗見證下正式受封的薔薇章騎士。卿憑什麼說我是偽裝的——」

榭蘿妮希卡強忍著笑意,不過還是發出了笑聲。

「瞧瞧卿在被控以刺殺聖王國將軍之罪時的表現是如何呢?以卿的實力,要從牢獄中脫逃可是輕而易舉的事。甚至在被捕的時候,面對負責緝拿卿的黑薔薇騎士,只要卿有拔劍的意思,他們根本不是卿的對手吧?」

「要是我真的那麼做,就無法再擔任希爾維雅陛下的守護騎士了。』

朱力歐的回答讓榭蘿妮希卡揚起了嘴角。

「有什麼好笑的。我的意思是,我要為了希爾維雅陛下與卿對抗。」

這句話代表的意思,可不只是要與榭蘿妮希卡為敵。還有神官團與大公家,他要和所有攀附在托宣女王身上的寄生蟲對抗——為了保護希爾維雅,就算要與整個聖王國為敵也無所謂。

當著內宮總司的面說出這種話,他早已做好在必要時當場殺掉對方的覺悟。

然而,榭蘿妮希卡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消失。

「因為我覺得開心呀。這一切都得感謝杜克女神與絲繆露娜女神。卿真是個既美麗又溫柔的偽善者呀。實在是太完美了。」

「內宮總司卿,你有資格將神靈的名字掛在嘴上嗎?卿身為神官之首,為了自己的青春竟

 圖

 然膽敢傷害希爾維雅陛下。卿的信仰才是冠冕堂皇的謊言——」

「不是謊言喔,在信仰這個方面並不是。」

榭蘿妮希卡臉上依舊帶著艷麗的笑容,不過卻以尖銳的口吻強硬地打斷了朱力歐的話。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我這麼做可不是為了自己。一切都是為了陛下以及整個聖王國。畢竟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夠支撐整個聖王國呢?所以我當然不能老,也不能死了。」

「這種鬼話誰都會說。」

 榭蘿妮希卡回以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不管卿怎麼看,但請容我這麼說吧——我不是卿的敵人。為了陛下,我可以獻上我的靈魂與一切。」

「內宮總司卿,你最好想想自己對陛下做了什麼。竟然還敢說這種假惺惺的鬼話。」朱力歐伸手握住了掛在腰際的長劍。「再說,指使暗殺集團行刺米娜娃陛下的人不就是你嗎?」

榭蘿妮希卡聞言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這是朱力歐從大將軍艾比雷歐口中聽到的消息。數個月前,一群受過暗殺術訓練的神婢和僧侶被派往札卡利亞和梅德齊亞的交界處。那裡有一間以古老修道院改建的聖王國要塞。這支暗殺部隊在那裡和聖王國軍會合,埋伏著等待銀卵騎士團。他們以毒劍行刺米娜娃,卻被克裡斯阻撓,他因此受了重傷、瀕臨死亡。

榭蘿妮希卡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聖王國的托宣女王就只有希爾維雅陛下一個人。米娜娃陛下是國家與聖王族的亂源,不能放任米娜娃陛下恣意妄為。」

「是因為希爾維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較弱,能夠讓卿一手掌控吧。」

榭蘿妮希卡首次顯露出真摯的眼神。

「——不,希爾維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遠比米娜娃陛下強多了。」

朱力歐瞪大眼睛,愣愣地盯著對方的臉。

 (——她剛才說什麼?)

(希爾維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比較強?)

「白薔薇騎士卿,您和兩位陛下都近距離相處過卻沒有發現這點,是不是太遲鈍了?」

「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

米娜娃曾說過自己若是處在絕佳狀況,可以在瞬間預見戰場上襲來的上萬種死兆。這絕不是需要用藥來提高敏銳度,才能看見一點點托宣預言的希爾維雅可以相比的。

只見榭蘿妮希卡搖了搖頭。

「預見未來的能力可不是托宣女王擁有的一切呀!這種能力對於編織末世情景的杜克神來說,不過是像以嘴巴輕呼一口氣般地輕鬆。」

她的聲音聽在朱力歐耳中,有如渾厚的聲波打穿了湖面厚厚的冰層一般,直通湖底,讓他感到不寒而慄。他不禁雙手環抱,指尖狠狠掐入了自己的上臂。

(預見未來的能力——不是全部?)

(沒錯,杜克神的能力確實不只是預見未來。那麼——)

朱力歐只覺得腦中一陣刺痛,彷彿頭頂的天空、腳底的大地忽然被什麼東西抽換掉了一樣,讓人陷入恐慌。這時候,只聽到榭蘿妮希卡又繼續說了下去:

「卿認為這一代的托宣女王,為何會是同樣繼承了杜克神力的一對姐妹呢?卿曾想過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同樣繼承了杜克神力的一對姐妹……為什麼?)

朱力歐步履踉蹌地退到祭壇前,腦中思索著內宮總司的問題。

翻遍聖王國歷史,托宣女王幾乎沒有出現過同胞姐妹。因為歷代的托宣女王永遠只能活到懷胎生子的過程結束為止。這個血統因此如同涓涓細流般延續至今。

(但希爾維雅陛下還是出世了……這是……對呀——)

「……是太王陛下——提貝烈斯陛下硬要先女王陛下多生一個是嗎?」

為了取回青春的肉體,因此刻意多生了一個托宣女王。那個可憎的老人看待自己的女兒,有如家畜一般。

「這是人為的意圖是吧。」

 榭蘿妮希卡表情冰冷地說道。

「不過,這一切其實全都是杜克神的意思喔。就連太王陛下的邪念也在杜克神的計算之中。」

「內宮總司卿,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我是這麼理解的——這一代的托宣女王之力實在太過強大,所以才會分給兩名嬰孩繼承。」

朱力歐覺得彷彿有塊大石頭梗在喉嚨。

 「……力量太過強大?」

「是的。因為杜克神已經快要臨世,所以米娜娃陛下便擁有聖王國史上最強大的預見未來之能力。但這種預見未來的力量——對,就像我之前說的,那不過是所有杜克神力的冰山一角而已。」

「……那麼,還有更多更強大的力量……全都給了希爾維雅陛下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

朱力歐只覺得背脊忽然竄起一股惡寒,讓他作惡欲吐。他壓抑著五味雜陳的心情,開口反問:

「就、就算真的如此,這又代表了什麼意思呢!所謂更強大的力量究竟是什麼?你又打算拿這種力量做什麼!」

「為了希爾維雅陛下,也為了杜克女神,我要用陛下的力量將米娜娃陛下恭送回天堂。」

「你是說,殺死米娜娃陛下是為了希爾維雅陛下?」

「這麼做才能讓一分為二的杜克神力回歸到一個人的身上。」

朱力歐聽了忍不住為之屏息。

她的意思是,只要米娜娃一死,所有力量都會回歸到殘存的杜克神力繼承人希爾維雅陛下身上是嗎?

為什麼非得這麼做——為什麼非得殺死希爾維雅陛下的姐姐不可呢?

「真要說為什麼的話——」

榭蘿妮希卡的聲音聽起來有如伸手撈起湖底的泥沙,令人覺得冰冷且沉重。

「——是因為如果杜克神力繼續分散在兩位托宣女王身上——這位末世女神就會被創世之獸給吞噬掉。」

創世之獸——歐克斯。

 杜克神在時間盡頭必須面對的死者之王。

刺骨寒意折磨著朱力歐的背脊,撕扯他的骨頭。

(這女人……這女人到底是……)

(照這麼聽來,她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杜克神啊。)

(沒錯,這才是——這才是真正的信仰吧?)

 朱力歐差點站不穩而跪倒在地。

(聖囑大典有提到,神靈不是為了成就人類而存在的,人類才應該是為了將一切奉獻給神靈而存在的。而她——這個女人懷抱的才是真正的信仰。)

(這——這實在太可怕了。)

「在末世的黎明之前——我們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守護騎士卿呀……」

榭蘿妮希卡的聲音將朱力歐拉回到現實來。他吐了一口氣,猛然抬起頭。

陽光透過藍色帷幕的縫隙,灑落在這名內宮總司的身上。此時的她宛如佇立在風雨中的石柱,是人世間的一個無生命體。

「……之所以將卿找來不為別的,只是要請守護騎士卿今後好好保護陛下與梅克留斯殿下,絕對不能夠離開他們的身邊。」

「……也包含梅爾殿下嗎?」

 朱力歐試著從喉嚨裡擠出嘶啞的聲音。

「對,梅克留斯殿下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不過殿下年紀還太小,有時候會意氣用事,將身為騎士的榮耀看得太重而亂來,所以我才會讓殿下去找女王陛下與守護騎士卿,讓殿下好好看看卿是怎麼當個守護騎士的。」

一股惡寒竄上了朱力歐的脖子。

沒錯,將梅克留斯引導到希爾維雅陛下身邊的不是別人,正是榭蘿妮希卡。她這麼做究竟是有什麼用意呢?

(她這麼做,絕不可能是因為擔心梅爾殿下,難道說……)

(是因為——他身上擁有的刻印嗎?)

「……梅爾殿下身上的波柏斯刻印,究竟擁有什麼樣的力量?」

榭蘿妮希卡再度露出一抹淺笑。

「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守護騎士卿。美麗又溫柔的偽善者呀,聽我說了這些,卿已經有足夠的理由非得好好保護女王陛下與梅克留斯殿下了,不是嗎?」

內宮總司說完,便帶著輕盈的腳步聲與衣物摩擦聲離開了神殿。朱力歐則是一臉茫然地站在雕刻著天鵝徽章的祭壇前,久久沒有回神。

朱力歐踏出了絲繆露娜神殿時,太陽已經來到了天空西側。日光點亮了現實中的景物,卻無法將朱力歐的意識帶回到現實世界,他感覺四肢麻痺,渾身無力。

這段日子以來,腦中的思緒變得愈來愈混亂。

(這麼一來,我總算可以理解內宮總司的想法了。)

(不過,現在的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究竟該為何而戰呢……)

他緩緩經過走廊。

在左邊白色弧形迴廊和涼亭所在的廣闊庭院那頭,可以看見宏偉的灰色城牆。那裡是軍方的總指揮部《鋼之宮》。城牆上幾面將軍旗正飄揚著,士兵們的身影來回穿梭,指揮官號令部隊的怒斥聲隨風飄來。

(又有大規模的遠征行動要展開了。)

王配侯路裘斯不擇手段地弄到了守城將軍的職位,他打算派遣援軍和聖卡立昂的駐軍會合,與耶帕維拉的公國聯軍對峙。

朱力歐歎了口氣,轉身背對《鋼之宮》,邁開沉重的步伐繼續前進。

雖然身為騎士,但此時的他已經無法再將舉兵謀反的公國聯軍當成敵人了。因為米娜娃和弗蘭契絲嘉起兵的動機,有相當大的原因是為了拯救希爾維雅。

(我高喊著要保護希爾維雅陛下……)

(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誰才是我真正的敵人。)

腦中思緒糾結著,直到走進二宮的弧形迴廊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被人跟蹤了。

朱力歐握住腰際的劍柄猛然轉過身,但對方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繞到他的背後,伸手將他拉到了面前。

「啊。」

朱力歐還來不及開口,就被對方摀住嘴,接著被拖到米白色石柱的陰影處。他掙扎著扭動脖子,隨即看見對方那頭梳成長辮子的黑髮,細長銳利的眼睛則是露出了恫嚇性十足的笑容。

「……卡拉老師?」

「小聲點,這裡可是內宮。你這樣也配稱為守護騎士嗎?」卡拉臉上的笑容充滿了戲謔。

「啊,那、那個……是。」

朱力歐扭著身子,從卡拉的手中掙脫。他在紊亂的呼吸中望著卡拉。此時的卡拉一身高領裝東,一雙寬袖充滿了濃濃的異國風。這樣的裝扮在內宮中顯得非常突兀。

「您為什麼會來這裡?」朱力歐小聲問道。「就算身為宮廷劍術顧問,您也不能擅自進入內宮呀。」

「我不過是來看看我可愛的徒弟,有需要經過誰的同意嗎?」

聽到卡拉吊兒郎當的回答,朱力歐忍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

「說到這個,我剛才一直跟著你,你竟然完全沒有發現呢!我如果是你的敵人,你早就人頭落地了。」

卡拉伸手戳了下朱力歐的額頭。

朱力歐只是一臉呆滯地望著卡拉的臉。她看到朱力歐的反應後歪著脖子。

「怎麼了嗎?」

 「老師……不是我的敵人吧?」

卡拉聽了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朱力歐旋即後悔自己不該提出這種問題,畢竟忽然這麼問實在太沒頭沒腦了——不對,卡拉老師很可能在他走出絲繆露娜神殿時,就已經跟在他身後了。她很可能偷聽到自己與榭蘿妮希卡的對話。朱力歐很後悔自己竟然問了恩師這種問題。

只見卡拉揚起了嘴角回答:

 「現在還不是。」

這個答案讓朱力歐不寒而慄。

「現在我正忙著跟弗蘭還有蜜娜玩耍呢。所以在這段期間內,你得乖乖當我可愛的徒弟才行喔!」

這話說得或許輕佻,但朱力歐知道卡拉是認真的。

因為在耶帕維拉的慶典中看穿了弗蘭契絲嘉暗殺大主教的計劃,將弗蘭契絲嘉和米娜娃逼入絕境的人就是卡拉。一旦時候到了,她也絕不可能對朱力歐手下留情的。

「不知道敵人是誰,讓你這麼困擾嗎?」

 朱力歐驚呼了一聲,抬頭望著卡拉。

(我的想法被她看透了!)

「看來你根本不是守護騎士的料嘛!你呀,還是當我可愛的徒弟,當個衝鋒陷陣的先鋒最適合了。」

朱力歐一時無言以對。

畢竟之前就是他自己決定要離開希爾維雅,潛入普林齊諾坡裡,企圖殺掉克裡斯托弗洛的。

「……我真的沒辦法……保護別人嗎?」

 「你只是缺乏自信而已。」

「自信……?」

「你呀,現在就好像抱著自己的膝蓋,把自己關在一間漆黑的房裡,不知道敵人的劍鋒會從哪裡射來而怕得要命。」

(我把自己關在房裡……)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直接將房門打開來等著。這麼一來,對方究竟是長什麼樣子不就一目瞭然了嗎?」

朱力歐倚在冰冷的石柱上,思考卡拉話中的涵意。

對呀,我得冷靜下來才行。畢竟我也只是聽了榭蘿妮希卡的片面之詞而已。

卡拉的雙臂繞到了朱力歐的脖子上,嘴唇貼到他耳邊輕聲說道:

「好了,朱力歐,第一個走向你的人是我喔!」

「……老師剛才說自己不是我的敵人,那您為什麼會來這裡呢?」

「最近希爾維雅身邊不是多了個可愛的金髮小男孩嗎?」

朱力歐聽了猛然仰起頭,愣愣地注視著自己的老師。

「您是指梅爾殿下嗎?梅爾殿下怎麼了嗎?」

「他真的長得很可愛嗎?其實我還沒見過他呢!」

 「咦?這、這個——」

即使在朱力歐眼中,梅克留斯也算得上是個可愛的男孩。但面對卡拉宛如猛禽般銳利的目光,他卻怎麼也無法坦率地回答。

「喔?他可愛到讓你不敢告訴我呀?你把他留在自己跟希爾維雅身邊獨佔著,未免也太小氣了吧。」

「我們又不是老師。還有,您該不會……想把梅爾殿下抓去當您的玩具吧?」

「什麼玩具?我只是要收他為徒弟而已。他不是因為找不到比自己強的對手才跑去找你的嗎?為什麼你沒把他介紹給我?我不是很適合當他的老師嗎?」

「因為老師不知道會對梅爾殿下做出什麼事情來!梅爾殿下在艾比梅斯家的重要性可是非同小可呀。」

「什麼不知道我會對他做什麼?不過就是教他劍術,好好疼他嘛。」

「什麼疼他——拜託您想想自己所說的『疼愛』,對別人來說有多危險〡〡」

朱力歐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了榭蘿妮希卡說過的話而噤口不語。

她說梅克留斯還只是個孩子,很可能會一時意氣用事而想要去戰場闖一闖,因此她才會特地安排讓梅克留斯待在內宮的。

雖然還沒猜透榭蘿妮希卡的意圖是什麼,但對於目前還不能讓梅克留斯上戰場這點,朱力歐基本上也是完全贊同。

(那對梅爾殿下來說實在太危險了。)

(不管是在人格上或是安全上,都有可能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

(一方面這麼年輕就上戰場,很有可能會被捲人大公和將軍們糾纏不清的混濁意欲中。又或者萬一他在戰場上跟米娜娃陛下還有克裡斯托弗洛相遇的話……)

 圖

 (我實在不敢想像會變成怎樣,總之實在是太危險了。)

(另一方面——若希爾維雅陛下跟我今後必須如老師所言,敞開大門迎接著迎面而來的敵人,那麼——)

「——老師。」

 「嗯?」

 「可以麻煩您照顧梅爾殿下一陣子嗎?」

內宮中央區的托宣女王寢室,是間擁有玻璃天窗的寬敞房間。陽光透過玻璃天窗的雕花切面,折射出繽紛的光影,照耀著女王的床台。這張架高的床台四面有層層階梯,床頂罩著半透明的紗帳。莊嚴的氛圍,與其說是床鋪,也許稱之為祭壇會更合適吧。事實上,這個房間也確實是杜克神殿的聖堂沒錯。

除了神職人員和王配侯以外,這間房間本來是不准任何人進來的,但現在寢室裡卻顯得鬧哄哄的。

「我梅爾怎麼可能輸給一個女人!更何況你還沒有薔薇章呢!」

「你要是能在我的衣服或是身體上留下任何傷痕,我就讓你當馬騎。好了,我們到庭院去吧。」

「這可是你說的喔!」

 「那我把這個小鬼借走囉。」

卡拉輕輕抬起梅克留斯嬌小的身軀,轉過頭對著床台上的希爾維雅以及站在一旁的朱力歐說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會走啦!」

卡拉將氣得不停揮舞手腳的梅克留斯扛在肩上,走出寢室正面的大門。朱力歐和希爾維雅看見那幅景象,忍不住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苦笑。

「沒想到卡拉老師那麼喜歡小孩子。」希爾維雅開口說道。

「才不是這麼回事。」朱力歐搖了搖頭。「老師純粹只是想要玩具罷了,她最喜歡把人耍著玩了。」

「是嗎?可是我倒覺得卡拉老師是真的很關心你呢!」

 「怎麼可能?」

朱力歐望著合上的寢室大門,深深地歎了口氣。

(老師確實是帶著希爾維雅陛下替我證明了清白……)

但她這麼做其實並不是為了朱力歐。卡拉為了享受戰爭的樂趣,親手培養了三名弟子,要作為自己的敵人,而她現在正愉悅地享受收穫的樂趣。有朝一日,朱力歐肯定也會成為她的獵物吧?

(不過,現在不該再去想老師的事。畢竟她還不是我們的敵人。要是她真的變成敵人,我們應該也會馬上知道才對。現在最要緊的是……)

希爾維雅也感受到了朱力歐腦中的思緒。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在床上,望著門上《有翼車輪》的雕刻,輕聲問道:

「……他會自己過來嗎?」

「對。因為對方知道如果派神官來的話,會被我們趕回去。」

朱力歐說完露出一臉不安的表情,他看著希爾維雅的側臉又輕聲地說:

「對不起,微臣自作主張,將希爾維雅陛下也拖下水了。」

希爾維雅的目光仍停留在門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回應:

「我也想知道呀。我想知道籠罩在我身上的這片黑霧究竟有多深邃。」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數個不同的腳步聲,接連在門前停下。

 「……啟稟陛下。」

一名年輕的內宮神婢率先開口說道。

「格雷烈斯殿下來了……不過,讓殿下進陛下的寢室真的好嗎?]

她的聲音不安地微微顫抖著。大概是因為榭蘿妮希卡之前吩咐過,絕不能讓兩位大公接近希爾維雅的緣故吧。

「沒關係,讓他進來吧。」

希爾維雅以果斷的口吻說道。朱力歐走下床台,確認自己腰際的配劍後,等著對方推門而入。

緊接著,門上的有翼車輪雕刻隨著兩側門板朝左右展開而分成兩半,首先出現的是兩名身著藍白色服裝、身材纖瘦的神婢,然後是身著紫色披肩的格雷烈斯穿過兩名神婢中間踏入了寢室。這名剛步入老年,將頭髮剃光的王配侯皺著眉頭,一臉嚴肅。

「……陛下,可以請您先把無關的人員支開嗎?」

他瞟了朱力歐一眼,開口說道。

領路的兩名神婢很快地離開了寢室,並隨手將大門關上。希爾維雅搖了搖頭說:

「沒有這個必要,朱力歐是我的守護騎士。』

「那麼接見微臣的意見,想必是這位守護騎士卿提議的吧?」

「不。」希爾維雅撒了個小謊。「我只是要他陪在我身邊而已。」

格雷烈斯再次將目光掃向朱力歐。

在他的額頭上,微微浮現夢想之神伊凱洛斯的印記。

(這是跟希爾維雅陛下的印記起了共鳴嗎?)

(還是他原本就不打算隱藏自己的意圖?)

朱力歐曾接觸過格雷烈斯的刻印之力。那是可以讀取他人思維的伊凱洛斯之力。

格雷烈斯是三大公家之首尼洛斯家的族長,也是太王提貝烈斯的弟弟。就立場而言,他應該和覬覦女王之血的提貝烈斯一樣,是希爾維雅和朱力歐的敵人。不過——

(我猜不透。)

(這個人的想法我一點也摸不透。在分不清敵我的黑霧中,希爾維雅陛下和我一定得直接面對我們認為是敵人的傢伙。)

基於這個想法,他請希爾維雅召見了王配侯格雷烈斯。

然而,這名蒼老的王配侯其實曾帶給朱力歐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當他在面對太王提貝烈斯,並表現出敵意的時候,格雷烈斯曾經表露出對他的擔心。

「……不,你誤會了。我並不是在擔心你。」

聽到格雷烈斯這句嘟噥,朱力歐忍不住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的思緒被他讀出來了!

 「你繼續留在這邊好嗎?結果會跟之前一樣喔。」

朱力歐覺得對方的目光彷彿已經深入自己的腦海,正在不停翻找著他的思緒。

「我的力量無法在受杜克神庇佑的女王陛下身上行使。但守護騎士卿,對你就可以了。你現在還打算繼續留在這裡嗎?」

「……對。」

 朱力歐勉強擠出聲音回答。希爾維雅看到之後也跟著微微點頭。

「找我來真的是你的意思嗎?跟內官總司卿沒有關係嗎?」

「跟內宮總司卿完全無關。」

「真的嗎?我聽說你之前獨自去了一趟絲繆露娜神殿。你跟陛下最近似乎也跟內宮總司卿走得很近。」

朱力歐沒有回答,反正對方會直接竊取他的思緒。格雷烈斯發問的目的,正是要引出朱力歐腦中的思緒,所以他回不回答結果都一樣。

(就算現在的思緒被看透也沒什麼好怕的,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誰是敵人。)

(殿下要什麼情報就讓他拿走吧,這樣正好可以讓我看看殿下的反應。)

「你以為我的能力只能讀取他人腦中的思緒嗎?」

格雷烈斯這句話,讓朱力歐愣了一下。

緊接著,一陣天搖地動的暈眩感襲來,讓他差點站不住腳。

他抬起雙眼,緊盯著眼前這名光頭男子。

 (這人是誰?他是誰?)

(不對——)

朱力歐環顧了一下四周。透過玻璃天窗灑下的陽光,令他雙眼刺痛不已。

(怎麼回事?這是哪裡?我在這裡做什麼?)

「——朱力歐、朱力歐?怎麼了?你的臉色好難看!」

隨著呼喚聲響起,有人抓住了他的臂膀。他回過頭,看到一名美麗的紅髮女孩擔心地拉住自己。

(朱力歐?朱力歐是誰?)

 (是我嗎?那是我的名字?這女孩又是……)

在混亂糾結的錯亂中,朱力歐將目光移回到光頭男子身上。這個人做了什麼事!他的額頭上有個閃爍著青光的圖騰。是那個圖騰,那道令人不快的青光——

忽然間,光芒消失了。

朱力歐屈膝跪地,下顎滴下了汗水——或者是唾液,浸濕了一地。耳邊傳來激烈的心跳聲,彷彿要貫穿他的耳膜一般。

(怎麼回事……他對我做了什麼?)

此時,一件半透明的白色衣物衣角落到了他的腳邊。他咬著嘴唇抬起頭,下顎仍止不住地顫抖著。一頭紅髮與不安的潤濕黑眸映入了他的眼簾。

「……希爾維雅陛下?是希爾維雅陛下嗎?」

「你、你在說什麼?我當然是希爾維雅呀!」

(對呀,她當然是希爾維雅陛下。我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朱力歐挺起幾乎被抽乾力量的身體,從地上站起來。

披著紫色披肩的格雷烈斯,正以冰冷的目光凝視著他。此時在他前額的印記已然消褪,變成了不明顯的紅斑。

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刻印開口說道:

「墮神的力量愈來愈強了。你不要小看神靈的力量。」

 (力量愈來愈強了?)

「現在的我不只能夠窺探你的記憶,還可以整個奪取過來。」

「格雷烈斯,你給我住手!」

希爾維雅叫了一聲擋到朱力歐面前,張開雙手想要保護他。

「陛下,為了他好,微臣還是勸您讓他退下吧。」

朱力歐咬著牙站到希爾維雅的前方。

「……我身為守護騎士,絕不會棄希爾維雅陛下於不顧。」

格雷烈斯緊蹙的眉頭突然鬆開了,他接著歎了一口氣。

「真不懂,我明明可以看穿你的思緒與記憶,卻看不出這些思緒的源頭。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還能夠站在這裡?就算是為了陛下,你留在這裡也沒有意義呀!你是被內宮總司灌輸了什麼東西嗎?」

朱力歐可以清楚感受到,對方正在以那股非人的力量翻攪著自己的腦袋。他瞪著格雷烈斯。

「她要你……保護陛下與梅克留斯殿下呀?」

 格雷烈斯蹙起眉頭喃喃自語著。

「那個內宮總司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她為什麼要保護梅克留斯……難道她打算拿波柏斯的刻印之力來做些什麼嗎?」

逕自嘟噥了幾句之後,格雷烈斯收起打量著朱力歐的目光。

「算了,不過是個守護騎士,無關緊要。」

 他接著將目光移到希爾維雅身上。

「陛下,聽說您這陣子幾乎都沒有跟內宮總司做接觸,是真的嗎?」

「……對。」

「那傢伙應該會對陛下用藥,讓陛下感受托宣的能力變敏銳,然後趁陛下熟睡的時候抽出您的鮮血。說到這個,她最近對陛下倒是連藥都沒有用了對吧?」

希爾維雅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

雖然已經從朱力歐口中聽過這件事,但格雷烈斯的情報可是遍及整個王宮。再度從他的口中聽到這個事實,還是讓希爾維雅覺得不寒而慄。

不過,她仍故做鎮定地反問了一句:

「格雷烈斯,聽說父王用了我王母的血——這件事是真的嗎?」

這名年老的王配侯臉上的表情紋風不動,但身上的刻印卻微微放出白光。

「是真的。」

 希爾維雅聽見自己的喉嚨嚥了一口氣的聲音。

「那麼父王想要我的血……也是真的嗎?」

「確實是如此沒錯。」格雷烈斯的聲音絲毫不曾因動搖而產生變化。「太王陛下為了取回青春的肉體,需要大量的托宣女王之血。而尤莉雅先女王陛下的血在過世之後失去了原有的效力,因為失敗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父王他……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

朱力歐看了一眼希爾維雅的臉,只見在白金皇冠和紅髮底下的那張臉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

「太王陛下若是要取回正常的身體,所需的血量恐怕要讓他能夠全身浸泡在其中才行。」

格雷烈斯極度令人不快的語氣,令朱力歐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那些話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在解說葡萄酒的製作過程一般。

「不過,若是真從女王陛下身上取出那麼多血——陛下您的性命也難保了。」

「這——這不是廢話嗎!您知道您現在說的話代表什麼意思嗎!」

朱力歐向前跨出一步,對格雷烈斯提出質問。但是對方卻不以為意,緊接著又補上了一句:

「所以,現在非得阻止太王陛下不可。」

 「咦……?」

希爾維雅忍不住發出了疑惑的驚叫聲。朱力歐也緊盯著格雷烈斯的臉。

(阻止太王陛下?)



 「女王陛下絕不能因為太王陛下一個人而喪命。」

朱力歐一時無言以對。

 (為什麼……)

(在這個瘋狂的國家,瘋狂的城市之中,這個人身為動亂的根源之一,竟然還可以虛偽地說出這般看似具有理性與良知的謊言?)

朱力歐無意識地伸手握住自己的劍柄。

「你說要阻止父王……是打算怎麼做?該不會……是想要殺了他吧?」

希爾維雅拉高音量開口問道。但對方卻一臉凝重地搖了搖頭。

「沒有,我得試圖轉移太王陛下的注意,安撫陛下,好多爭取一些時間。」

(為什麼?如果真要阻止太王陛下的話,那不是應該殺掉他嗎?難不成是要等到太王陛下的身體支撐不住而自我毀滅嗎?)

格雷烈斯看透了朱力歐的心思,再度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太王陛下擁有什麼樣的刻印之力嗎?若是惹太王陛下動怒,整個聖王國將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你懂嗎?」

「不管會遇到什麼危險,真要阻止太王陛下,不是應該殺了他嗎!」

「不行,太王陛下是聖王國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可或缺的存在?什麼意思?太王陛下的存在會威脅到希爾維雅陛下的性命呀。」

「所以,得讓太王陛下等到我們將米娜娃陛下找回來之後,再行使取回青春的法術。」

格雷烈斯的說明,讓朱力歐和希爾維雅同時倒抽了一口氣。

接著,他對希爾維雅深深地低頭行禮。

「若是有陛下和米娜娃陛下的血,那麼兩位陛下應該都能夠保全性命才對。到時候還請陛下見諒。」

希爾維雅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雙唇顫抖著完全說不出話來。朱力歐從架高的床台上跳到了格雷烈斯的面前。

「為什麼非得讓太王陛下取回青春不可?你就這麼不甘坐讓尼洛斯家讓出太王的寶座嗎?」

朱力歐已經不再表現出面對王配侯時應有的尊敬。反正即使言語再小心,思緒也早被對方給看透了。再繼續裝模作樣下去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傢伙果然只考量到大公家的利益,他終究是個王配侯。)

「——你給我放尊重一點!」

格雷烈斯發出一聲怒喝,懾人的氣勢讓朱力歐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我說的話你還聽不懂嗎?我的意思是希爾維雅陛下、米娜娃陛下,還有我的哥哥提貝烈斯太王陛下,他們三人對整個聖王國來說缺一不可。」

這句話在朱力歐茫然的思緒中迴盪著。原本扣在劍柄上的掌心不自覺地鬆開,然後滑落。

(……他剛剛說了什麼?)

(希爾維雅陛下、米娜娃陛下、還有提貝烈斯太王陛下,三人缺一不可?)

格雷烈斯額頭上的伊凱洛斯之印煥放著青光,他抬起那雙深邃的眼眸,目光穿過朱力歐的肩膀,直接掃向站在床邊的希爾維雅。

「我原以為要是米娜娃陛下不死,將會動搖到整個聖王國的根基……」

背後傳來希爾維雅吞口水的聲音,朱力歐忍不住往後退。至於格雷烈斯則是一步一步地朝兩人逼進,並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現在情勢已經完全改變了。東方七國聯軍在弗蘭契絲嘉‧德‧札卡利亞麾下重新締結了關係緊密的同盟。我方失去了王配侯,而對方則是殺掉了大主教。接下來的戰爭已經不可能有一方得以全身而退了。不論哪一方獲勝,整個聖王國都將淪為一片焦土,人民會失去家園與健壯的男丁。而安哥拉絕對不會錯失這個大好機會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

 希爾維雅勉強擠出聲音開口詢問。

「我們得將米娜娃陛下迎回聖都,作為公國同盟共同擁戴的托宣女王才行。」

「你的意思是,要拿姐姐當雙方談和的工具?」

「對。為此,在兩位女王之上,必須建立一個絕對的權威——亦即太王提貝烈斯陛下。至少得要維持到整個聖王國取回安泰為止。」

(為了這個目的——為了修補這個國家扭曲的基幹並讓它延續下去,竟然要救回那個發了狂的老人性命?即便要從兩個女兒身上搾取出足量的鮮血——)

(為什麼——為什麼非得做到這種程度不可?)

格雷烈斯再度將目光移到朱力歐的身上,瞪著他。

「要治理好一個國家就是這麼一同事。」

他的聲音有如打在岩石上的雨水般冰冷。

「難道你真以為聖囑大典與薔薇章教條寫的都是真的嗎?那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國家是萬民的集合體。對於百姓而言,所謂的正義只有一種,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對百姓而言,每個人昨天的生活與今天都一樣,而明天也不會有所改變。他們每天都得在田里耕種,在織布機前織布、在原野上牧羊,然後日復一日地延續下去。如果人民覺得寒冷,你不能搬出另外一顆太陽,因為這樣會讓更多的人餓死渴死。這麼簡單的道理你為什麼就是想不通呢!」

一股惡寒襲向朱力歐全身的每一寸肌膚。其中帶有某種程度的快感,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已經是第三次了。)

 腦海浮現兩名女性的身影。

首先是札卡利亞公王的千金弗蘭契絲嘉。她以聖女的身份揭起變革的旗幟,試圖改變整個聖王國。

其次是內宮總司榭蘿妮希卡。這位神婢長心裡只有美麗的末世景象。

而現在,再度帶給他這種感覺的人——王配侯格雷烈斯就站在他的面前。

(這些人的嘴裡全都說著冠冕堂皇的道理。令人絕望的是這些論點又看似毫無破綻……)

(然而二者之間卻又彼此無法相容。)

(對呀,所以希爾維雅陛下,還有米娜娃陛下才會無法逃離這樣的命運……)

「沒錯。」

 格雷烈斯就著朱力歐腦中的思緒開口回應。

「所以,有三個人非殺掉不可。其中兩個剛才就出現在你的腦海中。但是除掉她們還不是當務之急,最該殺的是剩下來的那個——野獸之子。這個人絕對得除掉才行,而且是愈快愈好。」

「——不可以!」

希爾維雅發出沉痛的哀嚎。接著跳下床台,跑過來站在格雷烈斯的面前。

「不可以殺他,你不可以殺克裡斯。」

「陛下,現在可不是濫用同情心的時候,他會殺死陛下的啊。您不也接受到了這樣的托宣預言嗎?何況不只是陛下,就連米娜娃陛下也會死在他的手中呀。」

「那又怎樣!他的存在對姐姐而言是無可取代的!你殺了他,就等於是掏空了姐姐的心肺!這麼一來,我的心也有一半會跟著姐姐一起死掉!」

「所以我非得這麼做不可。」

 格雷烈斯蹙著眉頭,加強語氣繼續說道。

「他跟兩位陛下之間牽扯得太深了。他可是噬星之獸,一旦跟他扯上關係,命運將會如何扭曲,教人無法預期。所以非得盡早殺了他不可。」

「他、他很強的,而且姐姐也不可能離開他的身邊。不管你們打什麼主意,只要有杜克神的庇佑——」

「我們只需要針對野獸之子下手即可。」

格雷烈斯毅然決然地打斷了希爾維雅的話。

「之前之所以會失敗,全都是因為我們想要將米娜娃陛下一起殺掉。不過一旦對托宣女王下手,杜克神是絕對不可能坐視不管的。聽到了吧?絕不可以對米娜娃陛下出手。」

最後這句話既不是對希爾維雅說,也不是對朱力歐說。而是——

「……唉呀呀,被你發現了呀?不愧是格雷烈斯卿。」

這個出乎意料的聲音,讓朱力歐瞪大雙眼愣住了。

有個細長的人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便一直站在格雷烈斯的身後。

那個人披著紫色披肩,穿戴著一身光亮的鎧甲。他有張彷彿石頭雕刻出來的粗獷臉龐,深邃的眼窩中有雙冰冷的瞳孔。

(王配侯路裘斯殿下……他是什麼時候……)

(我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房門根本不曾開合過啊。)

路裘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越過格雷烈斯身邊走向希爾維雅。一身鎧甲不時傳出了鏗鏘的金屬碰撞聲。

(就算有人屏住氣息潛進來,我也不可能沒發現呀——為什麼他可以……)

(對了,在薔薇章評議會的時候也曾發生過。在我發表證詞之後,路裘斯殿下也是忽然間就出現在評議委員的席位上。)

朱力歐緊盯著路裘斯的臉龐。他這時候才發現——

路裘斯額頭上的刻印正煥發著微微的青光。

 (是刻印之力嗎?)

希爾維雅嚥了一口氣,同時退到了朱力歐的身後。路裘斯對著希爾維雅行了個軍人的最敬禮。

「陛下,微臣在出征之前先來跟您告別。」

 他以一副頗為愉快的嗓音開口說道。

「守城將軍路裘斯.古雷格烈斯即將出發前往聖卡立昂,接任聖卡立昂的駐軍司令。不久之後,微臣就會將野獸之子的頭顱給砍下來。柯尼勒斯跟迪羅涅斯是輸給了野獸之子、也被奪回了神力沒錯,不過……」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刻印,手背也同時放出了強烈的青光。

「附在微臣身上的索姆奴斯神,力量變得更加強大了。現在要殺掉那頭野獸,可以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希爾維雅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只是不斷地搖著頭。

「請陛下儘管放心吧。」路裘斯抬起頭露出了殘虐的笑容,看著希爾維雅。「臣會依照格雷烈斯卿的意思,絕不會對米娜娃陛下出手的。」

「給我出去!」

 希爾維雅一臉激動地大吼著。

「路裘斯,我不記得我有允許你進來!快出去!」

她將兩名王配侯趕出了寢室,然後一個人靠在床邊,雙手緊掐著床鋪,肩膀不停地顫抖著。朱力歐站在床台下,胸口糾結著,根本不敢抬頭看希爾維雅。

「……克裡斯怎麼會……怎麼會遇到這種事……」

希爾維雅在沉痛的呼吸聲中不住地嘟噥著。朱力歐腳步踉蹌地走上床台,伸出雙手扶住了差點往前倒下的希爾維雅。

「得阻止他們才行。若是沒能夠制止的話,那麼姐姐她——」

希爾維雅抓著朱力歐的臂膀,不斷重複著心裡炙熱的情緒。

「……希爾維雅陛下,您為何如此在意那個克裡斯托弗洛呢?他的存在有可能危及到希爾維雅陛下的性命呀。」

這句話才剛說出口,朱力歐便覺得心裡一陣懊惱。

(我怎麼會有如此卑鄙的想法呢?)

(我這麼說,根本跟噬星之獸或命運女神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是……只是因為希爾維雅陛下替克裡斯托弗洛擔心而感到不快。)

他握緊拳頭用力抵住胸口。肋骨受壓迫而發出的聲音,連自己都聽得見。

希爾維雅抬起一雙淚水迷濛的眼眸。

「因為我的心跟姐姐是彼此相系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即使分隔兩地,我還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姐姐的思緒。不管是在夢裡,或是現實生活中都一樣。」

她環抱著自己的雙肩,指甲掐進了肉裡,手臂緊壓著胸口,好不容易才吐出聲音。

「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姐姐現在除了克裡斯以外,根本一無所有——就像我一樣。朱力歐,除了你,我也是一無所有呀。」

希爾維雅這句話刺穿朱力歐的手,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胸膛。

 ***

除了燭台發出的微弱火光之外,四周幾乎一片漆黑。就在這時候,有一道聲音劃破了這片昏暗的空間。這裡是王宮西南方的《鋼之宮》大廳,廳內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他犀利的動作化成銳利的空氣摩擦聲,撕裂了深夜的寧靜氛圍。這人只用了食指和中指持著一把和他身高相當的長劍。這是一種鍛煉手腕肌力的特殊訓練方式。汗珠順著臉頰從下顎滑落,滴濕了他身上的白薔薇章。

大將軍艾比雷歐忽然察覺到人的氣息,因而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怎麼了?就算夜深了,還是不該離內宮太遠。你不是陛下的守護騎士嗎?」

對方帶著躊躇的腳步走進大廳。艾比雷歐回過頭,在燭台微光勉強能夠照到的地方看見一頭銀髮,和一枚閃閃發亮的白薔薇章,是朱力歐。他身著一襲簡單的鎧甲,以騎士正裝之姿出現在艾比雷歐面前,眼中透出了一股殺氣。

「你應該不是來找我比劍的吧?」

艾比雷歐垂下了手中的長劍,但並沒有因此而放鬆戒心。

「不,我是有事想要請將軍殿下幫忙。」

艾比雷歐忍不住蹙起眉頭,直視著這名年輕的女王守護騎士。

朱力歐曾是艾比雷歐的直屬部下,後來因為種種緣故,使得這名女王守護騎士已經不再是艾比雷歐從前所熟悉的、心地純淨且天真的白薔薇騎士。他此時心裡在盤算什麼,不是艾比雷歐可以輕易摸透的。

「……是關於女王陛下的事嗎?」

 「是的。」

「說來聽聽。」

 「我們希望能夠再次舉行聖巡儀式,懇請殿下支持。」

『艾比雷歐聞言瞪大了眼睛。

 「聖巡?在這個時期?」

朱力歐只是冷冷地注視著他的臉。

所謂聖巡,亦即托宣女王前往國內各地巡視,以預知當地可能肇發的危險。這曾經是聖王國定期的例行公事,現在因為東方七個諸侯國起兵滋事,正處於內亂期間而暫停實施。否則按照往例,每年至少有兩次以上的聖巡。

「路裘斯殿下已經帶兵離開聖都,所以大概只剩下格雷烈斯殿下會有異議。我們現在有內宮總司的支持,只要再加上艾比雷歐將軍,聖巡便可以照舊舉行了。」

艾比雷歐瞇著眼睛,目光緊盯這位曾是他愛將的白薔薇騎士。

(這傢伙明明不是會跟這種宮廷權謀牽扯在一起的人……)

(看來人終究還是會改變的。)

 想到這裡,他不禁覺得感傷。

「你想讓女王陛下離開聖都嗎?好讓陛下可以遠離太王陛下。」

「不只是為了這個目的。」

 艾比雷歐聽了蹙起眉頭。

「在王宮裡,希爾維雅陛下的托宣預言會遭到神官團與大公家隱匿,無法傳到百姓的耳中。不過出了王宮就不一樣了。百姓將可以得到第一手的情報。」

「……你想讓……百姓得到第一手的托宣預言?」

艾比雷歐將劍柄握在手上,朝朱力歐走近。

「你到底想幹什麼?這件事陛下知道嗎?」

「是的,這是我跟希爾維雅陛下商量之後決定的事。」

朱力歐輕輕歎了口氣,將目光移回到表情凝重的艾比雷歐身上。

「我們要公開果胎托宜。我們要讓百姓知道,札卡利亞騎士團中的克裡斯托弗洛就是預言中的女王夫婿。」

「什麼!這太胡來了——」

 「這麼做是為了終止這場膠著的戰事。為了不讓克裡斯托弗洛被殺,這是唯一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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