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從治療艙出來,被送到普通病房後的第二天,阿洛伊斯醒了過來。
他像溺水後被猛得從水裡拽出來似的,肺部感到一陣不適,用力吸了好幾口氣才意識到自己是能呼吸的。陽光很刺眼,窗戶大開著,窗簾也沒拉,讓光線全部傾灑了進來,雖然景象看起來可能很美好,卻刺眼極了。
阿洛伊斯閉上眼睛,但陽光還是穿透了眼皮,令他眼前浮現出一片暗紅色,就像攤開在眼前的血液。他想遮住眼睛,努力了半天卻還是沒有成效。阿洛伊斯這才想起來他的左手已經沒有了——被酷刑折磨弄斷了。
「嘩啦」一聲。有人拉上了窗簾,房間立刻暗了下來。阿洛伊斯這才睜開眼睛,覺得口乾舌燥,眩暈無比。
床墊震了一下,凹了一小塊下去,有人坐在了他身邊。「你醒了?」那人溫柔地說。
「……約書亞?」阿洛伊斯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約書亞端來一杯水,扶起他慢慢喂了幾口。阿洛伊斯感覺好了一些。他用僅剩的那隻手抓住約書亞的衣袖,執拗地將他拉近。「約書亞,真的是你嗎?」他問,「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不是。」約書亞將水杯放在一邊,輕輕撥開落在他額頭上的一綹頭髮,俯身獻上一吻,「感謝上主,你終於醒了。」
阿洛伊斯的心臟忽然顫抖了一下。約書亞真的就在他身邊,看起來有些疲倦和憔悴,但他的手和嘴唇都那麼溫暖。這不是在做夢。他已經離開了那個人間地獄,回到了約書亞身邊。
「我……」阿洛伊斯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約書亞抱起他上半身,讓他貼緊自己胸口。「都過去了。」殺手低聲說,「別怕,我會一直守著你,再也不會讓人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病房門突然被無禮地推開,多米尼克抱著一大束鮮花走了進來。
「你倆把房間弄得這麼暗做什麼?」他大咧咧地撥開約書亞,將鮮花插在床頭的花瓶裡,然後自作主張地拉開窗簾,讓燦爛的陽光灑滿房間。
「這樣才像個病房的樣子嘛!」他很是滿意。
「你來做什麼?」「你是誰?」約書亞和阿洛伊斯同時問道。
多米尼克的臉皺了起來。「我是誰?」他直勾勾盯著阿洛伊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親手把你從那該死的危房大樓裡救出來,你不但不感激我還敢問我是誰?」
阿洛伊斯被他盯得很窘迫。「呃……謝謝你……」
多米尼克一揚他那顆金燦燦的腦袋:「舉手之勞,不必掛心。」
——不是你讓我道謝的嗎!現在又讓我不要掛心!你到底什麼意思!阿洛伊斯在心裡吶喊。他真想違背一個病患應有的風度,從床上跳起來,把那顆金黃色的頭按進鮮花堆裡——如果他的左手還在的話。
「而你,」多米尼克轉向約書亞,「我奉費爾蒙先生之命前來探病,你就不能客氣一點嗎?」
「改日我會親自登門道謝的。」
過了一會兒,約書亞又說:「也謝謝你,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他剛離去沒多久,瓊麗和開普勒就接班似的來了。瓊麗一見阿洛伊斯,便像母豹撲向幼崽那樣撲到他身上嚎啕起來。阿洛伊斯茫然極了,視線不停在約書亞和這對陌生男女身上遊移,試圖從他們的表情裡得出答案,卻失敗了。
約書亞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個複雜的問題,只好求助於開普勒。高利貸商精明一笑,對阿洛伊斯道:「你還記得我嗎,孩子?」
事實上阿洛伊斯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卻不怎麼想得起來。約書亞在他耳邊小聲提示:「新威尼斯。」於是他終於憶起了男子的身份。
「啊……高利貸商!」
「鄙人名叫厄文•開普勒。」高利貸商朝哭泣不止的瓊麗比了個手勢,「這位是瓊麗•卡文迪許。我們都是令尊的朋友。」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我父親的……朋友?」
「正是,不過你肯定不知道我們。」開普勒露出有些苦澀的笑容。
瓊麗眼淚汪汪地抬起頭。「我們找了你父親好久,自從他失蹤以來……」女子抽泣了一下,「我原本都快絕望了,卻終於遇見了你……孩子,你……」她用顫抖的雙手捧起阿洛伊斯的臉頰,「你和你父親長得真像……」
青年被她弄得手足無措。「我……其實我……」他小聲囁喏,「其實我不太記得父親的樣子……我很小的時候他就過世了,也沒有照片留下來……」
瓊麗緊緊抱住他:「啊,可憐的孩子!」她從隨身的手包裡拿出通訊終端,輕點幾下,一張全息照片浮了出來。「你看,這是我們當初跟你父親的合影。」
照片上一群年輕人站成一排。阿洛伊斯一眼就認出了瓊麗和開普勒,他們與年輕時候相比沒有什麼太大改變,只不過變得滄桑了。瓊麗指著角落裡的一個年輕人:「你看,這就是你父親。」
那個年輕人側著臉,不知看向什麼地方,似乎在走神,如一隻孤雁般不怎麼合群。
阿洛伊斯摸了摸自己的臉。照片上的年輕人確實同自己有幾分相似。這就是他的父親嗎?他已經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了,連母親的面影都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團,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這就是他父親年輕的時候嗎?
「這照片……也能給我一張嗎?」
「當然可以,孩子。」接著瓊麗拉著他的手,滔滔不絕地敍述起往事來。得知自己的父親竟是位聲名顯赫的神偷,阿洛伊斯著實吃驚不小。然而一旦接受了,這些事似乎就變得理所當然起來。瓊麗邊說邊掉眼淚,阿洛伊斯不住地安慰她,倒變得像她是病人,而他是探病的家屬一樣。
如果不是主治醫生闖進病房,勒令所有人離開以免打擾病人休息,瓊麗肯定恨不得講個三天三夜。在醫生炯炯有神的目光裡,瓊麗依依不捨地協同開普勒離開了,臨走前不忘囑咐阿洛伊斯好好休息。
約書亞獲准留了下來,因為阿洛伊斯現在行動不便,需要人照顧。殺手大概這輩子都沒怎麼伺候過人,起初總有些笨拙,阿洛伊斯為此嘲笑了他好久。
「我能做好的。」約書亞駁回他的嘲笑,「以後我也會照顧你的。」
「等我裝上義肢以後呢?」
「那也一樣。你可別想拒絕我。」殺手把他按回床上,「感覺怎麼樣?累嗎?」
阿洛伊斯搖搖頭。「我好高興。」他說,「我又多了兩個親人。」
約書亞揉了揉他的腦袋。「好好休息。手術安排在下週二,據說會很辛苦。」
「能比斷手還辛苦嗎?」阿洛伊斯想開個玩笑,卻發現約書亞臉色立刻黯淡了許多。他趕緊轉移話題,「我感覺有點冷。」
「要把空調溫度調高嗎?」
「不用。」阿洛伊斯往旁邊挪了挪,空出半個床位,「上來。」
「……如果被醫生看見,他準會揍我的。」雖然嘴上這麼說,但約書亞還是脫掉外衣鞋襪爬上床,將阿洛伊斯摟在懷裡。他不小心碰到了左邊的殘肢,引來一聲細微的痛呼。
「對不起。」約書亞旋即調整姿勢,環抱青年的背部,「對不起。」
「沒事的。」阿洛伊斯窩在他懷裡,像只受傷的小動物,「就是有點痛。」
「都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他親吻著對方散落在枕頭上的黑髮。除了道歉他不知該做什麼好,他甚至不敢乞求阿洛伊斯的原諒。因為他的疏忽大意而讓阿洛伊斯受這樣的罪,他萬死也難辭其咎。
約書亞的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捶了一下,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他的心如同被尖刀反覆刺戳,不停往下滴血。阿洛伊斯受傷時,他痛苦地簡直想把心臟直接挖出來。但即便這樣,約書亞也沒有感到絲毫的解脫。他既不能讓時光倒流,挽回犯下的錯誤,也不能違逆自然原理,讓阿洛伊斯的手復原。
阿洛伊斯曾說過,約書亞受傷的話他心裡會難過。約書亞又何嘗不是如此。此後每當他看到阿洛伊斯的義肢,他就會迴響起這句話,然後心裡痛苦得無以復加。約書亞告訴自己,這與阿洛伊斯所遭遇的傷痛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他要記住這痛苦,在將來再也不犯同樣的錯誤。
他的掌心感覺到阿洛伊斯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撫上青年的肩胛骨,驚愕地察覺懷中的身體變得瘦削了——才不過幾天時間,他就瘦了這麼多。這對約書亞來說又是一輪新的打擊。他向下撫摸,搭上青年的腰際,在那裡輕輕摩挲。果然變瘦了。
約書亞難過得想哭。
阿洛伊斯忽然推開了他,氣急敗壞地說:「別摸了,約書亞!你想幹什麼!」