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黃昏的墓園
夕陽西斜,照在山巒綿延的黑影上,將歷經酷暑無精打采的草原染成了朱紅色。生銹的長劍、長矛與粗糙的木樁豎立在地面,朝著東邊勾勒出長長的影子。這些都是墓碑,弔祭的多半是些找不到遺體的戰死者,是他們生前的戰友為了紀念他們而留下來的,期望這些戰場上的亡魂可以回到主宰生命紡紗的伊諾‧摩勒塔神手中,再次投入輪迴。
克裡斯站在墓園中看著自己的影子,忽然覺得自己彷彿也是墓園裡的一座墓碑。
這是耶帕維拉西邊丘陵上埋葬戰死者的墓園。弗蘭契絲嘉提議要以大主教的名字將這裡命名為——提歐提米亞聖別墓園,希望大主教的英靈可以引導戰死者的亡魂回歸天堂,回歸伊諾‧摩勒塔神的手中。
弗蘭契絲嘉在教廷內的影響力愈來愈大。為了讓她領導的耶帕維拉同盟添加幾許神話色彩,並且為人稱頌,今後她肯定會將這裡變成一座莊嚴的石造墓園,吸引朝聖者前來參拜。並在耶帕維拉安置一名主教,將這裡變成僅次於普林齊諾坡裡的第二聖地才對。
然而,克裡斯知道,不論信眾多麼盡心為大主教祈福,或者將他奉為聖人祭拜,他都無法回到天堂諸神的身邊了。
——因為他在這裡。
克裡斯握緊拳頭抵住自己的胸口。
——他被野獸給吃掉了,所以靈魂得永遠沉淪在黑暗中。
克裡斯仍記得自己當時殺死大主教的觸感。那是在勝利慶典當下,大主教發表將弗蘭契絲嘉迎為聖女宣言的那一刻。
克裡斯呼喚了神靈的名諱。陶醉之神——雅克斯真正的名字。一度只有柯尼勒斯才知道的名字。
雅克斯神具有可以將人類軀體當作傀儡操弄的力量。這股力量在回歸到真正的主人——冥王歐克斯手中後恢復成原有的型態。克裡斯完全掌控了大主教的身體,他在大主教的腹部施加一股人類無法承受的力量,搗碎了他的內臟。大主教在死前將琉璃短劍交給弗蘭契絲嘉的那一刻,也是克裡斯的傑作。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碰過大主教一根汗毛。這股力量之強悍,跟非得要先用劍刃劃傷對手才能掌控對方軀體的柯尼勒斯之間有著決定性的差距。
接下來,克裡斯讓整座要塞瞬間摧毀的力量,則是司掌恐慌的神祇霍勃斯的力量。這股力量回歸到克裡斯身上時同樣也恢復原貌,發揮了迪羅涅斯原本無法驅使的威力。
克裡斯背對著夕陽,將手放入自己的影子裡。新月已經過了,手背上的野獸烙印卻依舊煥發著光芒。
「……你們在吧,快出來。」
他嘟噥了一聲。
影子瞬間變長、變黑,有如要掩蓋整片大地一般。豎立在地上的墓碑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朦朧的人影。在那些黑影的頭巾、繃帶以及鎧甲底下只有一副骸骨,骨頭上還附著乾涸的血塊。
———吾王……
耳邊傳來骨骼摩擦的聲響。
——吾等的主人……
——請容吾等呼喚您的名字,吾等死者之王……
無數的聲音層層交疊迴盪在克裡斯的耳邊。他同時也看見了數百、數千隻空洞的黑色眼窩正直視著自己。
——沒想到地獄之門竟然如此輕易就被我打開了。
——而且還是在我的意志之下……
現在要引出自己身上的力量,已經不再需要倚靠月亮的陰晴圓缺、也不再需要空氣中的血腥味。他只要伸出手,腦中期盼著,這幅景象就會回應他的召喚,出現在面前。
接著,由腳下延伸出去的影子彼方——在眾多的死者之間,他找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有一頭黑髮,顏色和克裡斯一樣,深邃得有如要溶入地獄的黑暗一般。
她有著和克裡斯同樣的容貌,臉上帶著美麗的微笑。
一身粗布衣料在乾涸的血漬中呈現斑駁的紅黑色。
「媽媽……」
克裡斯輕聲叫喚著,女子的眼眸忽然亮了起來。
——它這次又是以母親的形象出現嗎?
——還是說在我的心裡,母親的形象和那頭野獸是重疊的?
怎樣都好。克裡斯朝著母親走去,他經過成群的死者,耳邊傳來陣陣骨頭摩擦的聲響。只見那些骷髏彎下膝蓋,一個個跪倒在地上。但克裡斯連看也不看一眼,雙眼緊盯著那頭化為母親形象的野獸,筆直走去。
他來到伸出手就可以碰觸到的距離才停下腳步。眼前的女子臉上仍舊掛著笑容。
——對呀……
——我竟然連自己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
克裡斯直到這一刻才察覺到這個沉痛的事實。
——母親是我的一切。在那些日子裡,除了母親之外,我一無所有。
——所以……住在我心裡的這頭野獸才會附在母親的身上。
「沒錯。」
母親新月般的笑容中露出了皎白的牙齒。
「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絕不可能呼喚我的。是我,我才可以呼喚你。我是王,而你則是我的王座,我的玉璽。你只能任我掌控,任我踩在腳底下。」
「住口。」
克裡斯低斥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話了?你開始著急了吧?因為我已經不再任你擺佈了。我才是你的主人——看,這道地獄之門可是在我的命令之下開啟的,鑰匙已經握在我的手中了。為了保護米娜娃,為了從你手中保護她,我要控制你的力量。」
母親帶著妖艷的笑容步步朝克裡斯走近,並將雙手放在他的肩上。冰冷的觸感有如寒風中的金屬一般。
「你跟我的期望其實是一樣的。」
——一樣的?
——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呀!
「那女孩是我的新娘。」
「你說……什麼?」
「她是末世女神,我的新娘。」
母親的嗓音開始轉為低沉、渾厚。
接著,眼中的光芒跟著消失,變成有如新月夜空般漆黑的顏色。
「我等好久了,在這個地底下焦急地等著。她是我的新娘,但我卻連碰都碰不到。可是今天——」
母親咧嘴笑了起來。那是一抹比之前更像野獸的猙獰笑容。
「今天我得到你的軀體了。」
「我並不是你的東西。」
「不,你是我的。你吃掉了那個女孩的死兆,將她從生命的輪迴中拉出來。這一切,全都是為了我呀!」
「不是!」
克裡斯大叫了一聲,撥開母親放在他肩上的雙手。不過,野獸仍舊接著宜示:
「你愛那個女孩,你為她的事情擔心、想要保護她,這一切都是我的意志。你只是一個容器罷了。」
「胡說!我是、我是——」
克裡斯一把抓住母親的肩膀,指尖狠狠掐進了她的肉裡。在母親那雙宛如夜空倒影般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了額頭上熊熊燃燒的野獸刻印。
「那副印記代表的意義,便是你是我的所有物。」
「不對!我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在保護米娜娃的。」
「時候到了——末世女神的血終於流進了我所存在的時間、我所存在的世界。而你——你將搗毀這個世間的一切,將一切納入黑暗中,全部凍結。只留下那個女孩在冰原之上,這就是我所期盼的末世時刻。」
「誰會讓你稱心如意——」
我一定會不斷反抗,將你踩在腳底下。我會找到你的名字,將你永遠關起來。克裡斯在黑暗中吶喊著,圍繞在他身邊的死者也跟著發出了鼓噪聲。紅黑色的團塊佔據了他的視野,不斷地膨脹、擴散、融合,最後將周圍一切全都吞噬殆盡。克裡斯手中母親身體的冰冷觸感也逐漸消失。
他整個人癱倒在地上,耳朵貼著冰冷的大地。
等他再度睜開眼睛,夕陽餘暉下的遼闊草原,與一座座墓碑隨即映入眼簾。
成群死者和母親的身影早已消逝,不見蹤影。
——我要凍結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只留下米娜娃一個人。
耳邊迴盪著那頭野獸的宣言。
——這是我的期望呢?
——還是野獸的期望?
原本掐著母親肩膀的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克裡斯想要握緊拳頭,但四肢卻疲憊不堪,甚至沒辦法從地上爬起來。眼簾上沉重的黑暗緊接著將他壓垮。
***
約莫數小時之前,也就是剛過正午的時刻,東方七國的主教相繼抵達耶帕維拉。由於大主教不幸遇害,因此他們將聯袂出席在普林齊諾坡裡舉行的樞密會議,以選出大主教的繼任人選。
一名銀卵騎士團的士兵,透過旅館的窗戶看見了聚集在城鎮入口處的馬車。
「喂,札卡利亞的主教座下也來了。」
其餘的士兵原本在為鎧甲上油、為箭矢纏布,在聽到同伴這聲呼喚後,紛紛放下了手邊的工作聚集到窗邊。
「還有柯蒙多的國徽呢……他們為什麼要特地跑到耶帕維拉來?搭船去普林齊諾坡裡不是比較快嗎?」
「還不是因為要先來跟我們團長打聲招呼。」
一名百人隊長坐在離窗邊有段距離的桌前開口說道。
「我們團長可是聖女。在決定大主教繼任人選的會議之前,當然要先拉攏說話最有份量的人啦。」
他冷哼了一聲,將雙腳蹺到桌子上。
「都是他們,害得這座原本就不大的小鎮變得更加擁擠了。」
「不過,我聽說是團長將那些主教找過來的呢。」一名年輕士兵一邊磨亮劍鋒,一邊抬頭插嘴說道。「好像是要弔祭戰死者什麼的。」
「該不會是……為了替尼可羅祈福吧?」
「你少烏鴉嘴了。」這句話讓好幾個人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尼可羅才沒死呢!別看他一副吊兒郎當的,他其實可是比我們還要厲害。」
「那你說,他為什麼會忽然失蹤了呢?」
「誰知道,反正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緣故嘛!」
「什麼特殊緣故!你以為我們已經找了多久了?」
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執被一聲開門聲給打斷。從門縫中隱約可見一頭紅髮,看到的士兵作勢咳了幾聲,向其他同袍們打暗號。
「……克裡斯有沒有來過這裡?」
門外傳來米娜娃因為前來打擾而略帶歉疚的聲音。
「沒、沒有耶。我們沒看到他。」
「他沒跟你在一起嗎?」
「他沒說要去哪裡。明明弗蘭回來之後,我們還要開會的……」
士兵們聽了面面相覷。
「那個……蜜娜,去找尼可羅的那批人應該馬上就回來了,你問問他們吧。也許他們有在哪裡看到克裡斯。」
米娜娃聽到尼可羅的名字,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正常情況下,這些人聽到米娜娃要找克裡斯,肯定會嘻笑著起哄說他一定是去了妓院,所以才不敢告訴米娜娃要去哪裡,然後一搭一唱地鬧個沒完,但是現在大家卻是一臉不安地對望著。
(他們還在找尼可羅呀?)
(該找的地方差不多都找過了。大家也應該察覺到了吧——尼可羅其實是自己離開的。)
可是她卻什麼也不能說,這點讓米娜娃非常焦慮。
她不禁要想,若是現在告訴大家尼可羅可能是安哥拉派來的間諜,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還不能說……)
(因為我跟弗蘭都還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但是就算知道了,我們又該怎麼做呢?要像現在這樣瞞著大家嗎?)
她沒有答案。嘴唇欲言又止地動了一下,然後便低著頭逕自將門合上了。
太陽下山之後,耶帕維拉下起雨來。
米娜娃原本以為,克裡斯就算是跑到哪裡去練劍,看到下雨了應該也會馬上回來才對。但她還是沒等到克裡斯。弗蘭契絲嘉已經從大聖堂回來了,她把親衛隊員都叫進了房裡。
「克裡斯怎麼沒來?」弗蘭契絲嘉看著剩下的三名隊員開口問道。
「他說想要自己一個人練劍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該不會連克裡斯也——」寶拉伸手摀住了嘴,一臉驚慌。「那要去把他找回來呀。我、我也去幫忙找找看。」
「寶拉,你冷靜點。開會的事情優先。」吉伯特出聲提醒她。
「可是,要是他發生了什麼事——」
寶拉忍不住提高了嗓門。米娜娃突然想起兩天前她曾經對寶拉提到,尼可羅也許是安哥拉那邊派來的密探。寶拉聽完之後鐵青著一張臉,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就衝出了房間。
(也許受傷最重的人是寶拉吧?)
米娜娃其實也很想馬上衝出去把克裡斯找回來,因為她真的很擔心。但一想到寶拉內心的痛楚,她說什麼也要故作鎮定以安撫寶拉的情緒。
「大家為什麼看起來都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克裡斯的身體隨時都有可能出問題,要是他遇上了什麼麻煩——」
「夠了,你冷靜點。」
吉伯特擋在門口對寶拉斥道。
「這是常有的事。那傢伙不管深夜還是下雨,都會一個人跑出去練劍。等半刻鐘之後若是還沒看到他回來,再派兵出去找就好了,你不用去,現在開會比較重要。而且接下來你還得領導整個銀卵騎士團呢!」
寶拉被擋在門口,瞪大眼睛看著吉伯特。
「……你、你說我嗎?」
她看了看弗蘭契絲嘉,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張望著。指揮官點了點頭,伸出手指順著放在桌上的指揮杖輪廓描繪著。
「我得去一趟普林齊諾坡裡,還得把吉爾帶去。這趟旅程恐怕得花上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您要出席樞密會議是嗎,弗蘭殿下?」
寶拉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只見弗蘭契絲嘉點了點頭。
「可是,聖王國的軍隊就駐紮在聖卡立昂呀!現在公國聯軍還是一盤散沙,這裡若是沒有弗蘭殿下坐鎮的話——」
「我非得趁著這個機會掌握帕露凱教廷不可。」
「可是……我沒辦法擔任指揮官呀。每支部隊都來自不同的公王國,而且還是七萬大軍,我——」
寶拉整個人已經慌亂到快要哭出來了。
就在這時候,弗蘭契絲嘉走到寶拉身邊,輕輕地握著她的手,伸手指向寢室裡的一張大桌子。桌上放著一堆用繩子束著的文件,全是弗蘭契絲嘉忍著傷口的疼痛辛苦寫好的。
「我將所有預想得到的狀況全都寫成了作戰計劃,那些檔案絕對不能讓親衛隊以外的人看到。公國聯軍的代理司令一職,表面上已經移交給我父親了,你只要在旁邊告訴他應該怎麼做就好了。」
「不、不是這個問題啦。弗蘭殿下不在,我、我一個人……」
米娜娃眼看著寶拉的表情愈來愈凝重,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寶拉過去也曾經暫時接下部隊指揮的工作,但那是在弗蘭契絲嘉看得到的情況下。這次弗蘭契絲嘉要前往普林齊諾坡裡,即使是快馬也得跑上五天。而且這次指揮的部隊,除了她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銀卵騎士團之外,還有七萬名的七國聯軍。
(寶拉的精神狀態也許已經被逼到極限了吧。)
(她原本就不是個適合在戰場上闖蕩的女孩。再加上弗蘭契絲嘉派給她的工作,壓力一次比一次要來得沉重。)
米娜娃偷瞄了吉伯特一眼,想看他有什麼表示。不過這名一身黑衣裝扮的親衛隊隊長只是將雙手交抱在胸前,背靠著房門瞪著寶拉什麼也沒說。
自從大主教遇刺的那場勝利慶典以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米娜娃強忍著心裡的痛楚,
只覺得周圍的空氣有如鐵屑般地沉重。感覺每呼吸一次、眨眼一次,胸口都感到陣陣的疼痛。
房間陷入短暫的寂靜,只聽見雨水打在窗戶上的聲音。
「……寶拉,我問你。」
弗蘭契絲嘉在這股沉重的氣氛中開口。
「對你來說,銀卵騎士團代表什麼意義呢?」
「……咦?」
米娜娃忍不住皺起眉頭,不懂弗蘭契絲嘉為何會突然這麼問。
「銀卵騎士團對你而言有什麼意義?最重要的核心價值又是什麼?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是……弗蘭殿下吧。因為如果沒有弗蘭殿下……」
「不對。」
弗蘭契絲嘉猛然抓住寶拉的雙肩,用力搖了搖頭。
「是你呀,寶拉。你才是銀母雞之旗的根基。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故鄉札卡利亞。因為有你在等待,我們大家才有回去的地方。不論是對我或是吉爾來說,就因為有你在等著,我們才能夠衝鋒陷陣,所以——」
所以你得保護我們的家。
寶拉聽完弗蘭契絲嘉的話,不知道是因為接受了而點頭,還是快要哭出來才將頭垂下,抑或是想要搖頭……米娜娃站在一旁實在無法分辨。只見弗蘭契絲嘉此時給了寶拉一個擁抱,既溫柔又卑鄙,讓寶拉所有的情緒為之糾結,難以喘息。
***
克裡斯回到旅館大約是一刻鐘以後的事了。吉伯特和寶拉已經出去找他,所以沒和他碰到面。米娜娃從視窗裡看到克裡斯獨自在雨中走回旅館的身影,立刻衝出房間跑到了門口。
「你這個笨蛋!你到底跑去哪裡了——」
米娜娃本來想好好痛罵他一頓,但一看到那張憔悴的面容,到口的話又吞了回去。就連那頭黑髮也被雨水淋濕,整個黏在額頭與脖子上。
「……對不起,我太晚回來了……」
克裡斯話說到一半腳絆了一下,整個人往米娜娃的胸前倒去。
「喂、喂!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米娜娃將他扶起時嚇了一跳,克裡斯的身體幾乎沒有人類該有的溫度。而且身上還到處都是泥巴,簡直就像是一具被扔在荒野上的屍體。
「怎麼回事!」 「克裡斯回來了嗎?」 「喂!你現在才回來呀?」 「臉色怎麼那麼蒼白!」
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住在同一間旅館的銀卵騎士團團員們聽到聲音全都跑來了。
「麻煩幫我將吉爾跟寶拉叫回來好嗎!」
米娜娃開口拜託身邊的同袍們,隨即扛起克裡斯走向二樓。
「唉呀,克裡斯該不會是感冒了吧?」
米娜娃正要把克裡斯扛回他房間時,弗蘭契絲嘉剛好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
她和米娜娃一起將克裡斯扶到床上,並幫他把鎧甲卸下。這才發現克裡斯的關節變得很僵硬,要移動他的四肢可以說是非常地不容易。
克裡斯突然張開乾燥的嘴唇,以嘶啞的嗓音開口說道:
「……我去了墓園……我的身體沒事,不用擔心。」
「什麼沒事——你、你……你去墓園做什麼呀!」
「我想試試看……能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將『門』打開……」
「……什麼門?」
「地獄之門。」
米娜娃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一旁的弗蘭契絲嘉也湊上前來,兩人蹲在克裡斯的床邊,盯著克裡斯那張面無血色的臉。
克裡斯額頭上的野獸烙印此時正微微泛著光。
「很簡單呢。其實非常、非常地簡單。以後不用再等到新月,也不必被血濺得滿身……我現在已經隨時隨地都可以打開那扇門了。而且……我也看到那傢伙了。」
(……那傢伙?)
(是指他心裡的那頭野獸嗎?)
「那傢伙說……米娜娃是——」
克裡斯說到這裡忽然噤口,一臉欲言又止地望著米娜娃與她臉上的每一處細節。那副表情嚇壞了米娜娃,讓她不禁向後退開。克裡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嚥了口氣轉身面向牆壁。
「我、我怎麼了?」
「嗚……沒有,不可能有這種事。不可能會有這種事的……」
克裡斯嘀咕著,那聲音聽來有如泥沼表面掀起的水泡。
「那頭野獸說蜜娜怎麼樣?是關於蜜娜的事嗎?還是杜克神的事?」
蹲在床邊的弗蘭契絲嘉跟著問道。克裡斯聽到這聲質問忽然停下了嘟噥,肩膀也狠狠抽搐了一下。
杜克神——寄宿在米娜娃身上的命運女神。
「……對,是關於杜克神的事。」
克裡斯張開乾渴的嘴唇出聲回答。
「那頭野獸說它一直在等米娜娃的出現——不對,不是米娜娃,是末世女神。就是寄宿在米娜娃身上的那位。它說杜克神的血終於流進了這個時空,而這也代表著……」
米娜娃在疑惑中以雙手捂著胸口。
克裡斯坐起身來,將目光移到米娜娃身上。弗蘭契絲嘉也跟著望向米娜娃的額頭。
(杜克神的血……流進了這個時空?)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這段時間沉悶得令人窒息。接著,弗蘭契絲嘉一如往常地率先開口了:
「蜜娜,你還記得嗎?」
她一臉難以啟齒的表情,游移的目光不時地飄向米娜娃。
「我們攻打附近那座要塞,騎馬追著克裡斯,結果三個人被敵方包圍住。」
米娜娃當然不可能忘記。那是他們設計的一出鬧劇,結果在追擊刺殺大主教的暗殺者時,卻落入了敵方設下的陷阱中。
「你記得我們是怎麼突圍的嗎?」
「這個……」
米娜娃開始回想。
當時,她背著腳受了箭傷的弗蘭契絲嘉,單手揮著巨劍,在突圍逃亡中不支倒下,然後被敵兵包圍——
忽然間,不論是敵兵或掠過的箭矢,所有事物的行進速度都變得十分緩慢。
那感覺就好像是時間停止流動了一般。
然後,她從弗蘭契絲嘉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臉,還有額頭上閃閃發光的圖騰。
(是刻印……)
(不對,應該是看錯了吧?我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東西呢?)
「那是杜克神的刻印,對吧?」
弗蘭契絲嘉的聲音將米娜娃從塵土飛揚的殺戮戰場中拉回到現實來。她抬起頭,發現弗蘭契絲嘉和克裡斯兩人正咬著嘴唇注視著自己的額頭。
「克裡斯也看見了吧?」
克裡斯聽到弗蘭契絲嘉的詢問,點了點頭。
「對……那是刻印沒錯。米娜娃的手背上也有。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杜克神的刻印?」
米娜娃以空洞的聲音重覆著。
「為什麼?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我又不是大公家的人。再說,刻印是身上有墮神血源的人才擁有的——」
話說到一半,她便察覺到其中的矛盾,因此沒再繼續說下去。
「對呀,刻印是人類和神靈混血流傳下來的印記。照這麼看來——」
弗蘭契絲嘉將米娜娃沒說完的話接了下去。
「——蜜娜,你也是囉。」
你留在這裡陪他一下吧——弗蘭契絲嘉說完後便離開房間。她這種莫名其妙的體貼讓米娜娃覺得氣憤不已,但又不能丟下憔悴的克裡斯不管。這種情況下,米娜娃也幫不了忙,只好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床邊,硬是壓抑住內心的焦慮。
雨聲攪亂了週遭的寂靜,讓她的心情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克裡斯和弗蘭契絲嘉先前說的話令她感到很在意,她不時搓著自己的手背,好幾次放到油燈底下確認著。上面根本就沒有半點紅色印記。
(我真的擁有刻印嗎?)
(那我的力量是不是也變強了?不對……)
(應該說,現在的我也成了杜克神的俘虜了。)
在此之前,米娜娃從沒仔細思考過自己身上這股力量的源頭,也就是杜克女神的事。她一直都認為,神官團和大公家才是恣意扭曲她與希爾維雅人生的罪魁禍首——因為這些人全都是拜倒在現實慾望下、任憑慾望驅使的野獸。
(但是,在我身上的這個杜克女神是否也有祂的慾望呢?)
(祂是不是也想透過我來為祂完成什麼事呢?)
(說到這個,祂為什麼會降下托宣預言呢……)
對於此時的米娜娃來說,神官們經常掛在嘴上的那句推托之詞——人類無法參透神靈的意圖——已經無法再帶給她任何的安慰了。因為她察覺到,自己正是受到神旨擺佈的人。
(不對——)
(搞不好我就是杜克神呀?)
這樣的揣測讓米娜娃覺得不寒而慄。
因為這代表米娜娃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置身在此時此地的她不過是個空殼,是命運女神的容器。
她甩了甩頭,試圖拋開腦中的想像。不可能有這種事的。因為我現在就是以我的身份在思考、在煩惱、在戰鬥,在承受著痛苦呀。
她抬起頭,看到閉眼躺在床上的克裡斯肩膀和脖子都在顫抖著。
(克裡斯一直都背負著這麼沉重的壓力嗎?)
(他的身體被野獸奪去,殺死了故鄉的母親和村民。)
(而且他還跟心裡的那頭野獸交談過……)
克裡斯的胸口在呼吸中痛苦地起伏著。米娜娃忍不住緊緊握著他的手。他看起來像是在發燒,但肌膚卻異常地冰冷。
「不要走,克裡斯,你不可以離開我。」
米娜娃無意識地喊出聲。
她更用力地握住克裡斯的手。她不想讓克裡斯離開,也不能在沒有他的情況下生活。
這時,她發現克裡斯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望著她。羞怯之中,她只覺得自己連耳根子都紅了。
「不、不是啦,那個、我是說——」
米娜娃低頭看著克裡斯被自己緊緊握著的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我只是要看看你的刻印而已啦。所以,那個——」
她想把手放開,無奈雙手卻完全不聽使喚。原來克裡斯的指頭也緊緊地扣在她的手上。下一秒,她的身體被拉扯了一下,接著便倒在克裡斯的身上。
「喂!你、你——你幹什麼……」
克裡斯將雙手繞到她的背後,再緊緊地抱住。被壓著的克裡斯以那雙漆黑的眼眸凝視著她,他的眼睛有如井底映照的夜空般深邃。
接著,他鬆開纏在米娜娃背上的一隻手,鑽進了披散在背上的髮絲底下,攀上了米娜娃的脖子,將她的臉拉到自己面前。
「等、等一下啦。弗蘭在隔壁房裡耶。你、你——」
(不行,會被弗蘭聽見的。怎麼這樣,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呀……)
克裡斯明明就被自己壓在下方,但她卻使不出力氣,根本沒辦法推開。內心怦然的悸動在耳邊清晰可聞。
「……米娜娃是我的。我絕不會……絕不會放手。』
克裡斯嘟噥著,手指滑過米娜娃的脖子來回遊走。
「你、你——你在說什麼啦。這、這種話應該在更——」
米娜娃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她甚至感覺到一股想要將臉貼近克裡斯的衝動。
不過,眼角瞥見的一道青光讓她即時回過神。
克裡斯的額頭上閃爍著烙印的光芒。不只如此,就連她自己的額頭也散發著炙熱的疼痛。克裡斯的眼神顯得異常空洞,猶如星光被吞噬的夜空一般。
(這傢伙——)
「你是我的……我得到了。我絕不會再鬆手……你的身、心、靈全都是我的。」
「你、你——你不是克裡斯。」
米娜娃掙扎著叫了起來。
「可惡,快點放開我。」
克裡斯坐起身子,讓自己的目光與米娜娃齊高。他將雙手纏上米娜娃的腰,在這個姿勢下,兩人的大腿交纏在一起。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辦法推開他!)
(只要用力將他推開就好!為什麼我就是辦不到呢!)
米娜娃在腦中熾熱的衝動中拚命掙扎著。
「我一直在等待,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克裡斯用右手溫柔地輕撫著米娜娃的額頭,杜克神的刻印在此時綻放出一股高熱,帶來一陣醉人的觸感。
(是嗎……原來如此……)
(我也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嗎……?)
克裡斯的手指滑過米娜娃的嘴唇,帶來一陣肌膚相觸宛如融化般的火燙感受。那雙漆黑的眼眸此刻正慢慢地靠近,她已經分不清是克裡斯伸手將她拉過去的,或者是她放鬆自己,任由自己將重量壓在克裡斯身上了。或許兩者都有吧。
(不行,不能這樣。)
(這傢伙不是克裡斯,而且這也不是出自我的意志!)
忽然間,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刺進了米娜娃的意識中。
「蜜娜,你怎麼了?怎麼忽然叫那麼大聲——」
米娜娃猛然回過頭沙雙眼剛好捕捉到弗蘭契絲嘉那頭蜂蜜色的髮絲。瞬間,整個世界有如迸出一道裂痕般,發出了鏘啷一聲。
(……咦?)
米娜娃的視野變成了一片灰色。
弗蘭契絲嘉的動作維持在正要提腳踏進房間的那一刻,整個人凍結在那裡。她彷彿變成一顆石頭,和週遭的建築物同化了。
完全的寂靜降臨,米娜娃的聽覺似乎也跟著消失了。她轉頭望向窗外。
(雨滴也—〡停在半空中了。)
(時間被凍結了嗎?那為什麼——為什麼……)
克裡斯的指尖溫柔地輕撫著她的臉龐。
「你永遠都是屬於我的。」
那聲音毫無抑揚頓挫,背後的牆壁和天花板也傳出了物體瞬間凝結的乾裂聲。
(啊啊……)
(一切都凍結了。)
床鋪、立在一旁的長劍、窗簾、地板、牆壁、天花板,全都覆上一層白霜,迸出裂痕,然後一點一滴化成無數透明的粉末飄散。瀰漫著白色煙霧的極寒世界吞噬了周圍的一切,同時將相擁的兩人團團包圍住。
(全部都凝結了……)
(然後化成了塵埃,只剩下我跟克裡斯兩個人——)
在他們身體下的床鋪也化成了細碎的冰砂。地板上結出大片的冰霜,啪啦啪啦地凝結成一道道冰柱,然後再逐漸崩裂,化成粉末融入周圍的白色霜霧中。
克裡斯用力摟緊了米娜娃。
他的聲聲迴盪在米娜娃耳邊。
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等待這場聖婚……在深邃的地底下,為了這一刻而度過了永恆般漫長的等待……
(對呀,我也一直在等待——)
(等待天上繁星被吞噬殆盡的時間盡頭……)
在即將淪陷的那一刻,米娜娃透過克裡斯的肩膀,看到凝結的空氣彼方,被凍結在灰色世界裡的弗蘭契絲嘉。
「——克裡斯!住手,快醒醒呀!不可以將弗蘭捲進來!」
克裡斯的嘴唇已經貼到了米娜娃的脖子上,冰冷的觸感印在火燙的肌膚上,將她拉回了現實。
(不要,我不要在這種情況下——不要!我不要!)
意識依舊朦朧,但她仍能清楚感受到冰冷的寒氣正從地板、桌面向外蔓延。所有的一切,
圖
包含空氣也在凝結後風化成了細沙,覆在米娜娃身上,將她的體溫和力氣一點一滴慢慢抽乾。
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克裡斯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
血的味道和溫度讓她原本已經凝結的四肢開始融化。
克裡斯的身體開始發出顫抖。他緊抱著米娜娃,彷彿要將她的腰給折斷一般。他仰頭對著天花板發出了咆哮。不過,這聲咆哮卻在出口後凝結成白霧,消失無蹤。
整個世界再度發出宛如龜裂般的聲響——只在米娜娃的腦中。
包覆著她和克裡斯的冰霧也在那一瞬間粉碎,落到了地面上。
「……蜜娜!你、你怎麼了——這是……」
耳邊傳來弗蘭契絲嘉幾近哀嚎的呼喊。
米娜娃扭動脖子想看清四周的景象,但暈厥的克裡斯已經早一步朝著她倒下。弗蘭契絲嘉踏過佈滿凍霜的地板跑了過來。米娜娃伸直虛弱的手臂,勉強撐住自己不要往後倒。這時候,她才得以仔細看清楚周圍的景象。
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灰色,雨聲也清楚地傳入了耳中。
弗蘭契絲嘉蹲在身邊,直視著她的眼眸。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米娜娃再度看著四周,確定這一切都不是幻覺。床鋪消失了,地板、牆壁,還有天花板全都覆上一層白霜。連她稍微活動身體,身上也傳出細碎的崩裂聲。
「……我不知道……」
她用憔悴得不能再憔悴的聲音回答,同時低頭看著靠在自己胸前的克裡斯。
野獸烙印仍然煥發著光芒,沒有消失。
(弗蘭差點就要死在我手上了。)
(如果沒有她,我恐怕真的會將除了克裡斯以外的一切全都凍結,然後化成冰粒——當時的我是認真的。)
米娜娃將克裡斯平放到地板上,讓他躺好之後,忍不住環抱著自己的雙肩。此時的她止不住地顫抖,而這恐怕不只是因為周圍的寒意所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